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隻眼

第三隻眼

「班長,講人鬼的故事吧。」

「你不怕嗎?」

「怕,可我又怕又想聽。」

「好累呵……。」

上篇

南琥珀和司馬戍合拖一具無齒木耙,並肩在海灘上跋涉。他們身後,木耙拖出一道寬約兩米、不停地延伸著的平滑沙帶。沙帶緊貼著海,海水卻夠不著它,又一鼓一鼓地老想夠著它。南琥珀和司馬戍手墜在背後,象被緊縛著,這使他們渾身漲滿力氣。上身前傾,負重烏龜般的頭頸長長探出去,似要從身上跳開,似要撲前去咬。

任何上岸或者下海的生物,都會在沙帶上留下足跡。

沙帶執拗地要把大海裹住。

南琥珀不用回頭,憑手掌的感覺就拿得准身後沙帶合格。深約寸許,不偏不斜。左邊是太陽,右邊是大海,潮水爬到距沙帶幾寸遠的地方,伏身遲去,拋下一大片泡沫劈劈噗噗熄滅。面前沙灘上的腳印,全是人們白天留下的。他從這些烏七八糟深深淺淺的腳印窩子里,不費勁兒就能瞧出是男是女,瞧出孤獨者的沉思:跛的傾斜、老人的疲乏,還有好些肥臀坐出的坑兒,隨意推起的沙枕頭,融化的煙蒂,……老瞅著這些,真丑。丑得久了,他就發木。倒是狗的足跡好看,一隻只小酒盅似的,挺規矩。

大耙把所有的足跡統統耙平,隨即流出一條輕軟沙帶。

南琥珀的解放鞋掖在腰裡。每一步,他都把腳趾努力張開,深深踩入沙中。若有一著踩中蓄透海水的細沙,那舒服得要叫娘,腳象是化掉了,另有一樣東西在下面偷偷動。他和司馬戍配合得非常協調,以至他覺得竟是自己一人在拉沙帶。換個人來配合就受罪了,步子短半寸,沙帶就歪。落腳深淺不一呢?那沙帶就成了鬼啃出來的。你沒法讓他明白他的步子有多索,那得花半輩子功夫。與其花那功夫,不如自己也邁他那種矗步子,也能拉出條合格的沙帶。配合嘛,你若老去糾正人家,才蜜吶;你若會適應他的蠢,倒是個小小樂子和兩兩諧調。和司馬戍拉沙帶,就是和自己另外一半嵌合,聽他的呼吸就知道了。

「歇會吧。」南琥珀說。

兩人同時在右腳站住。似乎感到熱,彼此站開些,競有些不自在起來。

南琥珀回望沙帶,薄暮中,沙帶恍榴在動。那是海水動的緣故,把沙帶推來拽去。但願明天早晨這條沙帶上沒有腳印。

「八班的防區比我們起碼短二百米,」他說。並不指望司馬戍回答。

最好別從我們這段下海。媽的,足足比他們長二百米,軍犬還歸他們用。而逃犯呢,倒可能從這塊下海。明天一查到腳印,禍事就來了。放跑了一個,哼哼,上頭要把我們敲打一年。不,不止一年。非得等到你立功,人家才不提以前的事。

「今夜不知誰立功。」南琥珀一笑,仍然不指望司馬成回答。

「就剩一支了,你要不要?」司馬戊拘出個癟癟的煙盒,口朝上,遞到一半不再遞了。

「要!」

南琥珀不想抽煙,但是司馬成那討厭的姿式惹得他非要不可。他說:「要,早想支煙抽啦。別掐斷,輪著抽吧,少出個煙頭,每人可以多抽兩口。」

司馬戍手一扭,把煙捲掐斷,遞給南琥珀半截。

南琥珀想:他才不願兩張臭嘴在一支煙上抽來抽去吶……

「你褲袋裡放什麼東西老碰我大腿。」司馬戊望著大海說。煙捲沾在他嘴上,怎麼說話也不掉,煙縷從鼻孔鑽進去。

你那寶貝大腿碰不得?南琥珀想,老碰我大腿。哼哼,大腿!

噗,南琥珀把熄滅的煙頭吐掉。從褲袋裡掏出只鵝蛋大的銅龜,托在掌中:「喔——」

司馬戍兩眼頓時凝定,盯住它,舌頭在半張的嘴中冒熱氣,夕陽停留在臉上,海水似的放光,忽然,他兩眼變得極其溫柔了。喃喃地發出些驚嘆,臉上現出少有的痴色。微微搖頭。

南琥珀把銅龜舉到夕陽同高:「我探家時帶回來的。……二姐出事後,家裡想把它當廢銅賣掉。哪能賣幾個錢?我偏偏喜歡這丑東西。我拿來了。」

南琥珀手掌一翻,讓它跌落到沙灘上。幾乎同時,司馬戍也跌坐到沙灘上,傾身看它:「活物呵,小乖乖……」

「你別想太多。」

「班長,我拿我最好的東西和你換。」

「說了,別想得太多。」

司馬戍捧起小銅龜,呆片刻,仰面道:「我拿我換它!怎樣?」

「什麼意思?」

「你懂。」

「就算我懂,你也得再說一遍哇。」

「在我服役期間,整個人都交給你了,死心塌地!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絕不……」他輕輕道,「和你為難。說實話,我這個兵還是不錯的。」

「假如我不把它送你,你就不聽我的嗎?」,

「當然也得聽,你是班長嘛。」

「是不是?你沒拿任何東西和我換。」

司馬戍面容冷硬:「兩種聽法不一樣。」

南琥珀抓住木耙把手。司馬戍急忙捧著小銅龜站起來,興奮地望他。

南琥珀側身道:「放我褲袋裡。」

銅龜又落入他左邊褲袋。兩人又拉起沙帶。小銅龜鍾墜般在兩人中間晃來晃去,每一步都碰到司馬戍那條碰不得的大腿,他呼吸低且粗,彎著鐵似的頭,半閉眼。

小銅龜活物般在袋中亂撲亂跳。兩人都死撐著不語。

「你拿去吧。」南琥珀說。

他們沒有停步。南琥珀感到一隻手伸入他褲袋。候地,重物感沒了,小銅龜被司馬戍取走,放入他自己的另一邊褲袋,那裡離南琥珀遠些。南琥珀的心裂開似地呻吟一聲。

又走了許久。司馬戍道:「班長,老書上有句話『大贈無謝』,知道嗎?」

南琥珀幾乎是憤怒地問:「你幹嘛那麼喜歡它?」

「說不清楚呵……」

腳下沙灘漸漸變硬,泥土從沙中凸現。他們走到防區盡頭,把木耙從沙里提起來。一尊半人高的水泥碑豎在他們面前。正反兩面都楔有中、英、日三國文字:軍事禁區,非經允許不得入內。中文字大,紅漆,、佔據水泥碑上面一半;英文日文字小些,白漆,佔據水泥碑下面一半。南琥珀瞧出它有些傾斜了,頂部破去一角,被人零打碎敲的。他心裡怪凄冷,它有何罪呢?沒它時,這裡只是塊普通海灘,人跡不比別處多。自從把它一立,沙灘上的腳窩兒反而多起來了。它阻擋人也誘惑人哩。讓入一見心頭便突突的,擠著命也要進來一游。隨後才知道這裡頭和外頭一樣寡淡。結果水泥碑要被人敲兩下:進來時一下——因為它擋道;出去時一下——因為失望了。

南琥珀剛剛分到這裡,那位老兵就將二指並在一塊指向大海,低低地說:「喏,就在那!」

南琥珀覺得更可怖的是壓在耳畔沉重聲音。他久久望著凸起的大海,那冷冰冰燃燒的藍色。海流趴在它下面。漲潮時,它悄悄活轉來。越掙動越長大,汲聚整個大海的力量,朝這邊衝撞,把沿途抓住的一切都扔到岸上來。退潮時,它又以同樣的力量和速度撲向敵島。要是你落入其中,你就甭想再回來。海流會把你咽進去,到那邊敵島才喋地吐出來。那時,你就不是現在的你了。即使你許多年以後僥倖生還,別人也不會把你當成從前的你了。

於是這片弧狀海域被劃為軍事禁區,你若陷入海流遠去了,只得對你射去一發子彈。這也是拯救你。

這個秘密藏在大海肚子里,附近的人們都知道,卻又擱在自己肚子里,寧可爛掉,也不輕易吐給外人。其實,誰也不清楚海流究竟在哪裡,它一日三變,色兒似地游來游去。然而老兵們都執勤地對海灣拐角伸去兩顆指頭:就在那!——十幾年的傳統了。

南琥珀極想用手去碰碰那亮光光的海水。在別處,太容易了,只沒那興頭。在這兒絕對不行,人卻時時涌動老大興頭。大海那麼溫馴,潮頭隨著他的心思走,白亮亮的舌片伸到他腳跟前,似撫似舔的,而他只能退後幾步。

夜裡干「潛伏」,南琥珀全身比礁石還硬,眼睛幾乎沒用,全憑感覺。你有感覺渾身都是眼,你沒感覺渾身肉亂跳;不要擔心後面,即使身後站著一頭惡鬼,你也得堅定地對自己說:「沒有!」這樣你才能牢牢守住當前一面。否則,前後左右都是鬼,你哪一面也守不住;如果還不行,你便將衝鋒槍從夾肢窩裡伸向後面,大拇指倒壓住扳機,注意力全用到前方,別怕羞,黑夜遮蓋著你。這樣,也能獲得鎮定;還有,帽檐要壓低些,肯定能多點安全感,還會覺得自個兩眼很有力氣;千萬別踩上枯枝敗葉,它們會昧地一響,把你心臟刺穿。萬一踩上了,那你就踩住別動,一動它們又昧地一響;衝鋒槍是個安慰,你得牢記住它只是個安慰,千萬不要摟火!因為你認準的趴在那兒的敵特十回有十回不是。你只需把眼睛轉開,過一會兒再轉回來看,就會慶幸自己剛才沒犯傻。萬一你走火,你在前沿就會被臭翻,侮得你直想讓那顆子彈打在自己手板上;你千萬別信老兵們瞎咋咋的驚險故事,他們是在把老輩人割碎了一塊塊零賣,他們自己可啥也沒有;你一定得學會使自己放鬆,身上每處都軟軟的,隨便挨住一株馬尾松,腦中回想白天這裡的地形地貌,於是這個黑夜才會歸你所有;最後,你得體會敵特的心情——這太重要了,如果你想贏了,你就得和他們交心,就得有那麼一會功夫惡狠狠地把自己想象成敵特,便會大悟:媽的,真正害怕的是他,這兒每棵樹每個石頭都夠他怕的。你好悅意吶,競有些盼望這兒每棵樹每個石頭都夠他怕的。你好悅意吶,競有些盼望敵特爬上岸來。哼哼,動的怕不動的,在乎的伯不在乎的,大眼圓瞪的伯半眼微笑的……

還有一絕:

當夜越縮越緊的時候,海風忽然變味,硬得象只榔頭敲你的嘴臉。海面上湧來猛烈聲浪,如同大海站了起來,轟轟隆隆搖搖晃晃地翻筋斗,那聲音把四面八方塞得水泄不通,天地間容不下這頭巨皮——國民黨的心戰武器:大喇叭,六行四排二十四個,每個都和波音飛機的噴氣口那麼大,功率或許更大。它用驚天動地的聲音和你悄悄談心,震得人簡直站不穩,活脫脫是天塌了,掉下張大嘴。它從你雙耳鑽進去,再脹破你身軀鑽出來。它把黑夜奪走,再擲來砸倒你。你若有種,就和它對罵,站不穩也要罵!它一句,你一句,發狂地同它對撞;否則,你會在令人窒息的聲浪中縮成指甲蓋那麼點,甲蟲似的在海灘上亂鑽。……夜復一夜,年復一年,你漸漸寬容它了。候忽發覺:那聲音不怎麼震耳嘛。夜裡,在那邊,你還有個伴兒,和你一樣辛苦。唉。

最初,是日子嚙噬南琥珀。後來,便是南琥珀有滋有味地咀嚼一個個日子了。這兒一切都非同尋常。活著,力氣把渾身骨節脹得咔叭響。攜槍在沙灘上走走,儼然是自己壟斷這片海域。再後來,日被嚼得太透,復又寡淡起來。驀地悟到:不是自己壟斷這片海域,竟是將自己配屬給這塊海灘哩。象那塊礁石,象那株歪脖樹,象樹腰間那塊疤節,象極目無數什麼都不象的東西。他情願把白天留給戰友,夜裡去海灘上崗。在黑暗中,他覺得輕靈、乾淨、快意。他違反執勤規定,把解放鞋脫下來,掖進腰裡,赤腳深深地踩進沙中,享受沙的流動。他把海風吞進腹,再吁出去,猶如一遍遏制洗自己。

……黑影剛剛從按樹林帶里出來,南琥珀就捕捉到了,儘管它極象一株樹影。剛才那裡可沒有東西,現在突然多了它,

肯定是人。黑影不動,南琥珀知道他在觀察,所以也不動,甚至不把臉轉向他。稍過一會,他感到那黑影朝海邊移動了,頓時興奮得發抖。他從雨衣下面慢慢抬起衝鋒槍,無聲地撥開保險,屏住氣息,待黑影移到海水旁邊那個廢棄的地堡處時,猛然喝問:「口令!」

聲音響得要命,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隨即膽更壯,今夜要開暈吃。他隱隱期望那人不回答,自己才好開槍呵。一團火塞在喉管里。他想再喝問一聲,卻發不出聲音。他拚命抑制射擊的慾望。

那黑影碎在沙灘上,瞬間又跳起來撲向大海。啪啪啪,腳跺得很響很急。接著傳來濺踏海水的聲音。南琥珀端槍狂喊:

「傻瓜,回來,我開槍啦……」

這不是胸環靶、海漂物什麼的,是人的血肉之軀呵。南琥珀遲疑了片刻,突然感到又憤怒又快活:干吧!他概略瞄準,穩穩扣動扳機,將二十五發子彈全部射出。槍托猛烈撞擊他的肩胛,他的心臟跳得比槍托更凶,火舌刺花雙眼,大團熱氣散去,面前更黑更靜。他確信命中了。擦亮防水手電筒,提起衝鋒槍,強撐著兩條軟面似的腿挨到海邊。他看見一個男子躺在淺淺的海水中,面部露在水面上,身著短褲背心。旁邊蹋著一個尼龍網兜,裡面有兩瓶白酒,一隻充了氣的橡皮球膽。男子胸、腹、頸有四五處貫穿彈孔,有的在噴血,有的只是漸漸滲紅。男人還沒死,他兩肘在腰后一撐一撐,眼睛和嘴吃驚地張好大,拚命地喘,喉間「咕嚕咕嚕」。

南琥珀朝他彎下腰,又不敢碰他。

黑暗的海里忽然傳來一陣嘶喊。南琥珀大驚:喔!還有一個哇……他朝喊聲舉槍,扳機卻扣不動,子彈打光了,他慌忙換彈夾,意識到另外一人已經下海逃生了,休想再抓住他。在黑暗裡,什麼都看不見,子彈也難擊中水裡的遊動目標。

不料競傳來踏水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南琥珀忘了隱蔽,徑直用手電筒照去,頓時心顫不止。

一個女人,上半身幾乎裸著,纏兩條充了氣的自行車胎,散亂的頭髮蒙在臉上,歪歪倒倒地奔來,近了,一撲,抱住海水中男子的脖頸,臉貼在他額上,一下下地碰,傷獸般凄號不止。

男人凸起的眼球直對著南琥珀的手電筒,不眨。斷續道:「饒了她吧……她沒甚罪……咱是沒法子,才上這……求你們饒她吧。」每一掙動,身上的彈孔就突突冒血。話未了,氣已絕。他臉朝旁歪去,兩隻眼球在海水中凸露著。不閉。

女人伏在他身上瘋狂地哭喚。南琥珀聽不清她的話,隱約感到:她要求他開槍打死她。

戰友們從各處雜杏地奔來。槍托砰砰相碰,互相厲聲催喚。到跟前,猛地站住,個個都呆了。

連長舉腕看錶。然後對兩旁人大聲說:「退彈!」

戰士們默默卸下彈夾,彼此離遠些,朝天舉槍,依次響起空膛擊發聲,最後關上保險。

連長對南琥珀道:「你?」

「光了。」

南琥珀忽然想起剛才又安上了一個實彈夾,便發狠地把槍扔到一邊。槍管插入沙中,似要立住,過片刻又倒下。一個戰士替他把槍拾起來,卸下彈夾。

衛生員咣咣噹噹提著藥箱跑來,蹲下就用牙撕急救包。

連長道:「卵用!」

連長朝暗影中伸出手,接過一隻軍用水壺,旋開蓋遞給南聯珀:「喝三口。」

南琥珀舉到唇邊,嗅到猛烈酒氣,直覺噁心,知道是給自己壓驚:「不喝。」

「喝!」連長凶一下,又放鬆語氣,「天冷啦。」

南琥珀吞進一口,覺得一塊火炭掉進肚裡,隨即在體內亂竄。

「還有兩口。」南琥珀又呷了兩下,漸覺身子松活。

「還有她!」

南琥珀把酒壺伸到女人的嘴邊,「喂,」女人驚恐地躲避著。

南琥珀把酒不分嘴臉地向女人倒去,女人初時又叫又躲,後來口裡進了些酒,她竟張開嘴湊了過來,雙手攏住水壺,貪婪地狂吞,那姿態驚得人們直往後退。

連長說:「拄她起來。」

那女人喝完酒,又抱住男人的屍體,踫頭踫臉,似醉似瘋在器喚著。

南琥珀把手伸到女人腋下,用力一拽,好重!那女人和男人屍體同時動了下,彷彿長在一塊。再一拽,又動了下,還是拽不開。南琥珀刷地抽回手,這是女人呵,而他的手卻伸到乳胸上去了,軟軟的,裹著自行車胎,……他不幹,讓別人下手吧。

連長彎下腰,雙手扳住女人肩,用力一掀,將女人和那屍首分開了。女人翻個身,忽然痛極地慘叫,頭亂撞,身子一忽兒掙成只弓,一忽兒縮成只球,在海水裡翻來翻去,兩

腿扭曲。接著,血水從腿間湧出來。她小產了。不再慘叫、掙扎,只不停地呻吟、痙攣。

「你別,你別……」連長慌亂地朝她跺腳擺手。傻了片刻,看看兩旁。「讓開。回去睡覺。」他脫下軍棉襖,將女人攔腰裹住,濕源源的眼睛瞪住南琥珀,「抬呀!」

南琥珀和連長抬起女人,朝營部狂跑。他兩腳老往沙里陷,臂間沉甸甸的,一股股腥熱的液體順著他手腕流下去,他竭力昂起頭,不敢吸氣。

「你幹什麼吃的?要快!」連長回頭吼道。「步伐統一,聽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南琥珀踩著連長的口令,迎著敲擊面孔的有節奏地跑離海灘。一路上不知道摔倒多少次,但他渾無知覺。

第二天,那女人也死了。

大約一個月後,南琥珀被連長叫到連部。關上門,連長不看他,說:「桌上有封信。團里轉下來的。」

信攤開放著。南琥珀看到信的末尾蓋著一枚鮮紅的圓印,他匆匆讀去。信是陝西漢中某公社革委會寫發的,大意是,感謝親人解放軍幫助他們消滅了兩個外逃的反革命,他們謹致無產階級的戰鬥敬禮。

連長邊點煙邊說:「會給你記功的。」

「我不要,」南琥珀嚇了一跳。又囁嚅著:「不要……」

沉默一會。連長問:「抽煙嗎?」

南琥珀接過一支煙,笨拙地吞吸起來。這是他平生所抽的第一支煙,以後再也沒戒掉。

兩人對坐。南琥珀見連長久久無語,便壯起膽子小聲問:「連長,想什麼事哪?」

連長手碰碰桌上的信封,喃哺地:「想家……」

南琥珀記起,連長的家鄉正在漢中地區。

南琥珀和司馬戍往回走。司馬戍肩扛木耙,一隻手還將那小銅龜轉來轉去,口裡不時發出嘆賞聲,步子競有些踉蹌。

經過廢棄的地堡,他站下了:「哎,班長,好象就是這兒吧,你打死個人。」

南琥珀最討厭類似的話。什麼叫「你打死個人」?如果說「你幹掉個反革命,聽起來舒服多了。

「呂寧奎好羨慕你吶。老說『老子在靶子上穿過百十個眼,從來沒見血。班長哩,當兵才半年,一梭子就把通姦犯打穿了!乖乖乖——棒。』啊?」司馬戍將呂寧奎仿得妙絕,那咬牙切齒、不甘不讓之態,活活是呂寧奎附到他臉上。「我看他有點嗜血欲。我擔心今晚放『潛伏』,他有鬼沒鬼都要摟火。搶著打,打成了扇面!我們可得把他勒緊點。要我,就把他扔家裡,留守。」

南琥珀想:那小子仗著槍法准,技癢難熬哇。果真讓他打上一個,難保不上癮,以後動不動就打。我說了多少次,是「反革命投敵犯」,他總叫什麼「通姦犯」,狗屁毛病!兩眼盡瞅住什麼事嘛。

「我和呂寧奎說過:我要是班長啊,就讓那對狗男女過去。」

南琥珀盯住司馬戍:「哦?」

「過去混混,就知道苦頭了,敵人利用幾天,就會把他們踢開,絕對不會有結果。人家要的是整塊大陸,懶得養一對痴男女。聽說前幾天也有家漁民偷渡過去,人家用槍打,根本不準靠岸,只好回來坐牢。傻子呵,下海過去的統統是傻子,其次才是反革命。」

「要你,那天晚上就不開槍嗎?說實話。」

「當然開,不過我槍法不準呀。」

都是事後的想頭,南琥珀心裡冷笑著,目標猛地出現,你也不會這麼平靜!哼哼,臭我吧,就算我幹掉了一個傻子,還有好些「呂寧奎」吹乎我哪。你哩,就他媽一個。

南琥珀立功后,也結結實實地得意過。無論往哪兒一站,總有人悄悄指他,「幹掉過一個……」,於是他們呀地靜下聲,朝邊上讓讓。他哩,佔據著較大的空間,有意把身子放鬆,目光軟軟地望天望地,彷彿什麼都認識,就是不說話。他們偏偏服他這副樣兒。

司馬戍悠悠地道:「如今,下海過去的比上岸過來的多縷。」

「胡說八道。」南琥珀隨便駁一句,並不認真,因為他知道司馬戍講的是事實。

「就算吧。要是一點都不胡說八道,你活著試試?……咱們這兒呀,是個垃圾口,兩邊的垃圾都擠過來擠過去。海流呀,瞎幫忙。瞪什麼眼?要打我反革命嗎?說實話,班長,我們家已經有個反革命了,再多一個又怎樣?」

南琥珀欲言,牙齒忽然咬到舌頭邊兒,疼得他舉舌無語,口角直撲冷氣,愈使他惱火。他打量司馬戍,猜測他是真言還是假怒。他想:今日他怎麼這樣興奮,半年後的話加在一起也沒今日這一會兒多。把我當傻子嗎?我不過懶得張口罷了,我把舌頭窩在肚子里。你知道那些屁事我哪點不知道?要論說嘴我比你還敢說吶。喚,都是這隻丑東西鬧得……

南琥珀上前從司馬戍手裡抓過小銅龜,厲聲道:「你也別要,我也別要!」揮臂扔進大海。

司馬戍一呆,跳起腳去迫。南琥珀大喝:「站住!看腳下!」

司馬戍在沙帶邊站住。這條沙帶一旦形成,任何人不準逾越。

司馬戍氣得一扭一扭地回來,「你憑什麼扔我東西?」

「讓它在海里歇著吧,原該是它的地方。」南琥珀對自己很滿意,「你知道海里藏著多少東西,再多一個又怎樣?」

司馬戍道:「你就伯人提那天夜裡的事,提了你就火!其實我今天並不是有意要提,是你送了我東西,我一高興話就多。沒想到你,你……」司馬戍臉泛青。

「回去。」

「今日黑的早,告訴你吧班長,和你那夜一樣!」

「跑步。」南琥珀先跑起來。

「一二一,一二一……」司馬戍跟著他,故意喊口令。又把連長的聲音仿得妙絕。

南琥珀想:今夜非放他「潛伏」,看他怎樣?我的防區比八班長長二百米吶,那傢伙完全可能從我這塊下海。來吧,最好來,他敢放他走?

十號距海邊五百四十餘米,地形略高。這樣,人朝海邊撲去時,一路全是下坡,自己就有離弦之箭的感覺,速度越快,膽氣也越猛。當撲到海邊的時候,你就比你剛出門時厲害得多!十號是一幢花崗岩築就的班哨所,半截隱入地下,四周有矮松,塹壕,幾株夾竹桃,老大一片生產地。十號門扇大,窗戶小,頂部平。——這很要緊。

南琥珀坐在電話機桌旁——這位置專門屬於他。他摘下軍帽,朝膝蓋頭摔兩下,去去沙,感覺到人們都看自己,便昂然道:「全班集合。」

呂寧奎、李海倉、宋庚石……迅速靠攏,在近處鋪位上坐下。南琥珀不作聲,等著,還差一人。聽到角落裡有合書聲,司馬戍最後走來。

「早說了,」南琥珀停一下,好讓人們想想他「早說了」什麼。「沒事別開那麼些燈。第一,容易暴露目標;第二,你在燈光下呆久了,猛然有事衝進黑,就屁也看不見。……」他

又停一下,讓人們把這話吃進去。

越靠近前沿,大地上的各種規定就越密集越有力,一條咬住一條,把日子綁得十分硬實。你觸動一條等於觸動一片。大部分規定,條令本上沒有。不過團里會壓上幾條,連里再壓上幾條,……你只說:這是前沿。大夥心裡自然接受。南琥珀是班長,因此他不但心裡要有,手裡也必須攥住一把,好勒人。前沿一個班長,權力比後方大三倍,所以他也準備承受三倍的災難,啪,電燈滅了一盞。他接著道:「任務下來了,夜裡放潛伏哨。由司馬戍負責。其餘人隨我放第二班潛伏哨。現在班裡安排一下。司馬戍,呂寧奎、李海倉、宋庚石……」他又點了兩名戰士,「放第一班潛伏哨。第一班潛伏時間,零點至兩點,……」.

「乖乖乖,趕上退潮。」呂寧奎道。

「要是對自己沒把握,可以留守。」南琥蹈不看他。

呂寧奎揚臉道:「別別別,我去。我槍頭准。」

「第二班潛伏時間是兩點到四點,潮水還在繼續退。四點以後,全連轉入正常執勤。注意;除非萬不得已,不準開槍。要求抓活的。」

呂寧奎問:「逃犯有槍沒?」

「不確定。」

人們頓時有些異樣。

司馬戍對呂寧奎說:「發現目標后,我先上,不是讓我負責嗎?要是目標開槍,你就痛痛快快掃它個扇面,把梭子打空。滿意吧」

呂寧奎想想:「打到你怎辦?」

司馬戍不屑地:「抬呀。把我往衛生所抬。象班長那樣,——二——,——二——……」

大家笑了一陣。南琥珀不窘不怒。

呂寧奎道:「就伯又是空忙。唉,回回通報,回回不來。還是班長福氣大,事先沒通報,嗨!來了,雙的,一公一母吶。」

南琥珀被槍聲刺醒,呼地從床上翻下來,低吼一句:「不許開燈!」他在黑暗中一切都看得清清楚,而一開燈眼就花了。他雙腳往下一踩,準確地踩入兩隻張開口並排放置的解放鞋裡。他隨即朝槍架熟悉的部位一把抓去,牢牢抓住自己那文衝鋒槍槍把。他用肩頭撞開門板,沖向海灘。他不管屋裡人能不能跟上來——他們沒用,只要他趕到就全有了。他閉眼也不會跑錯道兒,憑這隻腳落地時的感覺,就知道下只腳該往哪兒踩。他邊跑邊收攏槍背帶,免得被枝極掛住。他輕拉栓再順勢一送,槍栓複位的飽滿聲音告訴他:實彈上膛。他指頭肚子稍稍脫離扳機但又不完全鬆開,奔跑時容易走火。他竭力彎腰運動,這樣可以充分利用大海的微光襯出目標身影。他根本不在出事的海灘上停留,而是穿越海灘徑直衝進大海,到水齊腰時才端槍往回搜索。他永遠不會忘記上次的教訓:子彈射完,海里卻冒出個漏網的女人……

「呂寧奎!」南琥珀首先發現一堵大塊身影。

呂寧奎大驚:「班長?你啥時模到我們後頭去啦。」

「快說情況。」.

呂寧奎哇哇吐去口中沙和水:「我們發現晚了,目標已經下海,乖乖,司馬戍頭一個撲上去!我想,我能落後么?也隨他撲上去了。媽的班長,逃犯有槍!小子拍手就打了司馬戍一槍……距離太近啦,我……我狠狠揍了他一梭子。

「人呢?」

「打死了,拖到岸上去了。」

「我說司馬戍!」

「我們在找。」

「他中彈啦?」

「我看是中了。」

「中哪兒?」

「胸脯了,這兒。」呂寧奎用手指怯怯地戳住自己心窩,「我看見他捂住這兒倒下水的。……」

「你看清楚沒有?」

「清楚。清清楚楚。距離太近啦。我幹了逃犯一梭子。」

「快救司馬戊。」南琥珀翻身又撲進大海,拚命往深處游。用手用腳用頭用身體各部位在水裡觸摸碰撞。出水換氣時,他聽到呂寧奎喊:「小心海流……」

滾你媽的,老子從來不信!南琥珀憤怒地想著,在淺水裡救個屁人,我得衝到海流前頭去。我有槍,要是我回不來,就他媽給自己一槍。到底有沒有海流?在哪兒?!……他深深潛入水中,手模到沙底,耳膜被水敲擊,待他再出水換氣時,聽到岸上響槍。連長在厲聲發令:「全體上岸,立刻上岸!」接著又是數槍。

「找到他啦。」南琥珀兩臂一松,吃進幾口海水,費勁地往回遊。腳踩了好幾次,總不著底。終於掙到岸邊了,剛站起來,便覺身子軟了,又倒入水中。他就趴著在水裡歇一會兒,才拖著雙腿用力上岸。他看見宋庚石抱膝蹲在沙灘上,也過去跌倒在他身旁,赫赫大喘。

宋庚石伸來一隻手:「班長,我摸著這個,是你的吧?」

天空候忽跌下一派月光,南琥珀隨之長了些精神。他看見宋庚石手中有隻灼灼發光的小銅龜,心頭便酸酸的。接過來,似乎比以前重些。他問:「司馬戍呢?」

「不知道……」宋庚石聲若遊絲。

「還沒找到?」

「沒有。」

追悼會一再推遲,因為幹部們都不死心,總想把司馬戍屍首尋回來。沿海漁民全打了招呼,水兵也出動了,卻老沒結果。每夜,都會有幾個幹部凸石般呆在灘頭上,執拗地等、擔心地等。萬一屍首漂到敵島,那邊的大喇叭就會播出一大堆故事:兵變、造反、投誠,……還會把屍首裹上一面國民黨旗,放幾束紙花,擱到舶板上讓潮水送回來。連長來去總是一句話:「司馬戍是咱連英雄,寧肯讓魚吃樓,也別叫國民黨得了去。」

誰知競真的捕上條八十多斤重的助黑大魚,它剛出水就敲斷兩塊船板。大嘴一張一合,發出風箱般的呼呼聲。尾叉亂劈亂吹,六條槍刺一齊上,才把它釘住。連長說它不吃肉,專吃海帶海草。於是拖送炊事班,使大斧劈開,用猛火烹透了,全連改善一頓,略補幾日來的疲苦。之後,人們更加懷念司馬戍。沒他,吃不上這魚。

然而追悼會是不能不開了。

指導員沉重地跋到十號,將一隻手掌按住南琥珀肩頭,又將另一隻手掌按住他另一肩頭,兩邊同時拍了拍:「司馬戍是你班的人。給你於個重要任務,把他的事迹寫一寫,追悼會上用。你也要準備上去發言。」

「他的事迹,連裡頭全知道哇。」

「我們知道是我們的,你們應當談談你們所知道的。不光是他犧牲的經過,主要是他以前所顯示出的英雄品質。你是他班長,平時沒受過他一點感染教育?對嘛,見微而知著。現在大家已經知『著』了,卻不見『微』我們要回頭尋『微』,引導大家弄懂弄通他是怎樣成為英雄的。這比一味悲哀重要的多。你憶一憶吧,憶的過程就是學的過程。司馬戍同志活著時,有些話我們不好說。現在他已經犧牲了,我們可以把他說足說透。高一些不要緊。」

南琥珀點點頭。

指導員手在軍裝兩邊口袋摸索:「知道當前精神吧?」

「批判政治騙子。」

「不完全。是批判假馬克思主義政治騙子,第三季度教育要貫穿的。司馬成不是很能讀讀寫寫嗎……可以聯繫起來。最終嘛,還要落實到戰備上。」

南琥珀使勁點頭,正要離去,指導員呼地打出一拳:「感情飽滿。」收回來又伸起一顆指頭,「突出一個愛字,對祖國對人民對海疆,都是愛。他老父親也要來參加追悼會,什麼是對前輩最好的安慰呢?好,忙去吧。」

南琥珀又坐到電話機桌旁,把鬧鐘拿開——滴滴答答聲音催得人難受,鋪開一扛口令紙。班裡戰士見了,陸續出門。只呂寧奎坐在鋪位上用火柴桿掏耳朵,全身不動,昂首高聲問:「班長,寫什麼哪?」不見回答,偷瞅幾眼,頓時矮下身子,輕得彷彿是對自己鼻端說,「寫吧,寫吧。」拈著那根火柴桿兒,俏無聲息地挨出門,到外頭才扔掉。

司馬戍一死,南琥珀便墜入痛苦中,總覺得欠他一筆無人知曉的老大的情債。然而苦想一氣,他又說不出自己有何錯處。你看哪,司馬戍活著時,總悶頭不語,人們誰也不把他看重。這一死,倒統治全連了,人人眼內都盛著他,鬱郁的,極象司馬戍神情。南琥珀把過去與司馬戍相處的日子一段段憶來,腦子都酸了,也淘不出他的英雄品質。他火得要命:哼哼,他要不是犧牲丁,能被人捧成英雄么?要不是成了英雄,他過去那些事啊,一件件都是毛病!都該搬到班務會上互助一番,叫黨支部嚇一跳。說不定還布置我幾條預防措施吶,防他下海。幸虧我早沒彙報上去,要不還得算成我的毛病。如今他一切都是對的,我一切都是錯的,得感情飽滿地向他學習。哼哼,逃犯一顆子彈,把什麼都打顛倒了,噢,打光彩了。司馬戍真正好福氣。

「呂寧奎。」南琥珀朝外頭大喊。屋裡空空的,真受不了。幹嘛都往外讓。

呂寧奎進屋,面容很嚴肅。

「叫大家進來,咱們開個會。」

南琥珀把指導員交待的任務大致說說。道:「我一人不行,大家一塊憶憶,司馬戍英雄品質。別扯遠。」

呂寧奎道:「憶什麼,張嘴就是嘛。」

「張啊。」

「司馬戍同學,」呂寧奎眼望一旁,「床位和我挨得最近。那天夜裡潛伏,我又和他挨得最近。真他媽感動!」見南琥珀不動筆。他掏出煙來,每人遞去一支。他從來沒這麼慷慨。「那天夜裡上哨前,司馬戍向我要支煙抽,我裝作沒聽見,因為我也不多了。現在想想:不就一支煙么?人家把命都獻出去了。我是個什麼東西呀……」

南琥珀用筆桿敲敲口令紙。呂寧奎忙道:「別急,我還有。司馬戍天天不愛開口,可他完成任務呱呱叫,這是不是品質?」見南琥珀記了幾筆,他立刻捅捅旁人,「該你了。」

宋庚石望南琥珀,南琥珀鼓勵地點頭。宋庚石小聲道:「六次了,司馬戍陪我上崗六次。我怕黑,特別是在海邊。還有,只要是晚上,我只要問他『解手嗎?』他準保陪我去。我們的廁所太遠了。」

南琥珀傾身問:「既然他常和你夜裡出去,有沒有說點什麼?人啊,在夜裡最容易交心了。」

「沒有。我們雖然常一塊出去,可路上都沒話說。他雖然肯幫我,可我覺得他又……討厭我,不和我說什麼。」

呂寧奎一掌擊在宋庚石大腿上:「早說了,人家不愛說話,關鍵看行動。我和他一樣,頂討厭呱呱呱。」

南琥珀道:「再熱烈點。」大家卻靜下來了。他一個個望去,盯住李海倉道,「你想說什麼?說唄。」

李海倉滿面紫紅,吞吐道:「那三十塊錢……咋辦?」

南琥珀笑了:「司馬戍欠你三十元錢,是不是?」

「不不……」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誰欠錢都要還。放心好啦,我和連里說,連里會處理的。」

李海倉拚命擺手:「不要,不要!你千萬別和連里說。我是堅決不要了,殺了我也不要!」

「不要?那你幹嘛說。」

「我本不想說的。」李海倉往後縮身。

大家又議了半天,南琥珀腦子也清亮起來。問:「差不多了吧?」

大家齊聲道「差不多了。」

南琥珀點點呂寧奎:「你把大家剛才說的,揀重要的寫一寫。別別,你不行誰行?你倆鋪位挨的最近,那天夜裡,又是你倆挨的最近。我們大家信任你。信不信任?」南琥珀大聲問。

大家齊聲道:「信任!」

「決定了。你寫好后交給我,我再加工。散會。」

呂寧奎坐到南琥珀位置上。數數口令紙,不多了,便拿本《紅旗》墊在下面。又把鋼筆芯旋出來,對著太陽照了照,有水,再旋進去。歪頭對屋裡人說:「輕點噢,最好讓一讓。」

抓過電話筒,聽到裡頭咔嗒一下,接著傳來「提高警惕」,他應道,「保衛祖國。聽好:沒事別響鈴,我們正忙。」放下話筒,他又把鬧鐘拿回來,上足發條擺在自己面前,他喜歡「滴滴答答。」最後,他把一盒煙堵在鼻下嗅著,仰面苦想。兩眼漸漸濕潤。……

傍晚,南琥珀進入十號,直覺面前煙味又熱又濃,他誇道:「好大勁頭!」

呂寧奎不待他伸手,忙用胸脯壓住桌面道:「還沒寫完。」

「讓我先看看。」南琥珀拿過口令紙,匆匆讀去。先一呆,緊接著哈哈大笑。這是幾天來全連的第一聲大笑。他笑得揚臉彎腰,渾身發軟,眼淚花花淌。呂寧奎寫的根本不是東西。他揉眼再看,忽見呂寧奎眼淚汪汪凶怒滿面。他強忍住笑,「不錯。唔……感情飽滿!你休息去吧。」

他決定就用它,看連里能把他怎樣。

南琥珀愛聽哀樂,偷偷地愛得了不得。哀樂在人心上打雷,極緩慢極沉重的雷。他聽了整個人就跟化了似的軟下來,就想朝一樣東西——隨便哪樣東西輕輕跪下去。他每每恨哀樂太短,於是他早就背熟了它。每逢銜冤、含憤、所遇不平又無法反抗時,便從心裡吐出哀樂,一遍遍吐給自己聽,背著人流淚。慢慢的,他感到哀樂是天下最長的曲子,它送走了那麼多死者,它卻不死。它那麼美,美得令人不能舉目。又那麼冷,從誰胸口流過去,誰就冷靜下來。他想起那弧狀海域里的海流,想起柔軟的、似在搏動的海底,想起越縮越緊的黑夜……哀樂盡讓人想這些東西。

樂止。南琥珀朝前方望去。司馬戍父親穿一身黃軍裝——卻無領章,腳踏方口布鞋,臂上的黑紗邊比旁人寬些。司馬戍母親比他年輕得多。南琥珀不舒服了:後續的?不知司馬戍是不是她生的。王副司令和趙副軍長,還有幾位不認識的首長也到會了。他們不站在親屬那一邊,站在悼念人員這一邊兒。他們不是來追悼司馬戍——犧牲個戰士,有個團干盡夠了,他們是陪著司父追悼司馬戍的。可見司父是大官,起碼是軍級。哼哼,你司馬戍為什麼不說哩?非瞞到死不可?好象我還沒把你看透似的。南琥珀瞧不起把爹煙捲般翹在嘴上的傻子,也瞧不起把爹寶貝似的掖在兜里的「小老百姓」。他望望司馬戍遺像,指導員說,這像要進團史。他覺得遺像上的司馬戍比活人好看,全無平日那股陰鬱、老態,還笑哩……這像不對頭,真正的司馬戍不是這樣,他不笑。即使笑,也絕不是因為快樂。這像和追悼會氣氛也不對頭,我們大家正乖乖地悼念你呢,一拾眼,你高高的笑。南琥珀還是愛看司馬戍父親,兒子死在他頭裡,他怎樣應付打擊。司父頭髮剪得很短,比當兵的都短,硬硬的臉,又瘦,兩眼很平靜。身邊的司母卻痛苦得站不住了,但沒忘記時常瞥一眼司父臉龐。其他兒女呢,怎麼都沒來7他又不是高知,生一兩個就不幹了。他是將軍級,準保生過七八個。南琥珀見司父動了下,那一瞬間的神情極象司馬戍,輕蔑中隱著些自得,半昂首半合目。他剛從關押中放出來的吧,連軍籍還沒恢復吶。司馬戊只是戰士,卻為他開這麼大的追悼會,比死個連長還大。幹嘛?……南琥珀早聽得些風言,是為司父鳴不平,是鬧給關押他的人看呀。

哀樂又起,南琥珀隨著人流前去,向司馬戍父母敬禮告別,司父無法還禮,只微微向來人頓首。南琥珀到面前時,已經有人在司父耳畔介紹他的身份了。司父凝視著他:「你是司馬戍的班長?」

「是」。

「我想和你談談。」

伏爾加轎車在十號近處停住。南琥珀率全班在車前列隊。司父剛出車門,全班刷地立正。南琥珀敬禮報告,司父挺立不動,將隊列看了許久。司母一會看隊列,一會看司父臉龐。

司父上前與戰士們握手。

「叫什麼名?」

「呂寧奎。」

司父似在心中默誦,記下了才回答,「我叫司馬文競。你呢?」

「李海倉。」

「司馬文競。你呢?」

「宋庚石。」

「司馬文競。……」

全班十一人,依次同他握手報名。他也把自己的名字重複了十一遍。最後,他從排尾走回來,聲音陡然有力:「我們來,是拜訪同志們,感謝同志們。」

隊伍略微動亂,大家不知如何作答,過去沒訓練過。要是問「同志們好」,那就不一樣了。

司馬文競對南琥珀說:「看看你們的家吧。」南琥珀朝隊伍喊聲「解散」,領著他步入一道短塹壕。

進屋,司馬文競迅速看了眼武器裝備:「可以。」

「這是英雄的床。」呂寧奎搶先指點道:「邊上是我。」

這張床是室內最整潔的,被子方正,床單一平如水,鞋子並列靠住一隻床腿,蚊帳收拾得沒有一絲皺摺。讓人見了,競不敢碰。

司馬文競笑問:「能坐嗎?」

南琥珀不自在了:「能啊。」

司馬文競坐下,墩一墩:「可以。」司母也挨著他坐下,眼圈立刻紅了。

「首長,請抽煙。」呂寧奎又搶先了。

「什麼煙啊?」司馬文競接過來看看,「可以嘛。」他吸煙吸得很慢。默默地把一支煙吸完,在面前小半截銅彈殼裡掐死,站起身。司母也隨他起身。他不滿意了,說;「別擔心。

你在這裡和同志們坐坐。我哩,和班長出去走走。不遠,就在海邊。」

「你有病。」司母目視南琥珀。

司馬文競道:「要有事呀,班長還背得動我。對吧?」

南琥珀忙道:「背得動!」說罷暗罵自己口笨。

司馬文競出門,望望前方,被遠方海灘上的地堡吸引住了,徑直朝它走去。

鋼骨水泥地堡直徑八米多,胸牆厚約一米,平頂上可坐卧十餘人。東半部下陷得最厲害,外壁布滿灰褐色凹凸彈洞,幾十年風雨來去,它還沒風化盡。手指觸摸去,缺損處的水泥喳兒依然如刺如刃。司馬文競靠近細看。

「我們班的防區從這裡開始,直到北頭水泥碑,共八百五十米。地堡是國民黨遺留下來的,早廢了,每年下陷五毫米。」

「國民黨192師的工事。」

「首長熟悉192?」

「豈能不知。他們的工事有個特點:射口多,還分上下兩排。立也能打,卧也能打。該師師長司馬騎還是我族中二叔吶,可惜我沒和他對過陣。192師在這一帶全軍覆沒,算是能

打的。司馬曉戰死了,他妻小還在台灣……」司馬文競不經意地看一眼南琥珀,「有什麼奇怪的?父親在國民黨,兒子在共產黨,或者丈夫跟國民黨去,老婆跟共產黨來,這種事多的很嘛。」停片刻,「如今有些人居然奇怪得很呢!」

司馬文競環繞地堡踏步,忽然朝一處俯下身:「呃?……」

南琥珀對司馬文競的觀察力大為驚訝,他不敢過去。

「現場是在這裡?」

「不是。」

司馬文競又俯身看:「是不大象,彈孔已經舊了。不過,你這裡是多事之疆啊,總出過什麼事吧!」

「我在這裡打死過一個下海投敵犯,子彈穿過那人身體打在地堡上。……」南琥珀把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全部說出。

司馬文競聽完,嘆道:「一梭子彈,三條人命。」

南琥珀覺得非問不可了,他憋了一年多,現在非問不可。「你認為該不該開槍?」

司馬文競摸摸領口:「我是沒有領章帽徽樓,隨便說說。如果我是你,也會開槍的。哨兵嘛,一是口令,二是槍。不然要你何用。如果我是他,寧肯爛在這裡,」他跺跺沙灘,「絕不活在那邊!你可不要見血就覺得有罪,是非功過,後人自有公論。現在是說不清楚的。」

「司馬戍說:這幾年,下海投敵的比上岸投誠的多了……」

「幹嘛非掛上小戍,你的看法呢?」

「他說的是事實。」

「不是事實!」司馬文競大喝,「下海的大多不是為了投敵,而是想找條活路。這裡頭大不一樣。」

南琥珀呆了半晌,后低語著:「要是上岸的比下海的多就好了,我們站崗也有勁。」

「唔。也許有更好的。你剛才說它每年下沉多少?」

「五毫米。」

司馬文競估摸地堡的高度,算計著:「它完全沉下去,需要四百多年。四百多年呵……一隻龜的壽命。現在的人,誰也看不到那一天。」

南琥珀隔著軍褲一把抓住袋中的小鋼龜,想往外拿。又忍住了。

「坐坐吧,好沙呀。」司馬文競快活地呻吟著坐下了。「起來時請你拽我一把,不然我起不來。現在我呀,倒下容易,站起來難,要是你不在,我想坐還不敢坐吶。呵,好沙呀。」他挖起一把,讓細沙從指間流下去,流完了,又深深挖起一把,再流。

南琥珀想起自己深夜赤腳踩在海灘上的味道,腳下的沙子,也是這樣流,流。——

「咱們不談小戍,好不好?來了后,人人都往我耳里灌他,太多大多,真是不必。現在,你的戰友肯定又在和她談小戍,她是聽不夠的。咱倆不會,對吧?這幾個月,我所知甚少,哦,什麼都不知道。你隨便談談,就象剛才,談什麼都行,我聽著聽著就覺得活過來了。沙呀海呀罵娘呀,哪樣痛快你就談哪樣,天不黑咱們不回去。怎麼不說話?是不是覺得你談的東西對我來說沒意思?錯啦,你覺得沒意思的東西最有意思了。你就當我是個石頭,是那個地堡,是那串彈洞,面對它們,你不會沒話說吧?隨便談。比方說班裡同志:呂寧奎、李海倉、宋庚石……」

他緩慢地把一個個名字說出來。

南琥珀抓下軍帽朝面前一摔,興奮地道;「嗨!他們呀,我太清楚了,跟放在我手心裡似的。隨便談?」

「當然。」

你知道呂寧奎為什麼搶著給你遞煙?想救救自個四。司馬戍犧牲前的晚上,向他要根煙抽,他沒給,後來悔死了。剛才你抽他一根煙,一下子把他解放了一半。他要請人煙了,不是心中有愧,就是心中有鬼,再不就是煙快發霉了。你知道他抽煙怎麼拍?每開一盒煙,先數一數,看夠不夠二十支。數,就是個樂子。他每回只掏出上回吸剩的半支,誰好意思向他要?他把這半支點著了,再掏出一支煙來下勁頓,把頓過這支煙接到那半支上,除他誰也接不上去。這不成了一支半嗎,他吸去一支煙,掐死。不就剩下一根新的半支煙嗎!收起來,留下回續了再抽。當兵快兩年了,天天抽煙,卻從來沒有過煙頭。一個煙頭差不多一公分吧,一支煙也不過六、七公分長。你說他在煙上省下多少。這還是第二位的問題,第一位的問題是:他找到了多少快活?每回抽啊續啊都是快活。幹這種事時,他嘴唇濕漉漉的,兩眼精神得要命。他有個好處:不把煙給當兵的抽,也不向當官的敬煙。當然,對我例外,他不敢不給。你從他這支煙上想想,我們有多少閑功夫。一大堆政治學習把大家壓在一張小板凳上,想方設法找話說。當兵的最不能閑呵,一閑,就出毛病。

呂寧奎還有點豬八戒思想,好談女人。晚上睡覺,呱呱拍自己大腿:「要是換條腿放這就好樓,……」全班就他有過未婚妻,老說老說,可不是當未婚妻說,是當女人說。他說那女人熱乎乎地追求他,他看不上,把她甩了。後來那女人嫁給縣革委會副主任,他神氣得要命。「看咱老呂淘汰掉的也是縣一級。我不忙,越到後來越有好的。」我問「你親過她沒?」他說:「她巴望我親。我不親,一親,不就是要她了嗎?她不就賴住我了嗎?你知道被女人賴住有多大勁?她就成了你耳朵,你不聽也得聽,你撕都撕不開!」

十一

司馬文競大笑:「深刻。要撕開,非見血。」

看見他笑,南琥珀舒服極了。他想,他還擔心我背他回去吶。又道:「首長,今我去專揭人短。我這人心狠,揭人短總覺得特別痛快,不然的話,我要問死了。」

「揭短揭短。我也來兩句臭話:人啊,是兩頭冒氣。上頭說話,下頭放屁。堵住任何一頭,五臟都會被脹破。所以啊,既要發揚上頭,又要振奮下頭。」

「繼續說!」

「說!破破悶氣。」

十二

李海倉褲腰帶上總吊著一大串鑰匙,差不多有半斤重。走路,嘩嘩嘩,出操也嘩嘩嘩,整理軍容,人家從上到下,軍帽、風紀扣、腰帶,三項就夠了。他多一道手續:提褲腰。我讓他把鑰匙串摘下,他不。說了一千次,他終於摘下了,又放在褲袋裡,弄得褲袋裡老象有隻拳頭。其實,他那串鑰匙里只有一把有用,就是開班裡工具棚的那把——歸他管。其餘的鑰匙,都是他撿來的。撿來一把,他串上一把,絕不扔。後來,鑰匙環滿了,可廢鑰匙還時常能撿到哇,我想他總該扔了吧。不,他開始淘汰。取下小的鋁的,掛上大的銅的,還是滿滿一大串,更沉。生產時間到了,他把鑰匙串摘下來,套在手指上,一路走一路轉,嘩嘩嘩,我們聽到這聲音,就出來跟他去生產地。還不能走到他頭裡,要是有一人敢走到他頭裡,他偏偏落到全班最後頭,嘩嘩轉鑰匙,步步磨蹭,讓先到的人開不了工具棚。

他來了,打開工具棚,把鑰匙和鎖往門鼻子上一掛,別人還不許動。

要說搞生產,他真是頭老黃牛,良種的。生產地名歸全班,其實全是他一個干。他把糞桶拼得那麼大,重得叫你受不了。我說種瓜,他偏種豆。結果,豆絕對長得比瓜好。我知道我在這方面外行,就再不管了,也懶得去干。他就叫:「嗅,我一人干,你們大家吃。舊社會也沒這麼黑暗哪。你們不幹,我也不幹了,牽頭牛來嚼光。」

我們要干呢?他又叫:「讓開讓開,不是這樣,全亂套啦!」

後來我知道他了,前一種叫喚是假的,后一種叫喚是真的。他不願意我們插手,也不願意我們走開,我們得乖乖地蹲在田埂上,抽煙聊天吃蘿蔔,怎麼都行,就是得蹲住那個位置看他干,不時誇他幾句,就足夠了。他到田頭時,我得趕緊勸他歇歇,他絕不會歇下。但我要是不勸他歇歇,那他又會不高興。最後,要記著向連里彙報他的事迹。

不過,看他幹活是個享受,一瓢水撥成個透明的扇面,他口裡道一聲:「小乖乖。」菜葉濕施泥搖晃,過道里從來不會積水。啊,你沒法體會他對糞便的親切感,一掀鼻子就知道哪兒有糞肥。連里的廁所,常輪班值一個星期,周末把糞挑回自己班的糞坑儲存起來。要是抽起糞板,糞便海潮似的湧出來,他就高興地大叫:「發了、發了。」下去把糞便颳得乾乾淨淨,害得別的班罵我們貪。因為,糞便要積滿半尺后才好往上提。老規矩是:下面半尺糞屬於不動產。我們刮到底了,人家就少撈半尺糞。人家班裡沒有李海倉,不會站在大糞里刮大糞。

生產搞的好,連里獎毛巾。他先後得過十幾條毛巾,用不了,又不肯送人,就把四條毛巾一拼,粗針大線地縫成個比背心大比麻袋小的東西,套在身上說是「汗衫」。結果,他胸前豎著四行大紅字:提高警惕。背上橫著四行大紅字:保衛祖國。毛巾是軍用品嘛。穿著它,他熱情更高了,把班裡生產地擴大了一片。上個月,挖出一堆罈罈罐罐,裡面全是死人骨頭。按我的心情,該換個位置另埋下去。沒主,可以瞎埋。他怎麼埋?他用鋤頭把骨頭砸成碎末,全施到菜地里去了。剩下一顆骷髏頭,他不敢砸,怕!便用大石板把它壓住,閉嘴閉眼地往石板上一跳,叫聲:「老財!……」骸骸頭壓碎了。

我氣壞啦,問:「你爹在嗎?」

「在。」

「你娘呢?」

「也在。」

「你爺爺呢?」

「不在了。」

「那就是你爺爺的骨頭!」

他也跳起來:「地里缺鈣,要補一補。」

唉,他就是那塊地的爹,外加一串鑰匙。

我們班兩個黨員,一個是我,一個是他。他在菜地里這麼偉大,其它方面吶,你可想而知。連里吶,先進班長總歸我,優秀黨員總歸他。

十三

司馬文競聽著,一忽兒沉思,一忽兒微笑。手裡捏著沙,慢慢搓。待南琥珀喘息時,他道:「連營幹部都跟我說過,你們這個班,是一流的,看來不假。關鍵么,我想是因為有你這樣個班長。」

「太對了。我和所有班長都不一樣。我從來不用全部力氣干,七分勁頭就足夠了!告訴你吧,我要用十分力氣乾的話,反而當不了先進班長,反而會惹出禍事。哼哼,一個破班長有什麼難的,好的壞的我全會當。」

「此話怎講?」司馬文競驚道,「教教我。」

「別說教,這些東西根本沒法教。我說就說個痛快吧!當中被卡掉,比不說更難受。」

「說。」

「一個好班長,就是一個將軍加一個爹。注意,不是加娘,是加爹!首先,你得軍事技術棒——將軍有一半了吧?其次,你得會拾掇人心,堅決當家長——爹有一半了吧?算算算,說好的沒意思。簡直沒意思透了!還是說壞的吧?痛快。」

「行!痛快——有痛才有快嘛。而且痛字當頭,快在其中。」

「壞班長也相當厲害。他也是一個將軍——這非常必要,外加半個陰謀家。比如:你伯死,這不要緊,關鍵要讓別人覺得你根本不怕死。你猛然大吼一聲刀山熱血什麼的,心裡頭卻空空的,也不要緊,只要吼出個氣魄來,人家自然覺得你心裡有底。再比如:別人一顆手榴彈失手了,落在你跟前,你該怎樣呢?絕不能跑開,那會被人臭死,臭得比臭蟲還臭。你應該很冷靜地把距自己最近的戰友抱住,兩人一塊滾開。冒煙的手榴彈呢,讓別人處理,反正你已經救出一位戰友了。還比如:你批評人,要當著全班批,狠狠地批,劈頭蓋腦地批,理由大不大不要緊,班長絕對有大道理。批哭了批炸了批躺鋪了,更好!別人會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晚上哩,再獨自向那人做檢討。須知,白天樹立起的威信,所有人都看見。晚上丟掉的,夜幕替你遮著,別人看不見。……」

司馬文競做個手勢,止住他。「你說起壞的來是說不完的。我想插一句:你屬於哪一種班長?」

南琥珀想了好久:「說不清楚呵,對待班裡人,我想我還是不錯的。對付連里其它班長們,我常用壞班長那一套。唉,實在是說不清楚啊……」

「好沙。」司馬文競又挖起一把輕輕搓著。「細得很。」

南琥珀道:「司馬戍死後。班長當得乏味透了。」

除去悲哀和煩惱,南琥珀只有一絲不敢示人的遺憾。以前,他捏攏班裡十人就和捏自己十指一樣隨意,他們都乖乖地服從甚至崇拜自己。唯獨第十一人司馬戍,他四肢服從,腦子從來不服,使得南琥珀更渴望征服他。意志、情感、計謀,統統興奮得凸動起來,這種凸動又使他快活。他有時得逞有時失著。司馬戍在邊上,他就得盯住他,不能大意。後來他死了,他偷偷慶幸過:以後輕快啦。然而僅過了幾日,他就感到他的日子蹋去了半邊,剩下的戰士,太乖!他簡直恨他們為什麼這樣乖。對付剩下的日子,太容易,沒個對頭,不由人身子不軟,半睡半醒的。

司馬文競道:「如果你想談談司馬戍,請談吧。不過,要象剛才那樣:揭短,痛快!越痛快越見真情。別顧慮我是他老子,還把我當那個石頭吧。晤,此心若石,早硬了。」

南琥珀心頭突突的,脹得厲害,一時競吐不出那股淤積許久的濁氣。他覺得司馬戍這小子渾身長毛似的長滿臭毛病,真想一棍子擊斷他最要緊的骨頭。他相信只要自己擊准了,再狠點也不怕,司馬文競不會動怒,只會微笑。可是,司馬戍太陰,不容易抓住他的毛病。

南琥珀暮然高聲:「他說我有三隻眼。」

「哦?」

「小時候,我常被放在一間黑屋子裡,沒有宙戶,也沒燈。屋頂上有塊玻璃瓦,透光。我老看它,把眼看斜視了。現在,你以為我看著你的時候,其實我不是看你。你以為我不在看你的時候,實際上我正看著你。就連班裡人也常常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在盯他們。哼哼,我分裂出了第三隻眼。司馬戍把我那隻又有又沒有的眼叫『鬼眼』。他背後和人說:碰到這種人啊,你可得小心。他看似不看,不看似看,多一隻『鬼眼』,心狠手辣。不成朋友,便是對頭。……」南琥珀朝司馬文競轉過臉,似要讓他看一看自己的眼睛。「我和司馬戍一開始就不和。一直到他死,我們也沒好起來。」

「我料到了。」司馬文競微微頓首,「對此,我無話可說。」

「回去吧。」

「好,回去。再次感謝你,我確實活過來了。真想干點什麼,隨便什麼。到你手下當兵也好。……拉我一把。」

南琥珀兩手從司馬文競腰側抄下去,用力扶他起來。手碰著他軍裝口袋,感到裡面有沉甸甸的沙子。

司馬文競忽然呻吟,身子歪斜,又跌坐到沙灘上。

南琥珀驚問:「怎麼啦?怎麼啦?」

「別動我。」司馬文競費力地說:「一會兒就好。……不是,它騙了我。現在沒事啦。」他笑了,「我以為我出了這座門,就要進那座門吶。」

海面上傳來渾雄的樂曲聲,蓋過水喧。隨著海風的強弱,聲音也時大時小。南琥珀熟悉它,國民黨軍的一支進行曲,節奏急快,軍鼓味兒很重。

司馬文競凝神傾聽,低語著:「沒完沒了啊。……他們還在干,為什麼不准我幹下去?!」

南琥珀又呆了。過會兒,他掏出小銅龜遞去:「首長,送你吧,閑時逗它玩,能破破悶氣。」

司馬文競托起它看:「好東西。它在爬呢。是嘛,不準人走,還不準人爬么?爬也是運動。你別為我擔心,剛才說了,我確實活過來了。以後的日子會好過些吧,我想。」

南琥珀想,是嘛,兒子都犧牲了,他們對他最少也得客氣點。他扶司馬文競起身。

進行曲結束。南琥珀聽見海空傳來異樣緩慢又異樣熟悉的聲音:

「連長,排長,班長,各位戰友,我是司馬戍,我是司馬戍。我在這裡和你們說話,我在這裡和你們說話。我離開你們已經二十一天了,我沒有死,海流把我衝到灘頭,這裡的人在給我治傷,這裡的人在給我治傷。既然來了,我願意說幾句話,在那趴我不能說。首先,我鄭重聲明三條,鄭重聲明三條。第一,我脫離解放軍,脫離共青團,加入爭取自由的行列;第二,我放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信仰三民主義;第三,我宣布:與父親司馬文競、母親吳紫冰解除一切關係,解除一切關係。我的一切言語行為,均與他們無關,均與他們無關。你們不能虐待他們……」

司馬文競忽然搖搖晃晃地朝海邊走去,他彷彿邊走邊打太極拳,四肢侵且有力。左一步,右一步,東撲一掌,西送一拳,一忽兒彎腰,一忽兒曲膝……走近地堡了,他一手扣住射口稜角,一手抓住旁邊那株彎脖小松,雙腿叉開,站成個大大的「大」字。小松深深彎曲。象要從根部斷掉。他面對海空,頭顱顫動,低吼著:「殺不盡的……」

司馬戍母親在海灘上瘋跑,她頭髮貼在耳後,懷抱枕頭大的氧氣袋,手抓個發亮的金屬盒,凄厲地朝這裡喊:「那不是小戍……你要鎮靜!別信他們……不是小戍。他早死了!不

是他……」

呂寧奎他們跟在後面迫,居然追不上她。

到司馬文競身旁,她從金屬盒裡取出東西往他嘴裡塞,塞不進,想把他放倒。她個子矮,搖不動他那抓住小松的大手。她鑽到他臂下,用肩頭頂,……於是,一個大大的「大」字。

轟然倒地。司馬文競早已氣絕。

十四

南琥珀死盯在沙灘上幽亮的小銅龜,司馬文競掉落在那兒的。漲潮了,潮水撲來退去,每次都撲得更近而退得更慢。他不動身,他要看著它被吞沒。渾濁的海水越逼越近,它身

下的沙子漸漸困陷,隨海水流走。它倏地沉沒。再露出時,它只剩一隻昂起的頭。又是一陣潮水,它連頭也不露了。

南琥珀走去,從水下沙里撈出它,久久凝視。災星呵!二姐出事後,母親要扔掉它,他留下了,偷偷帶到部隊,視作愛物。他把它送給司馬戍,又送給司馬文競,卻都沒送出去。它還在他手裡,紋絲不動。他想扔進大海,又想,幾十年幾百年後,也許,又會被人撈回來,帶去災難。他決心留下,一輩子不送人了。到他死時,和它一塊火葬。他化成灰,它化成銅汁,同歸於盡。他不信小小銅龜能吞掉自己。

他握著它走向十號,感覺是握著一隻小手雷,總接不住投擲的慾望。半道上,他見呂寧奎傻傻地站在那兒,不動。他上前,用銅龜頭兒猛地戳住他心窩。怒喝:「打在這兒,呃?太近啦,看著他倒下去……都是你說的!你這孬種害死人呵,你幹嘛不一梭子把那小於幹掉?!」

南琥珀狠狠一拳,擊中呂寧奎下巴額,聽到他嘴裡嘎地一響。他感到手指關節劇痛。

呂寧奎直直地翻倒。起身後坐在地上,喘著,一口口往外陣。陣出又紅又白的東西,用沙埋了。眼淚又掉在沙上。口裡含混不清:「班長,我不會和連里說。」

下篇

呂寧奎和宋庚石合拖著的一把無齒木耙,並肩在海灘上跋涉。大耙在他們身後耙出一道歪歪扭扭、不斷延長的沙帶。呂寧奎脖子上挎一柄衝鋒槍,槍托時常撞擊宋庚石肋骨,但他忍著不出聲。兩人步子很不相配,各走各的,又都抓住木耙柄不放。沙帶彎曲著跟隨他們爬。

黃昏。悶人哪,還要挨好久,大陸才會冷卻,才會生風。風向和白日相反,彷彿海上刮來多少,就要還它多少。不虧的。

南琥珀見指導員在松崗上踟踞,后又歪入一曲小徑。那裡常常是連里幹部找戰士個別談話的地方。只要有兩人踱進去了,旁人一般不再進入。海邊空曠處多得很。

現在,只有指導員一人進去,南琥珀想,他明明看見我了,卻沒叫我。要不就是看我的態度,你愛來就來,不來就算。指導員的日子難熬啦。

南琥珀進去。指導員回頭問:「找我有事嗎?」

南琥珀好氣:是你想找我還是我找你?正欲說「沒事」,指導員又說:「既然來了,就一塊走走吧。」

南琥珀只好和他一塊走走。

「聲討現行反革命司馬戍的大會,定了,後天上午八時,團部大操場。」指導員摸摸風紀扣,「參加者都要全副武裝,帶語錄,不帶小板凳。除戰備值勤人員外,一個不留,都去。下午在營部操場再開一次,上午值勤的都去,一個不漏。」看看南琥珀,「你這條軍褲就不行,膝蓋頭破了,換條新的吧。哦,乾脆上身也換,一致起來。你要上台批判,注意著裝。」

南琥珀摸摸膝蓋頭,沒破,只是薄了點,這地方最不經磨。「換。」

「走上台時,兩眼要正視前方,用餘光注意腳下。台上有好幾條電線,要不留神,就會絆你個馬趴,把話筒都扯下來。台下人看了會笑。幾千人一笑,氣氛就沒了,怎麼批判?有一回我……」指導員擺擺手。「念到關鍵段落,可以用拳頭砸一下講台,震動全場。」

「我砸。」

「發言稿我看了,仇恨很飽滿,就是罪行部分太空。司馬戍之所以叛變投敵,不是偶然的。要對他以前的思想意識開刀,讓同志們見微知著,警惕自己。你呢,把司馬文競氣死

在海灘上的過程寫了一大段。……是感人!但容易導致同志們對他的同情,離開大會主題了。特別是那句,司馬文競臨死前想要工作。你到底聽錯沒有?」

南琥珀陰沉沉地:「沒聽錯。」

指導員遲疑片刻:「那就更不要寫。同志們會往上面亂想,知道多了不好。」

「批判大會,別派我上台吧。」

指導員大聲道;「你不知道這句話多嚴重,說都不敢說!」

「我擔心控制不住自己,又擔心忘詞。昨天我試了試,一提到海灘,話就亂了,聲音都變。要是和司馬戍面對面就好了,我準保呱呱叫。」

「唔,事前練練兵,是個好辦法,不打無準備之仗嘛。還有什麼顧慮?」

「沒有了」。

「南琥珀啊,如今,連你也不和我說心裡話了。」指導員一隻巴掌落到南琥珀肩頭,按他往下坐,接著又是一隻。「現在情況下,我們黨員對黨員,更要說心裡話呀。」

南琥珀在一堵墓碑石上落坐。這裡東凸一塊墓碑石,西凸一塊墓碑石,都不大,石間也平平的,不見墳包,更不埋人,最多埋兩樣漁人衣履。猜那石上消磨了的字跡,總有百多年。這裡也是軍事禁區,外人足跡罕至。縱然有,也是曬惶的。連排搞戰術,這些矮石正可供大家架槍、隱身,或當做障礙物練撲躍。休息時順勢往上一坐,初時會覺臀下冷硬,不免心中忐忑。久了,體溫將石碑溫過來,反送上一脈愜意。再久些,笑罵幾聲鬼,更覺得自己膽壯和很有些壽數。不過,談心時到此落坐,四下望望,就想和戰友挨近些,就不禁從腑內很深的地方淌出言語,往往是真誠的。

南琥珀先坐坐,不舒服,便又滑坐到地上,整個脊背倚住墓碑石,抓下軍帽就手往後一扣,隨之一氣長吁。道:「追悼會上,我上去說了。聲討會上,還要我上去說?任務呢,徹底倒過來。才隔多少天哪?」他想想,「八天!我恨的就是這個。要批,連我們一塊批,誰叫我們瞎了狗限。現在好,參加聲討會的人,不少是參加過追悼會的人。上回戴黑紗,這次全副武裝,噢,『帶語錄,不帶小板凳』。人家抬頭一看,發言的還是你小子。豈不寒透了心!」

「這油怎麼不管用啊?」指導員手捏盒清涼油。在南琥珀說話時,他已經朝兩邊太陽穴上塗了厚厚一層,昂首等涼氣透額,半天等不到動靜。「衛生員給什麼鬼。」看看仍是清涼油。於是低頭深深聞一回,把它摔掉了。又在袋中摸,沒有摸出結果。就用兩顆大拇指使勁揉兩邊太陽穴,手放開時,額頭兩側頓時紅凸凸,似有血往外擔。

「你說的那些,早在我肚裡爛透了。你算什麼,上次會上,我還出洋相吶。……

南琥珀記起指導員軍容嚴整、面頰淚水潛淪、兩手執住悼詞、一句一抽的模樣。當時他催落了多少人淚啊,指導員的威信也陡然大漲。

「司馬戍在那邊一開口,我就料到有今天了,也料到我完蛋了。可是,反革命出在你班,你班長敢不上台批?反革命出在我連,我指導員敢不聲討?人家怎麼看我,臭唄!你在台上舉拳,幾千人照樣跟你喊口號,震破天。下台來,人家拿眼皮也能壓死你。連長住院啦,胃出血,真的胃出血,嘔出的飯粒都是紅的。他走了,就得我一人去受辱。我要出名嘍,只要這塊墳地還在,我的臭名聲就會一代代往下傳,退伍都帶不走。南琥珀啊,我知道你在連長和我之間,靠我近些。我也知道你是又幫我又看不起我。我是不行,只會把你們捺在小板凳上,滿堂灌。可我小時候也讀過幾本老書,知道土裡的爺爺們(跺腳)怎樣做人。哈哈,駿馬彎刀,是男子漢。受胯下之辱,也是男子漢啊!現在,該著我從人家褲襠底下鑽過去了,我就鑽,我不躲!我知道鑽過去后就成了塊臭肉,我又沒韓信出將入相的本事,快四十啦,一輩子翻不上來。即使這樣,我也要上台吼一吼,把我這塊臭肉扔出去,我日他司馬戍八輩祖宗!狗雜種害得我好苦哇……」他昂起木頭般瘦臉,下意識地摸摸風紀扣,眼球不動,直對著南琥珀,但早已不是看他了。

「知道你嫂子說什麼嗎?她兩天兩夜沒開口——這就是話啊。今天早晨,她脫下滌綸,還敢再穿嗎?換上我的舊軍裝,踏上一雙解放鞋,去給戰士們拆被子、洗衣服了。下午,又到炊事班幫廚,淘米、洗菜,還特意和老兵說笑,找親近。炊事班長給她加個菜,拉她在那裡吃飯,她一口沒吃,回來就躺下了。這是為什麼呀?她知道我在連里要完了,她在替我做人!總不能等免職命令下來后再去做人吧,現在就得做,命令下來后還得做!一直做下去。她已經有三個月了,老鄉們都算準是小子,讓她無論如何保重。她呢,出去做人流了。……」指導員任憑眼淚下落,不擦。「再說呢,再過幾個月,我又多了張嘴。我的經濟情況,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我在連里當指導員,斤兩上總不會虧我。如果我不是人了吶?她靠誰?還不是得靠老兵們,靠炊事班照顧唄。一把菜、幾棵蔥,還得靠你們躲躲閃閃地從地里拔了送來。那時候,她真是缺不得這些。她又不願人家提我意見,揩兵油喝兵血什麼的,寧肯不吃。怎辦呢,只好現在就去做人。南琥珀啊,你我都是七尺鬚眉,哦,革命戰士,莫非不及一個娘們?」他停一下,有所悟地,「不及不及,娘們在這世上流的血,真真確確比我們多.....」

南琥珀早已呆定。許久,才掙醒過來。齒間吱吱響,嚼陣司馬戍名字。道:「指導員,我跟你上台。」

「晚上回來,到家屬房喝幾口,讓你大嫂弄兩個菜。現在不一樣啦,有人來串串,她會快活的。」

「真會給你那麼重的處分嗎?不會啊。」

「上面還沒說話。我懂,這不說話也是話呀,在等我自請呢。其實不請也來。我也處分過別人,有經驗,知道自己會得個什麼,輕不了。還有,跟你打個招呼吧:我,連長,心

里都有數,希望你也有個數。你是黨員班長,嚴一點,有你。松一點,沒你。總之要有數。掛上了,別發作,更不要躺倒。」

「處分我吧,哼哼,翻翻將軍們的檔案看,哪個不是一串功勞加幾個處分?人一輩子,要是一個處分沒得過,准沒有大本事。本人不佩服。」

「這話別人不敢說。」指導員笑了。

「還有,司馬戍究竟是蓄意投敵,還是被海流衝過去的?他那番聲明,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領導到底分析清楚了沒有,怎麼個結論?」

「這話可不敢說!上級已經定性:叛變投敵。其餘的,都不許再說。你要緊記。」

南琥珀沉默一會:「我擔心連隊會垮,起碼會亂一陣。」

「你有建議嗎?」

「目前情況下,你們幹部是連隊一條腿,我們班是另一條腿。只要這兩條腿站住,不出毛病,連隊就不會垮。」

「南琥珀啊,當班長真是可惜你了。」

「我向地里的爺爺們(跺腳)保證:我這個班絕對不垮!」他望定指導員,用猝然而至的沉默遏他接下去說。

指導員道:「做人吧。啊?」

曾經有過一個通報,某部副連長為了檢查戰士執勤情況,採用摸哨的方法接近哨兵,結果被哨兵誤為敵特,開槍擊斃。他死了,還補個處分。有鑒於此,上級傳下嚴令:任何幹部,

均不許用摸哨方法探查哨兵值勤情況,嚴防惡性事故發生。……通令到達連里,新兵不曉事,一團兒悲憐。老兵們滿面喜色:就是嘛,我們上夜崗夠緊張的,你還裝神弄鬼,明明是不相信我們嘛。幹部們都擠在連長屋裡,長吁短嘆。

恰巧也在那天,連里公布了另一道命令:任命南琥珀為一班班長。

南琥珀在隊列中卡地立正,以為全連都在看自己,興奮得不行。其實誰也沒看他。一個班長上任,在連隊就跟換崗一樣平常。但是南琥珀夜不能寐,步槍換成衝鋒槍哪,終於獲得點指揮權。部隊嘛,槍越小官越大,最大的官不帶槍。今後他頭一甩,就不是甩臭汗了,而是道命令:上!班長——軍長,只一字之差,另一半完全相同。

他忽然想起不幸犧牲的副連長,他和他都是同一天編入命令。他很傷感,因為他認得他,還很佩服他。他曾經是個人物吶,戰術技術極棒,幾次通令嘉獎都有他,但死的多冤。……「媽的,我去摸哨!」他忽然想試試這一著。他說不出為什麼要這樣干,抗命呵!可他忘不掉自己佩服過的人,他非干不可,要不,他就對不起他。

當天夜裡,南琥珀匍匐探查了本班哨兵。後來幾夜,他又探查了鄰班的防區。有一兩次,他都爬到哨兵影子旁邊了,都沒被發覺。而他,卻驚訝地捕捉到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呂寧奎怎樣站崗的?他把雨衣蒙在一株小樹上,鼓鼓的,象個人。自己躲在石窩裡。隔會兒探下頭。他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笨得發硬。他兩眼全扣在雨衣上了,等敵人往上撲,他好開火,卻丟開了其它三面,怪不得有雨沒雨,他上崗總帶雨衣。

李海倉怎麼站崗的?他不上刺刀——違反規定,他伯刺刀反光。真不知從哪裡拾來的破見識,日本鬼子的三八大蓋刺刀才反光吶,國產步槍刺刀兩面磨毛,不反光。南琥珀後來借個由頭和他說了,但他不信,以後照樣不上刺刀。這種人啊,專和你擰著,高度自信。南琥璃思索出了對付他的辦法:想叫他信什麼,就先逗弄他不信;想叫他不信什麼,你就先逗弄他信。

宋庚石吶,十分鐘內喝問過兩次口令。頭一次是問一堆礁石,第二次是問一隻空汽油桶。

規定:彈倉可以壓彈,絕不許上膛。南琥珀憑著他們下崗時細微的槍栓聲,料定他們上崗前統統推彈上膛了。還有,所有哨兵拉尿時,都象女人那樣蹲下拉,警惕地朝後看。沒人教過他們這著,絕對沒有!所有哨兵上崗從哪兒走,下崗準保還從哪兒回來,象山獸那樣規矩,連腳印都重疊,這是什麼心理狀態?南琥珀還為自己早先上夜崗時的恐懼羞愧過,現在他大怒,原來自己當新兵時,就比他們現在強。

幹部也一樣。三排長怎麼查崗?亮著手電筒腳步很響地走來,顯然不是為了尋找哨位,而是哨兵早早發現他;別誤會,是我呀!……

南琥珀大悟,死去還背個處分的副連長多麼不尋常。只有他,敢在黑夜探查一線哨兵的臨戰狀態,模索手下士兵的心思、神經、膽量,捕捉住他們天一亮就會消失的缺陷。而這種探查,跡近敵特,時時冒著彈擊的危險。黑夜把人的警惕性擴大了三倍,每隻槍一碰就響。這就是你為了熟悉自己士兵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副連長的血白流了——嚴禁摸哨。南琥珀偷偷地不讓他的血白流,寧肯自己再流血。他匍匐接近戰友的時候,感覺自己竟是在接近敵人。

他看透了人家夜裡的毛病,於是,他白天看人時的眼神也不一樣了,總歪著,將人家白天黑夜對比著看,心內蠕動拳拳妙意,臉上全是自得之色。至於看到了什麼,他從來不和人說。

再聽到領導重複「不準摸哨」的禁令,他堅決贊同。回來對班裡人笑道:「傻瓜才去摸哨哩,你們要是發現異常,就走火。」

他照樣摸哨,把全班人都「摸」過一遍后,他又弄出其它手段。

比如對刺。南琥珀最少進攻,他總是守,他覺得守比攻有味道。對手蹦跳得天高地矮,一桿槍如水潑來。他左檔右躲,步子如跌如拖,總有尾大不掉的拙態。對手喊「殺!」他只「嗯嗯」。對手越戰越勇,他縮成只猴兒,似在人家槍尖上掛著,回回只差一絲兒中刺,全無「兩不怕」英雄氣概。待退到絕地,再無可退處,或是他厭煩對手出招單調,要戲一戲你,才使出一招怪而軟的騙刺。頗讓你覺得不是他刺你,而是你胸脯主動撞到他槍頭上的。你不會恨他心刁手狠,卻只怨自己「不當心,不當心。」

比如偷營。南琥珀常常在班裡毫無覺察時,來到他們近旁,隱蔽起來,偷聽偷看,他肯定:無論自己威望多高,無論他們多麼佩服自己,只有自己不在場,他們準保是另一個模樣。他得摸清誰偷懶了,誰詛咒自己了,誰說怪話發牢騷了,誰搞小動作了……出來后,他從容如舊,班裡人依然親熱地喚「班長」,以為他剛剛回來。他把暗處所得的碎碎見聞憋住,在心中發酵。他在他們身心後面瞧出另一種「他們」,他即使氣得要命也一絲不露,他見他們渾然不覺的傻樣兒,便感到自己是做賊。這和摸哨不同,摸哨得冒彈擊的危險,反覺心裡坦蕩,反得條大理。偷營呢,比賊還善竊,賊竊財物,他竊人心。

要是偷見了他們的好處:替他把水灌上,把飯蓋好……他會在暗處羞臊,決心再不偷營了。要是偷見了他們的毛病,他立刻想:幸虧讓我看見……頓時心硬膽壯。

他對摸哨偷營上了癮,想戒也戒不掉了。

南琥珀認定:讓一班在自己手裡不倒台,容易,自己手還在胳膊上嘛。要讓一班在人們眼裡不倒台,那就難了。他們覺得一班已經倒了,他們就這樣短視。所以,關鍵得讓一班在人們眼裡站住,全連定會大長志氣,也大長見識。大難出英雄啊,誰把一班支撐住的?南琥珀!上級敢不提拔他?他們正渴望樹立個典型哩,把壞事變成好事,消除司馬戍的惡劣影響,推動全局。誰當此重任?南琥珀!

此時,把人按在板凳上批啊學啊挖根說啊……沒用。你快些利用一班戰士心上重得要死的愧恨,放手讓他們干一樁事業。萬不能怕他們再出事,而小心翼翼地守著捂著諄諄教導著。你快些用鞍子狠狠一抽,讓一班這怒馬從懸崖上跳過去,稍一惜命倒可能落崖。這一切,都要快,要快!

大智大愚,大毀大譽,大直大麴,都在你面前擺著,就看你有無第三隻眼。

南琥珀認定:指導員絕無這般膽識,自己要陳明利害,推他一掌。要逼他支持。

兩杯酒下肚,尚未開言,南琥珀眼圈先紅了:「指導員,連里有沒有重要任務?我說的重要任務,不是出大力流大汗那一類的,我是指既重、又棘手、人人想干又伯乾的任務。有沒有?要有,給我吧。」南琥珀把計劃說出來。

指導員飲灑,將小盅輕輕一頓:「晤,怪辣的。」

「肯定有!」

「你知道團部那個集訓隊?」

「知道。我還在那兒受過訓吶。」

「咱們連去了十人,全是骨幹,明年會當班長。其它連去的也全是骨幹。那裡集中了全團的精華呀。」指導員言語漸快,「今年結業方式有點不同,從難從嚴,全面考核,人人過關。在考核期間,連隊要派一個班去,做為參訓班,供那些明年的班長使用。喝呀,頭兩口辣。再喝就順了……」

南琥珀眼觀鼻,用力嚼動口中一塊肉筋。他親身經歷過高度緊張的集訓生活。各連骨幹從入訓第一天開始,處處都要比高低,一直比到結業。技術戰術,就在那相互吞噬般比試中汲入各人身心。結業考核,是最後一撲。各連骨幹率參訓班入考,就是考他們有無指揮一個班的能力。因此,參訓班成了他們手中一寶。它的軍事素質、精神狀態、協調能力、默契程度都必須出類拔萃。如是,當指揮員的即使太嫩、平庸、出錯,它能替你補拙,能把你托起來;如不是,你指揮員本領再大,也會落得令到兵不到,窮喊,心裡一盤美妙意圖,被參訓班毀掉。那些骨幹們還都做得很,自信得很。成功了,他覺得功在自己指揮高明;失敗了,他覺得參訓班是一堆廢物,把自己毀了。

從來沒有一個參訓班能載譽而歸……

南琥珀痛極地道;「一班試試。」

「光我點頭不行啊。還有連里幹部,還有營里領導。」

「那兒頭,就看指導員您哪。我只保證一班。」

南琥珀不願意讓班裡人聞到酒味。一旦聞到了,他們會瞎猜,「班長愁死啦,班長沒招啦,班長要垮啦……」瞎猜必亂。他嚼著一口茶葉回來,看見十號透出的燈光,心內便喊了聲:「偷營。」

此念一出,身子便忽地矮下來,狐影般幽然潛行。到十號近旁,他貼在窗外一團怪石上,按住面前草葉,再蹬足靠上去。他得避開從窗口射出的燈光,不是怕屋裡人瞧見——裡頭亮外面暗,他即使落入光照里,屋裡人也瞧不真,他快捷的是被身後曠野里的人發覺。最保險的是面前,最不保險的背後。他既要躲開燈光,又得靠近燈光(燈下黑哩),還得借用燈光展開自己視界。他首先聞到股尿躁氣,憤怒地屏住呼吸:說了多少回了,夜間撤尿滾遠點,還有人偷偷對抗。他向屋裡觀察,競無一人,一急,便從窗口竄進去了。

南琥珀落地,分足站穩,這才看見屋角有一人:李海倉正在司馬戍床前,抖弄被子、蚊帳。南琥珀挺窘,自己來路不對,從窗上下來的。但他看出李海倉也挺窘。

南琥珀問:「你翻他的東西幹嘛?」

李海倉道:「連里來電話,說要全部上交,嚴肅處理。」

「正確!他的東西老放著,把人難受死了。越早消除越好,最好把床也拆掉,空出塊地方來。」

李海倉手中哧溜著一條背包帶:「班長,怎麼嚴肅處理,是不是燒哇?」

「那是上頭的事。」

「前些天還說是遺物吶,碰都不敢碰。現在得燒,……」

南琥珀緊盯住他,道:「是啊,挺新的被子,燒了可惜。你呀,把他的被子和你的被子掉換過來!」

李海倉臉紅紅地:「行么?」

「實際一點嘛。他的新,你的舊。反革命是反革命,被子是被子,可以區別對待。啊,好比那些骨頭,你知道是地主階級的還是貧下中農的?你不是全咂了肥田嗎?還有蚊帳、床單,比你新的你都可以換。」

「嘖嘖,我把床單留給你吧?」

「算啦,我明年該交舊領新了。」

「我換啦?」

「換!」

南琥珀出門,好讓李海倉自在點。他朝海灘望去,微亮的海襯出廢地堡的暗影,平頂上似乎坐滿了人。自從出事後,班裡和外頭接觸少了。派公差,也是幾人一塊去。閑下來,就湊一堆坐著,蔫蔫的。南琥珀估計李海倉換完東西了,才重新回屋。果然,他的床鋪整飾一新,司馬戍鋪板上只剩個結實的舊背包。他站在邊上笑:「乾脆替他打起來。」

南琥珀在電話機桌旁坐下,李海倉急忙坐到他對面,傾身等著。

南琥珀道:「班裡就兩個黨員,……」

「兩個。你一個,我一個。」

「我倆一定要把全班帶起來。」

「帶起來!」

「絕對一條心。」

「一條心!」

「現在,連里給我們個重要任務,還沒最後定,你暫時別說出去。」

「不說。」

南琥珀把參訓班的任務大致說我帶班執行任務,你留下看家。」

李海倉急道:「我是黨員,關鍵時刻,要上!」

南琥珀想,你上?就憑你那幾下戰術動作,上去就完啦。

他道,「你的任務更重呵,守電話,搞生產,你說我交給誰才放心。」

「對對,非我不行,絲瓜遭蟲啦!……」

南琥珀卸下這個包袱,奔向海灘。近地堡,他喝道:「讓讓。」幾步助跑,縱身登頂。先站著看了看,再背靠月亮坐下。

他習慣於把自己放在暗處,他可以看見他們的臉,他們只看見他的身影凸在海空中。他傾聽有無吸鼻聲,沒有。「指導員請我喝酒去了……」他忽然把原準備掩蓋的事翻開。這個念頭在他坐下時還沒有,剛才卻忽地冒出。他經常照「忽地冒出」的念頭辦事,而把事先想了好久的辦法丟開。

「就請我一人。我是代表全班喝他的。辣!」

「指導員說什麼?」

「第一,他相信一班不會垮;第二,他要我們干一樁大事業;第三,他說:一班出了一個叛徒,緊跟著會出十條英雄好漢!」

面前一派驚嘆聲。南琥珀有意頓住,讓他們驚嘆去。這三條全是他的,他偏栽在指導員頭上。班裡人誇讚指導員,他聽著很舒服。隱約想:你指導員指導他們,誰指導你哩?……他把參訓班的任務又說了一遍。

「你接下來沒有?」呂寧奎搶著問。

「這麼大的事,我要問問大家意見,我聽大家的。當時我不敢表態。只有班裡每個人都同意接了,我才接。有一個人不同意,我就不接。」

呂寧奎起身,圓睜兩眼,四下逼視:「指導員對咱們太棒了。英雄狗熊,由咱們自己定。有敢不接的嗎?」

眾人一聲喊:「接啊!」

南琥珀厲聲道:「要接,就要拚命!」

眾人又一聲喊:「拚命!」

南琥珀恨恨地想:讓一個渴望拚命的班去拚命,就是丟給他們一份痛快。倘若死攔住不讓拚命,就是活活要了他們命。帶兵,就是治兵,就是治病。

南琥珀攥緊他們的心和他們的筋,霸住海邊一座大山,全體——反覆躍進,反覆迂迴,反覆中彈。全體——和大山拚命,相互都蹭去一層。……過路的群眾看了,頓時呆定。半

響,顫顫地一嘆:「苦哇!」害病似的離去,手裡的鋤頭幾乎提不動。

南琥珀知道,目前這種極限練法,最多項兩天,狠勁兒過去,人立刻就垮。做為班長,命令可以重重喊,事情可得小心做。他要想持久,他就得一日三變。其實,一個:「協同」下來,他就看出,一班的軍事素質,仍是全連第一。做為戰鬥班,沒人能超越。做為參訓班呢,難說。就伯集訓隊那些「班長」本事不大,指揮生澀,和一班喪失諧調,相互磨損,結果兩敗。他想仿一仿各種班長:高明的、拙劣的、硬的、軟的……指揮班裡人訓練。稍往深處想想,便知不行。班裡入對自己太熟,喊出一個口令,早知下一個口令是什麼,預先撲出去了。再說,嗓音能換嗎,性情能換嗎,氣氛能換嗎?他決定讓全班人輪流當班長,稍稍一試,競見奇效。

一個兵忽然成為「班長」,硬塞給他指揮權,那股興奮呀熱情呀,把他臉龐映亮。心兒卻抖抖地,那種生澀、笨硬,也遮掩不住,連嗓音都不再是他自己的了,指揮老出毛病。他當了一遍不夠,還想當二遍,三遍。練兵慾望大漲。

其餘戰士吶,要適應「班長」,也頗費力,總替他發急,總替他補漏。特別是,總想輪到自己當「班長」,露一鼻子給你看看。無論誰當「班長」,南琥珀都充當他的戰士,而且是最規矩的戰士。你命令「躍進到石前」,他就躍到石前不動,即使這兒挨槍子,他也不動。那一副蠢態,逼得「班長」明白過來,改變指揮。他如此,誰敢不配合?這種訓練,初看近乎遊戲,實則臻於妙境。你累得要死也不覺累,爬上爬下各有異味。

歷練幾遭后,人人都覺得自己不凡了,當過一番班長,反而更懂得如何當兵。

只有南琥珀苦不堪言。對他來說,一切都熟得發膩。當戰士是重複,當班長還是重複,加在一塊便是反覆重複。休息時,他癱在地堡頂上,盡量朝遠處想;班裡人個個不一般啦。其它班從來沒這樣搞訓練,所以,他們的兵再好也只是個兵。一班人都能當班長,人人經過九個「班長」指揮,班長再蠢,它也能適應你。集訓隊考核時,全團營以上軍事幹部都在場,讓他們看看這個參訓班:比所有指揮它的人竟更出色!。

一隻手摸上南琥珀軍裝胸袋。「幹什麼?」

「錢包吶?」呂寧奎嚙露出牙豁口笑笑,「供銷社又來了『馬耳朵』,我替你跑一趟吧。」

「我身上什麼時候放過錢包?在地方,拿去。」

呂寧奎跳下地堡,往十號跑去。

「他們又想吃我了」,南琥珀愜意地閉住眼:就是說,正常情緒又回來了。呂寧奎被我揍掉一顆牙,他也不向連里告狀,還笑。……

馬耳朵是一種粗點心,巴掌大,狀如馬耳,烏黑的,要說情它的味道,得想半天。它最大優點是表面上有層白沙糖,班裡人覺得,只要東西甜,就是點心。又便宜,五分錢一塊。不論誰請客,張口定喊「馬耳朵」。搶著吃,南琥珀想起司馬戍,他不搶吃,他伸手只拿一塊,正中間那塊,挨著紙袋子的不要,紙袋子都是用隔年的報紙糊的。班裡人吃罷一塊,用舌頭舔舔手指上的沙糖,再抓下一塊。他吃罷一塊,手懸空半舉著,不碰任何東西,那姿式要保持好久。

南琥珀抬起頭,斜眼看大海。輕蔑地一笑:司馬戍,你怎麼老不吭聲哇。我怪想你呢,你活得怎樣?你雖然跑過去了,我這兒可屁事沒有。一班跟這大地堡似的,要沉下去,得四百多年。

老大的太陽壓得人不敢抬頭,瞧地面也是花花一片。

南琥珀見指導員老婆正在給班裡人洗衣服,一團樹蔭正好落在她身上。

指導員管老婆叫「噯!」戰士們也管他老婆叫「噯!」連南琥珀也想不起她的姓名。她剛來隊時臉很瘦,住久了才漸漸變胖變黃。那時她老穿好多件衣裳,再從領口一層層翻出來。很顯眼,你可以盯住領口數:斜紋布、的確良、卡叭、凡力丁……八、九層,脖子上好象掛著一塊小梯田。也是住久了,看過幾部電影,她會穿了。身著蛋青色滌綸上衣,一條燙過的深色混紡褲,脖子啊腳腕啊,適當露一些。她長得很一般,說話是贛南土腔。可在連隊,她比指導員有力量。指導員說話沒人聽了,她去說,那人就聽。戰士和指導員頂撞了,她去和那戰士坐一會兒,那戰士就會到連里做檢討。只要「噯!」來了,戰士們都恭敬地、遠遠地站著,都含笑望她,又都不敢親近她。

自從指導員「臭了」以後,竟不一樣了;好些戰士主動往她身邊湊,嘻嘻哈哈地,爭著喊;「噯!」把破衣服拿給她補,一些野語村話,也敢拿出說。「噯!」哩,非但不介意,竟比他們還能說。他們臉紅紅地回來,都誇「噯!」如何如何好,以前昨不知道呢。

她坐在井旁一隻小板凳上,面前一隻大盆,鼓滿白花花肥皂泡。宋庚石和另一個戰士,各提一隻鐵桶,輪番從井裡打水。她叫聲「水」,他倆就往大盆里倒水。倒完,就站在邊上看她。李海倉捧個瓷茶缸,自己不喝,替她捧著。她不時從他掌中拿過來喝一口,又放回他掌中去。呂寧奎靠她最近,嘰嘰咕咕說笑,她甩他一臉肥皂沫:「去,拿扇子來。」呂寧奎跑回屋裡拿出把大蒲扇站在她背後呼呼掄,兩眼盯住她汗津津的脖子。她穿一套改過的舊軍裝,袖子挽得很高,褲腿也撓得很高,面前那堆人,目光時時碰她裸露的胳膊腿。她含笑揉搓盆裡衣服,忽然揚起手,啪地打一下腿肚子;「小咬!」

眾人頓時引頸探首,一起朝她紅通通的腿肚子望去。

南琥珀大步上前拽她:「噯,你回去休息。」

「快完啦。」她道。

南琥珀扭頭厲聲道;「把盆子鐵桶拿走!」

戰士們略一遲疑,又紛紛動手端開。南琥珀用力拽她起來。誰知一起身,她臉就白了,頭往後仰,似要暈倒。緩過神后,她笑一下,低聲說:「以後洗吧。」順從地走了。

南琥珀跟著送出幾步,也無話說,便站住看她離去。

她走得很慢,努力控制好自己步態。她知道後面有人望她,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班裡人還聚在近旁,有蹲有站。當中是一隻她坐過的小板凳,板凳上留著她屁股坐下的汗水印兒,狀如兩瓣桃,怪玲瓏的,漸漸小下去。眾人眼都盯住它,不出聲兒。呂寧奎掏出煙,居然遞給旁人一支,手背接一下濕漉漉嘴,準備說點什麼了。南琥珀從人肩膀上跨進去,一腳猛踏住小板凳。他聽到旁邊「喀」地一聲,象是嘴裡發出的,也象是誰的骨節錯位了。

南琥珀道;「誰敢再讓她洗衣服,我揍誰!受處分也揍!她懷上了你二舅,三個月啦。」

屋裡電話鈴響。一個戰士抓著電話筒朝外喊:「連里叫開揚聲器。」

南琥珀道:「屋裡集合。」他進屋接過電話筒,那戰士拉了下開關繩,牆上揚聲器和手中電話筒同時傳出指導員聲音:

「事情不多,連里不集合了。就在線路上說一說。現在清點人數。一班?」

南琥珀對話筒報告:「一班到齊。」

「二班?」

「到齊。」……

「全連聽好,我把這幾天的情況小結一下。同志們,壞事已經變成好事,毒草已經變成肥料。一班同志把對叛徒司馬戍的仇恨,化為苦練殺敵本領的實際行動。他們在共產黨員南琥珀率領下,鬥志昂揚,日夜練兵,……」南琥珀想:指導員和我配合得不錯。看看周圍,班裡人都面現喜色,揚聲器表揚到誰,誰就卡地立正。其實不在會場,可以隨便些。指導員講了二十分鐘,把一班重誇一通,號召全連學習。最後道:「各班討論一下。討論情況報到連里。按時就寢。好了,關閉揚聲器。」

揚聲器關掉后,南琥珀聽到指導員在話筒里說:「一班長,到連部來一趟。」

「是。」.

南琥珀放下話筒道:「指導員叫我。你們先討論,我不回來別躺下。恐怕是參訓班的任務定了。」

南琥珀奔到連部,指導員把值班簿合上,讓他平靜一下。說:「上級已經決定,參訓班由八班擔任。」

南琥珀不語。

「總的來講,結果比你料想的壞。但比我預計的要好。因為,連排幹部,包括營里領導都同意你班擔任參訓班。說明各級領導信任你們吶。」

「信任?為什麼不讓我們上。」

「徵求了集訓隊十名骨幹的意見,他們堅決不同意。參訓班是配屬給他們指揮的,我們總得尊重他們意見啊……」

「十個人全不同意?」

指導員點下頭。

南琥珀發覺自己犯了致命錯誤:忽視了十位骨幹。一班日夜拚命練兵,為什麼?不就是為了把自己貢獻給人家使用嗎,可是人家不要,人家嫌你臭。他可以想見那十個笨蛋是怎樣議論一班的,簡直句句在耳!

指導員道:「幹部信任你們,這比什麼都重要。回去吧。」

南琥珀道「我感謝幹部們的信任。不過你們全體合起來也只是一小塊。那十個骨幹,才是大塊軍心。明年,他們就是班長;後年,有人就會當排長;再過幾年,連長指導員,就不是你們了,是他們那幫笨蛋,一班休想再翻身!」』

南琥珀言罷敬禮,禮畢,大步離去。

南琥珀聽見海空中又飄來熟悉的呼喚:

「連長、排長、班長,我是司馬戍,我是司馬戍,……」

南琥珀向海邊飛跑,心中狂呼;我是南琥珀,我是南琥珀。老子來啦!老子來啦!

司馬戍聲音緩慢,字字分開,聽來既沉重又怖人:

「我的傷已基本痊癒,可以和你們談心了。首先,我宣布:我不再叫你們同志了,我叫你們兄弟。不管你們接受與否,我都要這麼叫。同志之間思想不同,就不再是同志了。而兄弟之間反目成仇,卻還是兄弟。對嗎?(南琥珀想:幹嘛用國民黨語言說話?用你自己的語言嘛。笨蛋!)全連兄弟們,我想念你們,也知道你們恨我。現在,我先和指導員談心。以後,再和各位兄弟談談。

「請指導員注意聽,請指導員注意聽:指導員,我給你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說實話,我恨那些處分你的人。我投奔自由,你有何罪呢?(我們無罪。我們臭了!)當兵以來,我沒有向你彙報過思想,現在,我真心向你彙報。而且學習你的講話方式,也分個一二三四。第一,我認為你是個辛辛苦苦的政治工具。(你是宣傳工具。)我和大嫂吳春芳談過心,(呀,他居然知道她名字!)她和我說過你的苦惱,你覺得現在政治工作沒法做,一大二空三折騰。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媽的住口。你想害死指導員嗎?)歲數也大了,到地方去,誰肯要你?第二,你也許記得,有兩個星期,你家屬房門前每天夜裡會出現一堆菜。那是我從地里拔來送去的。你也該記得,後來一段時間,你門前一棵菜也沒有,那也是我乾的。我不但不送,還把別人送去的菜扔到糞坑裡去了。我又恨你又同情你。第三,連長是個野心家,(質量不高嘍。)你和他總也和不來,……」

南琥珀有些不屑了:談心嘛,就別造謠。要我,我就說「連長想突出軍事,指導員奉命用政治壓倒一切,你兩人不一致,叫我們下面怎麼活?」這樣說話才狠呢,你一瞎編就不狠啦。笨蛋!

進入十號,南琥珀見幾人傻坐著,目光發直。李海倉用被子蒙頭躺在鋪上,他過去一把掀開。

李海倉霍地坐起:「班長,我一句沒聽。」

「捂得住嗎?」南琥珀將被角高高提起抖動著,「用這種被子捂得住嗎?」

呂寧奎小聲問:「班長那小子說的……到底有沒有那回事呀?」

「自己想。」

「我堅決不信!」

立刻有好幾人附和:「不信!」

南琥珀道:「睡吧。戰場擺開了。我估計,他早晚要跟你們一個個談,包括我。有一點可以肯定:凡是他知道的事,都會一件件抖出來,做好準備吧,想一想有什麼把柄落到他手裡。靠槍是打不過他了,哼哼!……」

南琥珀提槍上崗,朝海面一聲聲冷笑。

一個黑影漸近。南琥珀估計是指導員。果然。

「幹嘛不問我口令?」指導員嚴肅地問。

「我知道是你,問什麼?」

「我還沒近前,你怎麼知道是我?萬一是敵人呢。」

「我早猜到是你了。」

「你就愛瞎猜!……」

「指導員,說句心裡話。司馬戍要不開口,我還不知道你有那麼多苦惱呢。」

「謠言,統統是謠言。我重申前沿紀律:對待敵人心戰,不聽、不信、不傳!」,

南琥珀無語,目送指導員離去。他知道:指導員是去各班查鋪,他不能縮在連部,他必須平靜地走到戰士中,讓大家都看見他。海空中又傳來司馬戍聲音,敵島的大喇叭在重複播放。這聲音執拗噬咬前沿二十餘里每個戰士的心。他們躺在鋪上,燈閉了,眼卻大睜著,由指導員想到自己,又想到明天夜裡……後天夜裡……他們亂紛紛地什麼都想。指導員哩,必須走完這二十幾里路,悄悄進入每個哨所,捂住手電筒光,以免刺著戰士眼睛,給每個戰士掖蚊帳,蓋肚子。戰士一聽到他的腳步聲,會立刻閉眼裝睡。指導員哩,也會明白他們在裝睡,自己象照顧夢中的戰士那樣,更溫存地、更苦痛地、更頑強地替他們掖蚊帳,蓋肚子。

唉,做人。

「做人!」南琥珀對著黑暗驀然高聲。他覺得這兩字乾脆、上口,順嘴甩出去,極富口令味道。「做人?……」他笑了,

「老子打黑屋出來就是鬼,老子偏不做人!」

南琥珀忽覺有人搖自己,霍地抬頭睜眼,隔著蚊帳,看見床邊李海倉身影。他低聲道:「班長,地堡頂有人。」

「什麼人?」

「不知道。」

「地堡在我們防區。你的崗,你為什麼不問?」

「敢問么。路邊上有小車。」

「所以你想起我來了。走吧。

南琥珀挎起衝鋒槍,快步奔向海灘,遠遠望見地堡頂有照明燈的微光,幾個人影晃動。他想:哦,安只耳朵。……

李海倉推他:「班長,問問他們。」

「我也不敢哪。上面的。」

「那,就由他們吧。」

「由他們?哼哼,明天上面一個電話下來:昨夜你們怎麼值勤的,哨兵是誰,為什麼沒發現任何情況?查!」』

「我不是發現了嘛。」

「你不吭聲,就等於沒發現。跟著我,別太近。」

南琥珀撲地,匍匐前進,到了幾十米處,厲聲問:「口令?」

黑影道:「喊什麼?上面的,執行任務。」

「口令?」南琥珀喊的更凶。他才不管你上面下面,他只跟你要口令。你若沒口令。他就——嘩地推彈上膛。黑影忙用照明燈照住自己臉:「看見嗎?保衛處的。口令是……」急忙翻本子。

南琥珀壓低槍口,扣動板機,噠噠噠……,子彈擊到地堡根部,水泥濺出火花。地堡頂上的人全趴下了,急聲亂呼,「瘋啦?別打,……住手!」

「口令!」

他們終於把口令找到,正確地回答出來。

南琥珀起身,挎槍慢慢上前,向他們敬禮。禮畢,怒視他們,一言不發。他看見地堡頂上有三人,已經架起了一台錄音機。

「為什麼開槍」頂上人氣極。』

「你們老答不出口令,在這兒,我們只認口令不認人。」

兩邊海灘響起撲撲腳步聲,槍栓嘩嘩亂動,幾乎全連人都提槍奔來。到地堡近處,四面圍住,喘著看著。小聲議論:「在錄音哪。……」

上面人急忙把照明燈關閉。

指導員走到地堡前,扒著胸牆,在黑暗中仰臉問:「傷人沒有?」

「沒有。」那人似乎將背對著他,聲音發悶,不回頭,「請快把部隊帶走。」

「對不起。妨礙你們執行任務了。」

「沒事,沒事,快走吧。」

「全體退彈。返回!」指導員經過南琥珀身邊時道:「一班長過來。」

南琥珀慢踏踏隨他走去。他感覺出有人輕輕拍他肩頭,有人用大姆指頂他后腰。他不知道他們是誰,但知道是什麼意思。

指導員走到小松林邊上:「南琥珀,你是不是想把部隊搞亂呀!人家不想讓戰士們知道錄音的事,你偏偏把全連都攪起來。你看見他們了,悄悄告訴我一聲,就算了嘛。」

「他們連你也沒通知嗎?」

指導員遲疑著:「也許哪個環節沒接上,忘了……」

「不是說,不聽不信不傳嗎?這下好,人家統統錄回去了,一句句分析。等著吧,不知要找出我們多少毛病。」

「你還敢開槍。你……不是刺激他們嗎?」

「我有話說:深夜到一線來,連招呼也不打,還不回答口令。虧我警惕性高。」

「明天到連部來。」

指導員走後,李海倉過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你要是說出去,班長我得受處分。」

「不說不說。反正投傷人。」

「其實,我一趴下,你就知道我想幹什麼,你沒攔我。懂吧?我倆都是黨員,責任一般大。」

「不說,不說!」

海風緊了,南琥珀仰面噴出一個噴嚏,緊接著又是一個。他覺得涼,一摸,才知自己也沁出冷汗。海空中又飄來濕重的進行曲聲。他想:司馬戍又要出來了,哼哼,一個說一個錄。別把指導員錄進去就行,破當兵的沒價值。好大風,聽個頭。、

「前沿兄弟們,前沿兄弟們:我是司馬戍,我是司馬戍。現在,我和李海倉談心(和他有什麼好談的?沖我來啊!)請李海倉注意……」

「班長,他們錄我了」李海倉指住地堡驚呼,「我怎麼辦啊?」

「我也沒辦法。」

風越發大了,司馬戍的聲音一下子推得很近。

「……你當然不會知道,現在,解放軍實際上實施一種愚兵政策。軍隊極力培養兩種人:一種是老黃牛,一種是小老虎。前種人肯苦幹,后一種人敢拚命,你是屬於哪種人呢?班長曾經跟我說過,帶你這樣的兵,連自己也變蠢了。(話倒是象我的,可我沒跟你說過。)」

一隻手抓住南琥珀腰帶,喘氣撲到他臉上。南琥珀推開那隻手,平靜地道:「聽下去。」

「我對你有一個請求。注意:是請求:希望你把欠我的三十元錢,給我母親寄去。因為她現在一定很困難。希望你不要用我的名字寄,她會燒掉的,你隨便編一個名字吧。我母親叫吳紫冰,地址是……」

南琥珀掠一眼李海倉身影,臊得投法再聽。他掉頭快步走,感到身後有雙腳在沙灘上撲跳。變味變形的嗓音:「你造謠!你是反革命;我沒欠你錢,是你欠我。我還沒找你要哪……」

清晨,南琥珀起床時,見李海倉床上沒人,被子亂糟糟,半截拖到地下。急道:「我去看看。呂寧奎帶隊出操。」

南琥珀直奔最遠的那塊生產地,看到李海倉的大串鑰匙掛在工具棚門扣上。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

李海倉坐著一隻倒扣的水桶,臉上被蚊蟲叮出許多腫包,胸部伏到自己膝頭上,手拿把小鐵鏟,往泥地戳……戳鬆了。一腳跺實,再戳。不看南琥珀。

南琥珀抽抽鼻子:「出來談吧,外頭空氣多好。黃瓜藤全站起來啦。」

「班長,班裡就兩個黨員。」

「唔,你一個,我一個。」

「咱們黨員對黨員。你為什說帶我帶蠢了?」

「反革命的話能信么?他呱呱呱和你談心,談的那些事,你說我能信么?」

李海倉胸脯內幾聲悶響。接著抱頭掉淚,雙腳踩住小鏟。「那句蠢話,我沒說過,想都沒想過。」

聲音從指間滴落:「真呀?……」

「我用黨性保證!」

李海倉放開手:「真呀?.....」

南琥珀目光如灼:「拿語錄來,我宣誓你看!」

「哎呀班長,那我對不起你。」李海倉先窘笑,后又怯怯地,「夜裡我去找指導員談心了。他問:零點至一點不是你的崗嗎?班長怎麼會到海灘上去呢?我、我只好全說了。」

南琥珀呆一下,輕輕道:「沒事。說了就說了。」

「真呀?」

「我只有一個希望:我受了處分后,你要象以前一樣支持我工作。」

「唉呀班長,我宣誓你看。」

「你還和指導員談什麼了?唔,不方便的話就別說。」

「是你呀,我伯什麼。我向指導員彙報思想。我想,連里的生產要抓上去。眼下是蔬菜旺季,旺季不旺,淡季就沒萊吃了。我想捐四十元錢給連里,買些桶釣什麼的。」

南琥珀想:三十就夠啦。「指導員沒要吧?」

「沒要。……班長哎,你說他為什麼不要?我是真心捐。」李海倉拿過小鏟,欲戳,又呆住,「真心哪。」

「有真心就足夠,連里會記著。錢嘛,連里決不會要,哪能收一個兵的錢呢。」

「你想個法子,讓指導員要。」

「我要是指導員,就大膽收下。可惜我不是啊。」

「想個法子嘛,求你。」

南琥珀久久望著李海倉手中不動的鏟子。忽道:「嗨,支援災區。」

鏟子猛戳入土「支援!我真心哪。班長,眼下災區是哪塊?」

「我也幾天不看報了,……這樣:你寄給大寨吧。一樣的,都是心意。」

「那我馬上去郵局。」李海倉起身,笑眯眯自語:「大寨,……山西省,字不多的。」便往外跑。

「帶幾個饅頭,快去快回。」

李海倉跑幾步,又停住回頭:「縣呢?」

「唉,你就寫:山西大寨。足夠了,肯定收到。」

李海倉遠去了。南琥珀又看到泥地上的小鐵鏟,它戳在那兒,不倒。他想一腳踢去,讓鐵鏟飛向棚內隨便一樣東西,頓地紮上,鏟子把兒顫抖不止,……他忍住強烈的踢的慾望,抬起一隻腳踩緊鏟子把,讓它扎深些。越踩越重。後來,全身重量和力氣都落在腳上。他一墩一墩,鐵鏟在土裡吱吱叫,聲音順著他腳、腿、胸顫及全身。

鐵鏟終於消失在土中。

南琥珀進入林帶。全是馬尾松。昨夜並無雨。可要是碰到哪棵樹了,仍有水珠落下,一顆顆又大又涼。他有帽檐擋著,砸不到臉,身上卻總是僻僻啪啪。偶有一顆落入脖頸,他就扭扭雙肩,把那點涼意揉散。林帶北側是泥土,鼓起一片大陸。林帶南邊是沙灘,傾斜著滑入大海。林帶里哩,半土半沙。在林帶走,腳下高高低低,忽硬忽軟,顛得人腦里念頭出一個碎一個,什麼也別想順下去。軍裝同松葉顏色一致,猛地站住,頓覺自己也是其中一株。在這兒做獸吼,發威,或是撤尿,痛哭;隨便做什麼,都不會有顧忌。因而他總覺得身軀里要裂出點什麼,喉間也炸一炸才好。他盯住面前一簇針葉,幾顆水珠先先後后朝下滑。他等它們滑掉,誰知它們滑到針尖就不動了,逼人眼目地亮起來大起來,老想掉又老不掉。「我它媽跟鬼似的在這幹嘛?」他朝兩邊看看覷個薄弱處,一頭撞出林帶。聽見連部操場的出操口令聲,才覺得自己老早聽見了,只不過他們現在才響。他偏不去,被一樣起勁呼喚而自己偏偏不去,他覺得痛快。細辨:最尖厲的口令聲竟是呂寧奎。好狠!

南琥珀想:我讓你代我一回,你就囂張開了。人啊,代理個什麼,准比那「什麼」更厲害。

南琥珀回到十號,又等了好久,才聽到班裡人雜沓腳步聲。「立定」之後,呂寧奎還不解散,他又把剛才的雜沓腳步批評一通:「從小路上過來就亂啦,口令還聽不聽。重來!向後轉。」

南琥珀估計呂寧奎又把隊伍帶回小路,再重新走回來,果然,他又聽到腳步聲,比剛才整齊些,「解散。」

眾人陸續進屋,身子都有些軟。呂寧奎走在最後,腰帶提在手上。進屋后眼亂看。

南琥珀道:「幹嘛拖那麼久?」

呂寧奎巴掌朝南琥珀肩上一拍——過去他不敢的。道:「我把全連震住了。那些班,口令不行。」他等南琥珀問點什麼。南琥珀卻不問。他又朝屋裡人道:「先別洗臉,整理內務!」

南琥珀仍然不語。唉,司馬戍反了,李海倉昨夜「臭」了,呂寧奎儼然已是班裡二號人物,主動管起別人了。

南琥珀道:「昨夜大家都沒睡好,下半夜又有人說夢話,精神點吧。上午我去連里,班裡還是由呂寧奎負責。」

「誰說夢話?」宋庚石急問。其餘人也停住手腳,不安地望南琥珀。

「你唄。」呂寧奎搶道。又看看南琥珀。

「我說什麼了?」

「他說什麼了?」呂寧奎又問南琥珀。

南琥珀不理他:「小值日,打飯去。」

「我去!」呂寧奎應道。仍然站在南琥珀面前,訓宋庚石,「你還不是被大喇叭嚇的,心裡鬼亂蹦。怕什麼?要是廣播到我了,你們快把我喊醒,我非聽聽那小子說我什麼。我早知道他不是東西,平時就不理他。信不信,他怕我,我知道他怕我。」

呂寧奎挑起一對飯桶走了。宋庚石摸到南琥珀身後,小聲到:「班長,我到底說什麼了?」

「沒聽清。」

「說嘛。」

「確實沒聽清。」

吃早飯時,南琥珀發現宋庚石眼睛在碗邊上偷看自己。他一正視,那眼就隱到碗後面去了。他低頭不看,卻又感到那眼從碗邊處漏出來……

吃罷飯,南琥珀去連部,剛走出短塹,便覺後面有人追來。他轉回身,默望著宋庚石。

宋庚石臉色難看,帽檐壓得很低,手拽一棵小草,拽了幾次,都沒拽下來。「班長,我……說什麼啦?」

南琥珀感到心酸,「嗅,想起來了,你痛罵司馬戍,想和他拚命,對對,拚命!他說過,吃我一槍。」

「就這些?」

「當然,後面再出聲。」

「我從海灘回來,子彈袋沒卸就睡了,老壓著我胸。」

「要敢於放鬆自己。懂吧?」南琥珀走出幾步又回頭,「你補覺去。班裡人問,你就說病了。」

「那不是裝病嗎?」』

「對啦。告訴你,有時你有病也得跟我堅持干。有時候嘛……睡覺去!」

南琥珀楚入林帶。從這裡走到連部,要多三華里。他現在有些怕到連部了,怕指導員批評他時眼裡那種焦慮的神情。指導員暗暗盼望他想出個辦法來,一個點子,一個暗示,甚至爭辨,都是指導員渴望的,但南琥珀說不上來。明白人家需要什麼而自己沒有,又擺出一副不屈的智慧的樣子坐在人家對面,使人家者是覺得你有點什麼,就要拿出來了……這真使南琥珀羞慚。忽地撞上樹,他醒了,耳朵先醒。周圍一片寂靜。他不由地心口發緊。敵情!寂靜本身具有逼入的力量,敵情最大特點就是它媽的寂靜,不露齒不出聲。什麼時候喇地靜下來了,就得當心來了敵情。

一聲鳥鳴,他循聲望去,不見鳥,只見一簇嫩綠針葉微微顫動,顫動。

「前沿弟兄們,前沿弟兄們:我是司馬戍,我是司馬戍……」

「口令!呂寧奎對著夜空大喝,接著又朝旁邊嗬嗬笑,「我嚇你們一跳吧。」

「今夜來的真早。」宋庚石小聲道。他指的是司馬戍。

呂寧奎仰面淬出口唾沫,感到有東西飛快地落到自己臉上,「好大風!班長,要是我把槍口抬成四十五度角,對敵島上來一梭子,你說子彈能不能夠著他們?」

南琥珀道:「我想可以。」

「不行,我們是逆風。嗬嗬嗬。」呂寧奎猛然又朝夜空大喝:「口令!」

南琥珀道:「呂寧奎,你要是真膽大,就別出聲。」

「……現在,我和呂寧奎,宋庚石談心。(幹嘛老不和我談?我等了好久啦。)二位兄弟,我們一塊站過崗,放過潛伏。那最後一個夜裡,你們一左一右,埋伏在我兩邊。我爬在沙灘上,臉貼著冰冷的槍身,我暗暗盼望那逃犯不要出現,讓我們大家空等一場。還有幾個夜裡,我爬在沙灘上流淚,你們就在我旁邊,可是都沒發覺。你們警惕性太高,一直盯著前面,不會注意身邊戰友在幹什麼,因此我覺得很安全。我流淚,不只是因為我的家庭災難和個人前途。我還恨我們。我們太愚蠢,太骯髒,太好使喚了。就說宋庚石吧,人家都說你最老實,我看你心裡頭最不老實。你有個毛病,手淫,有一次被我發現了,我知道你干那事時心裡正想著誰,你想指導員的老婆,她剛剛從窗外走過去,你熬不住了。其實,每回你碰到她,你連看也不敢看她。你不知道這多麼低下,你既不敢做人,也不敢做狗。你會把自己毀掉的……」

「手什麼?」宋庚石驚惶地,「他說我手什麼?」

「手淫!」呂寧奎響亮地道,「我聽得清清楚楚,準是那兩個字兒。」

「什麼意思?」

「哼,你用手玩你的老二,讓它直起來,被他偷偷看見了。你玩過沒有?」

宋庚石狂呼:「我沒有,我沒有!他造謠,反革命造謠,……」

南琥珀想,狠毒呀!你這一手比什麼都狠毒。你說宋庚石什麼都行,說這個他就完了。「司馬戍!」南琥珀冒出熾熱的巨大的痛恨,他真正看到司馬戍內心是陰暗的,所以他總盯住別人內心中陰暗的東西,盯得久了,自己的內心就越發陰暗。司馬戍所仇視的不僅是黨、軍隊、馬列主義,他仇視人的陰暗,他仇視人本身。

「和他罵呀,」呂寧奎對宋庚石怪聲道,「要是你襠里有丸子,你就和他對罵呀。」

「……呂寧奎兄弟,你的槍法很准,我建議你提槍回家打死那個縣革委會副主任,或者打死那個破女人。你再不要跟人家誇耀你的戀愛經歷了。其實你第一次說時我已經猜到:要麼是他勾引走了你的未婚妻,要麼是你未婚妻拋棄了你。二者必居其一。我想我沒有猜錯吧?可是,你打死他們中間任何一人,也等於毀滅自己。我想,你那麼渴望在放哨時『幹掉一個』,你那麼羨慕班長擊斃『通姦犯』,恰恰證明你內心被類似的事情壓抑著,我送你一個解脫辦法:當你以後實彈射擊時,不要把胸環靶看成是蔣先生,而把它看成是那位副主任,或者是那位女人。試試吧,我也這樣試過。當然,我是把它當另外一些惡人,瞄準、射擊,……」

呂寧奎望著黑夜,一言不發。

下崗后。宋庚石在前,呂寧奎中間,南琥珀殿後,三人回到十號。

屋裡很黑,連遮光燈也沒開,那是專供上下崗人員用的。燈繩有三條:門旁一條,槍架上一條,班長床頭一條。宋庚石在門口站了片刻,瞎子似地摸進去。呂寧奎從門旁摸了一把,顯然摸到了燈繩,但他甩開了。南琥珀聽見燈繩晃蕩聲,很想抓住它一扯。又想,算了,誰也不願看見誰,要摸黑就都摸黑吧。他在門口站了很久,估計他兩人已經把槍放上槍架,才輕輕進屋,盯著那一排粼粼微光——全是槍栓,將衝鋒槍擱在最邊角的黝黑處。於是那裡也亮起一星粼光,齊了。

南琥珀躺在床上訪聽,所有的床板都無動靜。他知道所有人都沒睡著,卻連翻身也不敢。他重重翻了幾下身,聽到幾處鋪板也隨著咯吱起來,他才胡亂睡去。

朦朧中又覺得燈亮了,南琥珀抬身看,呂寧奎從蚊帳里鑽出來,仍然是一身軍裝,原來一直沒脫。

「幹嘛不睡?」

呂寧奎道;「批判稿還沒寫完。」

南琥珀記起:上午從連部回來,下達了任務,明天連里召開第四次批判司馬戍大會,一班人人要發言。發言完后,發言稿還必須上交。南琥珀隔著蚊帳看他。想,怎麼聯繫實際呢?司馬戍呱呱呱,前沿全聽到,明天你怎麼說清楚呀。有一條清楚,不反駁他是不行的。

呂寧奎把燈拉低些,又拽過一本《紅旗》,墊在紙下。摸出半支煙,又摸出一支煙,磕打著,接在一塊。點燃后,用口嘆息把火吹滅。後來就不動了。

鬧鐘嘀嘀答答。

李海倉也從蚊帳里鑽出來:「我那份也不行啊。」他摸出語錄放到桌上,再摸索筆和紙。

呂寧奎朝邊讓了讓。

宋庚石也從鋪上爬上來,紙筆已在手中。他走到桌旁,欲尋個坐處。呂寧奎和李海倉一動不動,不知誰「哼」了聲。他退回床邊,四下看看,把倒地下的一張方凳提到牆角,就用它當桌,蹲在地下寫。寫幾個字,他拿起紙,借著遠處的燈光看一看,又埋頭寫。忽一聲悶響,凳子翻了,他膝蓋跪到地下,爬起來之前他先回頭張望,見到兩雙怒目。他從地下揀起滾得老遠的筆,軟軟地爬上床去。他躲在蚊帳里寫。

牆上揚聲器傳出起床號。南琥珀將一隻腳高高翹起,猛敲一下鋪板:「起床!」

班裡人昏昏地集合完畢,見宋庚石老不出來。南琥珀跑回屋。一頭鑽進宋庚石蚊帳:「怎麼啦?」

宋庚石面無人色,額頭一片細汗。戰戰地道:「我完了……」

「聽我說:出去就是出去了。不出去就老也出不去。」

宋庚石兩眼緊閉不語。

南琥珀又道:「我一輩子求過准?今天我求你啦,起來吧。你要想讓人覺得你乾淨,你就得大膽出去。」

宋庚石目光直直的坐起來,又欲倒。南琥琺朝他肩頭擊一掌,不容他倒。低而狠地喝道:「快。腰帶,軍帽,解放鞋!」

宋庚石出門,頭都不抬地拱入隊列,兩旁立即往邊上靠靠。

南琥珀拿眼一個個逼過去,他逼到誰,誰就不動。他吼道:「垮啦?」

全體陡然長了精神。

「向右轉,跑步走!」

南琥珀率班跑了一圈,待步伐協調有力后,再帶入連部操場。

全連成三列橫隊,佔據操場頂線中段。帽檐陰影下一雙雙眼,齊射向入場的一班。指導員站在操場中央——平時是值星排長的位置,極慢地、幾乎看不出來地側過身體。

南琥珀聽到身後唉地一響,扭頭看,宋庚石面朝下摔倒在地,軍帽也磕掉了,兩腿還在蹬動,蹬出一陣陣小塵土,彷彿還在跑步。後面人被他絆個趔趄,頭竟撞上前面人的腰。隊列整個亂了,有人想扶宋庚石。

南琥珀大喝:「立定。」

班裡人立刻垂手站定。

南琥珀用標準姿態不慌不忙地跑到宋庚石旁邊,威嚴地道:「起來,起來!」他確信,宋庚石會遵循自己的命令掙紮起來,再站入隊列,但是宋庚石兩腿停止蹬動。南琥珀俯身細看,才知他已昏過去了。

十一

南琥珀坐在地堡頂上,把自己的恥辱一件件細細想來。羞惱了,就再想一遍。夜已深,他沒帶槍,他頭一回感到徒手比執槍膽子更為硬大。他盯住黑暗,敵島就在那裡,司馬戍就在那裡,蓄積著力量吶,好張開巨翼撲來!他等著。連長、指導員、排長、全班,都被司馬戍剁了一遍,嚼了一遍,又吐掉了。獨獨剩下他,象給扔開了,象不屑一顧。而他,本該第一個受擊。這種不公,又是一樁大恥大辱。他料定司馬戍把自己放在最後,必有極狠的一招。來吧,他已經扔開了槍,解下了腰帶,鬆開了兩個衣鈕。海風透身而過,跟著海風一起來呵,老子等著哪!他早已適應了黑暗,看透了人心中的怯怯一角,知道自己最易受擊的凸露著血脈的那一處,因此反倒激起他極大渴望:讓你攻,讓你攻,你快攻呵!他候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一位勇士被全身縛定,敵手對他射來最後一箭,他無處躲讓,便猛地用牙咬住。他不能說話,他叼著箭頭微笑了。是呵,你要麼微笑,要麼被利箭刺穿喉嚨,但是你無法還擊。

他深深感到真的勇士總是悲壯的。

他又想起自己小時候,司馬戍小時候,會是一樣的純真、可愛、渴望成為英雄吧?一定共同唱過一支歌,嘴角沾著餅乾渣,僻僻叭叭拍小手兒……

大海和夜,都是那麼深。

來了。一片極其沉重的音樂,緩慢地碾壓過來。接著又輕盈上升、撲躍,后又猛地從空中掉下,落人大海,樂潮陡漲,莊嚴地搖晃著,步步逼近。

南琥珀恍惚覺得聽過這首樂曲,並在心胸儲藏了許久。

司馬戍在樂曲中開口了,同時,樂曲淡弱,並不消失,只伏在聲下。

「班長請注意,班長請注意:我是司馬戍,我是司馬戍。我想和你說的話實在太多,我決定用這首著名音樂來開始。你曾經聽過它,喜愛它。我把它做為禮物送給你。這首樂曲在大陸早就聽不到了。在這裡,我意外地在廣播中聽到了它。我當即請求把它播送給你,最後,顧問先生同意了我的請求。(美國佬厲害。)你現在所聽到的,是台灣空軍廣播電台專門為你播放的,它是俄國柴可夫斯基的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愴》。它在傾瀉,我們共同的心情……」

音樂復起。哦,悲愴。

南琥珀想起來了。那是個雨夜,他和許多人到廈門火車站接新兵。就在站台上,他接過司馬戍背包,隨口問:「什麼名字?」他警惕地反問:「你哪?」南琥珀有些惱火,有這樣和老兵說話的嗎?他懶得看他。他們披上雨衣,跟著隊伍走。不料誤入一條小巷,他倆踩著雨水潑刺撥刺跑,都以為能穿越小巷插上公路。後來,巷燈沒有了,小巷還在延伸。南琥珀決定不回頭,偏從黑暗裡走出去。當他們走到一幢舊式小樓下,忽然聽到裡面傳出音樂聲。南琥珀吃驚道:「瞧這曲子跳得多凶!」司馬戍聽聽道:「它叫《悲愴》……我媽是搞音樂的。」停片刻,又靠近南琥珀,在他耳邊小聲道;「我叫司馬戍。」南琥珀點點頭:喂,它叫《悲愴》,他叫司馬戍。……司馬戍還靠在南琥珀身邊,似在等待什麼。很久以後,南琥珀才想起,他是等待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但是當時南琥珀根本沒意識到。音樂忽然中斷。司馬戍道:「走吧。人家偷偷聽,被我們打斷了。」南琥珀道:「再等等。」他們在黑暗中,在雨絲中站許久,再也沒有聽到。

現在,它又在黑暗中湧來,被海風、濕氣、潮聲糾纏著,悶悶的,細絕對都已失去,只剩下沉雄昂奮的旋律烈烈地撲來。哦,悲愴,無休無止。

十二

隨後,他們各尋一堵矮石坐下,讓臀下涼意透上來,讓自己在冷寂的空氣中慚漸平靜,漸漸沉思。再抬眼看時,都覺得對方親近了好多。

「別爭了。」指導員道,「其實你為班裡人爭辯,也幫不了他們。領導對他們心裡有數,目前情況下,不會把他們怎麼樣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對司馬戍說出的那些東西,我要是追問他們,就等於相信了敵人的污衊,而不相信自己的同志。要是把司馬戍的話全部當做謠言來批判,那簡單多了,但是不解決問題。」

南琥珀道:「讓他們主動把心中的鬼東西亮出來,才能救自己,才能戰勝司馬戍。我敢帶頭。」

「你是說承認他講的對?」

「該承認的就得承認,比如說那兒件事。……」

「不行。凡是司馬戍說,句句是謊言,這一條不能變!要是變了,以後怎麼對付敵人的心戰?第二,領導心裡要有數,要從謠言裡頭,判斷出內部問題。」

「這是上面的意思吧?」

指導員道:「我也覺得這樣妥當。」

「班裡人現在聽到『談心』二字就怕,連我也沒法和人個別談了。不過工作還是不錯的。」

指導員異樣地看他一眼:「你還覺得不錯?一班昨天有人誤崗,前天丟了兩發子彈,幸好找到了。不然問題大啦。大前天會操,一班最差!你呀,已經不了解你的一班了。知道嗎?一班除了你,還有十人,這十人里已經有九個人向我提出了調班要求。」

南琥珀驚道:「他們沒和我說過。」

「不但不和你說,他們相互之間也不說。都是悄悄來的,都認為只有自己一人要求調動。一班人心早就散了,你還拚命想攏到一塊,你根本不了解你的人了。」

南琥珀呆許久,喃喃地:「調吧,都滾,我也不幹了。」

「不調整也不行了。一班目前情況,根本完成不了任務。支部已經決定,徹底調整一班。你要有個準備。」

「還是垮啦。……」

「回去吧。現在,你不能離開班裡太久。」

南琥珀起身,忽想起一事:「大嫂走了?」

走了,回老家去了。」

「幹嘛讓她走?」南琥珀說完,覺得這話大蠢,快步離去。他在矮矮的碑石群中左繞右拐,崗上沒有小徑,你走到哪裡,哪裡便是徑。

回到十號,南琥珀進屋便覺得燈光打眼。所有的燈全亮著,牆四角、槍架后、桌底下、……過去的暗處,現在全都纖毫畢露,什麼也藏不住。人呢,散坐在各自床上,誰也不看誰,默默地消磨著,或挖耳朵,或剪指甲——居然不出聲,或以指當筆,在自己床單上畫字。誰若弄出點聲響,所有人頓時停止動作,呆一剎,再繼續挖耳朵、剪指甲……

南琥珀想,還有一個人沒提出調班要求,這傻瓜是誰呢?他挨個望去,又挨個否定掉。人人都把自己裹得那麼緊。他簡直不敢認。

呂寧奎摸出半支煙,又摸出一支煙,接好后,卻找不出火柴,看到桌上有一盒,也不請近處人丟過來,自己趿著解放鞋過去拿。他抓到手后搖一搖,空的,便往窗外一摔,忽叫:「你碰我幹嘛。臭手!擱遠點。」

南琥珀看,宋庚石怯怯地垂手後退。大概他倆的手相碰了,也不知誰碰誰。呂寧奎手使勁在衣服上掠擦,接完還朝手背上唉地吹口氣。南琥珀走去,冷冷地道:「就自己抽哇,來,貢獻一支。」

「沒了。」呂寧奎不看他。

南琥珀撲上去,把他按倒,從他軍裝胸袋裡扯出一盒煙,再把他一推,怒道:「我跟你要煙,你敢說沒了。這是什麼?你過去吃過我多少馬耳朵,吐出來!」

呂寧奎窘笑:「哎呀班長,我說著玩哩。抽吧抽吧。」遞上火柴,又朝兩邊道:「都抽都抽。」

南琥珀道:「以後哇,你也吃不到我馬耳朵了,我也再不抽你煙了,你到別處找吃食去吧。大家聽好,我公開:連里決定徹底調整一班。想走的,這回都能走。我只要求大家,在離開之前,站好最後一班崗。讓人家把咱們的防區,完整地接過去……」南琥珀說不下去了,忍住眼淚。

屋裡先極靜,稍後便生出輕鬆的鼻息聲。眾人都活轉來,互相望望,眼神那麼大膽、晶亮,一時都微笑了,彷彿道歉似的那麼親切。

南琥珀一個個望去,仍然找不出那個傻子。他想:今晚你們能睡個好覺,還能做個好夢,有希望了嘛。也難說,希望這個東西也會折磨人吶。

幾天後,命令下達,一班拆散分到各班,上級從超編的兄弟部隊中另調一個建制班來,接替一班防務。

吃罷早飯,南琥珀主持了最後一次班務會。大家客氣極了,互相勉勵:好好乾,把一班的光榮傳統帶出去壯大,另闢一片天下。一個個立下大誓:要入黨,要入團。敢不給入,就要比黨團員幹得更棒,決心書申請書在兜里揣著,不到地方不拿出來,出征——激情中凸動著老大悲意。

各班長親自來領人了,十號內外呼啦啦響。打背包,床板跳,動作多利索。要敢於和新班長說笑,注意第一印象,不是新兵蛋子就千萬別畏縮。眼神格外有力,精神狀態沒說的。腰帶束得鐵箍般緊,你插不進一顆手指頭。背包要小要實要方正,才顯出老兵的份量。軍裝要舊些,領章帽徽必須綴上策新的,一襯一托,才見光彩和素質。要和新班長爭奪網袋和背包,最後統統讓他們背去,只有犯錯誤的傢伙才自拎行裝拱入新單位。……南琥珀看得懂每一動作的蘊意,只覺酸酸的。過去他們不會嘛,怎麼一下子全會了?想想,他認為功在自己,一班確實被自己帶出來了。班雖垮了人還在,本事還在,只要發揮得好,定成為各班骨幹。而自己已是多餘的人了。

南琥珀走出十號,在塹壕口處坐下。他仍留在十號,當個挂名「班長」,因為人家新來的班有班長。他留下,只是為了保持一線分隊防務上的連續性,讓人家儘快熟悉海灘、哨位、敵情。

他們出來了。

呂寧奎對南琥珀敬個禮,笑道:「班長再見。以後上我們班玩去。」

李海倉被二班長捅過來。二班長用力拍著李海倉壯牛的肩塊,對南琥珀嗬嗬笑:「感謝你的支持。我把他領走啦。」李海倉臉紅紅地:「班長,生產地……」

宋庚石隨炊事班長出來,他嘴角動了下,象是叫「班長」,沒敬禮。炊事班長先走了。南琥珀握住宋庚石的手,小聲道:「聽我一句話吧,你要在心裡想著:你們這幫傢伙,難道比我乾淨么?懂吧。」他感覺宋庚石手往回抽,又道:「握啊,握一下。」直到宋庚石握手了,他才放開。

南琥珀進屋,屋內空疏許多。床啊桌啊,都那麼陌生。頂頭還有個整齊的鋪位,是他的,也是班長的固定位置。他想,我也該換換了,讓給人家班長吧。他踩著滿地破紙進去,把自己的蚊帳、被褥卷做一團,抱起來走到司馬戍睡過的鋪板前,「老子就在這安家!」轟地砸下,隨手幾下撩開。坐了一會,感到從未有過的睏倦。他勉強展眼看看桌上鬧鐘。再過兩個小時,新人馬才到吶。他決定睡一會,倒下身後,朦朧地想:「應當打掃一下,地上那麼亂,給人家什麼印象……」

一覺醒來,屋裡各鋪位已鋪上被褥。南琥珀看了眼又閉上,覺得沒睡夠,身體各處軟軟的。他回味著剛才那一眼的印象:他們不如我們,被子沒擺成一條線,高低也不統一,被口張得太開……

「南班長,好些了嗎?」』

南琥珀被這個新稱呼驚了下,見一位老兵很尊敬地站在床前。

「你是一班長?」南琥珀費力地問。

「是呀。」一班長介紹了自己姓名。

「對不起。」南琥珀坐起來,「我睡好久了吧。」

一班長看鬧鐘:「我們來時你已經睡著了。現在……不到四十小時。」

南琥珀覺得很痛快。不到四十小時,好!到四十小時就更好了。又想,媽的,起碼漏掉四頓飯。他餓得要命。

「幹嘛不叫醒我?」.

「指導員來過電話,問你醒了沒有。我說沒有。他說讓你睡。南班長,我叫人到炊事班給你弄飯去了。」

「我會配合你工作的。」

一班長笑了:「我們一塊嘛……」

電話鈴響,果然是指導員。

「起來啦,南琥珀。沒病吧?」

「沒病。」

「那好。有件事說一下:處分決定下來了,三個。我、連長、你。今晚宣布,你要到場。」

「當然。」

「還有,你還是黨員班長啊,在新班裡,打算怎麼辦,對支部要有個態度。」

「有。做人吧。」

指導員掛斷電話。南琥珀放下話筒。

十三

南琥珀默默賞龜。

這是一隻青銅鑄成的小龜,已經不知道經過幾代人手,它的頭足、骨凸發出金子般光亮。背甲三十六塊,腹甲十二塊,大小說合,左右勻稱。甲縫細膩可辨,每塊甲都微微突起。四足五爪,一頭一尾,或伸或縮,舉止各不相同,但又那樣統一。從正面看,它在爬呢,忽遇遏阻礙,便高高昂首,舉起一前足——足掌中競也見凹凸,在觀望,在探索,在尋一路徑,要爬上去。從來沒有一隻龜敢把頭伸這麼長,長得令人驚訝。它彷彿是要咬住什麼,再把整個身子拽上去。另外三足撲地,那姿態令人覺出籟籟聲。就在它大膽、頑強爬行的一瞬間,人手撲去,把它縛住了。於是它永世不動,把龜的憤怒,載到了人間。

南琥珀托起它,緩緩轉動著,發現它又是另一隻龜了。那頭那眼那嘴,直向天竄,玲瓏之態盡去,反顯出百年老龜才有的厚重沉穩。它昂首直頸,怒目圓睜,小嘴微開,象要說什麼,不錯!它是想說話。儘管銅汁已把它口角凝住了,它還是要說,它全身力氣都用到小嘴上來了,欲進出一言。因為說不出來,它才這般狂怒啊。南琥珀不禁嘆息,千禽百獸都能嘶鳴,唯獨龜是不出聲的啊。無論生死,無論饑飽,無論棒擊或湯煮,它都不出聲啊。所以,你才極度想說嗎?你到底想說什麼呀?那位匠人真不起,他知道你生也無語死也無語,卻偏用青銅塑出你仰天舉首拼力欲言之狀……南琥珀順著它的頭勢看天,手一抖,小龜落到沙灘上。他俯身去拾,手剛要碰到,忽又縮回。他發現了第三隻龜。

啊,這是一隻正翻身的龜。

它腹朝天,背著地,脖子伸得那麼長,向後彎曲,鼻觸抵住大地,脖筋、肌肉都在凸動,一足前伸,小短尾也在用力,拚命想翻過身來。那樣艱難痛苦,那樣粗笨醜陋,這才是真正的龜呵,但是它翻不過身來,誰壓著它?沒有!只因為它自己的身體太重了,只因為它天生的保護自己的厚甲太重了。翻哪,永遠翻不過來,又永遠在翻……那不知名姓的偉大的匠人,他一定被人當過龜,他飽嘗龜的屈辱。於是,他默默地為自己塑像,他在銜恥為自己翻身哪。

南琥珀把龜舉到與太陽同高,痴痴地看:它在爬,遇到阻礙便昂首直立;它有舌無語,因此它仰天欲言;它永遠翻不過身,又永遠在翻身。太重了呵,極賤極尊,大譽大辱,全壓在你背上,不知壓了多久,更不知還要壓多久。神靈呵,災星呵!都是你。

南琥珀想起二姐:她進山以後再沒有回來。想起司馬文競:他臨死時那一瞬,頭也是抵住沙灘,想挺胸翻身。想起司馬戍:那夜,《悲愴》結束后,他竟沒出現,以後也再沒出來說話,他不會有好結果,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南琥珀胸中低呼:「做人呵!」

十四

他過了半個多月清閑日子。初時,他覺得天地間只剩自已一人,要吃便吃,要睡便睡。海灘那麼曠遠,潮頭略有些意思,松濤不同以往,礁石笨得可愛。聽聽牙齒輕碰聲,原來每顆都不一樣。捧起一棒水,掌中竟有一粒小月亮。身體在沙灘上扭出個淺坑兒,剛好把自己放進去。管它白天黑夜,我帽子朝臉上一扣,這就是夜;一掀,又是白天。腦子空空的,心也歇下了……

後來,他慢慢睜眼,體內那鬼又動開了。夢中行去千萬里,醒來還在老地方。他抖抖身子站起來,剛在沙灘上邁出第一步,便知道自己即使再活幾百年,還是不可改變。他非得去干點什麼。

他當起挂名「班長」,才一試,即刻悟到這比真班長難。他必須比真班長矮半頭,又要比戰士們高半頭。他得把膽略、見識、手足都縮回一半,口裡說什麼,心是不語的,兩眼含威不露,讓人家覺得自己曾經是這兒的主人,顯出大難不倒的樣兒。還有,人家是一個整體,他只是陪著。要是有一個戰士來說:「南班長,班長說來問問你……」這不是請示,是指示,他得照著原本來問的事去辦。戰士們從不當他面議論老一班的禍事,卻那樣客氣地對待他。他隨便說一句話,戰士們都望自己的班長,然後一人極簡單的回答一句。他早看出他們軍事素質不行,但他們都跟自己班長走,他沒法把他們奪過來,他真想把他們奪過來呵,把他們訓練得象老一班那樣精棒。現在,只剩海灘、潮水、地堡和風還隨他走,他和它們相互都太熟悉了。

南琥珀想起舊日戰友,忽然有些驚慌。他決定去看看他們1。

南琥珀請了半天假,沿林帶走去。他先到二班,進屋見各鋪位都挺整齊,屋角有一張上下鋪,奇怪的是:下鋪空著,上鋪卻睡人。南琥珀踩住腳蹬上去,撩開蚊帳。

李海倉側身向里躺著,頭上緊扎一條白毛巾,綽約露出「保衛……」二字,搞生產得的獎品。南琥珀拍拍他肩,他厭煩地道:「不吃不吃,端走!」

「是我呀。」

李海倉忙轉回身,瘦多了,眼紅腫,面色黑黃:「班長啊……」1

南琥珀下來,坐到對面鋪位上,仰頭問;「什麼病?」

「頭痛,噁心。」李海倉臉壓著床沿,閉上眼。稍過會又睜開。

南琥珀望著他那擠壓變形的臉和歪斜的嘴,不知幾天沒洗漱了。他正下身子,李海倉忙道:「你別走,我下來和你一塊坐。」

「別下來,就躺著說話吧。這個下鋪還空著,你幹嘛住上鋪呢?」

「原先我是下鋪,後來我受不了他們,就搬上來了。」

南琥珀到門口,拍拍坐在小凳上看書的戰士肩膀:「你走吧,我照顧他。」

「我不礙你們的事啊。」

「礙事!我也不要求你走遠,到廁所蹲會兒就行,要不,我就告你監視我們。」

戰士很不樂意地捲起書走。南琥珀回來問:「老有人盯著你嗎?」

李海倉臉在床沿上滑一下,算是點頭:「他們伯我出事。班長,我看透啦,透透的。我給分到這來,是接受幫助的,我們在人家面前臭死啦。人家把我當包袱背,根本不正眼看你。」說著掉淚了。上面眼睛的淚滑到下面眼睛里,再合成大顆掉下來。「我一出去,總有人跟著。班務會上彙報思想,大家眼睛就看我。還愛瞎打聽過去的事,動不動就當我面罵司馬戍,我要跟著罵呢,有人就偷偷笑;我要不跟著罵哩,還是黨員不是。」

「躺在這兒,就是啦?」

「我在想,」李海倉含淚抬頭,「想你哪。還有,想我們一班那些人。想來想去,還是老一班好,樣樣都好,他們根本沒法比。」他敲著自己的頭,「我要求調班,真傻啊,真傻啊!」

「別敲了。」

「敲敲疼得輕點。這裡頭……」

南琥珀沉默許久,道:「我要走了,去看看其他人。你還有什麼話?」

李海倉坐起身:「班長,見著他們,代我賠錯,我說過他們壞話。我悔死了,真呀!」

「記住了,賠錯。」

「還有,」李海倉兩條腿也伸下床了,臉紅紅地,「把咱們都調回去,一個也別少,重新拉起老一班。你和指導員去說,代表我們。你有辦法!只要能回去,你看我的好了,你看我的好了……」

「哼哼,我早就想到了。」

「去說呀。我就在這兒等你。你不來,我就不動,死也不動。」

「等我電話吧,可能今晚,也許明天。」

五班地處全連防區中段,靠連部最近。關鍵是有個籃球場,因此他們「放鬆」的機會特別多。

南琥珀越過松崗,遠遠看見呂寧奎在場上打球。一人朝他衝來,他沒讓開,兩人猛地撞上了,跌倒在地,跌得不輕。又見那人坐在地上朝呂寧奎凶凶地嚷,呂寧奎只是笑,接著又打球,呂寧奎只要手上有球,必傳給那人。然後站在外圍,身子一縱,欲撲不撲,欲跳不跳,顯然是給喊來湊數的。南琥珀覺得很難堪。呂寧奎原不會打球,又特別愛上場,上場就急得要命,他的快活,不是把球投進籃里,而是和人搶,和人撞,大呼小叫,拍臀跺腳。現在可真老實。再看:球賽完了,眾人走到場外樹蔭里,取下掛在樹權上的衣服。呂寧奎立刻掏出煙來,動作誇張地東拋一支,西拋一支……彷彿全不在意,彷彿他有的是,什麼都有的是。

南琥珀走開了。如果現在過去,呂寧奎定會羞惱。

南琥珀在炊事班喝了碗豆漿,放下碗:「老炊,宋庚石呢?」

「你別生氣噢,」炊事班長朝外抬下額,「住在豬圈。」

「你們真乾的出來!」

「不是我。」炊事班長又朝碗里衝上豆漿,「他來了,當然住班裡。我徵求他意見,幹什麼好。他說:養豬。很堅決,不象是假的。我說。不忙,歇兩天再定。我就請示連里,連里說,可以讓他試試。我就回來答應他了。我沒錯吧?」

南琥珀點頭。

「上個月,六號圈下息,他說要搬去守著。我又答應了。我當過飼養員,也是這麼干,關鍵時候要連夜守。他哩,住下后就不回來了。勸過幾次,不聽。」

「拽呀,往回拽!」

炊事班長手輕觸南琥珀胸口:「我想,別逼人家了吧。誰沒顆心?」

「你倒挺知人心。」

「嗨,我養過兩年豬,兩年哪!當然知點人心。豬哇,最聰明了。」炊事班長又指住碗道,「下糖的,喝完它。」

南琥珀喝完:「我去看看他。」

「盆里有幾個蛋,—個瓜,拿去吧。昨晚他沒來拿菜。」

豬圈還有三里地,在松崗北面。那兒有個水塘,滿塘粗壯的水浮蓮。豬圈只好建在那兒。豬吃水浮蓮,豬糞又養水浮蓮。

宋庚石踩在水中,肩挑兩大擔水浮蓮,仰面高叫;「班長,你來啦!」

「快上來。」

嘩啦一聲,宋庚石從泥里拔出腳,泥水從身上嗒嗒落下。他踩住石階,一步一搖地上來。嘿嘿笑。

「走哇,到你住處看看。」

「哎,走。」

宋庚石挑著擔子把南琥珀領到豬圈前的小場子里,放下擔子。「你等等,我換件衣服。」他擰開水龍頭,蹲在下面沖,齒間吸噓冷氣。沖了陣,關死水龍頭,呱卿呱叨跑進一間瓦屋。

南琥珀沿豬圈邊走邊看,見一頭老母豬身下拱動著一窩小豬崽,歡喜極了,便伸手抓。

「別,別。」宋庚石跑過來,「它凶,會咬你。我給你抓。」他口裡「喔喔」響著跨進圈,捧起一隻小豬崽,笑道;「你摸摸。」

南琥珀模模它那又紅又白的圓身肚,覺得手癢,不禁驚嘆一聲。

宋庚石放回豬崽,把南琥珀領進瓦屋。瓦屋分內外兩間。外間是料房,砌有一大灶一小灶,都在轟轟竄火,滿屋怪昧。裡間乾淨多了,兩隻長條凳架著一塊鋪板,四根竹竿支起一頂蚊帳,被褥倒還整齊。、

「好吧?」南琥珀見宋庚石眉眼精神,道,「胖了點。」

「嘿嘿,自己料理自己唄。一天回班裡一趟。想吃什麼就拿點什麼。幾十頭豬,我原以為難養,一試,不難。就是沒人說話。」

「你手怎麼了?」:

宋庚石左手拇指處緊纏一層塑料布,塑料布下面,是用報紙裹著,腫得很粗。

「切料時碰了一刀。沒事。」

「天天要下水,瞎對付怎麼行。快找衛生員包一下。」

「沒事……等晚上吧。我一般都是晚上回去。」宋庚石說著就有些不安了。忽道,「我打住了一條蛇,四斤半。在鍋里煮呢。今天你別走,在我這兒吃飯。」

「我還沒吃過蛇呢。」南琥珀跟宋庚石到外間。

宋庚石揭開小灶上的鍋蓋,在蒸騰而上的熱氣中吸鼻子,「香吧?」

南琥珀探頭看。又用鍋鏟動動鍋里的肉段,看得呆住了。半晌,皺眉道:「我不吃。」

「大補啊!」

「不吃。」

……

十五

南琥珀率領老一班的十人,來到大地堡邊上。他默默望著面前灰褐色堅固水泥,望了一會。拾起腳,踹開擋在門洞上的木板,領先鑽進去。

裡頭又潮又暗,一進來胸口便突突跳。從射口鑽入的光柱很硬朗。腳下的沙地卻和棉絮一樣,踩不出聲。不象外面沙灘。一踩會嚷嚷響。「烏龜殼」,南琥珀想著坐下,靠住水泥牆。其它人也陸續坐下,彷彿才見面似的,彼此望望。想笑,笑不出。想說點什麼,又不敢。一雙雙眼睛閃動著。

「抽煙吧。」南琥珀道。『

於是大家紛紛掏出煙來。不管會抽不會抽,人人身上都帶著煙。就在互相遞煙、點火的時候,大家手、肩、頭輕輕相觸了。銜支煙坐回去,也不再是坐在原先位置上了,也不再坐得那麼直了。

南琥珀把小銅龜放到面前地上,道:「我們都給害苦啦……」眾人頓時屏息靜聲。「昨天,我看到半鍋煮熟的蛇肉,它已經被剁成十幾塊了。可它哩,在滾水裡站著,一塊塊全站著。我用鏟子按倒它們。鏟子一拿開,它們又站起來了!你們說這象誰?就象我們現在。我們被司馬戍剁成了十幾塊,一個班一塊分掉了。我們也被放到鍋里煮,誰煮我們?不是對面的敵人了,是我們周圍的同志、戰友在煮我們!是我們自己在煮自己!因為我們心裡都有點醜事,不敢承認,不敢公開,別人也不讓我們公開承認。重新拉起老一班?不可能。上珍寶島打仗去?更不可能!我們現在所吃的苦,所背的臭名,就是為以前的愚蠢付代價。不過,沒什麼了不起,宋庚石說過,大補哩。我們非在鍋里站起來不可。要站起來,沒別的辦法。只能把過去不敢說的話說出來,統統說出來。想罵就罵,想哭就哭。外面不行,就到這烏龜殼裡來,敢么?同志!敢么?……」

夕陽將要入海時,指導員帶著九個班長尋來了。他們跟著沙灘上的腳印,走近大地堡。

南琥珀和戰士們陸續鑽出地堡門洞,站成一排。他們臉色都很嚴峻,眼內還有殘留的淚水,脖子挺得很直,肩膀挨著肩膀。銅龜抓在呂寧奎手中。下次將由他領頭開會。南琥珀迅速回望一眼:九人。只有宋庚石沒出來,只有他沒出來。

「立正!」南琥珀朝指導員敬禮,卻沒有一句報告詞。因為身後的一列戰士,不是一個有番號的建制班。

指導員率領他的九個班長。

南琥珀率領他的九個戰士。

他們久久相望。每當南琥珀更有力、更尖銳地望時那隻眼也就不知不覺地更斜了。……

遠處,兩個戰士拖著一具無齒木耙慢慢走來,後面跟著一條沙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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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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