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回到上海
於堇坐船到達上海,是1941年11月25日,她從碼頭直接搭車去國際飯店。
輪船拉響汽笛,鳴叫著從黃浦江進港,她扶靠船舷,看著熟悉的外灘,扳著手指數離開上海的年月,數不清,心裡就是不肯數清。這季節,弄不好,心上都會生凍瘡。
日本人在碼頭上沒有打旗設警,可能知道這是上海的門面,佔領軍的形跡,表面上並不很放肆。十六鋪碼頭樓頂上的國旗,竟然是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旗,讓人頓生幻覺,以為戰爭已經結束。
仔細查看,旗上面有一條黃帶子,上面有幾個點子看不清楚,她知道那是「和平反共建國」六個字,日本人的傀儡南京偽政府萎萎縮縮的標記。
旅客有次序地下船,碼頭上站著各種各樣接客的人。於堇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在碼頭一端,熟悉的上海黑色計程車整齊地排列著,黃包車、三輪車各有其所。戰前十六鋪碼頭亂糟糟地叱喝搶顧客,乞丐小偷混在其中,挑夫更是拚命朝前擠,嚷著搶生意。這原是上海第一景,此刻在日本刺刀下,倒是秩序井然。
行李簡便,就一個皮箱,船上侍應生,交給碼頭上的紅帽子,緊跟在於堇後面。皮箱在那人手中變得很輕,他走得輕快,瞧見人多,便機靈地走到她的前面,不時用手推開擠到她身邊的一些人。於堇戴著黑色貝雷帽,藍緞花旗袍,外面披了一件淡紅色開絲米短大衣。
烏雲故意沖著這外灘狠命地壓下來,氣悶得慌。幸好不時有陣陣海風襲過,爽快了許多。下船的女人,不像到達一個戰爭中的東方城市,個個似乎都一步不拉地緊跟著歐洲的最新款式,高跟皮鞋上的毛呢長短大衣和皮衣,每人各有色各有樣。
就在這幾天,巴黎已經陷落,倫敦正天天挨德軍的轟炸,倫敦牛津街MissSelfridge櫥窗里的最新時裝,要七張配給券,連伊麗莎白公主也買不起,只有這個上海,只有這個外灘碼頭,才能在全世界炸彈搖晃中領袖時尚。
她跨入計程車,臉上感到雨點,真是趕巧了,車子駛出百米,就聽見雷聲像鑼鼓喧天,閃電蛇狀地起舞,雨水往車子頂上打出切切嘈嘈的聲音。非但不難聽,節奏複雜得令人興奮。
很好,於堇交疊的腿換了一下:上海知道怎麼迎接我回來。
不一會兒,景色就模糊了:雨水毛茸茸地覆蓋了玻璃,像戲里唱俗了的詞:行人慾斷魂。
車子過了九江路,於堇順手抹抹玻璃上的霧氣,出現了熟悉的場景:路人撐著中式傘西式傘,穿著各色雨衣,小販挑著擔子,戴著斗笠披著雨蓑。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搖下車玻璃,雨比剛出生小貓爪子還細巧,潮濕的空氣中竟有幽幽的香氣,像玉蘭,也像梔子花。她心一動:這是種久違的氣味,而且一個少女撐著一把描紅花的油紙傘迎著車子側身而過?
突然好多早已忘懷的舊事紛紛湧來。她趕快掉轉臉,去瞧街的另一邊。
計程車停在國際飯店黑大理石貼面的大門前,於堇再也無法懷疑自己回到的地方是上海。包著紅頭布的錫克人門衛,恭敬地舉著布傘出來迎接,上了台階,又替她打開飯店的大門。走進幾步,她發現自己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在這一霎那她的舉止像一個茫然失措的孩子。
經理迎面而來,拿起於堇的手禮節性地吻了一下,她眼前一陣暈眩,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舞台。
「很高興見到你,密斯於。」「是索爾。夏皮羅先生吧?真高興見到你!」於堇眨著眼睛緩過勁來,用英文對經理說。夏皮羅四十歲不到,中等個子,肩寬,臉有點圓,模樣很敦厚。
這兒仍是原樣,大樓外牆是花崗岩及釉面磚,裡面卻是乳白色大理石,淺色砌石,甚至連豪華的吊燈,那櫃檯的茶房也是同一張臉龐。
她想想自己這幾年來,擱淺在香港,那深藍的海水,並沒有沖淡留在心底的黑暗。
「請叫我索爾好了。」索爾。夏皮羅發現她的臉色蒼白,「密斯於,你美貌如昔,而且比電影里還美貌,時光對你真是青睞有加。」他雖然是猶太人,在奧地利長大,口音卻比英國人還英國,溫文爾雅,不折不扣的王家英語,咬音吐字柔軟而有戲劇腔,完全沒有他的母語德語那種高亢。
「時光」這詞讓於堇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其實她和這個夏皮羅以前未曾見過,夏皮羅對她那番恭維也不過是看到過她的劇照而已。她注意到他的頭髮剛開始花白,卻已經高度謝頂了。
但是他穿著潔白的西服,黑領結質地很好,戴得不偏不斜。雙肩上一點灰塵也沒有。這個人的整潔,給她一個不錯的印象,而且是個有心人,知道於堇最討厭別人叫她「太太」或「夫人」。看來首次見面之前,就把應當知道的事弄得一清二楚。
她微笑了,客氣地說,「聽人說起過你,索爾。不過這個人怎麼會忘了提醒我:你特別會說奉承話。」「我的話實實在在。」夏皮羅搖著頭,好像在跟人鬥氣似的。
「那麼19樓1號也沒有變吧?」於堇的聲音里有一絲不確信。
「巧了,正好1號空著,真是上帝的安排。」「愛藝劇團要上新戲,讓我來演一陣。戲演完就走。住高一點好,省得人打擾休息。」「我當然明白,」夏皮羅陪著於堇走向電梯,「我會關照注意。」飯店的僕歐早已從計程車里提來於堇的行李,等在一旁。於堇跨入電梯,向夏皮羅揮手:「回見了,謝謝。」她說完側過身。
「H先生說,會儘早見你。」夏皮羅溫和地說。
於堇吃了一驚,轉過臉來。
「他說在他見到你之前,請你千萬當心自己。」「怎麼當心?」於堇猶疑地看著夏皮羅,但是她沒有對他說,而是在心裡這麼想。電梯門已關上。電梯一直把她送到十八層,這樓層只有三個房間,都是高級公寓客房,非常安靜。她跟著侍者,走上扶手走廊,從旁邊上樓梯,到樓上,這兒沒有電梯。
她記得一清二楚:這個號稱遠東第一大廈的二十四層樓飯店,有二百多個客房,十九層是客房的最後一層,只有兩套房間,另兩個房門是露台和通道門。再上面就是機房水房和冷藏室,塔頂還設有瞭望台。實際上地下還有兩層,裝有鍋爐房等設施,另一半地下室特別加固,防火防水防爆炸,租給各銀行安置鋼質保險柜,另門進出。
侍者打開門,請於堇先進去后,才進到房裡,殷勤地準備拉開窗帘。但是於堇抬起手來,止住了他,並拿出小費,侍者知趣地告辭了。
僕歐把行李送到,他從另一個電梯上來。
他們的腳步聲都很輕捷,關門也是如一陣微風無聲無息。幾分鐘不到,這房間里就靜得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於堇走過寬敞的過道,經過沙發椅桌的客廳,向右直接走進卧室。
她靜靜地站在窗前,拉開窗帘,忽然間,整個眼界被熟悉的景色佔滿,大上海無邊的建築蒼蒼莽莽,似乎在緩緩沉沉轉動。於堇感覺自己的身體突然生了根,不像剛從船上下來那麼懸空了。
轉身坐在椅子上,她蹬掉皮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舒服多了。地板上的高跟皮鞋,雨中走來,乾乾淨淨,一點污漬也沒有。
茶几上有一青瓷盤鳳尾花,紅得熱烈,羽毛狀花穗浸出香味,好像在回答她心中的問題:今生今世,不會第二次開花。
晚於堇一步,夏皮羅進了旁邊一台電梯,但他只到十八層,進了1801房間。雨水的細絲線貼著窗玻璃,朝一個角落流淌。他乾脆打開窗來,用手去摸那個角落,窗檯的水泥好像有一絲微小的裂縫,浸透雨水后,才看得出來,好像專顯示給他看的。
七年前蓋的飯店,依然嶄新。這個世界上的人,專事槍林彈雨破壞,房子卻比人長久。多少代之後人屍骨無存,可能這國際飯店照舊傲視上海?
他關上窗子,走到桌子邊,拿起電話找到人,一清二楚地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