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為什麼奮鬥?
戰爭來了。這兩個人的命運如何?真是個愚蠢的故事,中國戲劇半個世紀后仍舊落在《茶花女》的陰影之下。
時代變了,不變也得變,他們兩個,男的消失了,女的也消失了。
終於有一天他們又見面了,見面的地方,應當又是一個舞廳。為什麼不呢?舞廳比上海任何一個地方都像上海。
女的看了男的眼睛,然後說,「你變了。」男的看著她的眼睛說:「我覺得你也變了。」女的說:「那就是說,你不會愛我了。」男的說:「會的,但是難多了。」男的嘆一口氣說:「但是我會努力的,你讓我努力嗎?」女的抱著他的頭頸,輕輕在他的耳邊說:「為什麼討價還價。努力是沒有用的。」男的驚奇地看著女的,突然明白了:「除非我們――」
不,不,這兩個人不應該再見面,不見面或許這個故事就不可能開端,也不會有悲劇發生。女人是煙花,瞬間閃滅,戲子是煙花影子里的煙花,絢麗妖艷,無心無肝,觀者卻會眼花繚亂。台上的萬般風情,其實是虹影――肥皂泡里的虹彩的閃影。
女的靜靜地走過來,站在男的身邊。他們的面前漸漸升起了一扇巨大的拱形窗。天空漆黑墨藍,女的身著華裝麗服依在欄杆上,她的高跟皮鞋,使她的裊娜的步子帶上一種端莊。風把她的頭髮拂在臉頰,使她的表情更為迷亂,那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是在嘲諷人們未能把這煙花看清。
她緩緩轉過身,黑色籠罩著她,保護著她。風企圖吹掉欄杆邊有一片發黃的梧桐樹葉,樹葉太濕了,濕得脈絡清晰,呈現一抹青春的綠,頑強地貼在欄杆上。
「因為我不能不愛你。」男的嘴上說的,跟他內心完全相反,他的內心說的是:「一切都已經不可能,尤其是我的愛。」她靠在他的肩上,從後面抱住他。他轉過身面對著她。經過那麼破裂性的吵架,他們還能親吻嗎?
能,他們能。
他們熱烈地擁抱在一起親吻,吻別這個人世。
譚吶嘆了一口氣。有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和她就不能敞開一切秘密好好地談一談嗎?總會談出一個不是悲劇的結果。
台上女人跳樓,手攀著窗框好久,男的求他下來,女的說:「沒有任何希望了。只有這一條路。」男的:「那我們一起跳。」他往上爬。
女的:「不,不,你再靠近一點,我就往下跳了。」男的:「我靠近你,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他們禁不住在窗台上火熱地擁抱親吻,女的左手放開窗框,一下子沒站穩,男的把她抓緊不放手,他們一同掉下高樓。他們彼此叫著對方的名字,空中傳來一聲悠長的「我愛你」。
沒有聽到最後落地的聲音,比真正聽到更讓人富於想象。
看綵排的全場人發出一聲驚叫。哪怕他們早知道這個結局,依然會驚叫。然後才是全場鼓掌。除了劇團的人,還有幾個采場子的女記者,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女,不知通過誰的後門進來的。以前在戲上演前,譚吶一向嚴令不準外人先看。不過這種戲,情節被小報透露出來,看的人更多,不必在乎。
這樣死去簡直是一錢不值!莫之因還把這個情節當個寶,一再對譚吶說,這是原小說里沒有,專門添加的一段,要譚吶堅決保密。莫大才子竟然天真到要教上海人死可以像活一樣羅曼蒂克。
助手從後排走過來,輕輕地問譚吶:「對不起,台上都停下來等你指示呢?」譚吶驚醒過來,停下筆,「好,好,演下去,不要停,一直演到底。」他站起來,揮揮手。但是旁邊人告訴他,已經全部演完了,現在要確定一下最後落幕的時間。
譚吶站起來前,他把硬殼筆記本翻了過來。於堇從欄杆后的墊子上爬了起來,把她被風扇吹亂的頭髮用手絹紮起來,納悶地看著他。他注意到於堇的疑惑:這個名導演今天是怎麼一回事?有點心不在焉。
音樂結束,大幕緩降,於堇用甜美的笑容謝幕,一切簡直無可挑剔。譚吶從心底里讚歎:「都說什麼人演什麼戲,這個於堇倒是什麼戲演什麼人!」排練結束,所有在場的人都興高彩烈,這才記起早過了晚飯時間,肚子餓了。譚吶走到化妝室前走廊里,邀請於堇夜宵。台上演員們在收拾道具,台下有人在做清潔,樂隊已經走掉了。
於堇換好衣服,坐在鏡子前擦掉口紅兩頰的胭脂。她對門口的譚吶說:「恐怕……」她不想去做應酬,又不好一口推脫。
「不會太累人,反正你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譚吶不管於堇是什麼意思,他就是想大方地請她一次。他話說急了,咳嗽。這兩天他辛苦得嗓子都喊痛了,有時,只能靠打動作手勢來發命令。
於堇笑了,「你畢竟不是演員出身,我就一直嗓子省著用,不到獻演時分,哪能亮出全套貨色?」譚吶一大早就到劇場來,忙得鬍子都未來得及刮,這個一向儒雅之人,今天反倒顯出點魯莽。發現她這麼在打量,他反而弄得臉紅紅的。
女記者走過來,要問於堇幾個問題。譚吶客氣地攔住,「對不起,今天太晚了,改日行嗎?」女記者反而不好意思了。譚吶朝於堇遞一個眼色,兩人往出口走。
莫之因正在與男主角說話,明顯聽見他們這邊的話,趕忙走過來,很高興地說:「還是我請於堇小姐吧!早就該我給於小姐接風,於小姐一直沒給這面子,今天就跑不了啦!」他是社交高手,馬上像熟透了的朋友一樣說話。從莫之因說話的派頭,於堇馬上知道他是誰了,以禮貌的微笑作答。
「你的德性怎麼永遠不變,一見美人,就忘了有幾張鈔票。」譚吶譏笑他,同時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今天排練順利,他心情高興。
「海上第一名花,整個上海灘都傾倒,別說請於堇小姐吃飯,為她捨命都心甘情願。」「之因兄,你是九條黑貓的命,現在也已經用完了!」譚吶回他一句。
兩人互不相讓,開著玩笑損著對方。他們三人到了門口。於堇打著圓場說:「一起去,今晚我請你們夜點,到國際飯店省我多走路。最好也叫上陳可欣,謝謝他寫出這麼動人的曲子。」譚吶說這好辦,他去打電話給陳可欣,讓莫之因和於堇等他幾分鐘。他馬上往回走,回到劇場的辦公室。
打完電話,他覺得若有所失,這才發現他的導演筆記掉在劇場里了。助手進來,手裡拿了七零八碎的東西,感慨不已:「今天座位上遺失的東西真多,看來這個劇真感人,連你也激動得把東西掉了。」譚吶說,「我激動?導這種戲我會激動?」「你把導演筆記掉在座位上了。」助手把筆記本放在桌上。
譚吶一拍腦袋,「我正在想筆記本上哪裡去了。」助手彎下腰拿起桌邊的失物箱,小心地把手絹、圍巾、首飾、雜誌和書之類的東西扔進去。譚吶打開硬殼筆記本,看見他最後寫下的幾句話,就是在台上主角自殺時:「悲劇就得死。既然在樓上,兩人就得跳樓。但是要在敵方刀槍威脅之下,為理想而犧牲,這樣愛情就完美了。」他的鋼筆就是在這兒卡住了,這兩個人真是同一個理想嗎?他們為什麼奮鬥?他把筆記本放進了抽屜,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