往事與刑罰
一九九○年的某個夏日之夜,陌生人在他潮濕的寓所拆閱了一份來歷不明的電報。
然後,陌生人陷入了沉思的重圍。電文只有「速回」兩字,沒有發報人住址姓名。陌生人重溫了幾十年如煙般往事之後,在錯綜複雜呈現的千萬條道路中,向其中一條露出了一絲微笑。翌日清晨,陌生人漆黑的影子開始滑上了這條蚯蚓般的道路。
顯而易見,在陌生人如道路般錯綜複雜的往事里,有一樁像頭髮那麼細微的經歷已經格外清晰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這排列得十分簡單的數字所喻示的內涵,現在決定著陌生人的方向。事實上,陌生人在昨夜喚醒這遙遠的記憶時,並沒有成功地排除另外幾樁舊事的干擾。由於那時候他遠離明亮的鏡子,故而沒有發現自己破譯了電文後的微笑是含混不清的。他只是體會到了自己的情緒十分堅定。正是因為他過於信任自己的情緒,接下去出現的程序錯誤便不可避免。
幾日以後,陌生人已經來到一個名叫煙的小鎮。程序的錯誤便在這裡顯露出來。那是由一個名叫刑罰專家的人向他揭示的。可以設想一下陌生人行走時的姿態和神色。由於被往事的層層圍困,陌生人顯然無法在腦中正確地反映出四周的景與物。因此當刑罰專家看到他時,內心便出現了一種類似小號的鳴叫。那時的陌生人如一個迷途的孩子一樣,走入了刑罰專家的視野。陌生人來到一幢灰色的兩層小樓前,刑罰專家以誇張的微笑阻止了他的前行。「你來了。」刑罰專家的語氣使陌生人大吃一驚。眼前這位白髮閃爍的老人似乎暗示了某一樁往事,但是陌生人很難確認。
刑罰專家繼續說:「我已經期待很久了。」
這話並沒有堅定陌生人的想法,但是陌生人做了退一步的假設——即便他接受這個想法,那眼前這位老人也不過是他廣闊往事里的一粒灰塵而已。所以陌生人打算繞過這位老人,繼續朝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走去。
此後的情形卻符合了刑罰專家的意願,陌生人並沒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那是在進行了一次簡短的對話以後發生的。由於刑罰專家的提醒——這個提醒顯然是很隨意的。並不屬於那類謀划已久的提醒。陌生人才得知自己此刻所處的位置,他發現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和自己正準備去的地方無法統一。也就是說,他背道而馳了。事實上,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正離他越來越遠。直到現在,陌生人才首次回想多日前那個潮濕之夜和那份神秘的電報。他的思維長久地停留在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出現時的地方。現在他開始重視當時不斷干擾著他的另幾樁往事。它們分別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和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於是陌生人明白了自己為何無法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事實上,電文所喻示的內容,在另四樁往事里也存在著同樣的可能性。正是這另外四種時間所釋放出來的干擾,使他無法正確地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而這四樁往事都由四條各不相關的道路代表。現在陌生人即便放棄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他也無法走向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和其它的三樁往事。
那是另外一個夏日的傍晚。因為程序的錯誤而陷入困境的陌生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去路。於是他才鄭重其事地注視起刑罰專家。注視的結果讓他感到眼前這位老人與他許多往事有著時隱時現的聯結。因此當他再度審視目前的處境時,開始依稀感覺到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在天色逐漸黑下來時,刑罰專家向陌生人發出了十分有把握的邀請。陌生人無疑順從了這種屬於命運的安排,他跟在刑罰專家身後,走入那幢二層的灰色小樓。
在四周塗著黑色油彩的客廳里,陌生人無聲地坐了下來。刑罰專家打亮一盞白色小燈。於是陌生人開始尋找起多日前那份電報和眼下這個客廳之間是否存在著必要的聯繫。
尋找的結果卻是另外的面貌,那就是他發現自己過來的那條路顯得有些畸形。陌生人和刑罰專家的交談從一開始就進入了和諧的實質。那情景令人感到他們已經交談過多次了,彷彿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樣了解對方的想法。
刑罰專家作為主人,首先引出話題是義不容辭的。他說:「事實上,我們永遠生活在過去里。現在和將來只是過去耍弄的兩個小花招。」陌生人承認刑罰專家的話有著強大的說服力,但是他更關心的是自己的現狀。「有時候,我們會和過去分離。現在有一個什麼東西將我和過去分割了。」陌生人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的失敗,使他一次次地探察其中因由,他開始感到並非只是另四樁往事干擾的結果。
然而刑罰專家卻說:「你並沒有和過去分離。」
陌生人不僅沒有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反而離其越來越遠,而且同樣也遠離了另四樁往事。
刑罰專家繼續說:「其實你始終深陷於過去之中。也許你有時會覺得遠離過去,這只是貌離神合,這意味著你更加接近過去了。」
陌生人說:「我堅信有一樣什麼東西將我和過去分割。」
刑罰專家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他感到用語言去說服陌生人是件可怕的事。陌生人繼續在他的思維上行走——當他遠離了他的所有往事之後,刑罰專家卻以異樣的微笑出現了,並且告訴他:
「我期待已久了。」因此陌生人說:「那樣東西就是你。」刑罰專家無法接受陌生人的這個指責,儘管如此使用語言使他疲倦,但他還是再一次說明:
「我並沒有將你和過去分割,相反是我將你和過去緊密相連,換句話說,我就是你的過去。」
刑罰專家吐出最後一個字時的語氣,讓陌生人感到這種交談繼續下去的可能性已經出現缺陷,但他還是向刑罰專家指出:「你對我的期待使我費解。」
「如果你不強調必然的話。」刑罰專家解釋道,「你把我的期待理解成是對偶然的期待,那你就不會感到費解。」
「我可以這樣理解。」陌生人表示同意。
刑罰專家十分滿意,他說:「我很高興能在這個問題上與你一致。我想我們都明白必然是屬於那類枯燥乏味的事物,必然不會改變自己的面貌,它只會傻乎乎地一直往前走。而偶然是偉大的事物,隨便把它往什麼地方扔去,那地方便會出現一段嶄新的歷史。」
陌生人並不反對刑罰專家的闊論,但他更為關心的是:
「你為何期待我?」刑罰專家微微一笑,他說:
「我知道遲早都會進入這個話題,現在進入正是時候。因為我需要一個人幫助,一個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人幫助。我覺得你就是這樣的人。」陌生人問:「什麼幫助?」
刑罰專家回答:「你明天就會明白。現在我倒是很願意跟你談談我的事業。我的事業就是總結人類的全部智慧,而人類的全部智慧里最傑出的部分便是刑罰。這就是我要與你談的。」
刑罰專家顯然掌握了人類所擁有的全部刑罰。他攤開手掌,讓陌生人像看他的手紋一樣了解他的刑罰。儘管他十分簡單逐個介紹那些刑罰,但他對每個刑罰實施時所產生的效果,卻作了煽動性的敘述。
在刑罰專家冗長的卻又極其生動的敘述結束以後,細心的陌生人發現了某個遺漏的刑罰,那就是絞刑。因為被一種複雜多變的情緒所驅使,事實上從一開始,陌生人已經在期待著這個刑罰在刑罰專家敘述中出現。在那一刻里,陌生人已經陷入一片災難般的沉思。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在他的沉思里逐漸清晰起來。可以這樣推測,在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的任何時候,某個與陌生人的往事休戚相關的人自縊身亡。陌生人為了從這段令人窒息的往事里掙扎而出,使用了這樣的手段,那就是提醒刑罰專家遺漏了怎樣一個刑罰,他希望刑罰專家有關這個刑罰的精彩描敘,能幫助他脫離往事。
然而刑罰專家卻勃然大怒。他向陌生人聲明,他並不是遺漏,而是恥於提起這個刑罰。因為這個刑罰被糟踏了,他告訴陌生人那些庸俗的自殺者是如何糟蹋這個刑罰的。
他向陌生人吼道:「他們配用這個刑罰嗎?」
刑罰專家的憤怒是陌生人無法預料的,因此也就迅速地將陌生人從無邊的往事里拯救出來。當陌生人完成一次呼吸開始輕鬆起來后,面對燃燒的刑罰專家,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你試過那些刑罰嗎?」
刑罰專家燃燒的怒火頃刻熄滅,他沒有立刻回答陌生人的問題,而是陷入了無限廣闊的快感之中。他的臉上飛過一群回憶的烏鴉,他像點鈔票一樣在腦中清點他的刑罰。
他告訴陌生人,在他所進行的全部試驗里,最為動人的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和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
顯而易見,刑罰專家提供的這四段數字所揭示的內容,並不像數字本身那樣一目了然。它散發著豐富的血腥氣息,刑罰專家讓陌生人知道:他是怎樣對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進行車裂的,他將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撕得像冬天的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對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他施予宮刑,他割下了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的兩隻沉甸甸的睾丸,因此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沒有點滴陽光,但是那天夜晚的月光卻像雜草叢生一般。而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同樣在劫難逃,他用一把銹跡斑斑的鋼鋸,鋸斷了一九六○年八月七日的腰。最為難忘的是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他在地上挖出一個大坑,將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埋入土中,只露出腦袋,由於泥土的壓迫,血液在體內蜂擁而上。然後刑罰專家敲破腦袋,一根血柱頃刻出現。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的噴泉輝煌無比。
陌生人陷入一片難言的無望之中。刑罰專家展示的那四段簡單排列的數字,每段都暗示了一樁深刻的往事。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和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這正是陌生人廣闊往事中四樁一直追隨他的往事。當陌生人再度回想那個潮濕之夜和那份神秘的電報時,他開始思索當時為何選擇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而沒有選擇其他四樁往事。而對刑罰專家剛才提供的四段數字,他用必然和偶然兩種思維去理解。無論哪一種思維,都讓他依稀感到刑罰專家此刻佔有了他的四樁往事。
事實上很久以來,陌生人已經不再感到這四樁往事的實在的追隨。四樁往事早已化為四陣從四個方向吹來的陰冷的風。四樁往事的內容似乎已經腐爛,似乎與塵土融為一體了。然而它們的氣息並沒完全消散,陌生人之所以會在此處與刑罰專家奇妙地相逢,他隱約覺得是這四樁往事指引的結果。
後來,刑罰專家從椅子里出來,他從陌生人身旁走過去,走入他的卧室。那盞白色小燈照耀著他,他很像是一樁往事走入卧室。陌生人一直坐在椅子里,他感到所有的往事都已消散,只剩下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然而卻與他離得很遠。後來當他沉沉睡去,那模樣很像一樁固定的往事一樣安詳無比。
翌日清早,當刑罰專家和陌生人再度坐到一起時,無可非議,他們對對方的理解已經加深了。因此,他們的對話從第一句起就進入了實質。刑罰專家在昨日已經表示需要陌生人的幫助,現在他展開了這個話題:「在我所有的刑罰里,還剩兩種刑罰沒有試驗。
其中一個是為你留下的。「陌生人需要進一步地了解,於是刑罰專家帶著陌生人推開了一扇漆黑的房門,走入一間空曠的屋子。屋內只有一張桌子放在窗前,桌上是一塊極大的玻璃,玻璃在陽光下燦爛無比。牆角有一把十分鋒利的屠刀。
刑罰專家指著窗前的玻璃,對陌生人說:
「你看它多麼興高采烈。」陌生人走到近旁,看到陽光在玻璃上一片混亂。刑罰專家指著牆角的屠刀告訴陌生人,就用這把刀將陌生人腰斬成兩截,然後迅速將陌生人的上身安放在玻璃上,那時陌生人上身的血液依然流動,他將慢慢死去。
刑罰專家讓陌生人知道,當他的上身被安放在玻璃上后,他那臨終的眼睛將會看到什麼。無可非議,在接下去出現的那段描敘將是十分有力的。
「那時候你將會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一切聲音都將消失,留下的只是色彩,而且色彩的呈現十分緩慢。你可以感覺到血液在體內流得越來越慢,又怎樣在玻璃上洋溢開來,然後像你的頭髮一樣千萬條流向塵土。你在最後的時刻,將會看到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清晨的第一顆露珠,露珠在一片不顯眼的綠葉上向你眺望。將會看到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中午的一大片雲彩,因為陽光的照射,那雲彩顯得五彩繽紛。將會看到一九六○八月七日傍晚來臨時的一條山中小路,那時候晚霞就躺在山路上,溫暖地期待著你。
將會看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月光里的兩顆螢火蟲,那是兩顆遙遠的眼淚在翩翩起舞。「在刑罰專家平靜的敘述完成之後,陌生人又一次陷入沉思的的重圍。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清晨的露珠,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中午繽紛的雲彩,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傍晚溫暖的山中小路,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月光里的兩顆舞蹈的眼淚。這四樁往事像四張床單一樣呈現在陌生人飄忽的視野中。因此,陌生人將刑罰專家的敘述理解成一種暗示。陌生人感到刑罰專家向自己指出了與那四樁往事重新團聚的可能性。於是他臉上露出安詳的微笑,這微笑無可非議地表示了他接受刑罰專家的美妙安排。
陌生人願意合作的姿態使刑罰專家十分感激,但是他的感激是屬於內心的事物,他並沒有表現得像一隻跳蚤一樣興高采烈,他只是讚許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希望陌生人能夠恢復初來世上的形象,那就是赤裸裸的形象。他告訴陌生人:
「並不是我這樣要求你,而是我的刑罰這樣要求你。」
陌生人欣然答應,他覺得以初來世上的形象離世而去是理所當然的。另一方面,他開始想象自己赤裸裸地去與那四樁往事相會的情景,他知道他的往事會大吃一驚的。
刑罰專家站在右側的牆角,看陌生人如脫下一層皮般地脫下了衣褲。陌生人展示了像刻滿刀痕一樣皺巴巴的皮肉。他就站在那塊燦爛的玻璃旁,陽光使他和那塊玻璃一樣閃爍不止。刑罰專家離開了布滿陰影的牆角,走到陌生人近旁,他拿起那把亮閃閃的屠刀,陽光在刀刃上跳躍不停,顯得煩躁不安。他問陌生人:「準備完了?」陌生人點點頭。陌生人注視著他的目光安詳無比,那是成熟男子期待幸福降臨時應有的態度。
陌生人的安詳使刑罰專家對接下去所要發生的事充滿信心。他伸出右手撫摸了陌生人的腰部,那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這個發現開始暗示事情發展的結果已經存在另一種可能性。他不知道是由於過度激動,還是因為力量在他生命中冷漠起來。
事實上很久以前,刑罰專家已經感受到了力量如何在生命中衰老。此刻當他提起屠刀時,雙手已經顫抖不已。那時候陌生人已經轉過身去,他雙眼注視著窗外,期待著那四樁往事翩翩而來。他想象著那把鋒利的屠刀如何將他截成兩段,他覺得很可能像一雙冰冷的手撕斷一張白紙一樣美妙無比。然而他卻聽到了刑罰專家精疲力竭的一聲嘆息。
當他轉回身來時,刑罰專家羞愧不已地讓陌生人看看自己這雙顫抖不已的手,他讓陌生人明白:他不能像刑罰專家要求的那樣,一刀截斷陌生人。
然而陌生人卻十分寬容地說:
「兩刀也行。」「但是,」刑罰專家說,「這個刑罰只給我使用一刀的機會。」陌生人顯然不明白刑罰專家的大驚小怪,他向刑罰專家指出了這一點。「可是這樣糟蹋了這個刑罰。」刑罰專家讓陌生人明白這一點。「恰恰相反。」陌生人認為,「其實這樣是在豐富發展你的這個刑罰。」「可是,」刑罰專家十分平靜地告訴陌生人,「這樣一來你臨終的感受糟透了。我會像剁肉餅一樣把你腰部剁得雜亂無章。你的胃、腎和肝們將像爛蘋果一樣索然無味。而且你永遠也上不了這塊玻璃,你早就倒在地上了。你臨終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儘是些蚯蚓在泥土裡扭動和蛤蟆使人毛骨悚然的皮膚,還有很多比這些更糟糕的景與物。」
刑罰專家的語言是由堅定不移的聲音護送出來的,那聲音無可非議地決定了事件將向另一個方向發展。因此陌生人重新穿上脫下的衣褲是順理成章的。本來他以為已經不再需要它們了,結果並不是這樣。當他穿上衣褲時,似乎感到自己正往身上抹著灰暗的油彩,所以他此刻的目光是灰暗的,刑罰專家在他的目光中也是灰暗的,灰暗得像某一樁遙遠的往事。陌生人無力迴避這樣的現實,那就是刑罰專家無法幫助他與那四樁往事相逢。儘管他無法理解刑罰專家為何要美麗地殺害他的往事,但他知道刑罰專家此刻內心的痛苦,這個痛苦在他的內心響起了一片空洞的回聲。顯而易見,刑罰專家的痛苦是因為無力實施那個美妙的刑罰,而他的痛苦卻是因為無法與往事團聚。儘管痛苦各不相同,可卻牢固地將他們聯結到一起。可以設想到,接下來出現的一片寂靜將像黑夜一樣沉重。直到陌生人和刑罰專家重新來到客廳時才擺脫那一片寂靜的壓迫。他們是在那間玻璃光四射的屋子裡完成了沉悶的站立後來到客廳的。客廳的氣氛顯然是另外一種形狀,所以他們可以進行一些類似於交談這樣的活動了。
他們確實進行了交談,而且交談從一開始就進入了振奮,自然這是針對刑罰專家而言的。刑罰專家並沒有因為剛才的失敗永久地沮喪下去。他還有最後一個刑罰值得炫耀。
這個刑罰無疑是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他告訴陌生人:
「是我創造的。」刑罰專家讓陌生人明白這樣一個事件:有一個人,嚴格說是一位真正的學者,這類學者在二十世紀已經蕩然無存。他在某天早晨醒來時,看到有幾個穿著灰色衣服的男人站在床前,就是這幾個男人把他帶出了自己的家,送上了一輛汽車。
這位學者顯然對他前去的地方充滿疑慮,於是他就向他們打聽,但他們以沉默表示回答,他們的態度使他忐忑不安。他只能看著窗外的景色以此來判斷即將發生的會是些什麼。
他看到了幾條熟悉的街道和一條熟悉的小河流,然後它們都過去了。接下來出現的是一個很大的廣場,這個廣場足可以擠上兩萬人,事實上廣場上已經有兩萬人了。遠遠看去像是一片夏天的螞蟻。不久之後,這位學者被帶入了人堆之中,那裡有一座高台,學者站在高台上,俯視人群,於是他看到了一片叢生的雜草。高台上有幾個荷槍的士兵,他們都舉起槍瞄準學者的腦袋,這使學者驚慌失措。然而不久之後他們又都放下槍,他們忘了往槍膛里壓子彈,學者看到幾顆有著陽光般顏色的子彈壓進了幾枝槍中,那幾枝槍又瞄準了學者的腦袋。這時候有一法官模樣的人從下面爬了上來,他向學者宣布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學者被判處死刑。這使學者大為吃驚,他不知道自己有何罪孽,於是法官說:
「你看看自己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吧。」
學者看了一下,但沒看到手上有血跡。他向法官伸出手,試圖證明這個事實。法官沒有理睬,而是走到一旁。於是學者看到無數人一個挨著一個走上高台控訴他的罪孽就是將他的刑罰一個一個贈送給了他們的親人。剛開始學者與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他企圖讓他們明白任何人都應該毫不猶豫地為科學獻身,他們的親人就是為科學獻身的。
然而不久以後,學者開始真正體會到眼下的處境,那就是馬上就有幾顆子彈從幾個方向奔他腦袋而來,他的腦接將被打成從屋頂上掉下來的碎瓦一樣破破爛爛。於是他陷入了與人群一樣廣闊的恐怖與絕望之中,台下的人像水一樣流上台來,完成了控訴之後又從另一端流了下去。這情景足足持續了十個小時,在這期間,那幾個士兵始終舉著槍瞄準他的腦袋。
刑罰專家的敘述進行到這以後,他十分神秘地讓陌生人知道:「這位學者就是我。」
接下去他告訴陌生人,他足足花費了一年時間才完成這十個小時時間所需要的全部細節。
當學者知道自己被處以死刑的事實以後,在接下去的十個小時里,他無疑接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在那十個小時里,他的心理千變萬化,飽嘗了一生經歷都無法得到的種種體驗。一會兒膽戰心驚,一會兒慷慨激昂,一會兒又屁滾尿流。當他視死如歸才幾秒鐘,卻又馬上發現活著分外美麗。在這動蕩不安的十個小時里,學者感到錯綜複雜的各類情感像刀子一樣切割自己。顯而易見,從刑罰專家胸有成竹的敘述里,可以意味到這個刑罰已經趨向完美。因此在整個敘述完成之後,刑罰專家便立刻明確告訴陌生人:
「這個刑罰是留給我的。」
他向陌生人解釋,他在這個刑罰里傾注了十年的心血,因此他不會將這個刑罰輕易地送給別人。這裡指的別人顯然是暗示陌生人。陌生人聽后微微一笑,那是屬於高尚的微笑。這微笑成功地掩蓋了陌生人此刻心中的疑慮。那就是他覺得這個刑罰並沒有像刑罰專家認為的那麼完美,裡面似乎存在著某一個漏洞。刑罰專家這時候站立起來,他告訴陌生人,今天晚上他就要試驗這個刑罰了。他希望陌生人過去十二小時之後能夠出現在他的卧室,那時候:
「你仍然能夠看到我,而我則看不到你了。」
刑罰專家走入卧室以後,陌生人依舊在客廳里坐了很久,他思忖著刑罰專家臨走之言呈現的真實性,顯然他無法像刑罰專家那麼堅定不移。後來,當他離開客廳走入自己卧室時,他無可非議地堅信這樣一個事實,即明天他走入刑罰專家卧室時,刑罰專家依然能夠看到他。他已在這個表面上看去天衣無縫的刑罰里找到漏洞所在的位置。這個漏洞所佔有的位置決定了刑罰專家的失敗將無法避免。
翌日清晨的情形,證實了陌生人的預料。那時候刑罰專家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他臉色蒼白地告訴陌生人,昨晚的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可是在最後的時刻他突然清醒過來了。他悲傷地掀開被子,讓陌生人看看。
「我的尿都嚇出來了。」
從床上潮濕的程度,陌生人保守地估計到昨晚刑罰專家的尿起碼沖瀉了十次。眼前的這個情景使陌生人十分滿意。他看著躺在床上喘氣的刑罰專家,他不希望這個刑罰成功,這個虛弱不堪的人掌握著他的四樁往事。這個人一辭世而去,那他與自己往事永別的時刻就將來到。因此他不可能向刑罰專家指出漏洞的存在與位置。所以當刑罰專家請他明天再來看看時,他連微笑也沒有顯露,他十分嚴肅地離開了這個屋子。
第二天的情景無疑仍在陌生人的預料之中,刑罰專家如昨日一般躺在床上,他憔悴不堪地看著陌生人推門而入,為了掩蓋內心的羞愧,他掀開被子向陌生人證明他昨夜不僅尿流了一大片,而且還排泄了一大堆屎。可是結果與昨日一樣,在最後的時刻他突然清醒過來。他痛苦地對陌生人說:
「你明天再來,我明天一定會死。」
陌生人沒有對這句話引起足夠的重視,他憐憫地望著刑罰專家,他似乎很想指出那個刑罰的漏洞所在,那就是在十小時過去后應該出現一顆準確的子彈,子彈應該打碎刑罰專家的腦袋。刑罰專家十年的心血只完成十小時的過程,卻疏忽了最後一顆關鍵的子彈。但陌生人清醒地認識指出這個漏洞的危險,那就是他的往事將與刑罰專家一起死去。
如今對陌生人來說,只要與刑罰專家在一起,那他就與自己的往事在一起了。他因為掌握著這個有關漏洞的秘密,所以當他退出刑罰專家卧室時顯得神態自若,他知道這個關鍵的漏洞保障了他的往事不會消亡。然而第三日清晨的事實卻出現了全新的結局,當陌生人再度來到刑罰專家卧室時,刑罰專家昨日的諾言得到了具體的體現。他死了。他並沒有躺在床上死去,而在離床一公尺處自縊身亡。
面對如此情景,陌生人內心出現一片凄涼的荒草。刑罰專家的死,永久地割斷了他與那四樁往事聯繫的可能。他看著刑罰專家,猶如看著自己的往事自縊身亡。這情景使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隱約呈現,同時刑罰專家提起絞刑時勃然大怒的情形也栩栩如生地再現了那麼一瞬。刑罰專家最終所選擇的竟是這個被糟踏的刑罰。
後來,當陌生人離開卧室時,才發現門后寫著這麼一句話:我挽救了這個刑罰。刑罰專家在寫上這句話時,顯然是清醒和冷靜的,因為在下面他還十分認真地寫上了日期:
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