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紅
細月總覺得那還是一個炎熱而玫瑰盛開的午後,細青穿著淡紅大山茶花長衫,腰間帶一條紫血色絲巾,穿一對嶄新而令她極為痛楚的月白高跟鞋,她抬起頭來,站在門前,低低的說:「爸爸,我還不想結婚。」門卻「砰」的關上。細月便「哇」的哭起來,從門隙抽出她血紅的斷甲。她便叫「姊姊」。斷甲從新生長,但她的小指便從此有了一小截裂痕,如同長了月亮。她想念的時候眼淚便滴在月亮之上,以致掛在空中的月亮和姊姊,便給她一種憂愁的意思。趙得人便時常撫弄她指上的月亮傷痕,使她以為生命的創傷得到安慰,動了寄以終生的一念。其後生命有極頑強的軌跡,不由她說好還是光采不光采。當她站在細青門前,舉起手來,只覺得酷熱與痛楚,這卻是個下雨而陰寒的大年夜,那一定是時間沒有如她想像一樣過去,她便良久沒法按下門鈴,只好對趙得人道:「你待兒見到我姊姊妹妹,可不要吃驚。當沒事好了。」
細容站在廚房門口看細青扯雞絲熬瑤杜魚翅湯,細青的發已經開始白了,還得載著老花鏡片切東菰絲,趿一雙略髒的粉紅天鵝絨拖鞋,頸旁都是細細的摺痕,雙眼微微浮腫,傳來酒精和茉莉花香的氣息,一掀起煲蓋,鏡片都是模糊一片,細容沒載眼鏡,也覺得無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像代替誰,在流眼淚。眼淚只屬於年輕日子,細容已無法記得上一次流眼淚的日子,那一定離她已經非常遙遠,她便抹一抹臉,道:「姊姊,我們都開始要戴老花眼鏡了,到時候了。」細青別過臉來看她,和她一樣的細長眼睛,最嚴肅的時候也像風情萬種,但要讓細青風情萬種的人與事已經和年輕日子一起離開,她的封了塵打了摺的美麗也沒了理由,只有細容還在,像30年前的桃花。細容在花前點了她少女的第一凝胭脂,擦了點花露水,抬起頭見到自己一雙細長眼睛,冷冷的看著自己,自殺的人的冷酷眼睛。細容給自己嚇了一大跳。鏡里的人開口道:「嘿嘿。大了大了。你可別胡亂給人摟摟抱抱。」細容隨手將花開富貴景泰藍花瓶拿起便摔向鏡里,聽得細青「哇」的一聲哭叫起來,細容才猛然醒覺原來不在照鏡:她和細青這麼像,但她多麼恨她。二胡在身後悠悠的奏起。紫嫣紅開遍,都附與頹垣敗瓦。30年的桃花,一樣盛開。「我們都老了。」細青說,抹一抹額上的白髮,呷一口甜櫻桃酒。「替我脫一下果子殼,海參軟了沒有?」細容接道:「在墨爾本住了10年,就從來沒吃過海參。」隨手開始格勒格勒的敲栗子殼。
細眉此時和細容的女兒囡囡坐在客廳里,電視和鐳射唱機都開動,囡囡戴著鐳射耳筒機吃薯片在打電子遊戲機。細眉在修補一隻襪子,不過襪子根本沒破,她專心的補完又補,門鈴響了又響,她們還在客廳里沒動。細容一手拿著栗子,濕漉漉的,一手在圍裙上拭抹:「囡囡,囡囡,如果火警,你一定會戴著耳筒拿著電子遊戲機給燒死。」邊去開門。細眉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便很靜,周家姊妹以為她聽覺有問題,陪她去看了不下十個耳鼻喉醫生,直到細青將帳單寄到各周家姊妹家時,姊妹們問醫生說是甚麼病,細青說所有醫生都說細眉沒有病,沒有病要我們每個月付萬多元醫藥費,細月,細玉,細涼都在埋怨,連細容也打了幾千元的長途電話來查問,細青方決定不再帶細眉去看醫生。「她只不過是不快樂,像我們年輕時不快樂一樣。不快樂不是病。」細容在長途電話說。細眉也就這樣擱了下來,沒去上學,也曾去上了一兩天快餐店的班,給人辭掉,細眉也沒解釋為甚麼。又去當過洗碗工人,打破了人家所有的碗碟便留在家裡,自此容顏便沒有改變,已經25還是10年前模樣,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只有15歲。
到後來才發覺她有輕微精神病。
細容去開門,經過細眉身邊便像經過一個噩夢,便十分想念細月。細容和細月不見得特別要好,細月從少便不像她們,她蹦蹦跳跳,跟普通小孩一樣活潑,周家姊妹數她最正常,念完大學做了兩年行政人員訓練生便去倫敦念個工商管理學位,回來在上市公司當主席的行政助理,天天工作14小時,害得姊妹們老耽心她的婚事,她兩年前到墨爾本開亞洲經濟會議順道探細容,細容特地弄了一桌子中國菜,讓細月結識一個在墨爾本現代藝術中心當經理的香港小夥子,細月卻一邊吃飯一邊談長途電話,報告會議進程,又提議做進口羊毛地氈的生意,膝頭電腦敲得啪啪響,嚇得小夥子甜品還未吃便「不敢打擾」的告辭。
細容發了一頓脾氣,將未吃完的菜統統倒掉,罵她「你老了電腦會給你倒水蓋被么」細月駁道「私家看護菲佣一樣可以倒水蓋被,我可不要像你一樣,離婚收場」
細容氣得發抖,拉開大門叫她走路,細月午夜匆匆收拾行李,凄凄涼涼的拖著在林肯街找酒店。翌日開會心神恍惚,午餐后卻見到細容穿一件大紅棉襖像唐人街阿嬸,在大堂黃著臉在等她。細月十分歉疚,走過去,抱著她,叫她「姊姊姊姊」,細容輕輕撫她的發。原來已是兩年前的事。現在細月的終身大事有著落了,當初為這些事嘔氣,十分無謂,可不知細月現在身體可曾好些,在墨爾本時她就皮黃骨瘦。
打開門就見到細月細細長長的周家姊妹眼睛,劃了斜斜的眼線,戴一雙七八十份的粉紅鑽耳環,配一隻粉紅方鑽戒,穿一件華沙齊的毛毛短夾克,牛仔褲,足踏一雙古齊腥紅京皮鞋,細容混身打量細月,想起自己的年輕歲月,靜了下來,一會方道:「妹妹越老越漂亮了,姊姊們不行了,老了,也古老了,落後了。」
她口中的姊姊們是連細青在內的。細月臉紅耳熱,知道自己打扮得過份好了,隨即陪上職業性的笑容,像平日開會對待客人:「那裡及姊姊。如果我到了姊姊這年紀,及得上你們一半,我不知會如何快樂呢。」細容便將細月擁入懷,緊緊抱著,見得趙得人,便放開了細月:「這一定是男朋友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趙得人有點尷尬,難以決定好不好握她濕漉漉又沾了雞油的手,就這樣打個招呼或是怎樣,細容已經將轉身走了:「呵呵呵,小月要結婚了,大姊,小月要結婚了。你的粉荷錦繡可以拿出來給小月做件禮服。」
細容穿著細青的一雙舊拖鞋,嗒嗒的拖到廚房去,細青一身還是栗子殼,臉上沾了桂花糖,雙手漫著芹菜的香氣,嗒嗒的穿著一對粉紅天鵝絨拖鞋走出來,嘴唇半紅半開,看不出年紀的一雙細眼眯著,笑微微的,道:「好了好了,細月有著落了。」
細月也笑著,拉著趙得人道:「我又不是月下貨,擔心甚麼沒著落。」細青勤勤的湊上來,一件薄紗小衣拂上了趙得人的胸前,細月一皺眉,仍然滿臉笑容,順勢抱著細青,說:「姊姊我給你買了點小東西。」便推開了她,打開了表盒。「呵呵,你破費了。一年半年沒見,你又升職了。」便笑嘻嘻的將表戴著腕上,表面的小鑽石閃著微小的光。「細月,讓姊姊給你做禮服,量量看。」說著便將雙手放在細月的雙乳上:「果然受到滋潤,益發豐滿了。」趙得人看不過眼,伸手擋著細青,細容已經接過她的手腕去:「多漂亮的腕錶呀,可是卡地亞?」暗地向細月一笑,細青接道:「不會是冒牌貨嗎?」細月如釋重負,道:「盒裡有證明書。」
趙得人輕輕的摟著細月,心裡生了憐惜的意思。趙得人立在客廳里,抬頭是盞老舊的水晶燈,水晶已經發黃,一套褪色的仿路易十五金沙發,牆上掛著老虎皮,一支長銀劍,一副武生行頭:龍頭綉金高靴,金黃斑雉尾,蟠龍雙鳳吉祥如意銹金袍甲,銀槍一支。下面擱一個28大電視機連卡拉OK音響系統,旁邊開一張麻將台,散了一地的煙灰。趙得人覺得像走進甚麼精神分裂的病人的牢房;有甚麼不協調的,激烈的,虛假造作的情感,正待發作;便不由得心裡發毛,跟細月說:「這屋子好冷呢。」在客廳里織襪子的年輕女子,冷冷的看他一眼,便去將電視的聲浪扭得挺高,電視正播著獅子獵殺綿羊的紀錄片,綿羊的骨頭在陽光下發亮,獅子將綿羊一直拖回窩裡去,血路在雪地里緩緩展開,廣播員說:「快樂,幸福,充滿愛的啤啤世界。」原來已經在賣嬰兒奶粉廣告。細月去將電視聲浪調低,對女子說:「這是你未來的姊夫。」又對趙得人說:「不要怪她。她是細眉。」細眉將織針刺到手心去,流了血。
「想人生好似春夢模樣,不過是煙花中,作樂一場。請呀──」聲音沙啞,「噗」的便沒有了,細青在廚房喊:「囡囡,不要玩公公的留聲機。」趙得人方見牆角的喇叭留聲機,唱盤沙沙的轉動。「那是《秦仲賣油》,是一部出頭戲,我父親最喜愛的戲文之一。」細月解釋。「呵,我倒沒跟你說,生前父親唱戲。唱文武生。」頓了頓,又道:「問題是,唱得太逼真,生活跟戲分不清。」趙得人想問,想想又算,便沉默下來,隨便翻看時裝書,十分古怪的舊時裝,連雜誌的編排字體都是舊的,翻開封面,是1973年的《婦女與家庭》,便不由有點不安,說不出來,為甚麼。
細容臉上沾了生粉,站在廚房,問細月:「應該怎樣告訴細玉,連你也要結婚了,你多大,有沒有33?」細青在廚房裡道:「連你都43了,她怎會只有33?我長她10年,應該有36了。」細月便道:「你記錯了,大姊,少你10年的是細玉。」細容道:「不不不,你應該是33。母親剛生下你后便出走,那時我和細玉去林醫生家找她,她一心軟便回來,那時我剛10歲。」「這樣我記得讓人拋在黑暗的角落,有人說話,有人刮我一巴掌,有人抱我,我還不滿周歲么。不可能,怎可能有這樣早熟的回憶。」細月說,邊將留聲機蓋上:「父親的遺物還在么。屋子小,你還是把垃圾棄掉吧,留著留聲機,半夜放著,多麼像鬼屋。」這時門鈴響起,細月嚇一跳:「會不會是細涼呢。」又向趙得人道:「細涼是妹妹,推銷專家,最近專銷的是希望、愛、及人生意義。」趙得人皺眉:「甚麼?」進來的是一身火紅運動衣衫的女子,奇怪地穿一雙細金高跟鞋,叫做細玉。
「你怎麼了,穿得愈來愈像妓女。」細容劈頭便道。細玉背著3個大購物袋,在其中一個掏出了一隻舉重啞鈴,道:「哎,對不起,弄錯了。」再從第二個大袋掏了一隻枕頭來,說:「大姊,你不是怨細涼給你弄的磁枕讓你枕得?我給你買了羽毛枕。」又從第三個大袋掏出來:「我給細眉買了一個星期的尿片,她可好些了?」
細青便扯她,示意趙得人在,細容又啪韃啪韃的回廚房去,倒是細眉抬起頭來,叫她「玉姊。」那件事發生后細眉將自己關在房間里,足足一個月沒出房間門口半步,還是細玉給她送的飯,給她念當天的報紙,替她按摩。待她決定出房間門口細玉便給她收拾書包上學。那時她們差一級,細玉念中四細眉念中三,當天上學細玉便要接她回家因為她在課室撤了尿。「她有病。」學校修女們說,細眉記得那是校園中鳳凰木盛開的季節,蟬鳴吵得不得了,帶細眉回家后細玉回校練習游泳,在池水藍色的盛夏,她流了眼淚。那時她十七而細眉才十五。現在細眉已經30歲。
打從那個鳳凰木盛開的季節,細玉忘記了少女日子,天天都在練習,成天不在家,練習到藍水池燈火通明:90度直角插水,二周半側翻。直到20歲參加亞洲跳水錦標賽折斷了左腳小腿骨才驚覺已經過去了少女時刻,在醫院那二個半月她才想到原來人生活著除了游泳跳水比賽考試上學還有其他。她帶點訝異與陌生進入女子的青年期。他從來沒懷過春就已經長大。細眉也就在那個季節停留在驚怯安靜的少女期,成了正常生活,她可沒記起原來細眉有病。「下星期該來我家住了,你有甚麼想吃的?」細眉此時卻「哇」的哭出來。「一定是細涼來了,細涼一直是細眉的死對頭。」
細容笑說,拿著九套碗筷在數:「好像只得八雙半筷子,哎,這不是細月你小時候用的象牙銀筷?要不要拿回去?」細月搖手道:「不不不,象牙是。違禁品,不環保,況且現在多吃西餐,用刀叉。」細月又笑說趙得人說:「細涼特別不喜歡她姊細眉,細青和爸爸要她照顧她,她便常常作弄她,用塑膠蛇嚇她,給她吃紙,騙她是新式點心。細眉因此對細涼特別敏感,一次細涼在街頭給人打劫,細眉已經睡了,忽然哇的哭起來,一味的叫細涼的名字。」
這時叮噹的響了門鈴,囡囡去開門,站著的是一個短髮女子,細長眼睛,恐怕就是細涼。「肚子很餓,有吃的沒有?」細涼邊進來邊喊,見到細容,哇的一聲:「怎麼了,你回來了都沒有人告訴我。」細容望望細月細玉,「唧」的笑了:「細涼,你做了甚麼,她們都不敢找你。只支派細眉打電話給你。細眉你知道的……」
細容見細涼打扮得廣告女郎似的,仙奴耳環仙奴假金頸煉,一套仙奴粉紅套裝,配一隻仙奴手袋,不禁嘖嘖稱奇:「你們香港人都喜歡穿這麼一身名牌子。」細涼一邊脫鞋一邊道:「月姊又不一樣,你不數說她?」無線電話響起來,細涼「喂喂喂喂喂喂」的,細眉惡作劇似的將電視聲浪調得老高,細涼便扯大喉嚨:「我是。明天?明天我沒約人呀,你是誰,你找誰?打錯,線。」細青在廚房裡高聲叫:「細涼細玉細眉,開飯了,快來張羅桌子。」細容忽然抱著雙手,在燈下幽幽的向細月道:「有多少年我們沒這樣聚過。這情景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細月淡淡的道:「我可不願意回到小時候呢,多麼可怕。」細涼此時沖著趙得人:「你就是我姊夫?」細月方道:「這是趙得人,這是六妹細涼。」細涼緊緊的握著趙得人的手,像共黨幹部一樣有一種誇張的熱情。細涼又轉過身去招呼細玉:「最近有沒有參加甚麼比賽,信心夠不夠,其實很多時候成功都是靠意志……」
細玉嗡嗡的聽得她的話,卻沒聽清楚,只是奇怪自己的妹妹,從那裡遺傳到說話的本領。細玉長她5年,從少到大倒上了她不少當,想到細涼還只有5歲的那年,細玉10歲,剛長恥毛,細涼便嚇她,毛毛長齊了以後,便會養孩子,養了孩子后便會像母親一樣整天哭泣,只要毛毛給人拔了后才不會養孩子。細涼便要她每天給她一毛錢,才給她拔毛,讓她每天巴巴的把自己的零用錢奉獻給細涼,落得看著小朋友吃冰條自己在垂涎,結果去偷小朋友的錢包,給老師發現了,見家長,母親打了她一身,細玉才結結巴巴的說錢都給細涼了,因為要拔毛。老母李紅脫掉她的褲子,見她的下體光脫脫紅擦擦的,把細玉細涼姊妹二人,狠狠的鞭打著,邊打細玉邊罵她:「你恁地沒用,蠢,連妹妹幾歲大都騙得你,蠢,笨,傻!」
細玉念此,臉上還是火辣辣的,20年前的耳光還隱隱作痛,她看著細涼,不覺輕輕掩著臉,現著幾乎是痛苦和訝異的神情,細月心細,在旁看著,便止著細涼:「好了好了,細玉現在當教練了,不比賽了,還問甚麼來著。」細眉看著電視,高聲道:「我在電視看見你跳水,玉姊。你跌在水裡,滿池都是水花。」細涼道:「那已經是6年前的事,你弄錯了,細眉。」也就在那一次亞洲區比賽,細玉折斷她另一條腿骨,經一年物理治療后還有點微跛。她的跳水生命就在她插水的那一刻──滿池水花──然而毫無痛楚──我和我的以往,就在這一刻,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斷裂。細玉霍的站起,搶身在電視前,說:「看甚麼,有甚麼好看。」「啪」的關了電視機。突然屋子非常寂靜,失聲電影似的,各人在燈光里互相望著,哦,細細長長的眼睛,微笑與眼淚,周家姊妹的前半生,影子一樣的記憶,在靜默里侵襲。細眉良久方小聲道:「姊姊,我濕了,要換。」囡囡在疊麻將牌,為突然的靜默驚嚇,啪的失手按在麻將台上,也就將麻將台推翻了,擘擘啪啪的瀉了一地的麻將牌。眾人方回過神來,細容道:「細細怎麼還不來,過年了,還要上學嗎?」細青道:「她可能忘了。如果頭不是生在頸上,她可以忘掉自己有個頭的。」細容細月細玉在「兵兵」的放碗筷,趙得人幫不上甚麼忙,愈覺得自己的閑及局外,退著退著,便退到門後去,有人按鈴他便嚇得一大跳:在周家,很容易變成為竭廝底里的。「我遲了,我遲了。」進來的是個小小的女子,周家女子數她長得最小,然眼睛依然細細長長,微桃,不笑也像笑,因為小,五官精細得不得了,象牙微雕似的讓人驚異。穿著一件男裝襯衣,一條爛牛仔褲,一雙明紫塑膠鞋。「我挨家挨戶的按門鈴,他們以為我傳教,或推銷,或打劫。」細容道:「這是老家呀,你沒來過嗎?」細青放下了一盤叫化雞:「她把這裡當作寄宿學校,每次回家都可以忘記門牌。」細月便笑,拉著趙得人:「這樣你記得他是誰?」細細端祥他一陣,道:「記得,你是月姊的男朋友。」細月抿咀道:「你上當了,你根本沒見過他。男朋友倒是真的。」細細便「是嗎是嗎」的推搪過去,放下球拍書本,和囡囡談話玩遊戲機去了。「到齊了,到齊了,開飯吧。」細青拿著鑊鏟在指揮,看著細細和囡囡在玩吃怪獸遊戲,沒想到自己這妹妹已經長到那個年紀了,是個成年女子,大學四年級,可以談戀愛決定獨身結婚移民還是留下,快要穿起套裝上班畫設計圖,或戴頭盔到地盤去察看工程進展。一眨眼前她還是個飽受驚嚇的孩子,躲在衣櫃里不肯出來,叫她:「姊姊,帶我走。」她長她整整23年,老母出走後她幾乎就是她的母親了,有時她錯語會叫她「媽媽」,然而這個妹妹原來不應該生下來的。母親懷著她時第二次肺病發作,在療養院里,天天發著微熱,萬念俱灰,夜來喝拉素消毒水自殺,劇痛不堪,不禁大聲求救,以為孩子會不保,拉拉扯扯,還是生了下來,只是紫紫的,小小的,所以叫做細細。孩子生下來特別不哭,李紅怕她肺不好,成天打她,希望她哭,肺氣量可以大些。細細小時是個敏感複雜的孩子,才那麼幾歲大,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長大了便好了些,進了大學住宿念工程后就不大回家,總是很忙很忙的,每次回得細青家裡總鬧著走,像這次她剛進門來便嚷:「吃完飯我要走了,我要跟同學去逛花市。」細青站在熱氣騰騰的鮑魚雞湯后,臉目在燈下晃動,就像忽然很傷心的樣子:「你老是這樣,忙忙忙,走走走。你月姊升到當公司的總監了,又不見她忙得要走走走。你們來來去去當家裡是巴士站。」細月便打圓場:「好了好了,她小孩子不跟我們這群老妖玩。」又做好做歹的對細細道:「你到花市買一株桃花給大姊吧。你知道大姊喜歡桃花。」細細看見大廳明明插著一枝大桃花,想說:「不是有了么。」細月作勢叫她噤聲,她也閉上嘴,「好,好。」的便算了。七姊妹挨挨湊湊的坐滿一桌子,囡囡拉著細細:「我要和細姨坐。」細容叱她:「別多事,跟媽咪坐。」囡囡鬧起來:「我要和細姨坐。要和細姨坐。媽咪我天天都見著,細姨不常見。」細容也就讓囡囡挨著細細坐著了,2人又耳朵湊耳朵的,不知談些甚麼。細青靠梨木餐椅坐著,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從骨子裡累出來,連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睜睜的,她們給她夾來了她做的叫花雞,髮菜蚝豉,生菜包,她卻看著一桌子的菜和人,無法下咽,眼前都是盛開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親時下著大雨,她那雙月白的緞鞋子擠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流眼淚。細月才只得15歲,似懂似不懂的看著他們步出家門。老母去了打麻將,細月便在那裡幫忙抹地。細月的青春好像都和濕地布地拖有關:發霉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細青頭昏腦漲,像大竹提琴,八音鑼鼓都在拉打,她父親周秋梨踏著七星步出場。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親要將她出嫁。她便哽咽著:「我實在不想結婚。」周秋梨只說:「你不要多說了。你已經28歲。我們再這樣下去,我可擔當不起。」
細青抬頭看她父親。已經五十多歲的人,還非常的清秀,滿頭烏髮,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頭有一種女兒家的媚態。細青低頭說:「這……這從前呢……從前又怎樣……」周秋梨轉過臉去。她便沒有話,一路開車,駛向不可知的將來。「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兒子,你可不要失禮了。」細青低道:「這件事一開始便失禮。」便踏著油門,想不如撞車齊齊死掉算了。他卻沒理她,望著窗外,沉思些甚麼,好會方道:「要過年了。」細青望出車外,原來已經滿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點兔唇,有一點遲鈍,古玩商人介紹父親是周秋梨,女兒是周細青,男的總是叫她「秋梨小姐」,又問「你今天晚上有沒有客」,害得古玩商人連連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問細青:「周小姐在那裡辦事?」細青低道:「沒辦事,在家裡幫忙,照顧妹妹。」商人又問:「讀書到甚麼程度了?」細青道:「小學六年級。」周秋梨陪笑道:「小女挺老實,其實她一直念夜校,已經中學畢業了,又念了些甚麼記簿。」細青便道:「是簿記。」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挺賢慧內向的,不像這時代的人。和我家犬兒倒相配。小兒小時候患了腦膜炎,有點後遺症,但人挺老實,我怕他太老實了,就帶他上舞廳夜總會玩玩,讓他見識見識。他不喜歡歡場女子,說過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總是腳尖兒冷冷的,就想找個媳婦。」細青聽得雙眼瞪著:「怕腳冷買張電氈子不就行了嗎,何必要娶媳婦。」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臉來:「他年紀還輕,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親在一間夜總會,還沒開門做生意,黑沉沉的,滿地是碎玻璃,泛著黯紫的光芒。
古玩商人可能是夜總會的股東,在叱喝打瞌睡的小夥子:「去弄了好的西點給周小姐吃,她少出來應酬,好東西不常吃。」細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說要的要的,大家卻沒了話,在等西點上場。小夥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蘋果史都,玫瑰醬士高。細青對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唇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腳尖,忽然嘔吐起來,嘔得西點都是黃黃的嘔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說:「沒事沒事。不吃也不用嘔。」周秋梨連連在道歉,在混亂中便告了辭。
出來已經是黃昏。周秋梨沒了話,人很多,他和她不離不丟的走在人叢中。她要去開車,他便說:「不如去逛逛花市。」她點頭說好。
她小時候他帶過她去花市。那時她是他的小寶貝,穿著紅紅的絲棉襖在他的懷中。後來。或許這是她的錯。
人這樣多這樣吵,她無法聽到他的話。他們在桃花甘橘吊鐘勺藥牡丹之間站著,細青那雙月白鞋子痛得讓她流眼淚。她說:「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盤甘橘:「還是買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頭。」細青脫掉鞋子,赤足站著,問:「甚麼好兆頭。」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日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細青的淡紅山茶花長衫之上。「不要再穿長衫了,現在不流行了。細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后我想你母親會離開我。」細青問:「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這些事情,由來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闆討價還價,讓細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將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來。
後來有話無話都記不清楚,只記得,一臉桃花,落紅如雨。
「來來來,喝一點酒吧,細青,你也累了。」細容給細青倒了一點清香的干邑:「20年的XO,還可以的。」細月道:「二姊你可會選,我的大陸客人受禮都要這個。他們是不貴不選的。」細青倒了暖暖的琥珀液進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雙頰飛紅,就回光反照似的,年輕了很多。
細容在細青對面,看著細青憔悴細緻的臉,在燈火和酒精的感染下,如地獄花一樣緩緩綻開,她便像看著鏡里花容,如是數十載,開落的是細青也是她自己。她一直以為細青會很早死去,沒想到挨著湊著,細青還活著,成天喝酒,也沒中酒精毒,一次喝醉酒通街跑,一栽栽進大溝渠底,在渠底趟了2天才爬出來,到醫院檢查后居然沒事,就放她回家。細青失了蹤他們找細月,細月在趕報告,只差秘書給每個姊妹打電話,細容在墨爾本接到電話嚇得立刻訂機票回港,以為她會死,已經出了機票細月秘書又掛電來,說細青已經回家了,害她巴巴的又退了機票,無端端損失幾百元澳幣。
細容想起她和細青的年輕歲月。細青沒念書在家照顧弟妹而細容就是一般人說的交際花了,雖然她的職業美其名是秘書,她的老闆是個電影公司的監製也是她父親周秋梨的一個戲迷,她父親就半明不白的接過她拿回家大把大把的鈔票,也沒問她當個秘書怎可能賺這麼多錢,足以讓他們在西環山頭建一間小房子,也就是細青現在住著的房子。細容有時想,那些日子,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反正年紀輕,吃吃喝喝,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舞場,有時也陪夜,卻也不多,卻可以賺到大把大把的鈔票,回到家裡公主似的,不像小時候,最好的都給細青去了,不外因為細青長了一頭天然捲髮,笑得燦爛些,父母便寵慣她。細容還記得細青小時候怕黑,要開燈睡,她卻給燈光刺得流眼淚,夜半她關了燈,細青放聲大哭,那時父親怎樣用木劍打她,把她趕到屋外去:「你這樣喜歡黑,你到外面去睡,夠黑了吧。」她靠著鐵門,涼涼的,眼淚一行一行的流下來,她說她要報仇,咬牙切齒的。或許細容可以毫無二想的當交際花,都是為了報仇。她拿著一大疊紅腥的百元紙幣回家,給周秋梨和李紅:「你們給細青買點衣服吧,父親沒戲唱后細青就穿得像個叫化子。」一報復何等快樂,一發不可收拾。細青沉默不語,回房間關上了門。細容要嫁給花東尼到墨爾本時,姊妹又親親熱熱的,一夜說了不盡的話,細青給她一條閃閃的鑽石手鏈,石頭總共有3卡多。細容道:「怎可以,你那來這許多錢。」細青抹淚道:「這是我所有的了。」姊妹覺得只是有對方,是對方的髮膚手足。沒過了一個月,細容給細青買了另一條鑽石手鏈做分別禮物,給細青的不過是一匹絲緞衣料,細青便發了一大頓脾氣,問她拿回鑽石手鏈,說細容現在闊了,不稀干這個。細容哭著說,我真的不稀罕,將手鏈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鑽石,2人都不肯收拾,還是細月給撿了去,2人吵著,無論如何都不肯收,結果細月又多了一條鑽石手鏈。已經是20年前的事,細容和花東尼分了手經已10年。細容看著姊姊,心裡無限憐惜。細月也不再是跟在她們身後的丫頭,儀容端整,左手戴著秀氣的柏得菲臘鑽石表。那條散了一地的鑽石鏈,可還在她一個舊首飾盒子裡面吧。細月在燈下笑著,正和細玉說點甚麼,細容的眼光和趙得人的碰上了,細容一笑:「趙先生,多吃點吧。」
細月在燈下覺得甚熱,好像一個盛夏的中午,回憶嗄嗄濕漉漉的襲上來。趙得人給她脫了外套,又遞過手帕來給她抹汗。「真熱,過春節,為甚麼會這樣熱。熱得像澳洲的1月。」那年細容和花東尼分手,細月放假去墨爾本看她,她來接她,她在機場卻一直走,害得細容在後面追著她,叫她的名字。細月轉過身來,無法想像眼前乾乾瘦瘦的女子就是細容,還沒開口說話,眼淚已經流下來,細容數她:「怎麼了,我還沒哭,你倒哭了起來。」便將細月抱在懷裡,安撫她:「沒甚麼,沒甚麼,都過去了。」當初跟花東尼來澳洲根本是個錯誤。「當初只想快點離家,花東尼肯娶我,又不介意我是個交際花,又可以離得香港遠遠的。」花是個退役足球員,回到澳洲后便失業,也曾用點積蓄開間雜貨店,卻不夠韓國人和台灣人每星期開店7天每天14小時般競爭,還沒半年便虧去花東尼半數退休金,嚇得他立刻關了店,,天天在家看電視,動不動便打細容,以作消遣,細容忍忍忍,婚姻維持了3年。
一天是澳洲的夏天的開始,囡囡怕熱,一直在哭,花東尼在冰箱找啤酒,發覺冰箱都是囡囡要喝的果汁牛奶,花東尼便叫細容過來,扯她的發,叫她婊子,問她為何不回香港當吧女。細容一邊按著發一邊哭,還邊穿好衣服開車出去便利店給花東尼買啤酒。當夜花東尼也不管她是否睡著,扯開她衣服,熱膩膩的便要發泄。細容一身都濕掉,也不知是汗還是眼淚。他發泄完畢在呼呼大睡,細容起來去洗了一個冷水浴。洗浴完畢細容像做完告解似的安靜,拉開抽屜,拿出手槍來,對準了花東尼的臉──她要將他的臉轟過稀爛。花東尼卻一轉身,子彈進入了他的肩。細容見著他的臉,便向他的肥肚腩補了一槍。細月去探她時她被控傷人及企圖謀殺罪。花東尼住進了省政府的庇護宿舍,細容擔保外出,照舊送囡囡上學下課,學小提琴和游泳,自己做化妝品推銷。有人認得她,叫她「殺人兇手」,呼的關了門,有人卻喜出望外:「我們支持你」的邀她進門喝午茶吃點心,又給她買一大堆無用的化妝品。她也成了「反虐妻大聯盟」的核心成員。細月也參加過她們幾次示威,知道細容有一群姊妹支持,也就放了心。知道細容罪名不成立細月正在上廣州的直通車,參加交貿會。細青傳呼她,留消息在她的傳呼機上。她很破例的在直通車上開了一罐啤酒。
日子是困難的,在細容臉上卻看不出困難來。細月心底有點觸動,便要敬細容一杯:「二姊,為我們的將來。」細容笑:「我們老了,將來是你們的。」也不推搪,一口喝光了,趙得人見細月難得喝一杯的,也大口大口的吃著烈酒,便勸她:「不要喝太多了。想不到你們姊妹挺能喝。」細月斜著眼看他:「我們姊妹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又鬧鬧的和細青細眉喝了杯,趙得人看著她,她便覺得有一點寂寞。和趙得人談婚論嫁了,他從前離過婚,娶了一個小孩子,結婚後他要去曼谷替公司設立地產分公司,和小夫人去了沒半年,小夫人說寂寞,要回香港,他也沒理她,給她買了一堆貓貓狗狗解悶便算了,幾個月後小夫人離家回港,從此沒見過她,離婚手續托律師辦,十分文明的,吵也沒吵過便離了婚。趙得人因為婚姻失敗過,便份外小心,跟細月的公司做生意有好幾年,認識她也好幾年,其實一見便喜歡她,卻從來沒找過她,倒是一次在老闆第三次結婚婚禮上碰到她,二人才開始來往。細月從不提她家裡事,他一直覺得她是個孤兒,沒想到她原來姊姊妹妹一大堆。但怎樣跟趙得人說呢,細月想,難道說「我二姊是個殺人嫌疑犯」「我大姊和我父親關係曖昧」多麼像劣等小說電影的煽情情節,但現實比劣等小說更驚動人,因為細月並不覺得這些事情有甚麼異常,是她生活的一部份,因為將這些事情看得平常,就更驚動人了。既然要嘮嘮叨叨的解釋,上班也實在忙,便不要多說。只有姊妹之間,大家心裡明白,不用多說,細月方明白,她們這樣吵吵鬧鬧,因為她們之間的明白,她們誰也離不了誰。細月喝著也不知是有一分醉意還是一時心的軟弱,便拉著細容摟著細青道:「姊姊,多麼的好,我們還在一起。」便從皮包掏了照相機來:「趙先生,來給我們拍一個。」細涼便要湊上來:「我呢我呢。」細容笑道:「不不不,30歲以上的先照。」細玉便靜靜的靠上來:「32了,從來沒想過會過30歲。一個運動員的生命過30歲便完了。」細容道:「運動不是一切。過了30歲,生命才開始呢。」細青笑道:「我也沒想過會活到今天。我以為30歲以前就會死。」細容笑:「唉,我死你亦未死,活受罪,還沒受夠呢,你想死,也沒福份死。」細眉忽然站起來:「是呀,活受罪,我死你亦未死。」眾人都笑了。卡嚓。笑臉盈盈,七姊妹。關於死。
細月又咕嚕的乾了杯,喝得急,一頭都是酒痕,漫著酒香,趙得人放下照像機,給她抹乾凈。細青看著搖頭道:「為甚麼我就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細月搖首道:「我也從來沒想過會碰到一個人,我會願意和他結婚。有時我會以為我在做夢。」細眉聽著又跟著道:「我以為我在做夢。」
不知是否長期睡眠不足,細月老覺得自己在做夢。在倫敦念工管時要上課又要到電台做兼職還有3個中文學生,老是趕趕趕,分不清日頭晚上,倫敦又早天黑,一次她熬夜趕功課,早上才睡,睡過了頭,以為是下午4時便匆匆穿了大衣皮靴趕去電台上班,走到街上空無一人才知道原來是早上4時,她足足睡了16小時。她就活在這種長期的緊張錯亂之中,老覺得時間不夠;她可不想像細青細容那樣一事無成,在感情的深淵中沉沒,無法自救。
回來剛開始在一間公共事業公司上班,公司要上市,內部便雷厲風行的大改革,要解散幾個行政福利政策部門又新開幾個電腦技術,市場研究的部門,一時間上千人調職的調職,炒魷的炒魷,細月不過是老闆助理助理的助理,一個實習經理而已,政策根本沒她的話兒,然而她卻是執行政策的人,發信,約見,轉介全歸她,就像她是決策人。已經臨近退休的老職員拿著信來見她,問她勞碌一世為何叫他走只有1萬6千836元的遣散費。細月一派精明的,按按按著計算機:「這樣這樣,服務年資乘百分之二點三再乘每月月薪。公司依足法例,你有便宜可快撿呢。」老伯灰著跟道:「我問的是到底你們有沒有心,你們有沒有心。你這樣年輕便這樣狠心,你保證將來生存無屎忽。」細月停下手來,有點訝異:「你說甚麼。」老伯忽然將細月的頭按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拍打著:「你生女無屎忽,生仔無春袋。讀多書,你有無良心架。」細月無法想像老伯有這樣憤怒的蠻力,一下一下的拍打在計算機上,顯示螢幕跳上系列無意義的數字來,好像進行甚麼嚴肅的計算。細月滿嘴腥甜,和老伯撕打起來,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敲他的頭。待他們拉開他時,她摸一摸門牙,已經鬆了。
他們要了她一隻門牙,或許有點不好意思,便升她職,加了還不錯的薪水。宣布當日小秘書開始給她倒咖啡,叫她「經理」。原來升職也像吸毒,開始了,心裡老蠢蠢欲動。
開始了,就是登了高速賊車,不由自主的轟轟前進。在公共事業公司沒兩年,便給黑社會上市公司高薪挖角,老闆是個城中皆知的黑社會。因為是個黑社會,愛名如命,告報章毀謗的官司以打計,律師們見他便眉開眼笑。也因為是個黑社會,特別崇拜學歷,身邊的助手不是牛津劍橋便是哈佛,細月不過是倫敦商管碩士,只有當助手的助手的份兒。黑社會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公司業務從飲食地產到化工原料勘探石油都有,當個助理的助理也非樣樣皆通不可,害得細月晚上要上學學化工,上班前要去學德文,好跟德國的工程師打交道。做做做做做,如此10年,成了黑社會唯一一個不是出身於牛津劍橋哈佛的私人顧問,在半山買了兩間房子,一間自住,一間炒賣,長了白髮,而且不知何時,染上了哮喘病。
為黑社會賣命6年,就得到這些。哮喘病發作時想到了死,或愛情。天天上班12小時,下班要陪客唱卡拉OK、吃魚翅,他們上舞廳她才可以脫身,此時她慶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用陪嫖陪睡。然而也因此沒找到可以戀愛的對象,日對夜對,對老闆的頭號陪嫖助手生了情。她哮喘發作他送她回家,當夜便發生了性,然而午夜2時他爬起來回家。「好男人是無論遇到甚麼艷遇都會回家。」他吻吻她說。「你應該慶幸你遇到個好男人。」他走後她便換了床單,一直咳嗽,咳出眼淚來。她可沒告訴他這是她的第一次。
翌日上班他跟她和往常一樣點頭招呼,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她便要求黑社會給她去澳洲開會,她順道去看細容。或許可以抱著細容,像小時候給黃蜂螫著,在她懷中哭鬧一樣。
遇到趙得人並且覺得安穩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她在姊妹的笑臉間看趙得人。他說:「芝士。笑。」或許看到她,給細月一個笑容。
卡嚓。
細玉望著鏡頭,對鏡頭對自己非常陌生。在健身室做舉重訓練時,看著自己的身體就像看著另外一個人一樣。一次讓吊臂啪的撞上後腦,她正在做第二組動作,繼續,開始第三組時發覺汗不停的流,有點昏眩,以為自己有點感冒,隊友小施忽然驚呼:「你一頭都是血。」她們才蟥蟥忙忙接下她,報警,細玉輕聲抗議:「不用了,不用了,小腿提重那五組動作我還未完成呢。」救護人員來時她們褪下給她包著傷口的棉花,一大圈,經已全部血紅。細玉側著頭想,原來我有這樣多的血。
在漆黑的救護車裡,交通擁塞,細玉從縫隙中張望,見到外面是街市,張掛著一隻血淋的羊。她覺得非常非常的累,便在車裡睡了一覺。
或許就這樣死了,像父親的死亡。
細青搬出去后,在女子監獄里做女工,因為可以住在工人宿舍里。父親在家裡發脾氣,打破所有的窗和碗筷。也沒人給他買,他便用即食竹筷和發泡膠碗,在家裡也住得愈來愈像流浪漢。細青離開后姊妹沒了主兒,細玉春細眉找一個庇護中途宿舍棲身,她在宿舍吃著醫生亂開的鎮靜劑,愈像機械人一樣硬的。細涼中學沒畢業,才十四五歲,也忙不迭的離家出外做事,條件有限,做著童工,以致時常流著不平的眼淚。最可憐的是細細,才10歲,只好跟著流浪漢似的父親過生活。她有時跟著他到公園裡,周秋梨在吊嗓子,總有人給他們丟幾個錢,以為他們是乞丐。細玉每次回家看細細,細細總是髒兮兮拉著她,不讓她走,孤兒似的。每次她走都覺得自己非常忍心。在她往後的日子裡,她對自己及其他人更起了難釋的歉疚,總覺得是自己不好,因此做起體能訓練和其他練習,報復似的,將自己的身體推到極限去。
父親的死就像是天光戲,演到淡淡的黎明去,人影沓然。
當然她沒有死,不過在頭上縫了十多針,蜈蚣似的傷痕,但不覺痛。有傷痕,但不覺痛。
卡嚓。再照一個。細玉閉上了眼睛了。
七姊妹細細長長的眼睛。
20歲那年第一次斷腿骨,復原的時候才知道痛。第一次站在地上,痛到流了眼淚。第一次學走路,原來舉步艱難。細玉第一次想:生存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也只此一次,後來就沒想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然而因為痛,忽然如夢初醒:原來我有感覺。6個月後再站在3米彈板上,池水依然明藍,寶石似的動人,但細玉不敢跳。站在那裡,一下一下的彈跳,卻不敢跳進水裡。細玉心焦如焚,跳進水裡,以解心頭之渴。跳。但她不敢。不過是3米以外的明藍色,溫柔,誘惑,充滿痛楚的明藍色。她沒跳,步下踏板來,走進更衣室,開著淋浴龍頭,溫柔誘惑的冷水澆上來,充滿痛楚。她哭了。
遠處有個小人兒,才剛發育,怯怯的站著,說:「你不要哭吧。」她就是多明尼克。其後她要和多明尼克一起訓練,她才12歲,但細玉要重新開始,從池邊起跳,多明尼克和一群小女孩子,小雞似的,看見教練鼓鼓的泳褲便咕咕的笑著起鬨,細玉奇怪的不覺得難堪,反而覺得輕省,亦是始料不及。多明尼克的小手小腳,魷魚似的柔軟,乳房似有還無,有一種暖昧的誘惑。她還是個小孩,未意識到女性身體可資利用的價值,女性性徵卻已在她身上顯現,女性身體只有在這未經污染的短暫時刻,驚人的美麗而不自覺。細玉時常在浴室偷看多明尼克的小小肉體,想她迅速長大成成年女子,裝腔作勢的賣弄女性性徵,便感到嘔心,想到了保留多明尼克這美麗一刻,譬如偷偷拍她的照片,或偷吻她,又覺得自己極度不道德,便將熱水開得很熱很熱,讓蒸氣漫了整個浴室,她再也看不到她。細玉很快便復原,要到東京進行亞洲青年女子三米彈板跳水賽的集訓的前一天,練習前知道了多明尼克要移民離開的消息,她回來時她會已經離開。跳彈板時便無法集中,下水體位不正確,扭傷了頸。抱著頭,到更衣室洗浴,在熱氣氤氳里見到了多明尼克,身體精緻動人得像做夢,細玉一痛,便抱住了多明尼克。其後時常夢到多明尼克的尖叫聲,叫到黑暗的最黑暗處。
多明尼克哭叫著離開更衣室,其驚心處讓細玉覺得她離開時拖著一條一條淡淡的血路,婉婉的流進溝渠里,溝里有死嬰。
從這個時候開始無法感覺痛楚,或愉悅。
也曾嘗試找個男子,好證明自己是個正常的女子。男子是個籃球隊隊員,職業是個驗光師。第一次和他出去吃晚飯看電影,他老盯著自己的眼睛,細玉以為他含情脈脈,誰知他說:「你眼裡有斑點,不過不打緊,遲點可以做激光手術。」她還一次一次的跟他出去,直到一次他提議到公園散步,在草叢裡她碰到了他,硬鼓鼓的,她那年已經21歲,第一次碰到男人,還是嚇得哇的叫了出來,他安慰她:「沒事沒事:」愈將她的手按在自己體上,細玉也是個練習舉重的人,便用力的拍打他,要將自己的手抽出來,2人撕打起來,公園保安拿著電筒來照,男子也就「沒事沒事」的抽身走了。保安人員問細玉怎麼了,她倒沒甚麼,淡淡的答:「他抽搐,發癲癇。」拍拍自己便走了,然而她還是有點悵惘。
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也好,不然要帶個男朋友回來,像趙得人,怎樣向人家解釋自己的姊姊妹妹,像細眉,30歲還要用尿片。
後來便愈穿愈像淫褻雜誌的女郎,細青老數說她穿得像妓女,變態。她也不甘示弱,也反罵她,更變態,2人便掛長途對方付費電話向細容哭訴。細容向細月投訴:「他們這場架可吵得貴,還要是我付的費。」2人從細月聽得細容埋怨,便同仇敵愾的,聯名寫一封信將細容臭罵一頓,細玉細青倒和好如初,細容便認定了,原來自己枉作小人,所以以後不管細青細玉吵得天昏地暗,也不多言。現在趙得人剛拍完照,細青細玉又吵起來:「人人都說你是同性戀,你還這樣不男不女,還要去教那些男人的甚麼舉重,你叫我怎向親友交待?」細玉駁道:「交甚麼待?你是你我是我,你為何要為我交待?」細青氣道:「好了好了,有毛有翼就你是你我是我。以前父親要打你罵你是誰擋的?你要學體育又誰偷偷在父親處偷錢給你?好了,長大了,你看不起我了,甚麼你是你我是我?你口裡現在吃的是誰煮給你吃?你是你我是我,你快將口中吃著的吐出來。」細玉正好吃著雞,紅著臉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菜可氣得咽死啦。」便「吐吐吐」的將一把雞骨吐出來,細月一味的退後,拉著趙得人,退到桌子的另一邊,其他姊妹紛紛跳起來,避開雞骨。
細細看不過眼,起來便道:「我先走了。」細青瞪著她,一肚怨氣就發在細細身上:「好,走走走,要來便來,吃飯便走。快走快走,大姊可不留你。」說著便簌簌的流下淚來。細容原想不理這灘子事,見細月遠遠拉著趙得人想溜,細眉凄凄涼涼的看著自己,便打眼色叫細涼上去勸,細涼便隨口謅道:「細細還沒告訴你,她剛得了個理工學生優異獎呢,還在報上登了個訪問,她說自己最敬佩的人便是大姊姊,你沒看到嗎大姊?」細青只得小學程度,從不閱讀,拿起報紙便悶到流眼淚,但又不肯認,聽得細容這樣說,將信將疑的,倒是細月雙眉皺得絲緊的,臉上全是問號,細細想否認,細容已經擋著她身前,道:「好了好了,多吃點吧,我們平日都吃到這樣好的家鄉菜呢,酒樓的名廚都不及大姊呢。」眾姊妹又吵吵鬧鬧,吃吃喝喝的,細青抿抿嘴道:「可不要你細細賣甚麼口乖。」細細回嘴道:「我才不賣口乖呢。要不是──」細涼便介面道:「她不是賣口乖,她說的全當真。」趙得人看在眼裡,不禁笑了。
細眉看著她們,有點奇怪,側著耳,都是靜的,聲音從老遠老遠傳來,隔了很多世紀,傳到她耳里聲音已經不復存在,全是幻覺。細眉是從聲音的遲緩而理解光年的:光傳到地球時星星已不復存在。她與世界隔著光年。那一夜之後世界便離她愈來愈遠,然後粉碎。
那一夜到底發生甚麼事情,經已無法記憶。
後來日子由各種顏色藥丸組成。
或許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細眉只記得幾個人,站著,父親周秋梨,母親李紅,大姊細青,大家都有點驚異。李紅說:「你們甚麼都沒有做。」細眉便「哇」的一聲哭了。大姊細青看著她,說:「你早知道,你為甚麼不阻止我們。」細眉心中一驚,說:「我不是細眉,我是李紅,你弄錯了,細青。」母親看著她,沉默半晌,方道:「這是個甚麼世界。」掩著臉,一聲一聲的尖叫起來。細眉有點惶惑,就隨著她母親叫,一聲比一聲高,叫得喉頭出了血。
「那是些陽光熱鬧的日子,姊姊。」細眉看著眾姊妹簇擁著的細青,細細遠遠的在那裡吃雞腳,嘴裡生出許多小腳小骨頭來,那麼鬧,聽到她的話的,只有趙得人。趙得人打量細眉的臉,看不出是14歲還是40歲的一張臉,微微笑,彷彿將事情沒看得更明白,趙得人和她的目光碰上,她便安心的,和他一笑,讓趙得人覺得,瘋狂原來可以溫柔寧靜。
「到底有多少年沒有下雨呢。我很想買一件雨衣,姊姊。」細眉向趙得人說。趙得人還沒答她,細眉便拿起織針來織半毛襪,低下頭來,燈光淡淡的照著,觀世音一樣冰涼。從甚麼時候開始,細眉的生命就像織羊毛襪一樣重重複復。那天以後沒多久母親便出走。那是個非常大雨的下午,細眉帶著細細,等細玉,在學校里蹭磨著,細玉沒出現,或許已經走了。她拖著細細,在走廊等停雨,雨大得不得了,細細跟她說:「姊姊,我想買一件雨衣。」細眉看著一天黑灰的雨,說:「回去叫媽媽買。我也要一件。叫她買兩件。」細細便道:「一件灰色,一件黑色。」細眉道:「黑色灰色有甚麼好,雨一樣的顏色,要一件紅色,一件綠色。」細細便鬧道:「我不要紅色綠色,我要灰色黑色。」細眉道:「紅色綠色。」細細堅持道:「灰色黑色。」細眉嚇她:「灰甚麼黑甚麼。你再鬧我打到你的臉變灰黑色。」細細便哭起來,細眉張手打她。鬧得在旁等雨停的小學部美術老師道:「一個要綠色,一個要灰色便好了。」這時雨便停了,細細卻一直哭著,要一件灰黑色雨衣。回到家裡,雨已經停了,家中卻無人,細青細容細月細玉細涼,都不在,細眉在窗里拿了鑰匙,和細細回到家裡,或許因為下雨,天快黑了。細眉心裡有點不安,跟細細說:「他們沒等我們,去吃喜酒去了。」然後自顧自開了原子粒收音機,在黑灰的黃昏里聽廣播劇。
細細獨自在角落哭泣,雨已經停了,天已全黑。多年後細眉想起雨的暴烈,及其母的消失,總覺得與自己有關,一定是她犯了甚麼錯。他們回來時細細已經睡了,細眉開了罐頭鯪魚,張羅了細細和她的晚餐,又讓細細洗了澡。周秋梨回來時挾著細青,有點酒意,在唱《人生如朝露,何日再歸還》。細青扶著他,說:「去看看媽媽。」細容見到細眉道:「怎麼,媽媽沒去接你嗎?她說接你們來喝酒。」細月在房間換衣服,忽然尖叫:「媽媽走了,媽媽走了,她拿光了她的旗袍高跟鞋。」細涼在那裡翻箱倒櫃的,叫著:「媽媽,媽媽。」細細給吵醒了,聽得母親走了,只哭道:「我要雨衣,我要雨衣。」細眉掩著耳,滿耳都是雨聲,這一晚的雨沒有停過,下了一個世紀。她真的很需要一件雨衣,紅色或綠色的,她站在窗前,雨聲這樣大,她快要聾了,以致流了一臉的淚,但張目窗外,都是墨藍的風,雨已經停了,地是乾的。
自那年開始香港便沒有下過雨。細眉說。所以我一直沒買到雨衣。但我很渴望有一件雨衣。姊姊。姊姊。
姊姊成了魔咒。
他們說她沒有病,卻送她到精神病患者的中途宿舍。那裡有個社會主義革命者在當社工,給她們吃完葯后便在讀馬克思列寧。馬克思列寧細眉是聽過的,可能是像她一樣的人,對人類社會有美好的期待,老想改變點些甚麼,因此人人都不喜歡他們。她跟社工說:「社會主義革命,是沒有的,你還是不要想了,這是個人吸人血的世界。」社工聽得了,睜著眼,用厚厚的「資本論」打她,細眉一邊逃,眾精神病人一邊在吶喊:「社會主義革命,是沒有的。」社工追著她叫罵:「不要說沒有革命。不准你說沒有。」厚厚的「資本論」結果打著了來巡視的福利官員。以後便沒再見過革命者社工,細眉也讓中途宿舍給趕回家。細青剛從女子監獄宿舍回家看周秋梨,見得細眉,穿著一件短褲,一件中途宿舍的愛心T恤,一雙綠色膠拖鞋,背著幾個膠袋,挽著一隻漱口杯,細青不禁流下淚來:「這樣我們以後怎麼辦。」細眉脫下拖鞋來,用漱口杯盛了點水,便在客廳洗腳,邊說:「沒怎麼辦。反正我們都沒甚麼好日子。」
洗完腳覺得有點口渴,便將髒水喝了,穿著膠拖鞋在床上睡覺,留細青在客廳嗚嗚咽咽的打電話:「細容,你妹妹瘋了,她回了家,我們怎麼辦。」周秋梨遠遠的坐著喝茶,這一切與他無關。細青嗚嗚的哭完了,抹乾眼淚,便到房間去跟細眉說:「父親無法照顧你。我也沒有辦法。我們都有我們的難處。我們替你再找個地方好不好。」細眉睜開眼來,說:「你是不是嫌我穿拖鞋睡覺呢,我是早猜到你們有此一著,才連拖鞋都不敢脫,預備隨時走路呀。」細眉起來絲絲蟀蟀的收拾,一個膠袋又一個膠袋,依舊穿著愛心T恤,拿著她的漱口杯,對細青說:「人家說,夫妻渡客船,原來姊姊一場,亦不過如此。」細青幽幽的站著:「這樣你要到那裡去?」細眉沒答她,噠噠的穿著膠拖鞋遠去了。
細玉看得細眉拿著幾個膠袋站在床前,也沒問,只是一把的抱著她,道:「我夢到了你。你給我吃一條雪條,雪條里有菜心與瘦肉。」細眉笑:「這樣好不好吃。」細玉的室友聽到了聲音,便開了燈,上床的室友說:「已經過了探訪時間。青年會宿舍的管理保安可真差。」細玉只好替室友關了燈,拉細眉上床:「早點睡吧。明兒早上七點鐘我有個游泳班要教呢。」細眉便脫了拖鞋,和細玉擠在單人床上睡了。她的幾個膠袋放在床尾,她們轉身時,膠袋便響尾蛇似的嗖嗖在響。
細眉在細玉的宿舍屈蛇,小夫妻似的,白天細玉去教訓練班,練習,細眉便上街市買菜,在宿舍的公共廚房弄一頓有湯有菜有甜品的晚餐,閑來編織。晚上一起在客廳看電視,那些死人塌樓恩怨情仇的庸俗劇,家國兒女的武俠劇,眾人全神貫注,細眉看得格格大笑,讓細眉尷尷尬尬的在那裡看雜誌遮羞。晚上二人像小時候擠在一張床上,醒來互道所作的夢,像苟合夫妻一樣,細眉細玉都知道日子並不長久。
這天細玉生日,二人花了細玉教三節訓練班的錢,去吃了一頓家常日本菜,喝了幾壺暖清酒,天氣清涼,細眉的膠拖鞋裡加了一雙手織羊毛襪。吃得半飽半醉,細玉拉細眉去買皮鞋:「你要穿得跟別人一樣,他們便以為你跟他們一樣。你怎麼想,他們可沒興趣管。」
細眉穿上了新皮鞋,道:「姊姊,好奇怪,我的心靜得不得了,靜到可以聽到別人心中的說話。」細玉笑道:「這樣我心中說甚麼。」細眉道:「你心中想,不知我這個妹妹到底有沒有病。為甚麼人人都說她有病。」細玉心中一驚,拉扯開去:「我們下星期找細涼去。她現在在巴西餐廳當侍應。不去找她,她又換工作了,怕找她不著。」細眉也不答腔,拍噠拍噠的穿著新皮鞋走路。
回來房間所有的燈都打亮,舍監坐在細玉的床上等她。舍監是個和氣的女子,在青年會中學教聖經。細玉還沒等她開口,便說:「我知道了。這事情早晚都會發生。是誰給你報的訊?」細玉張眼看去,同房們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還有一個沒在房間,大概去洗澡。舍監有點不好意思,道:「我們可以介紹你妹妹到康復中心。」細眉也沒多說,脫下了新皮鞋,穿上她的綠色膠拖鞋,絲絲蟀蟀的收拾膠袋,說:「姊姊,沒有用。穿皮鞋也沒有用。」舍監輕輕的碰她,說:「這位姊妹,這個宿舍規矩,不能帶人留宿,便何況,你的情況……不過,這麼晚了,你明兒才走吧。」細眉拿著漱口杯:「不用了,謝謝。」便背著一袋一袋的膠袋離去。細玉追著她:「這麼晚了,你要上那裡去?」細眉沒答她,一拐一拐的,小跑起來,走到黯青的街頭盡處。細玉回得房間來,一腳踢到上床的床板:「你起來,一定是你報的訊。」不由分說,亂拳打了室友一身,。當然細玉最後也給趕出宿捨去。
細眉後來總覺得自己老穿一雙膠拖鞋,背著幾隻膠袋,手拿一隻漱口杯,挨家挨戶的去拍門。當夜她在別人的家門口流連,人家報了警,她又再給人送進精神病院,沒多久又轉到中途宿舍,她也認了命,天天在宿舍看苦情電視劇,看得格格大笑,細青細玉細容有時來看她,她便穿上細玉後來拿給她的皮鞋,客客氣氣的招呼她們,讓姊妹們老狐疑:「細眉到底有沒有病。」細眉明白事理到不得了,看著她們,萬分同情的搖頭:「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呀,姊姊。」細青覺得她愈來愈像魔鬼。
細青沒怎吃,光喝,只覺光影虛浮,心裡沒一處踏實的地方,便招細容細涼細玉:「開台,打麻將吧,細月你要不要打?」細涼搖頭道:「我不打了,我今年運氣不好,相士說的,大凶之年,我不打了。」細月道:「幾時學得這樣迷信了。」細涼笑:「我懶惰。迷信活得比較容易。」細青道:「你站在那裡,到底你打還是不打?」細月拉著趙得人:「你打吧。」趙得人正想推辭,細容道:「打一會吧,你不打大姊可不會放過你。」細青眉開眼笑:「三番起糊,無花。打多大?」細涼見趙得人坐下,拍手笑道:「你上當了。我大姊是能贏不能輸的。她輸了可會率牌子。我們跟她打牌不過陪她過癮。」趙得人期期艾艾的:「這……松章我倒不會。」細月笑:「你別糊,管付錢就是了。」
這麼多年了,細青還沒有長大。現在細青就像眾姊妹的小妹。現今細涼已經和男人同過居被拋棄又做過雙眼皮手術,轉換了起碼35份職業,現今當愛心希望生命意義傳銷商,已經快可以在港島坐擁千萬豪宅,加上大陸那5間房子,自可從傳銷退休,邊住邊炒的,如果九七后樓市不倒,這一生可衣食無憂,才27歲已經有這樣的成績,才是真正的愛心希望生命意義。細涼有時看著那些花數萬元找尋生命意義,愛心希望,意志與關懷的學員,便覺得他們很可憐。「你們是不會給人騙你,你們都是在社會上有成就的人。」細涼跟她們說。「讓我們談談,我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珍妮花,你先談談。」細涼最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便是指著她們說:「呵呵呵,自以為精明的人最容易上當。這世界精明人太多而笨人太少。謝謝你們賜我豪宅,賜給我錢。我當然會給你人生意義。哈哈哈。」到她們說童年慘事細涼都忍笑得好辛苦。「我找到了。」一個學員說。「我也找到了。」另一個學員說。「這樣,你們可以升深造班,為期9星期,你們不用上課,每天在工作生活實踐你們所學的,你們是舊學生,學費減收,原來收5萬,現收3萬。」寶娜苦著臉:「又要供樓又要供車又要交稅,如何找3萬元呢。」細涼輕描淡寫的道:「把車賣了吧。比起人生意義來,車和樓算甚麼呢。」細涼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邪教教主。學員找到人生意義后,離婚、複合、跳樓、辭職,將所有積蓄拿去炒股票,同性戀者向暗戀情人示愛,人生果真精采。或許應該早點退休,有點甚麼事情也不必惹上身。細涼想。他們說這是完全合法的。他們要追求人生意義,可怪不得傳銷商。
怎能說這是騙局呢。她也曾以為生命光采明亮,玫瑰盛放。到頭來千痍百孔,她又受了誰的騙。她也曾像姊姊細月帶著趙得人一樣,喜歡孜孜的將男子往家裡帶:「這是我的未婚夫。」她介紹給細青。細青只是微笑,搭搭的拖著高跟繡花拖鞋:「請隨便坐,約瑟。」細涼急道:「這是約翰連。」細青方道:「對不起,我記錯了。你們年輕人全長得差不多。你第一次上來坐?人太多,我都記不清楚了。」那男人皺著眉,細涼嗔道:「約瑟是我表哥。」那男子道:「你到底有多少表哥?」細青見不對頭,給他們端了咖啡,問道:「你們認識多久了。」細涼道:「三個星期。我們在飛機上認識。你記得我上一次去馬來亞?」細青皺眉:「我弄胡塗了,你不是和連乙明去的嗎?」細涼給男子加糖,一共加了5茶匙:「連乙明已經生癌症死了。」細青道:「是么是么,這樣快。」男子摟著細涼:「那真是神的旨意。」細涼道:「我們決定聽從神的旨意,要結婚了。」細青的咖啡差點沒噴出來:「神?那個神?以前沒聽你提到。」男子道:「是基督教那個神,只有一個。」細青想了想,低聲道:「這樣神的意思是,甚麼時候結婚,到底擺酒不擺酒?」惹來男子給細青傳了好一陣大道理,從創世紀開始講起。那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為甚麼彷如隔世。
「你記得我上次打給你結婚那雙龍鳳金鐲子嗎?我把它們做了一對希臘鐲子,你有沒有看過?」細青「啪」的糊了一副對對糊,一時高興,蹬蹬的回到房間拿一對金澄澄的鐲子給細涼看:「幸好我還沒給那個乙連明買點甚麼,我看中了一對白金袖口鈕子,正想買,算我聰明,問問那神的旨意,可有甚麼改變。」細涼沒好氣:「那連乙明已經生癌症死了。」細青搖手道:「哎哎哎,我忘了,這麼快,到底那個叫甚麼。」姊妹便鬧笑起來,細容道:「她上次帶來澳洲的那個,不是連乙明也不是甚麼神的旨意,頭髮長長,長得很好看的,好像叫咕咕。」細玉聽得後半句,問:「甚麼咕咕,你養了甚麼寵物?」細眉接道:「咕咕是一隻白鴿。」細青便數落細涼:「你到底安的是甚麼居心,一個又一個的,你到底要追尋甚麼。」細涼跌足道:「我也不情願的呀。每一個我都以為是真的。」細月道:「這樣是人家騙了你哇?」細眉又接道:「這是神的旨意。」眾姊妹都笑了,麻將桌上重新洗牌。
很多事情原來都是一場誤會,大家都上了當,以假當真。遇到連乙明時正在當磁性床褥傳銷。連乙明是她打錯電話認識的。她翻開小學紀念冊,逐個小學同學查電話簿找他們的電話,找到了連乙明,掛過去:「你記得我吧?我是你的小學同學周細涼,就坐在你前面那一個。是么,現在沒長長頭髮。我記得你呀,你特別聰明佻皮。你現在做甚麼職業?胸圍生意,好好好,我們談談吧。」見面時對方是個傷殘的男子,一跛一跛的,細涼想來想去都沒想到有個這樣的小學同學,可能是後來傷的腳,只打量他,也不敢問,只好虛應著問點舊況:「那麻臉的朱老師怎樣?」連乙明皺眉:「可不記得這個朱老師,是不是楊老師,我們叫他眼鏡蛇那個。」細涼有點疑惑,但也硬著頭皮:「是呀,她老公後來教唆他人修改遺囑,聽說是楊老師的親戚。」連乙明也有點糊塗了:「眼鏡蛇不是同性戀嗎?他有太太的。」細涼便不敢招搖,開始向他推銷磁性床褥。「很便宜,給你七折,2萬1千700元。可以消除疲勞、防癌、趕蚊、壓鬼。」連乙明也居然答應試用,然後請她去石澳兜風,像甚麼青梅竹馬的愛侶一樣,在黑夜的沙灘上握住了她的手。細涼拖著一隻濕漉漉的肥手,心理七上八下:「這我明天著人送來,你先下一點訂好不好-H」那連乙明就放開了她。二人在回程的車廂里靜默,細涼沒話找話:「其實我推銷床褥不過賺學費。我現在在上兼讀法律課程,將來當律師的。」連乙明笑道:「是嗎,在那個大學?」細涼道:「科技大學。」連乙明笑:「我可不知道他們有法律系。我弟弟就在科大念書。」細涼在黑暗中有點臉紅,便順勢點了一支煙。連乙明道:「別擔心,反正床褥我會幫你買的。」細涼想,他算是好男人了。說再見時他沒有再碰她。回去她再翻看小學紀念冊,發覺那連乙明原來是游二朋,還有照片,是個女同學。後來他掛電話來:「你可否來看看我的床褥,有點問題。」細涼也機警,道:「我請公司的顧客服務員來看看。」他堅持:「你來看看比較好。」細涼便找到另一個傳銷商莉柏嘉:「陪我去應付一個客人。他剛離婚,情緒不大穩定。」二人便上了連乙明在半山的家。連乙明看到有兩個人,也笑笑,招呼二人喝咖啡,聽音樂,看影碟,細涼問:「你的床褥呢。」連乙明只聳聳肩,靠著細涼,問她大哥的近況。細涼變臉,說沒有大哥,連乙明更靠近她,道:「你生我的氣么,找來同事枉陪你一場,我向你道歉了吧。」害得莉柏嘉尷尷尬尬的說要先走了。細涼想跟她走,連乙明笑道:「我想送張床褥給我菲佣,你留下給她講解一下吧。瑪莉安,瑪莉安。」連乙明叫。細涼怕莉柏嘉搶她的單,寧願冒險留下:「謝謝莉柏嘉。」便送走了她。後來細涼想,人為財死不曉得是不是這樣的意思。
那是非常急促無味的性愛。抬頭細涼看見連乙明的結婚照,掛在床頭,顏色還很新。
「你的床褥呢。」完事後細涼第一句便問。連乙明沒答她,只是嘩啦嘩啦的洗澡。她高聲道:「你不要床褥我拿回去,可以再賣。」連乙明濕漉漉的出來,捏著細涼的下巴:「其他的我沒有,錢我倒是有的。你還是不要去賣甚麼床褥了。你會不會按摩?我教你。」不賣床褥,可以去當按摩女郎,細涼想。才沒兩個月,連乙明對她已經沒有性的興趣,給她租了一間公寓房子,上去找她,傳呼她,不過叫她按按摩,說說故事。「真是個說故事的天才。」連乙明讚歎。「說謊而已。或許我可以當作家,亂吹渡日。」細涼笑。細涼從連乙明那裡發了薪,便給大姊細青送點家用。那天細青挽了一髻,穿了一件淡紫細牽牛花唐裝絲上衣,一條月白的絲褲子,趿一雙絲拖鞋,在那裡擺了幾碟小菜暖粥,天氣熱,細青坐在沙發上搖紙扇,扇上題詩,是周秋梨的字跡,隱約只見到「桃花依舊笑」,不知道笑甚麼。細涼有點奇怪,問道:「怎麼,請客么。」細青微微笑,道:「可以說是吧。今天是爸爸的忌辰。你怎麼回來了。」細涼靠著淡藍粉牆,滿身都是藍影子,細長的眼睛就像長到牆頭裡:「你還記著他。」細青笑:「你們一定笑我賤。是,我還記著他。為甚麼不。我們有我們的日子。」細涼合上眼睛:「笑甚麼呢,我跟你們一樣了,都成了不由自主的人。」便從手提包里提出一小疊千元紙幣來:「給你的。好好的過日子吧。買點東西給細眉。」細涼走到光暈里,身上又是明明白白的亮影了:「我走了。」她說。細青站起來,說:「別走吧,陪我說說話兒,我心裡靜得慌。」二人便開了一瓶威士忌,伴了小菜,談談笑笑的,細涼記得,眼裡凈是熱,然而沒有流眼淚。那一夜,父親死去剛5年。
當夜喝到半醉,心裡很是不安,回到家中,沒亮燈,脫掉高跟鞋,褪下裙子,裸身便躺到沙發去,赫然發現沙發有人,細涼便「哇」的一聲叫起來。連乙明在黑暗中說:「是我。去約會嗎?」細涼驚魂甫定,冷然道:「怎麼,是又怎樣?」連乙明也沒發作,只道:「是的話可以稍等。反正日子不長了。」細涼皺眉道:「怎麼,你要移民了。」連乙明乾笑:「差不多。我長癌症了,末期。」細涼登時醒了,半向失聲道:「這我以後怎麼辦。」連乙明道:「所以我要早點給你通知,你自己好好打算了。」便在黑暗中緊緊的抱著她,而細涼卻想像到腐屍的氣味,此時便泊泊的流了眼淚。
從此便沒再見連乙明。提起他,只對人說:「那連乙明生癌症死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死掉,或許只是騙她,想離開她。既然結果都是離開,無論甚麼原因都是離開,甚麼原因都沒有分別。
細涼從來沒受過騙,因為她從不相信。
第一次嘗試相信甚麼神的旨意,落得如此下場。
那時候推銷蘆薈水,鯊骨粉之類,說可以防癌。千元一小瓶,客人還是一個一個的死掉,有幾個還沒付清帳,害她十分悔氣的要到靈堂去追討,一個親戚發作了:「都是你賣的甚麼水甚麼粉,死鬼才吃沒兩天就一命嗚呼,連遺囑都未立,害得我要與那麼一屋子人對分,你還要來找我麻煩?我要告你訛騙呢。」細涼爭辯:「他太晚才開始療程,我也沒辦法──」話未完便給推了開去,她只好訕訕的走了,在接待處拿回她的帛金:「對不起,弄錯了,應該是隔壁靈堂。」步出靈堂,打開吉儀,吃了一顆糖果:「也好,起碼吃了一顆免費糖果。」她想。在道士的呢喃聲中,細涼也不禁想,病人的死可能真與她有點甚麼關係,便覺得很恐怖。
便去上教堂。在教堂碰到約翰連,他說是神的旨意。
細涼只是很疲倦。她不欲再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不欲再懷疑,便說:「神的旨意。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神愛世人,然而神不會為世人付帳單。約翰連說是一間廣告公司的創作經理,二人去試紗時約翰連說:「你可否先付一下。」細涼也就付了帳,然而總覺得有點奇怪,好像是她一個人結婚,一切都由她付擔。她不是那些抱手等男人付帳的女子,她會賺錢,她喜歡花自己賺的錢,然而約翰連問她借錢時她便有點難過。「我的車要付分期,汽車冷氣要換,牌照又夠期了。」他解釋。她起了疑心便打電話去約翰連的公司人事部:「我是銀行信貸部的職員,請問是否有一位約翰連先生。好。他的職位是甚麼?好。不用了,謝謝。」原來約翰連不過是個撰稿員。細涼也沒發作,只是找房子搬,和換一個新工作。約翰連仍來找她,說:「神的旨意大概讓我們換一部新車,我欠少許現款,你可否借我一點?」細涼笑說:「我想神的旨意是叫你將車賣掉,還清欠款給我。」
到後來結帳,這神的旨意讓她損失了15萬8千977元。
她以為光是她的客人才需要謊言么,她和她們沒兩樣。原來是一個騙一個而已,誰也不欠誰。她也更心安的,繼續她的推銷事業,她很愉快,又賺到錢,為甚麼不。
此刻她笑吟吟的,擠在姊妹中間,在麻將聲里感到了一種安定。因為對人生有一種和她年紀並不相若的,蒼涼的理解,她細細長長的眼睛便長了輕蔑的風情,以致她看起來比她實際年齡來得大。「這樣三姊甚麼時候結婚?可要鐵定呵,不要像我,到現在還有人見我單身,硬以為我離了婚,都怪我當日與神的旨意太張揚了。」她說。
「結婚又不是萬靈丹。結了婚我們都一樣。一大把年紀了,甚麼事情都一樣,總不會太緊張了吧。」細月笑,趙得人卻在那裡連連抹汗,不好說是,又不好說不,在叫糊,心裡著急,不知該糊還是不糊,那邊廂細容已經糊了,趙得人鬆一口氣,省得到時要糊時不知要讓細青還是不讓,因此十分快活地付錢。
細涼看著細月臉上細細的皺紋,想念她的種種委屈,只是表面看不出來,她也不會問,但她想她明白,因為她們是姐妹,許多事情,不必問,不必講,就有同情與明白。她伸手撫她臉上的細紋,道:「越來越多了。」細月撥開她:「別攪。是不是要推銷甚麼青春胎盤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細涼笑:「何止要推銷胎盤素,還要推銷野山去老人班霜呢。」細月道:「攪不好,還要向我推銷環保再用紙棺材,用完還可以留給你呢。」細涼挽住了身邊的細眉,說:「一場姊妹。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再抱住了細月:「你且當我喝醉了。」
這樣溫暖動人,她會錯以為幸福。生存感覺,何等虛幻。有這麼一時一刻,她無法分辨甚麼是真,甚麼是幻。「其實他擁抱著你的時候,他一直叫著母親的名字。你不知道么。」細涼和細青站在周秋梨的遺體前,看著他的顏容,穿著他在「販馬記」「寫狀」一場的蟠龍綉金戲服,穿厚底靴,臉上還是文武生的化妝,整個喪禮就像一場戲。「你看他,多麼秀美,李後主也差不多儀容吧。」細青靠著死人廂間的玻璃,暖氣噴成一圈白霧,細青左手在上寫周秋梨的名字,右手撫著玻璃,溫柔無限,如撫著他的臉。「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細涼一把抹去了周秋梨的名字,拉開了她纏綿玻璃上的手。那一夜,也就是細眉開始發瘋的晚上,李紅穿了彩藍孔雀旗袍,踏著湖水綠的一雙緞鞋子,得得的出去「玩小麻將」,她說。周秋梨一個晚上極其不安,坐著客廳里直嘆氣,一口一口淡青的痰往痰孟里吐,浮在淡茶上,盛放如花。細青不敢多動,就坐在他面前,怯怯的叫他:「爸爸。」周秋梨「克吐克吐」的在吐痰,煙一根一根的接著抽。細青低道:「早點睡吧,爸爸。」周利梨將痰孟一腳踢翻:「叫甚麼叫甚麼。都是你惹出來的。」細青有點委屈:「我……我不知道……你……」一地都是淡青的痰花。周秋梨道:「爸甚麼爸,我根本不是你爸爸。」細涼在房間里睡了,聽得外面吵得很,開了門想出去看看,痰孟剛好滾翻,她嚇得縮回房間,貼在門后,又想知道到底發生甚麼事,又偷偷探頭出去看。細眉也醒了,赤足站在黑暗裡,道:「為甚麼。」細青在外頭嗚嗚的哭了。周秋梨見細青凄凄涼涼的,便到廁所給她拿了一條毛巾,遞給她:「別哭。」細青愈發的哭得凄涼,邊哭邊擦乾凈臉,在毛巾下偷偷的看周秋梨有沒有看她。周秋梨看著她,嘆道:「你多麼像你媽媽。她年輕時候跟你一樣。」又長嘆一聲:「真是冤孽。」細青繼續哭,周秋梨便走過去哄她,輕輕的抱她:「李紅,別哭別哭。」細青張開一雙半腫的眼睛,有點驚異有點歡喜,一煞那,便掩上了臉,叫道:「不對不對,我們都錯了。這時外面得得的響了鞋聲,李紅滿臉通紅的跑進來,旗袍的領口解開,露出了掛在頸上的一隻翡翠鳳凰,見到了周秋梨抱著細青,頓了頓,道:「變態。」這時細眉穿著睡袍,拉開了門,細涼在黑暗中看到姊姊們的臉孔,重疊著,蒼白細長的臉。李紅轉身,珠片手袋扔到半空中,重重落下,小鏡滾出來,跌過稀爛,她關上了門,讓他們站在荒蕪的亮光之中。母親李紅出走以後細青便開始病,發高熱。周秋梨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3天沒有出來,嚇得細月細玉把房間撞開,方發覺房間根本沒有人。「他出去了,還拿了銀行存摺,買了船票,要去澳門賭錢。」細涼說。「你怎麼知道?」細月問。「我不知道,我亂說的。」細涼答。細玉便道:「用膠布封住你的嘴。」細涼辯道:「你怎知道甚麼是真,甚麼是假呢。爸爸說大姊不是他的女兒,我們怎知道是真是假呢,我們大概一生也不會知道。」細玉便舉手作勢打她,細涼縮開道:「我看到爸爸出去,他叫我甚麼都不要說,甚麼都當不知道好了。」頓了頓又道:「他大概又看上誰了。晚上偷偷出去,回來身上有香水味。」細涼怕熱,晚上睡客廳,倒讓她知道了不少事。周利梨當晚就回來,駛著一架簇新的賓士,停在屋外,吧噠吧噠的掀銨,回來掏出了一口袋的鑽戒珍珠頸煉,說:「你們分了它吧。」又接著細細:「拿一件防身吧。錢最好。」又給細細塞了一大疊百元紙幣。細細才五六歲,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反而大哭起來。周秋梨也沒理她,回房寬衣淋浴就寢。細青發了兩星期的高燒,退了又熱,熱了又退,周秋梨一直沒到房間去看她,自己倒在房間里,對著李紅的照片,喃喃自語。細青在昏迷的邊緣叫周秋梨的名字,稍好些便坐著沉默不語,只是無法吃,人一點一點的瘦下去,在床上愈來愈小,像小老太婆。家裡耽著一個病人,房間都是李紅留下的物件,周秋梨更加避得遠遠的,3天5天的不在家,細涼下了課便跟蹤他,發覺原來周秋梨避到了徒弟家裡去,時而到澳門小賭,賓士房車沒兩星期便押掉,給細細那大卷鈔票也一一拿走。細涼在港澳碼頭看著她父親上船,獨自走了兩小時的路回西環,這樣自夏而秋的黃昏,細涼才10歲,一步一步的爬上苔綠的樓梯,空氣都是紫的,踏進木氣昏霉的房子,天色便暗了下來,偌大的房子只得她一個人。細涼便站在客廳嗚嗚的哭了,黯藍的夜色從天窗照進來。她懷疑她自己不過是幻覺。從此她的生命,也有了虛幻的意思。此時細青在房間里呻吟,不停的叫著周秋梨。「不要再叫,沒有用。」她說。細青的聲音愈來愈近愈激烈。「不要再叫。不要再叫。」細青一直在叫。「誰來叫她,不要再叫。」細青叫:「爸爸。」細涼掩著自己的耳朵,高叫:「不要再叫。」細青的聲音低了下去,卻一直低低的喚著,心頭難以釋懷。細涼鬼迷似的,闖進了周秋梨的房間,打開周秋梨的衣櫃,細涼穿上了周秋梨的一件墨青絲質短打,他的黑絲長褲,點了周秋梨的水煙槍,吸了幾口,將自己的頭髮束起,梳上周秋梨的髮乳,在黑暗裡照鏡,也有周秋梨的模樣,只是細小好些。她便裝著周秋梨的腳步,推開細青的房間門。
細青滿臉通紅,見到細涼假扮的周秋梨,她不由喉頭咽著,玉粒金波,登時靜了下來,不再輾轉呻吟,燥熱得幾乎裂爆的雙眼,努力的看著她以為是的周秋梨,久久方道:「你來了。」細涼也不敢答話,只是「嗯」的一聲。細青流下淚來:「我以為你不再理我了。」細涼只是搖搖頭,給她拉好被枕,輕輕的為她合了雙眼,細青想拉她心中的周秋梨的手,細涼慌忙縮回,站起來,退到門口,遠遠的向細青,示意叫她休息,又裝著周秋梨的方步,回到房中,關上門,脫下周秋梨的衣服,想到了方才的一場,不由一陣一陣的笑起來。
長大后細涼方明白,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人們願意相信的,便是真實的了。
細青執迷不悟。
細細在幽暗的房間里聽著父親周秋梨心臟病發的呼叫:「細細。細細。細細。」居然叫她的名字。母親李紅「砰」的關上門出去,周秋梨叫著她:「李紅,李紅。」細眉「哇」的哭了。細涼拉開房間門口的一條縫,細細聽到了父親叫自己。她在黑暗中站立,細涼卻拉著她,說:「不要出去。」
她看到了她的父親,按著心,趺在地上,滿頭大汗,拉著細青的花布褲,細青冷冷的看著他:「你去死吧。」周秋梨有點驚異,放開了她,叫著細細的名字。
細青或許已經忘記了她叫她的父親去死。那跟她想像的情節不吻合。但細細記得,很清楚。
一陣悸痛後周秋梨一爬一跌的回到自己床上。多年後細細還做著同樣的噩夢:細青殺了周秋梨,他拖著淌血的身體爬回床上,細細站在床頭看他。他叫:細細,細細,不要忘記。母親李紅和幾個男子在遠處跳探戈。
不要忘記,細細。不要忘記。她在夢魘中醒來光會大哭。
她記得的事情不是這樣的。
她記得的周秋梨總是笑眯眯的,嘴唇薄而紅,懷抱總是溫暖的。「爸爸,為什麼你不塗口紅?」周秋梨便笑:「我也想呀。」有時細細抓著周秋梨的發:「爸爸,你多麼美麗呀。我長大會不會像你這樣美麗。」周秋梨便會將細細高高的舉到半空中,惹得細細驚哭,周秋梨笑著數說她:「美麗沒有用。聰明才有用。」想想又道:「聰明也沒有用。」細細便道:「我聰明又美麗,所以我沒有用。」周秋梨便癢她:「小人兒說的真對。性格好才有用。會賺錢也有用。能過普通生活也有用。」
長大是多麼難堪的事。那是一個夏日荼靡的黃昏。周秋梨剛唱完盂蘭節的神功戲,演呂布武生翻騰跳躍時傷了腳踝,一跛一跛的,在房間里靜坐,天窗的陽光一格一格的照進來。細細剛下課,叫他:「爸爸,坐我隔壁的陳熱光給廁所門夾著了雞巴。為甚麼他有雞巴我沒有?」周秋梨抱她:「將來你有的,比他的雞巴更好呢。」細細道:「是不是和媽媽大姊有的一樣,長在臉上的,好大好大的膿包?」周秋梨沒答話,細細拉開他的手看他:「爸爸,是不是老師罵你,你為甚麼哭了。」周秋梨道:「爸爸老了,身子不靈光了。我想日子差不多了。」細細道:「是呀,天快黑了,夏天又要完了,不如我們去游泳。」
細細記得那天她穿了一條螢青斑點大花裙,窄得很,也短,好辛苦才擠進去。周秋梨幫她穿進去,嘆著:「孩子長大得真是快,真是催魂天使。」細細跳起來:「我長高長高,比你更高。」周秋梨便抱住了她。
她記得那天的夕陽特別火紅特別大,燒到海上去似的。細細抱著浮泡,一劃一撐的,格格的笑著。周秋梨推著她,推到海的盡頭去,細細便跟著他說:「爸爸,不如我們出去大海,不要再回來了。」周秋梨道:「我也正有此意。」便把細細翻倒,按下她的頭在海中央,細細但見眼前都是紫藍,內里像火燒似的,眼淚掉在海中,不成眼淚,張口一叫,都是咸苦的海水,她想她的父親要殺她了,但她也是情願的。
她翻過來,呼嚕呼嚕的大口吸氣。周秋梨用浮泡盛著她,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裡太危險了。」
回來時細細十分沉默,過馬路時周秋梨要拖著她的手,她自己緊緊的將雙手交在肚皮上。
這一次是她第一次自己洗澡。從前都是周秋梨或細青給她洗的身。當夜她發現自己胸前的小點像李子一樣發漲,並且疼痛:「我變得跟母親和大姊一樣了。」她想:「不要讓爸爸給你洗澡了,他們變態。」細涼跟她說。她只是沉默下來,不曉得甚麼是變態,就像自己的淡紫小李子發漲一樣,變態是一件只可知而不可說的一件事情。
她的李子愈來愈成熟,細細愈來愈少話。放學回來就關在自己房間里聽收音機,晚上吃飯時也沒叫她父親。周秋梨幽幽的看著她,對細青說:「你多看看你小妹,要不要買衣服,零用錢夠不夠,有沒有交男朋友。」細細只是默默的吃飯,聽得如此,也沒話,飯沒吃完便放下碗筷,「」的關上房門。周秋梨長嘆一聲:「女大女世界。」細青道:「你不要惹她,事情還不夠多麼。」母親李紅出走後細細便避開了她的父親。「變態」彷佛是一種傳染病,她索性連飯也端回房間吃,每天天未亮便上學,在學校門口等開門,天齊黑才回家,躲在房間聽收音機。周秋梨又發了一次心絞痛,自此有輕微癱瘓,經常在床上叫:「細青,細青,我很辛苦,我要小便。」細青不管他,把電視兒童節目的聲浪調得高高的。周秋梨蹩得辛苦了,便哀求:「是我對你不起,你來幫我小便好不好?」細青冷冷的笑道:「我給了你前半生,你就給我一泡帶血水的小便。」周秋梨便發脾氣自己起來小便,啪的跌在地上,細青方給他丟了便盤:「自己解決吧。」細細看不過眼,便扶周秋梨上床,給他解開褲當,周秋梨非常難堪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細青在一個大年夜,和精神稍好的周秋梨上年宵市場,買了一支盛放的桃花,回來便收拾離開。細細在房間里看著她收拾,她連衛生巾都悉數拿走,細細便站著,拉著蚊帳,不敢說話,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下來。母親李紅走後,細月細玉細眉細涼一個一個的搬了出去,連過年都不回家,細容老早在外面住的,一屋子空蕩蕩的,衣櫃打開都是一個一個的空衣架,一隻大老鼠在床底探頭出來,又唧唧的縮走。細細穿一條碎花睡褲,剛長高,瘦伶伶的在打顫。細青沒有話,低頭收拾,外面周秋梨吃了安眠藥,在呼嚕呼嚕的沉睡。「啪」的關上小皮箱,見到了淚眼連連的細細,只輕輕的抱著她:「你乖乖的聽爸爸的話,我們家裡有很多事情發生,希望不會影響你,呵?」給細細塞了一疊鈔票,便走了。細細獨自站在客廳之中,桃花盛放,一瓣一瓣的跌下來,下了一個冬天的桃花雨。
就在這一刻,溫柔,內在,惆悵,她流了血。
血暖暖的沿著她的小腿,流到地上。
她「哇」的一聲哭了。
周秋梨聽到了聲音,半醒不睡的爬出來,細細哭喊道:「大姊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周秋梨看到細細流的血,明白過來,跑到細青和細細的房間,打開衣櫃,要找衛生巾,卻碰到一櫃的空衣架,玲琅作響。周秋梨發了一回怔,一會,方對細細道:「要來的終要來。你這個叫月經,很正常的。」然後找了點衛生紙,為細細抹拭。多年後細細還記得這個大年夜,她的父親周秋梨和她在午夜的街頭找一間便利店買衛生巾。她的長大與啟蒙,總是與她父親,或離開有關。
這一年細細升上中學,理科成績特別好:她看不起所有與感情有關的事物,譬如愛、譬如文學。李紅和細青走後周秋梨登時沒有了靠山,沒有收入又沒有照顧,便將房子拿去抵押,拿一點錢度日。細細身世襤褸,穿一條過短的校服裙,一雙襪子穿完洗洗完穿,經常還未乾透便得穿上腳,沒腕錶,老問人:「現在幾點了。幾刻了。」也就成了她一天會說的話。晚上和老父吃極咸極鹹的小菜:「咸便少吃些。」周秋梨說。一碟小鹹魚可以吃5天,好像在50年代,吃得細細臉如菜色,神情又冷靜,益發像小尼姑。周秋梨時好時壞,沒病的時候就問她:「大姊有沒有來看你。」心絞痛的時候便怨天怨地:「女人都是賤貨。」將全屋可摔之物摔過稀爛。細細也學會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老是目無表情的將一屋碎片收拾,給周秋梨吃藥,然後回房間計算幾何三角。
細青來學校看過她一次。她下課,見細青穿一件芍藥大花絲長裙,戴一頂血紅的大草帽,站在火紅的野火花樹影里等她。細青見得細細小乞丐似的,摘下了草帽,便流了眼淚:「我和你去買幾件衣服吧。」細細一挑眉:「我不需要衣服。我要電腦。」細青眼紅紅的道:「衣服我買得起,電腦我可買不起。我跟細青細月她們張羅一下吧。」便和細細往酒店的咖啡店喝下午茶,一逕問細細周秋梨怎樣怎樣。細細吃完栗子蛋糕又吃芝士餅,再叫了客大雪糕,有搭沒搭的道:「我想他快要死了,他老早就應該死的。」細青大吃一驚:「他是你爸爸,你怎可以這樣咒他,是不是他侵犯你了。」細細吃光了雪糕,調匙擱在玻璃杯上,鏘然有聲,道:「吃完了,我要回去了。」細青便將預備好的鈔票給細細。細細也沒看,接過來,說:「好了,可以交電費。這個月家裡都沒電。」細青瞪著她,覺得完全不認識這個妹妹,和幾個月前那個扯著蚊帳哭泣的小女孩子完全兩個樣。
成長這樣殘酷,細細完全忘記了一陣子前的自己。
她付清了所有帳單,在一個燈火明亮的晚上,迎接她父親的死亡。
周秋梨老早知道自己會死似的,寒流初襲,他去街市張羅了一點肥肉、南乳、芹菜、栗子,做了個暖哄哄的扣肉鍋,買了一條烏頭魚、乾燒,又做了點紅豆暖粥,暖了梅子紹興酒。細細放學回來,聞到一屋的肉香,陌生至很不真實,心裡便覺得很恍惚,有不祥之感。她也沒問他,只搬了小板凳,坐在廚房門口,拿著計數機在計算或然率,周秋梨哼著「東坡訪友」,鍋里肉氣氤氳,隱隱有俗世喜悅之意。周秋梨叫細細擺了九雙碗筷,卻只著她盛了兩碗飯,跟細細說:「你去跟姊姊們說,家裡常備她們的碗筷,她們要回來甚麼時候都可以回來。我有甚麼做得不對,我還是一家之主。」細細想,所有人都跑清光,他還在說甚麼一家之主。也沒答他,端起碗筷便吃。
飯酒過後,周秋梨臉紅耳熱,登起步子,唱起京戲來:「我楚霸王力拔山河氣蓋世。」嗓子還未拔高,便按著心臟,臉上由紅而紫而藍,呼吸急促,身體像蝦一樣蜷曲。細細飛快給他拿了心臟葯,周秋梨已經無法吞咽,細細用手把藥丸按進去,驚得牙齒一直格格作響,把周秋梨扶到床上便打電話叫救護車。周秋梨一直按著心臟,說:「很痛很痛很痛。呀──」叫到細細的骨頭裡面去,流了一臉的涎液和一床的小便。她沒想到結局會這樣猛烈。他一口一口的抽著氣,破風琴似的,一隻手緊緊的捉住了細細,把細細捏痛得眼淚都流出來。「放開,放開。」她說:「細細,細細,好可怕。」周秋梨斷斷續續的說。「放開。」周秋梨愈握愈緊,他一定想將她捏死。細細想起多年前與父親游泳的那個黃昏。或許當時他將她的頭按進水裡,或許真想殺她,或許只想和她開玩笑,這個可怖的謎她一生都不會知曉。「放開。」她說。周秋梨只餘下幾口氣,他死了都可能這樣捉著她。細細發起狠來,便用另一隻手按住了周秋梨的嘴。
周秋梨放開了她。他停止了呼吸。
到底是她殺了他,還是他自然死亡,和他那個黃昏是否想殺她一樣,都是一個她一生都不會開解的謎。
她坐著那裡,空氣還有殘餘的肉香和酒香。細細低頭看看自己,又是穿著一條吊腳睡褲,一雙破拖鞋。她的父親死了,她想穿好一點來送他終。
衣櫃空蕩蕩的都是衣架,還有的便是一套她剛洗乾凈的校服。她便換上了校服,穿上上學的鞋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她父親身旁,等人來收屍。
後來她記得那天她下課便到醫院認屍。醫護人員力稱是她報的警,當時病人經已死亡,細細經已全記不起來。
從那時開始細細記性便很差,連到殯儀館都摸錯地方,萬國殯儀她記得是香港殯儀,害得她每層每間的去找,待她攪清楚地方又得摸過海去,過海隧道又慣常的塞車,她到殯儀館時他們已經走清光,殯儀館在關門,她在紛雜的花堆里徘徊了好一陣,想乘隧道巴士回西環的家,大概走錯了方向,在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醒來車上只剩下她一人,下得車來,涼風陣陣,原來去了沙田,又來來回回的坐公共交通工具回家,她老覺得,永遠在尋尋覓覓,永遠回不了家。
因為專註於解釋事物的客觀規律,細細的生活總是十分糊塗,成了一般人口中的「藝術型科學家」,將手錶當作雞蛋放進熱水煮那種。細細熟悉質子分裂的速度,光的折射途徑,硫磺氫炭氯氮氨及其化合物的性質,卻可以考試忘記帶准考證,襪子只穿一隻而忘記另一隻,出門忘記關水喉經已4次,每次屋子都是淹得幾乎可以養魚,細青大吵了好一陣細細索性自己在離島租間小房子,讀書考試,入大學念工程后搬進宿舍連過春節都不肯回細青的家睡,每次回到細青處都熱水燙腳的趕這趕那,細青嘲她「旋風式到訪」。現已杯盤狼藉,細青細月都喝得滿臉通紅,細細挂念無人宿舍的冷靜,長長的走廊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和她案頭電腦綿延的電流聲,便輕輕說:「我想我還是先走了。」細涼「嗖」的一聲止著她:「你這時叫走大姊少不免會哭鬧一頓,還是耽一會吧。」細容聽到了,便低低道:「你要走不如悄悄的走,我看大姊還是大哭一頓收場。我們都走吧。」儘管麻將聲啪啪響,細青聽得一個「走」字,便麻將都不打了,跳了起來:「誰要走了,這夜不是團年夜吧,誰要走了,你們都看不起我,都要走了。爸爸死後,你們都當我死了,我死了倒好。」細容便拉著她:「怎麼了,大家開開心心的,你又何必傷感。」細青聽得「傷感」兩個字,才覺得傷感,便嗚嗚的哭了起來,細月也過去摟著她:「姊姊,這不好。趙得人是客人,你讓客人難做有甚麼好呢。」細青益發哭得厲害了:「你要結婚了,我還要自己一個人。」細容笑:「你如果肯我給你介紹人好不好?」細青哭得一臉都是淚:「現在我是甚麼了,我都要你們給我介紹人,我竟淪落至此了。」趙得人站在那裡,實在插不上話,見細青及姊妹們你一口我一語,卻任由細青眼淚鼻涕的直流,便給細青遞上了自己的手帕。細青接過來,深深吸一口手帕遺留的古龍水香氣,問趙得人:「你是不是同性戀的?這麼好。」惹得眾姊妹都笑了。又問趙得人:「你覺得我們家姊妹怎樣?」嚇得趙得人滿臉赤紅,囁嚅道:「沒怎麼樣,很……很……很沒怎樣。」細月笑:「你到底說甚麼。」此時細眉掩上眼,道:「好黑。」然後「拍」的一聲,客廳便陷入黑暗之中。細涼哇哇的叫起來,細玉在黑暗中道:「這是個黑暗的大年夜。你看,整個城市都黑了。」細月在漆黑中握住趙得人的手:「停電了。」細眉說:「黑暗裡有光。好光。」細涼便拉盡了窗帘:「失火了。或許因為停電,所以失火」姊姊妹妹便圍在窗前看失火。趙得人方知原來夜裡的火是這樣的美麗熱烈。失火的大概是近摩星嶺的木屋房子,橙黃的烈焰吃進沉綠的山裡去,喜歡跳躍,如狂歡節。救火車和救護車划著鮮紅明藍的閃光,嗚嗚的前進,時而停頓,有片刻的寂靜,或許有點人聲,不過無法聽清楚,那或許是個懶惰的父或母,第一次情深的叫喚他們的子女,不過他們可能已經葬在烈焰之中了。姊妹們緊緊的摟著,以火以死,她們才相互綣戀。趙得人站在她們背後,說:「我知道怎樣形容了。你們姊妹就像活在烈火中一樣。」細涼道:「這你是自視為救火車了。」趙得人道:「不敢不敢,實在是杯水車薪,能自救就差不多了。」細玉道:「好吧好吧,你請我們喝酒,以酒當水吧。」便摸黑去點蠟燭。細眉不知從那裡找到了好幾十支白燭,借點搖動的燭光,一支一支的截斷,在窗台上,桌子上,椅背上,地上,點了一支一支的小蠟燭。細玉開了趙得人帶來的聖安美莉安紅酒,給趙得人及眾姊妹倒了半杯,酒就倒空了,細眉在她身後叫她:「玉姊姊,人老了是不是會像河馬。」細玉一震便推翻了酒瓶,碎了一地的綠玻璃。細眉道:「你們會受傷的。」細月已經一腳踏在玻璃碎上,她沒有穿鞋子,腳底流了一行基督釘十架一樣殷紅的血。細容跪下來想拾玻璃,膝頭又嵌進了綠寶石般的碎片。細涼叫她們勿動,去廚房找藥箱,回來時一腳踏在洋燭上,燒得痛,跳開時跳到綠晶瑩上,又流了血。細眉彎下身來,左手擎著燭,處女新娘一樣靜默專註,為她們拔出碎片,然後在地上摸索,一一將碎片拾起,灰黃的柚木地板已散布了一滴一滴的血。細眉蘸了血,舐了舐,道:「血是甜的,酒是澀的,而水是無味的。」站起來,左手依然提著燭,右手拿起杯,大口大口的喝著水。趙得人想起他中學時代念的聖經,忽然明白過來:以血救贖,以酒解憂,以水潔凈。各人流各人的血,各人尋得各人的救贖。畢竟徹悟並不容易。這一夜,血酒水都有了,算是人生的得著。他不知道如何對細月說清楚,只道:「我想我今夜……。」細青按著他的唇,說:「別說話。」原來細青已經伏在地毯上睡了,囡囡在她身旁打鼾,此起彼落的,細青喃喃的說夢話:「窗關好了沒有,要下雨了,我要給妹妹們買雨衣。」眾姊妹演員退場似的,輕手輕腳的在收拾。細月買來的那株桃花,盛夜黑暗之中,忽然開放,或許因此會忽然墮落。
細容站在桃花之下,有點恍惚。
這麼多年了。細青執於她自以為的愛。永不可得的愛。超越道德的愛。因其如此,她和所有姊妹都不一樣。
細青夢見了桃花不停在流血,她站在花枝下,不得不打傘。
「窗關好了沒有,要下雨了。」她說。
她要給妹妹們買雨衣。唯獨不給細容買。
「這麼多年了,你還執迷不悟,細青。」細青聽得細容說。她聽不清楚下一句是甚麼,想靠近一點,細容卻一點一點的退後,然後,飛走了。
「細容,細容。」她一叫,便醒來了,很想張開雙眼,可惜眼皮並不聽使喚,想揚手,手卻不知那兒去了,想開口,卻無法說話。
「我一定在作夢。」細青想。
細容正在穿大衣,戴一雙夜綠色手套,抹了抹嘴,想補點玫瑰野露口紅,隱隱聽到細青叫自己的名字,看看,她還伏在地氈上,細玉給她蓋了薄毛氈。她便對著小鏡塗口紅,在鏡里看到了細青。
她打開了皮包,掏出了支票簿,給細青簽了一張支票。
細月已經穿好了短夾克,見到細青在簽支票,便止著她:「我來,我來。你把錢省下了給囡囡買點好東西。你在外靠救濟金,環境也不會十分好。」便從皮包里掏出一疊現金來。細玉瞠目結舌,細月苦笑道:「我愈來愈像黑社會。沒辦法,他們都這樣。」細涼笑道:「我以為你已經是黑社會。」細細已經穿戴整齊,忽然眼前一亮,電燈一一亮著,細青轉一個身,手上握了一朵剛落的桃花,掩著了臉。細細吹熄了白洋燭,便脫下大毛衣:「今天晚上我還是不走了,我看一看她。」細容道:「乖孩子。或許應該留下的是我。」囡囡一直在打呵欠:「媽媽,走吧走吧。我們回舅舅家睡吧。」細月便將兩疊現金塞給細細:「厚的給大姊,薄的給你,可不要弄亂了。」細細將客廳大燈關掉,以餘飯廳的一盞吊燈,照著一桌子凌落的碗筷,散落的麻將牌、水果皮、瓜子殼、空酒瓶、茶葉、瑩綠的玻璃碎,一滴一滴,枯乾的血跡。細眉走到垃圾堆里,找著她的羊毛襪,站在那裡,半明不暗的在編織。趙得人覺得有點濕濕的,抬頭看,大年夜竟然下起牛毛細雨來,街燈份外的橙黃,火燒似的,遠處的火經已熄滅。夜深趙得人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忽然記起一個義大利神父的臉孔。那是張安詳而清醒的臉孔。關於阿都諾神父,有人說他是個沒落貴族之後,有人說他是個同性戀者,有人說他「躲進了修道院」,為了甚麼,不得而知。他教的是數學,上課卻給他們講蘇格拉底之死。他們發現阿都諾神父在垃圾桶里那一年趙得人念中五。他們圍住了垃圾桶,說阿都諾神父死了,沒有表面傷痕,可能是自然死亡。趙得人站在人群的外圈,擠不進去也沒打算擠進去,站在修道院校園的草地上,趙得人突然覺得很清醒。如今他想他明白。「躲進修道院里去。」各人或以血以酒以水,尋求各人的救贖。
在修道院里,躲無可躲,所以躲進了垃圾桶。
但救贖就在眼前。
細月在他身旁睡了,胸脯微微起伏,如同鴿子。汽車在公路上靜靜賓士。他握著駕駛盤,卻伸手握住了細月的手。在幻滅的不惑之年,他們能夠遇上對方,又能夠發生感情,是生命給予的福惠。細月的過往是他無所知甚至不願知,他知道的只是眼前的女子,他並願意包容與接納,一切關於她的,創傷與驕傲。她這時只是非常疲倦的睡了。雨愈加的大了,密得近乎紫色。他只是聽得雨的落下,非常靜,靜得整個世界都要塌下來。再看細月,她流了一臉的眼淚,雙眼仍然緊緊的閉著。他搖了搖她,問:「怎麼了。」她方緩緩的張開眼,道:「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父親要殺我。」趙得人伸手摸她的臉:「不會的。你父親已經死了。」細月含含糊糊的道:「是呵。」又沉沉的睡去。趙得人掏手帕來替細月抹乾了眼淚,然後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嘴。淚的氣味,微酸,勾起嬰孩記憶,但細月的身體又明明散發成年女子的脂粉與汗香。趙得人才想起,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細月的眼淚。這樣她就是他的妻子:他看到了她從不讓人看見的。這時漫天的雨,由紫而紅,夜裡像也有彩虹,慢慢的淡化,愈來愈輕,趙得人以為是下著粉紅的雪,揉揉眼睛,滿目滿懷,都是墮落的桃花。他加快油門,開進桃花雨里去,落紅紛紛,不過是過目急景,過了便天藍海綠。他一直開一直開,愈開愈漆黑,開到無色無聲的混沌去,黑暗盡處,有光。他開到微亮之處,彷佛有桃,但已經長了綠葉,亭亭如蓋,花不過是記憶。他想景色至此,真是好,眼前豁然開朗,無夜無色,一夜風和雨,就此收盡。細青就在這時醒過來,如此這般,由血肉相連的痛楚,想起了七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