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夜

最後一夜

我沒想到這是最後一夜。我和很多個星期四一樣,從十月份到明年的六月,一個月有一個或兩個或三個星期四晚上,有費蘭明高的表演。我買了套票,星期四就去看錶演,有時是歌,有時是舞,有時是結他;我上完課就會走路過去一個銀行的小文化中心看錶演。因為沒有時間吃東西,通常都帶一包乾餅,在門口吃幾塊餅乾再進去。

這個星期四和過去的幾個看錶演的星期四晚上沒有分別。在課室里還是跳同一舞步。每一次嘗試比上一次跳得精細一些。

舞者我從前上過他的課,在劇院看過他編的舞。念念不忘他的舞姿,但說不清楚為什麼。只是想:這個晚上真是好。我可以看到他在台上跳舞。

他跳的是莫札特的《安魂曲》。當晚一直都是他舞團的年輕舞者在跳;跳馬田萊第,西幾尼亞,泰蘭度等等。我一直在等他出場。

他出場我嚇了一大跳。他胖了好多。三年前我去上他的課時,他已經開始發胖。但他現在胖得像個政客,或退休警官。眼袋好深好大,頭髮剪得好利,大概剛剪了為這個表演。

他跳。他跳我便認得他了。然後明白,念念不忘他的舞姿。

跳莫札特的《安魂曲》的一段,現場又有一個大提琴手獨奏伴舞。舞用了很多古典芭蕾的舞步,好輕。

原來因為,精細和憂傷。費蘭明高看多了,有時有點厭惡,厭惡它的吵和粗俗。

問題只在我身上。費蘭明高原來不過是工人階級和浪人的舞蹈。本來就是吵和粗俗。只不過我將它想像得很熱烈。

但舞者跳得極為精細。所以,不是西維爾人喜歡的費蘭明高。他們喜歡的是力度和速度,性交一樣的興奮;所以叫好叫得像在看色情表演。我在這些叫好的人群當中感到有點尷尬,非常的格格不入。

但我可以親近他的。因為他跳得那麼靜。因為安魂。

他得到的是禮貌的掌聲。觀眾或許不喜歡他的靜。或許因為他老了。

四十歲。表演完了,謝幕的時候有人出來說,這是舞者最後一次公開表演。我們很感謝他對費蘭明高舞的貢獻。給他送了一份紀念品。觀眾站起來,拍掌送他。那是個小場地,只有二三百觀眾。

他忍淚。翌日我在報上讀到,他說,我已經跳了三十五年舞。夠了。我會繼續編舞。

但不一樣。年輕舞者跳他編的舞,但無法跳出他的精細與憂傷。

——你怎能將舞和舞者分開?編舞是騙人的,給予離開的一種在場感。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上台表演。原來是最後一次。所以他跳《安魂曲》。

完場的時候我在後排見到那個女子。我以為女子是他的情人。上課的時候他帶那個女子。下課的時候忍不吻她抱她。女子和一個女朋友在台下。沒有到後台去。三年了女子還是年輕女子,但和三年前畢竟不一樣。說不出有怎樣的不一樣。

如果她或他知道我,她或他也會想,這個女子和三年前也不一樣。她一臉都是被折磨的痕迹,又長了一頭灰發,眼睛也不知何時的,非常黯淡。而且失去了,她最寶貴的,哭泣的能力。從此她在靜默和乾烈之中煎熬。

我曾經想像安魂。但那隻不過是想像。表演完了我和每一個看錶演的星期四一樣,背大包走路回家。因為很晚了,所以只渴望弄一個即食麵,我在中國巿場買了辣椒醬。經過一間精緻的鞋店,和每一次經過鞋店一樣,我停下來看美麗的鞋子。經過燒女巫廣場,我就回到家。廣場和每一個星期四一樣,興頭很好的人群站在冷空氣中喝啤酒。

生活一天和另一天完全沒兩樣。舞者說:我老早已經決定了的。好像說:我知道即將的死亡。

回到房子我開了電爐煮即食麵,讀報,吃面,看電視,睡覺。

我這樣悼念一個舞者的靈魂。

那個晚上我沒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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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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