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
黃碧雲/文
從皇崗到韶關,經長安,黃埔,東莞,廣州,清遠,英德;歷悸怖,苦厄,妄惑,緣起,自在,無色無相,無無明,無無明盡,無老死,無老死盡,無知亦無得,究竟涅磐,無常住,是為心經。
悸生怖死,苦海無岸。
劉金喜將臉深深地陷在雙手裡,駕駛盤頂著心臟,身子蟋伏,猶如一個臨終的懺悔姿勢,良久不動,無動於關卡后長長車龍的響號。邊防人員以為他暴斃,踢開了他的車門。「走走走,揸賓士大哂丫。」他緩緩地抬起頭來,轉臉道:「開槍吧開槍吧,過關走得慢都是死罪。為什麼不開槍廣邊防公安道:「你好野。走!」砰的關上了門,夾住了劉金喜的西服外衣。他緩緩地開了門,拉了拉衣服,外衣已經沾了油污,他便脫了領帶,把外衣脫下來,卷作一團,攪下窗,將那件昔路蒂西服外衣扔到窗外去。
他穿著這件昔路蒂抱過小無。他的衣服自此都沾了小無的微香。
沙頭角比平日寂靜,雖然洪峰已過,廣東華南地帶已經開始退水,洪水的威脅還是令素日極其吵鬧的邊境突然空蕩蕩起來,沙頭角就比平日大了很多,或許也因為水災令工廠都不敢開工,廠方乾脆讓外省民工提早回鄉過年,鎮里就沒什麼人。劉金喜也是為了攜現金到他韶關的玩具廠給工人發獎金,好讓工人早點回鄉過年,才匆匆地了結了小無的喪禮,身上還攜著一大疊未開封的帛金,就從柴灣火葬場開車到沙頭角過關,希望天黑前能到達韶關,明早發工資獎金給工人及領班,後天工人便開始放年假。
車子在福岡地錨劉金喜沒有跑出來掀起車頭蓋,或著了求救黃燈,或打無線長途電話求救。他坐在那裡,頭伏在駕駛盤上,像睡覺,只是他的心,再清楚沒有。
痛苦何其清楚。
小無說:「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但如果你想收留我,我想都可以。」
小無才十六歲。
他將他的襯衣拉出來,他褲袋裡的輔幣跌了一地。
劉金喜猛地一震。他的黑色賓士給撞上了。他們總愛找他的麻煩。他依舊伏在駕駛座上,車廂里突然發黑,灰日不照。車門給拉開了,碰他的是一隻暖暖的於。
「怎麼你了,要不要給你叫拖車。」
劉金喜抬起頭,只見貨櫃車的輪子,在他的車頂旁。
「我的車碰上了你的,應該沒事。你沒什麼事吧。」那是個小夥子,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清涼的南方冬日,還穿一件短袖白T恤,衣服卷到腋下,露出一撮濃密的腋毛,皮膚黝黑,笑容閃著發亮的白齒。劉金喜回過神來,道:「哦,我沒什麼,車子不能走了。」接著下車檢查,車子沒撞壞,便讓小夥子走了,然後打電話叫拖車,將車子拖到車房去。
到叫了一小時小車都叫不著劉金喜才有點慌,整個人醒過來。「到韶關,一千塊,去不去?」「老闆,清遠和常德都淹了,你給我一萬塊我都不能去。』「胡說,我自己開車都能去。」「除非你開貨櫃車,可能還有機會涉水去,小車根本沒法開過去。」「我有急事回廠,非去不可。」「坐飛機吧。」「有嗎?「沒有。」「這,你,你。」「嘻,這樣,你去皇岡問問貨櫃車司機,或許有人會去……」
改革開放沒多久劉金喜就回來設做三來一補的加工廠,起初在深圳,兩年後國內合資人挾資金逃了,劉金喜血本無歸,回香港做貿易,八四年中英草簽后他又再在中山設玩具廠,中山發展后經營成本上漲,將廠房賣了,他將廠搬到了增城,年前又將廠搬到了韶關,愈搬愈遠,廠房本來都愈來愈大,但工人愈來愈多,成千的工人擠在生產間,好像如何擴充都不夠大,劉金喜看工人工蟻似的擠在機器前,宿舍便黑墨墨的擠滿床掛滿衣服,連開了燈都透不過光,遠遠傳來一股尿騷,便不再下生產間宿舍,只叫廠長來,問工資與生產效率,廠里年年生產量提高,工資倒漲不了多少,劉金喜也就撒手不管,穿昔路蒂戴金鑽勞力士開黑色賓士和內地官員貿商吃野味喝二鍋頭上夜總會,唯一的底線是他叫小姐從不留夜,他抵受不了她們的狐臭和鑲黑污邊的指甲。已經四十歲,劉金喜還沒有結婚。他無所謂,很有需要的時候可以自慰。他可不想結了婚擱著太太在香港。成天懷疑自己在大陸包二奶。自己經年累月不在港,太太在家中養只大狗搞人獸交。如果真的寂寞,因其長久,也不覺其寂寞。直至遇到小無。
原來貨櫃車的門這樣高,敲著,他們根本看不見他。他站在門前的倒後鏡看自己的影子,一共有七個,小小的,驚怯的臉容。他記得的自己總是精厲勇猛,綽號「快刀子」,所傷之處,寸草不生的。他的日子真的要完了么。他伸手遮住了倒後鏡。
噼噼啪啪地劉金喜的手給黑火燒著一樣痛。他縮回手,手背已經一點一點的長了瘀血藍斑。在倒後鏡他和小夥子打了個照面。
「是你。」小夥子開了門。「我還以為給人打劫呢。」小夥子揚了揚手中的改裝玩具槍。「那是鉛彈,你沒受傷吧。」劉金喜上了車。「到韶關去嗎?」劉金喜問。「你怎麼知道?」小夥子奇道。「我不知道,不過到韶關去便好。」
劉金喜回頭廠房便著了火。很遠很遠,小車開了大半個小時,劉金喜身後起了黑煙,從廠房的位置一直飄到黑天盡處,消失在新夜之中。夜裡烈火烘烘如畫,劉金喜心中極其不安,像小無消失在登鐵塔的人叢之中那樣讓他不安。
「回去,回去。」劉金喜跟小車司機說。
「不是說好了六百塊從韶關到廣州的吧,這怎樣算呢。」司機咕嚕著。
「走走走,錢照給你。我的廠怕要燒了,電話都沒法接通,走。」劉金喜在小車後座,緊緊地咬著自己的手背。
「手還痛嗎?」小夥子問。「不不。」劉金喜答。小夥子沖了紅燈,以一百二十公里的高速,上了廣深公路。「不過有點驚奇,原來貨櫃車可以開這樣快。」劉金喜說。「哦,歐洲車,有三百五十匹馬力,拖著十噸貨還可以開一百公里呢。」小夥子說。「你叫什麼名字?」劉金喜問。「我叫陳大文。」小夥子答。「什麼?」劉金喜瞪大眼。「黑社會黑社會,今天第三支腳狀態如何,今晚我們都在黃崗,上金金髮廊,你下來嗎?」忽然沙沙啞啞的聲音,劉金喜嚇一跳,以為是鸚鵡學話,原來是無線電對講機。「喂,我有客人,斯文點好不好。」小夥子回道。「黑社會,邊騎馬邊開車,小心馬上風,哈哈,雙手拿穩呀,波波夠大嗎。」傳來一陣鬨笑。劉金喜不禁微笑:「黑社會?你是黑社會?」小夥子聳聳肩,雙手離開駕駛盤,眼前一條黑影竄過,夾著尖叫,回身一看,櫃身後躺著一條血紅的狗屍,狗腳還在抽動。「黑社會。」劉金喜叫他。「什麼?」小夥子答。二人相視而笑。
貨櫃車在公路賓士,高高地望下去,兩旁是紛雜的工廠。劉金喜從來不知道公路開去有這樣多工廠,一直蔓延到天底去。「從前這裡都是稻田,秋天的時候遍地金黃,春日又都是青綠。」黑社會說。「你來大陸開廠多久了?」他問。劉金喜沒答他,黑社會便自問自答:「我從前在香港開的士,專門打劫乘客。打劫很悶的,乘客身上錢也不多,還給他們零錢坐巴十回家,有時打劫所得比載客更少,後來就改行開中港貨櫃車,偶然帶點私貨,賺點外快。什麼貨都有帶的,電視機,冷氣機,柴油,食油,塑膠原料,汽車,鹹蛋,豬肉部有走的。有一次走了點豬肉,給查車,扣了老半天,豬肉沒查出來,又將我人扣了一天,問到香港又逢著屯門公路大塞車,塞了一天,豬肉送到元朗,嘩,整個貨櫃都爬滿蛆蟲,嚇得我幾個月都沒敢再帶貨。以後都不肯帶肉,只破例運了一次人蛇,關在櫃里,都給悶死了,累得我夜裡要棄屍,死人好重的呀,他們又肥。」劉金喜聽得臉色發青,打量怎樣開門可以逃走,無奈貨櫃車高而快速,打開門下去,必滾個頭破血流。「怎麼,劉先生,你怕了,你怕我打劫你,你錢很多麼?」黑社會邊開車邊打量劉金喜的維當小皮包。劉金喜將皮包往身邊移:「快要到東莞了吧?」
黑社會微微一笑,「吱」的一聲,就在高速公路上停了車。「你這個人真的沒意思。你怕你就下車吧,」劉金喜板著臉:「高速公路不能停車的,很危險。」黑社會已經跳下車,繞到劉金喜那一邊,給他開了午門:「你可要小心了,就算你在公路給人雞姦,都不會有人停車救你的。下來吧。」
劉金喜下了車,荒荒涼涼的冬日光色,颶颶地攏上來。洪水初退,空氣有腥甜的壞泥氣味。黑社會也沒管他,關上了門,「蓬」的一聲就開了車。劉金喜光穿一件襯衣,身懷巨款及帛金,獨自在高速公路上步行。汽個呼呼而過,沒有人理會他的招求。太陽就在他的身前,面似的大而熟悉。路可以令人這樣恐懼。劉金喜流了一身汗,在高速路旁小跑起來。
他不知道要跑多久,跑到哪裡去。
小無闖入他的生活,也是這樣地讓他不由自主。她不過是一個小偷,一個下午到他家爆竊。他感冒在家,聽到廚房窗花計人鋸開便侍機,他跳進來便逮了他。他將他的手臂扭到身後,掐著他的頸,沒想到是個孩子。他颳了他兩巴掌,告訴他:「我現在報警,叫你父母來,送你到男童院。」孩子有點驚異地望著他,乘他不留神,擺脫他的箝制。他追上他,抓著他胸前的衣服想打他,觸手滿是溫柔,才發覺他是女的。他嚇地縮回手,漲紅著臉,掙扎道:「送你到女童院。」女孩便掩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的心如溫潤的土地,有種子落在地上。
火愈燒愈烈,照亮了一半的黑夜。車子往韶關回駛他一直聽到自己的心,小跑似的跳著。
那是一場烈焰旅程。
女孩兒身上都著了火,焰蓮一樣在冰藍的夜裡盛開。
前一夜女工們加班開通宵,工人一個一個地暈倒。起火那個晚上她們和平日一樣加班到晚上八時,就在下班前起了火。劉金喜站在火紅紅的廠房前,遠遠的,無法接近,貨倉在火場中頹然倒下,宿舍傳來陣陣的爆炸聲,火焰煙花一樣噴到半空,空氣有微焦的肉香,很香很香,比燒雞腿肥牛肉更香,他從不知道原來烤人向這樣香。火場傳來水聲與烈焰燃燒的「嗖嗖」聲,纏著隱隱的,女孩兒婉婉轉轉的哭泣,和消防員雄壯的「快快」「這裡這裡」的聲音,和獸一樣的哀鳴。他走近去,是保衛科的科長,蜷伏在地上,嗚嗚地哭叫。抬頭見到他,就抱住了他的腳。
「地獄呀,劉董事長,她們都給鎖在裡面呀,臉孔全燒得像鬼呀。」科長的鼻涕眼淚擦在他的皮鞋上。
劉金喜掩臉不看。
在長安黃埔之間的高速上不知道到底跑了有多遠,劉金喜懷疑跑進了宇宙洪荒。眼前一切原屬虛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貪戀嗔痴,到頭來一無所有,又有什麼意思呢。
世界這麼大其實又這麼小,只有他孤獨一人。
他突然想流淚。從十三歲父親死後劉金喜就沒有再流淚,連母親改嫁後幾年音訊全無,突然一天到祖母家看他他也沒流淚。祖母的逝亡也沒讓他有流淚的行動。
抱著小無總令他有淚意。他最溫柔的給觸動了。
這樣的一個女子,他的童妻,一樣是過眼雲煙。
怎可以輕言一生一世,我們自己的生命也不一生世,在無意識處猝然而終。
不由你。
劉金喜嗚嗚地哭起來,沒有淚,光是鬼一樣的哀號。
前面貨櫃車攔著他的路。他抬起頭來,黑社會站在他面前,抱著雙手,肌肉飽滿寧靜,道:「上來吧。我總不會為難你。」
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什麼意思呢。
一無所有,因此大智大悲。
劉金喜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彷彿他一生的意志就在此刻崩潰,前生的疲倦都在此刻承受。他低下頭來打盹。「到我床上睡吧。」黑社會拉開司機座后的條子布簾,長長的座椅上有枕頭被褥,床前還有微型音響組合。劉金喜也不推搪,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迷糊問劉金喜心神蕩漾,有人在夢境問燕好,依依哦哦的,空間時間就此停頓下來,他站在鐵塔之下,望著一隻古老的鐵時鐘,時鐘一直沒有動,永遠的三時十分,天色黑與亮,不知是日間還是晚上,小無在鐵塔上向他招手一不對,那不是夢,明明有人在說話:「要不要?要不要?」那是黑社會的聲音。「要,要。」女子道。劉金喜拉開帘子,黑社會伏在駕駛座上,面向著他,臉上出現非常怪異的表情,中了槍似的,「呀」的一聲,頹然閉上了眼睛。女子在駕駛座上,也「呀」的一聲,在齒間道:「有人么。」黑社會拉過他的T恤,蓋住了女子豐滿的胸脯:「你先回家吧,我過幾天再來。」女子就穿了他的T恤。黑社會裸著上身,胸前一條青龍,左臂一隻白虎,右臂一隻麒麟,親吻女子:「錢夠不夠,還要不要。」女子還沒回答,黑社會便從牛仔褲袋裡掏出一疊人民幣來:「錢沒有人會嫌多的,尤其是女人。」女子笑:「你去死吧。」二人又噴噴地親吻,女子扭扭擰擰的下了車,劉金喜探首張看,窗外是一列酒家。
「我們過了東莞,快要到廣州了。你可再睡一會兒。」黑社會說。
劉金喜默默地在床上掏了一件衛衣,給黑社會穿了:「別著涼了。」黑社會接過來,說:「我廣州那個又是這樣,老叫我穿衣服。」劉金喜問:「一共有多少個?」黑社會笑:「視乎環境而定,最旺場時有七個,我走一程累得路都不會走,回港大睡三天。」劉金喜又問:「這好嗎?」黑社會頓了頓,道:「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劉金喜想想道:「是的,我想你是對的。」
睡了一覺,劉金喜便覺寬懷了很多,好像什麼都沒什麼,斜乜黑社會,他正在狂加油,與同走的一輛寶馬賽車呢,空貨櫃在後面轟轟作響,貨櫃車在公路上左穿右插,把劉金喜晃得五臟翻動,胸臆間的纏綿都給轟了出來,劉金喜緊握窗頂的把手,道:「你不顧我的小命,也顧顧我皮包里工人的血汗錢吧,她們都等我幾十萬獎金過年呢。」黑社會別他一眼:「招認身懷巨款了么?你不怕我打劫你?」說得劉金喜臉紅耳熱,只有由他拚二人的命作亡命賽車了。好一個黑社會,居然把那寶馬房車拋到車后,黑社會按長長的響號示威,路口一架貨櫃車突然開出來,寶馬房車就跑進貨櫃車的車底去,薄紙一樣摺起。黑社會「吱」地煞停了車,說時遲那時快,一大群人已經圍著車禍現場觀看,好像這大群人老早已埋伏等車禍發生,好以第一時間撲出來看熱鬧,有人拿著飯壺,有人抽煙,有人吃柑子,邊看邊將柑子皮扔到寶馬房中司機身前。他的身子夾在司機座里,手腳甩離,木偶似的姿勢,臉孔給壓個粉碎,眼珠跌下,像一滴滾圓的大眼淚。黑社會走到人群中,叫:「走開走開。報警叫救護車,有沒有人報警?」沒有人理睬他,眾人只十分有興味地觀看傷者。黑社會跳回車上打無線電話報警。
一直到廣州劉金喜跟黑社會都沒有話。離開廣州,公路上有淺淺的洪潮,路旁都堆滿沙包。黑社會將頭擱在駕駛盤上,車子以一百公里高速前進,黑社會問:「我有沒有做錯?」劉金喜答:「不如你將你的頭抬起來再想。」黑社會坐好,突然按了響號:「吧吧,吧吧。」如河馬在哭泣,前面卻一輛車子都沒有。劉金喜由他,待他靜了下來,方道:「有。但我們每個人一生總會做錯事,而且錯得不少。」頓了頓,又遭:「有些錯事,時機成熟,成為必然,不得不發生。」黑社會接道:「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樣賽車,早晚炒鑊勁,是這樣吧?」黑社會回頭看他。劉金喜含笑不語。
張平兒,十五歲,四川南充人,1993年10月進廠,任燒焊員。火警發生時正在加班,走避不及,身體燒至全焦,獲賠償人民幣二萬元。
花襲人,十六歲,甘肅臘子人,1994年6月進廠,任裝配員。火警發生時在衛生間如廁,逃走時爬上天花窗口,頭伸出窗外,全身燒焦,臉容完好無缺,獲賠償人民幣一萬五千元。
周靖雯,十三歲,貴州遵義人,1995年5月進廠,任裝配員。火警發生時在宿舍煮食,相信燃料罐發生爆炸,現場只尋得頭顱一個,經法醫檢驗后確定牙齒與周靖雯記錄吻合,四肢及身體無法發掘,獲賠償人民幣五千元。
他只是無法阻擋事情的發生。
他叫,小無,你不要去。人這麼多,你不要上去。
苦厄妄惑,五蘊皆空。
進人清遠地區景色漸漸荒涼,淡淡的洪水在河邊蘊醞不退,路旁有發漲的死豬死牛,一列一列的死鼠,關了窗仍嗅到屍體的腐香,像乳酪,腐乳,蝦膏一樣的濃香,小孩在動物漲破的肚皮里挖腸取樂。劉金喜只默默地看窗外漸漸黯淡的景色。
遠處有幾個小孩兒,在公路上橫列揮手。黑社會長響號,腳下沒有鬆開油門,眼看就要撞上去,劉金喜不禁喝道:「你要撞死他們了。」黑社會方「吱」地停下車來。小孩兒們水似的散去消失。黑社會皺眉:「快鎖門,坐穩。」劉金喜才伸手要鎖門,車門已被打開,一把利斧斬在座位上,割開了劉金喜的西褲,黑社會的窗前又現了一個大人頭,鐵槌一下一下的敲打黑社會身邊的窗。黑社會陡地加油,兩個賊人吊在半空中,黑社會掏出改裝玩具槍來,射擊劉金喜那邊賊人的眼珠,賊人受痛跌下,黑社會同時在路口急轉彎,把另一賊人兜下車去。貨櫃車以驚人的賽車速度前進,劉金喜「嘭」地關好門,從破爛的褲袋裡掏手帕出來抹汗。
「你的錢包呢?」黑社會問。
「沒事沒事。」劉金喜說,接著又問,「常常這樣嗎?」
「不要以為黑社會就不會給人打劫。當黑社會沒什麼瞄頭,搭巴士一樣要給錢,買樓一樣要去排隊,沒有指鼻哥這回事。」黑社會笑說。頓了頓又道:「我有一種感覺,我會在公路上給人打死,或斗車撞死,或自己仆野過多,開車時打瞌睡自己撞山死。總之就在路上死。」瞄了瞄劉金喜,黑社會接著又遭,「在路上死也好的,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很喜歡公路。望不見盡頭的公路,便會覺得自己很渺小,路比人長,非死不可似的。我有時開整天的車,看著日起日落,然後黑墨墨。就是這樣的呀,日頭有起有落,人有生有滅,看開了,無所謂始與盡,就好了。」劉金喜側目,問:「你讀佛嗎?」黑社會皺眉,道:「什麼?我不求神拜佛,最憎這些。」
心無罷礙,無罷礙故,無有恐怖。劉金喜滿心清涼,如含甘露。
小無,張平幾,花襲人,周靖霎,已死和將死的,是他的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他又根本不認識李金釧,陳入畫,楊司棋。他去韶關人民醫院看李金釧時她還未度過危險期,被救后她一直昏迷不醒,百分之八十的皮膚燒傷,全身潰爛,因細菌感染正染上肺炎,發高熱,生存機會低於百分之五。陳入畫,十六歲,全身百分之五十的皮膚燒傷,肌肉壞死,已割去右腿和七個指頭,生存機會百分之七十,全身康復的機會等於零。劉金喜去看她時她剛做完手術醒過來,無法說話,只有一雙大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劉金喜不敢回望。楊司棋,十四歲,雙目燒傷,視線永遠受創,臉部皮膚嚴重灼傷,今後將無法正常進食固體食物。她躺在床上,年輕的身體非常飽滿,像小無。
韶關金喜玩具廠的大火,導致三十五人死亡,一百三十八人受傷,死者全是該廠女工,年紀最長者不到十七歲。
「我也有一種感覺:一件極為不幸的事情將會發生,好像地獄降臨人間一樣殘酷,而我就是阿修羅。」劉金喜說,揉了揉眼睛,「但我卻不知道是什麼事。」黑社會道:「要來的終要來。再說吧。我們到常德了,不出兩小時就到韶關。到韶關天已人黑。」
還未到韶關,地獄門已大開。剛離開常德洪水便掩掩而至,公路都淹了水,小車停在低畦地帶前,不敢渡過。
黑社會收了油門,觀察了一會,便說:「應該可以過,我們試試。」貨櫃車已經駛在水裡,水花四濺,車子緩緩前進,劉金喜皺眉問:「你怎麼知道可以過?」黑社會道:「憑經驗憑膽量。」走了差不多半小時,水位漸低,原來已經過了低洼地帶。劉金喜舒一口氣,解釋:「我不是信不過你,我只是不想困在車裡過夜。」黑社會卻說:「最危險的地方還沒有過呢,前面就是洪峰最險的地方,他們堆了沙包,擋住了洪水。」劉金喜看路上乾乾的,也就沒為意,倒是黑社會一臉凝重,加快油門拚命前進。劉金喜正四處張望洪災景色,黑社會低低咬牙道:「你老味。你會游泳嗎?」劉金喜方見沙包被洪水衝破,慘綠的洪水像獸一樣追過來。黑社會緊緊抓著駕駛盤,喝著:「抓穩。」便「砰」地衝破公路鐵欄,車子跳上斜坡,顛簸不堪,劉金喜的頭撞上車頂,一時濕濕膩膩的,又「砰」地反彈到座位上,腦後撞得金星亂舞,額前已經流下血。車子水牛一樣爬上小山,洪水一直追,坡太斜,車子溜了溜,黑社會狠狠地踏盡油門,一轉駕駛盤,車子從另一邊爬上坡會。黑社會臉上都是汗,在牙縫中進出來:「你老味,今次死定了。」貨櫃在後面「嘭嘭」地撞擊著沙石,車子還是頑強地爬上坡去,爬著爬著,黑社會看了看倒後鏡,收了油,車子停下來,黑社會拉了手掣,才掩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劉金喜探首看,洪水在車子之下約十米,正在緩緩後退,真是來也快去也快。黑社會看著後退的洪水,一會方道:「你剛才問我什麼?神呀佛呀的?可能是有的。」劉金喜用手帕掩著傷口,道:「這倒跟神神佛佛無關,是你的技術跟膽量。」黑社會不禁高興起來:「我又叫車神,你不知道嗎!」
他們花了一小時下山,天已人黑,公路竟是乾的,小車摩托,拍拍地行走,剛才的洪峰好像他們二人的噩夢,或魔術師的玩笑。劉金喜和黑社會都累了,黑社會開了無線電對講機,聽司機們講嫖妓,聽一會覺得悶,就扭開了收音機,傳來鄧麗君婉轉的歌聲,豐盛至空谷無聲一樣的靜,聽著有醉意。
到韶關已經是萬家燈火。黑社會車子開得特別慢,在交通燈前,走走停停,然後靠了邊,道:「你廠那邊是小路,我車子不能進。你在這裡下車,走幾步。好吧。」開了車廂的燈,察看劉金喜頭頂的傷口:「已經止血了。」關了燈,說,「就這樣吧。」劉金喜開了門,道:「謝謝了。」黑社會又道:「記著你的皮包。」劉金喜點頭:「嗯。」便關上門,給黑社會揮手。走兩步,見黑社會還沒走,便揮手叫他走。走到小路上,聽得身後「拍拍」地有人追上來,下意識地夾緊了小皮包,回頭見到黑社會,手中拿著一枝鐵,走上來,塞到他手裡,說:「小路黑,你拿著走。」劉金喜還沒答應,黑社會已經走遠了。劉金喜低頭看,是一枝小手電筒。黑社會在貨櫃車前,叫喚著:「萬事小心,以後不要隨便上別人的車子,黑社會和壞人很多的。」給他敬了個軍禮,便開車走了。
小路甚黑,手電筒就成了明燈。
劉金喜漫步走到廠前。廠里加夜班,有工人已經回宿舍弄飯。他站在大閘前,守衛大概是新來的,不認得他。他在廠前站了半晌。這個屬於他的資產突然這樣陌生,他幾乎認不出來。
小無在鐵塔一直向上爬。他在鐵塔下無法認得她,卻認出了她的紅大衣。太危險了,你不要去,小無。不會的,很安全,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上來,小無說。
她卻爬出了鐵塔樓梯之外,也不知道她怎樣爬上去的。
她喜歡高,她年輕,她喜歡危險。她有她的選擇。
她跌下來時他掩住了臉。他感到她的骨頭碎片,夾著血腥,飛到他身上,如鴿子。
她跌下來,給她的生命劃了休止符。
「要告訴他們別再將廠房和宿舍鎖上。消防喉滅火筒要維修好,走火通道不要再堆滿貨物。新年後工人回來給他們做防火演習。」劉金喜告訴來接他的保衛科科長。
不幸的事情還是如他所恐懼的一樣發生。
事情發生時他只覺得很熟悉,好像在什麼地方經歷過,又好像做過這樣的一個夢:他發了獎金便坐小車離開玩具廠,天已黑了,車子走了半小時他回頭看見半邊天橙亮橙亮。「回去回去,我怕我的廠要著火了。」他喝令小車司機。
還未到廠便聞到肉香,很香很香,從來沒有那樣香,香得令他作嘔。劉金喜站在熊熊的廠房面前,雙腳重得提不起來。
小無的血肉就跌在他跟前。那一定是一個極為粗劣的笑話,有人想暴烈地嘲弄他。
保衛科科長見到他就「噗」地跪在他腳前:「她全身燒得像條黑甘蔗。她正在如廁,爬上窗口逃生,身都燒黑了,就是臉還像蓮花一樣,完好無缺。才十六歲,宿舍爆炸呀,我老早叫她們不要在宿舍煮食,人太多呀,到處都是衣服,我還上了鎖,女孩兒不鎖不行呀,她們像發春情的母狗,她身子都炸掉了,我踢到她的頭,董事長,我居然踢到了她的頭,都是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呀,你叫我下半世怎辦,她們會變成厲鬼來纏我,救我呀董事長救我劉金喜一腳踢開了他伏在他皮鞋上的頭。
貨倉在烈焰中頹然倒下。他的俗世就此煙消雲散。
從天亮到天黑,從天黑到天亮,大火足足燃燒了三十小時,消防隊換了三次班。火撲熄了劉金喜和消防隊長坐在已成廢墟的廠房前休息,廠長和生產經理伏在地上睡著覺,消防員以大水喉互射對方降溫。消防隊長脫下頭盔來,夾著膝間,說:「一個月來已經是第三宗。醫院都客滿,燒得無皮無肉的病人都睡在地上。」然後站起來,說,「我們走了。」頓了頓又道,「你的事情才開始呢。」劉金喜道:「我知道。』然後又問消防隊長:「我可以去醫院看看傷者嗎?」消防隊長看劉金喜一眼:「別吃東西去,你看不慣,會吐。」
劉金喜去看了李金釧,陳入畫,楊司棋,和其他的女孩兒。醫院病人那麼多,卻有一種異常的寂靜,沒有呻吟沒有埋怨,只有默默的承受。劉金喜離開時也很沉默。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他們來拘捕他時問他有什麼要說的。他們把他單獨囚禁了六個月,方提出起訴。劉金喜和保衛科科長、廠長、生產經理全被控刑事疏忽罪,保衛科科長被加控兩項賄賂消防人員罪名。審訊在韶關的中級人民法院公開進行,所審的人擠到爬上天花板,高聲交談,賣飲料花生水果的小販擠滿法院門外,熱心的群眾還帶瞭望遠鏡和攝錄機,以為有槍斃。宣判前他們問一行被告有沒有辯詞,眾人一時沉默,半晌劉金喜清了清喉嚨,嚇得法院人員立刻去張羅錄音機紙筆。劉金喜只緩緩地說:「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一輛黑色賓士,在沙頭角車房修理,最好能夠把車子拿回來,送給我一個朋友,各位聽審觀眾可以替我找一找,是個中港貨櫃車司機。渾號叫做黑社會。」庭警已將他拉下,主審法官宣讀一份預先印好的宣判詞,劉金喜罪名成立,人獄五年。
劉金喜離開時觀眾十分嘈吵,有幾個人自稱是黑社會,纏著庭警交涉,以為有槍斃看的觀眾嚴陣以待,劉金喜出來時發覺不過判監五年便群起鼓噪,怨司法部騙了他們來聽審。劉金喜不為所動,默默地看到遠方去。他上了車剛關了車門有人闖上來,拉著公安說:「他是個好人,你們不應該審判他。」軍車已經噴了群眾一臉黑煙。那小夥子高聲喊:「我認識他,他是個好人。」人群里有人說:「他燒死幾十人,他怎會是個好人。」小夥子說:「他是個好人,他的問題只是想得太多了。」有人說:「他的問題是管理不善,大權落在廠長和保衛科科長手裡。」有人又問:「想得太多也不是不好。」誰人又插嘴:「這是個殺人王。」誰又道:「你怎知道他不是好人。」有人道:「你是誰,你怎知道他是好人。」答:「我是黑社會。」有人說:「你是黑社會我也是黑社會。」「你個大春袋都是黑社會。」「你老母,你再講我打九你。」「大春袋。」「我打七你。」人群中便起了騷動,有人互相廝打起來。
這一切跟劉金喜都無關了。在軍車望出去,世界灰灰黃黃的,泥塵不凈,苦海無邊。他的心卻非常寧靜,如冬夜新雪,無聲地淹沒。他微微一笑,想起了死去的女子的歌聲:「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那是《恰似你的溫柔》。彼岸無憂,從此到彼,不過輕輕一躍。
死去女子的屍體,在河中浮動,憫憫的,滿滿的,儘是溫柔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