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中誕生

絕望中誕生

調令已由集團軍正式下達。

明晨四時,本人將離開炮團,赴大軍區某部任參謀。這次調動很惹人羨慕。本人的級別雖沒有變動,但職務地位大大上升了。今後,本人就是上面的人了。如果來此公幹,炮團的頭頭們會擁上來握手,口裡有節奏地「哎呀呀」欣喜。我將稱他們「老領導」。這稱呼很妙,一聽就知道只有自己也是個領導才會這麼叫。團長的嗓音比往常更親切:「明晨用我的車送你。」那是團里唯一的新型作戰指揮車,那車才真叫個車。本人的組織關係行政關係供給關係三大材料已裝入檔案袋,由幹部股長親自交給本人。從這一刻起,本人就不是炮團的人了在三大關係送交軍區之前,本人又不是那裡的人。假如這數天里本人淬然身亡,追悼會與撫血金由何方承擔將是個棘手的問題。

兩個公務員奉命來捆綁行李。我的行李之微薄使他們大吃一驚。我給了他們一人一盒煙和清理出的物品:臉盆皮包藤椅鏡子鬧鐘……全是別人捨不得拋棄的東西。我年輕,未婚,因而捨得拋棄,每拋棄一樣東西都體會到自己的旺盛活力。地上擱著的旅行包不足三十斤,是我服役十一年的積累。我除了奮飛已無退路。

此刻是個陰晦的下午,適合於孤坐與沉思。我將居住多年的單身宿舍緩緩察看一遍,毫無目的地察看。白牆早已黃中透黑,天花板滲出的紫色水漬因我過於熟悉而令人煩悶,六角形地磚光滑如鏡,邊緣被歲月融解得模糊不清,屋中瀰漫著我的氣味,我要離去了才強烈地嗅出它確實是我的氣味。哦,不會遺下什麼了,該丟棄的已經丟棄。但我尖銳地感到某種遺失,被遺失的似乎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就在身邊,凝神追想時總想不起來,悠然無思時卻會從記憶中掉出來。我停止尋找,倒在床上,微合目,懶散地……是它!

我面前有一堵牆壁,朝南,牆正中是窗戶。在窗框與牆壁的結合處有一道很窄的、近二尺高的縫隙。隱約可見的是,那縫隙被一個細細的、筆狀的紙捲兒塞死了。兩年前,我搬進屋來時就注意過它,當時想把它剔出來,重新修補窗框,只因為它塞的很結實而作罷。當然,在這兩年裡我目光無數次掠過它,它甚至給我帶來些奇思異想:某些秘聞?絕命書?一束情柬?……最後我總告訴自己,那是堵塞縫隙的廢紙卷,如同所有住公房的單身漢的生活一樣,隨意對付。

現在我即將離去,我斷定此去再不復返,這就便這件事情有了最後的意義。我從房內找出一根適於挑剔的鋼鋸片,朝它走去,由於再度充溢幻想而手足惶亂。我從窗玻璃上看到

自己的面影,兩顆瞳仁閃亮,我立即拉上窗帘,於是製造出一派神秘氣息,我也確實感到神秘。彷彿去啟動某種神靈密語。身心似被洞穿。

這片刻內的經歷我再也回憶不起來了。

後來我能回憶出的是:長長的紙卷已經躺在窗前寫字檯上,四周是一灘從縫隙里灑落的猶如彈殼內發射葯那樣細碎均勻的赭色顆粒,賂有苦澀濕熱的氣味。紙卷異常沉重、堅硬,默默放射因為年深日久而形成的金屬般青輝。我又累又詫異,它竟然如此完整!我原以為把堵塞得那麼緊密的東西剔出去會支離破碎。我究竟是怎麼剔除的?那過程已是我記憶中的空白。

這時,我發現了第一個怪異:

長長的紙卷在桌面上的方位與指南針一樣,上北下南。哦,偶然嗎?可怕的偶然。

我從細小的縫隙里望出去,像從瞄準具中望出去,發現了第二個怪異:蓮花山錐狀主蜂出現在視野里。如果出現任何其它山峰,我都不會驚奇,但蓮花峰是這一帶方圓三百公里內地區的最高峰,也是這一帶地表構造的中心。我甚至可以藉助峰頂上的一抹陽光,猜見頂尖上那三角狀的國家一級覘標。它是這一帶大地測繪時的最重要的控制點,其座標數據經幾十年多次測標,已精確到毫釐。方圓三百公里內所有地物地貌的測標與標繪,都以它為基準或參照。此刻它夾在縫隙里,我只要稍微移動頭顱,它就消失。我的面孔感覺到蓮花山原野吹來的清涼的風,它們從縫隙中流入,彷彿是蓮花山的絨毛。我感到山是活物並且是偉大的活物,特別在它被夾在縫隙里的時候。

第三個怪異便是面前的紙卷,它因夾塞日久幾乎熔鑄成一根硬棒,還帶有微弱的磁性。我極其小心地撥開它,不時呵上一口熱氣,使它不至於脆裂。它的外殼紙頁已接近鈣化,稍一碰就碎成粉末。但是越往裡越完好,我逐漸觸到它的柔韌、平滑和蘊藏的彈力,甚至嗅到被禁鋼久遠的氣味。我不禁讚歎紙質的優越。據我的經驗,只有少數特製軍用地圖才使用如此優質的紙。

呵!它正是半幅軍用地圖。總參測繪局一九六一年繪製。

五色。下邊標註:

比例:1:50000

地貌性質:丘陵/城鎮『

區域:蓮花縣/石中縣

高程:1956黃海高程系

磁偏夾色:2——80

它正是我部所駐的區域性地圖,地圖的使用者無疑是內部人員,可能就是我的前任。我很快在地圖的右側找到團部位置:陳盾村莊西南面。所有的地圖包括軍用地圖極不繪製軍事設施,因為它們是保密單位。只由使用者的需要時自己標繪上去。陳盾村莊西南遠方,大約在團部宿舍區位置處,被人用紅筆標誌⊙。邊上,在蓮花山巨大的山峰坡面上,用紅筆寫著:

東經115。24』37」

北緯30。17』97」

高程(黃海平均海平面)52.37米

這是我在地球上的位置。

一切發現和猜想均由此開始。

幾行字色跡已經暗淡,從筆觸中仍能見到當時的激動。最能表露此人身分的是阿拉伯數碼字,那種書寫方法是我們專業人員獨有的,簡捷迅速均勻。然而最使我驚愕的還是此人的異常心態。你看,這幾行字鋪滿綿延數十公里的蓮花山麓,每字佔地近一平方公里。末尾數筆,直插大海,鋒利道勁,沿途截斷九龍江,橫掃五個萬人以上的村鎮,還有十幾道山脊和無數地物。

我搬開椅子趴在地面,吹去灰塵仔細尋找。我一寸一寸地搜索撫摸,膝蓋和肋部被堅硬的地面壓迫得生疼,汗水漬酸我的眼睛。我有個預感,職業性預感:地圖上的符號,極可能在這問屋內找到。

果然,床底中央一塊六角形地磚上,隱約可見用銳器楔刻的基準點標誌⊙。圓圈中心點被打進一枚銅質鉚釘。這就是此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了。其精確度必經他用儀器反覆測算已達最高極限,可與遠處蓮花山覘標——國家一級控制點並立!

我既覺可笑又頗為敬服。一個人,很可能還是和我一樣的基層軍官,把自己的立足點搞得如此精密又有什麼價值呢?何況是固定在這樣一間低劣的單身宿舍里。……但是,我內心深處職業熱情被挑起了。甚至意識到某種挑戰意味。

須知,此人獲得如此精密的測地成果,首先需具備高精度經緯儀和精湛的專業經驗,需要在周圍三十公里方圓內掌握三個國家級覘標及控制點的精確數值,這些全局絕密覘標與視標之間的方位夾角不小於六十度,這樣才能保證測量精度。經緯儀分別測出三個視標的準確方位角,就可在圖版上交給出自己的立足點,或者用三角函數表標出。

道理簡單,但是操作起來非常不易,最低限度也需要幾個先決條件:

1.最佳視野里有三個最佳的可視覘標。

2.每現標之間夾角不小於六十度。

3.已知每硯標的絕對座標值及高程數。

這些資料不提供給師屬地面炮兵部隊,屬總部專控,我們通常只知其相對座標值。當然,在一個執著而智慧的專業人才那裡,他可以重新測算予以破譯,這又需要他的超常素質了。

4.佔有精密器材,具備熟練的觀測技能,不畏艱難地進行近於天文數字的連續運算。這種觀測與運算需反覆進行多次。

現在連我也覺得不可能了。

首先他不具備第一條件。就算他瞞過眾人耳目斗膽把測繪器材搬進屋裡來,可在這間火柴盒般的十二平方米屋內根本望不出去,南面是窗戶,窗外有兩株滿抱粗的針葉松,樹齡五十年以上,樹身遮住大半扇窗。北面是門,門外是荒山,視野受限。東西兩面則是厚實而完整的牆。

我突然記起,他已通過窗框與牆壁之間的縫隙,獲取了第一個覘視點——蓮花山覘標。這麼說,那縫隙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他有意剔啄而成。

我急忙抓過那半張地圖,憑自己的經驗判斷他第二覘視點的可能位置。地圖顯示:蓮花山在正南,那麼第二覘視點只能在偏東或偏西方向,夾角才不小於六十度。是的,西面約十三公里處,是海拔二千四百米的秀嶺,主蜂上也有覘標。我掀去床板,站在地磚上位置,目光循秀嶺方向望去,厚厚的牆壁遮住視線。我判斷這堵牆壁必有奧秘,牆壁某處必與外界相通,他的視線必須通過這堵牆才成!

有生以來,牆壁頭一次向我顯示出城堡般厚重氣概,它外層是污濁的空粉,內部是花崗岩料石,高三米二,寬四米,毫無被洞穿過的痕迹,卻有不露聲色的壓抑。

牆上唯一的鑲嵌物是一個簡單的木質衣架。準確說是一條長六十公分寬十公分的厚木板,木板右中左釘著三個瓷質衣帽鉤。這種衣架在任何單身宿舍里都可以看到。我抓住木板兩端,用力搖晃后拽,它吱吱叫著從牆中脫身,粉土與砂粒掉了一地。牆壁上出現三個木榫造成的黑孔,很深。中間的孔透出一絲光,我朝這個孔吹口氣,光線增大了,現出比子彈頭略大些的覘視孔。我趴到孔前朝外望,只看到荒野一角,不見秀嶺。我很快明白了原因,退回標誌上,保持全身重心穩定,想象自己的頭顱是一具經緯儀,右眼是鏡頭。先向左轉,從窗框縫隙中看蓮花山,再向右轉,對準牆上小孔。只有這樣兩個覘視點才能在我這裡交繪。成功了!我看見像星星那樣閃耀的秀嶺蜂尖,一閃就滑過。

我極度疲勞,胸膛變成大鼓嗵嗵亂跳。

他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打開一道隙就準確地取視到蓮花山覘標,打開一個孔就捕捉到秀嶺覘標。須知開一個孔比開一道縫困難十倍。從縫中觀察外界,只限制方位角,不限制高低角,而在孔中觀測,方位與高低同時受限。剛才我的右眼位置(也即經緯儀鏡頭)若是偏移任何一分(左或右,上或下),就永遠看不到秀嶺覘標,除非推倒面前的牆。

明白我的感慨么?

此人對外物的方位有著超人的敏覺,他只消坐在這裡,過牆壁凝視(根本看不到)遠方秀嶺,然後走過去用鉛筆在牆上畫個小圈,再打穿這小圈,不需對牆造成更多損壞(才不至於驚動旁人),秀嶺峰尖就從孔中呈現。哦,他對四周地形地貌地物多麼熟悉!對相互之間的距離方位高低諸關係的判斷多麼準確!他的思維邁著靈動的雙腿從這個山尖躍到那個山尖,省略掉兩點之間的漫長過程,而我們總習慣於在幽深的谷中探索。

第三視視點在哪裡?

毫無疑問,它應當在東方或東北方。可我在地圖上再也找不到能和蓮花山、秀嶺媲美的覘標了。請看:東面是大海,近海是沒有可設覘標的突出礁位,北面是田野,直奔海邊,高差不足五米,沒有顯赫地物。特別不可能的是,這間屋子的東西是一連串的單身宿舍,他即使洞穿牆壁所窺見的只是他人內室,這很卑下。更何談連續洞穿十幾堵牆視取野外呢?北面毗鄰荒山,密不透風,最令測繪者們乏味,連設置四級覘標的價值都沒有。結論:在這間屋內不可能獲取第三覘視點。

可是,我已經不相信客觀條件而相信他的天賦了。從他獲取兩個艦視點的情況看,他具有一般人罕見的狂熱慾望和極其冷靜的智慧。越是絕望的事,越使他興奮不已。他會像求生者那樣執著地醞釀狠狠一擊,會像餓獸撕扯肉骨那樣撕扯疑難。是的,他有雙倍的野性和雙倍的智慧。他絕不肯容忍失敗,特別是已經成功了三分之二,⊙點座標的精確值又證明他最終完全成功了。

我在屋內苦思許久,每寸地面、牆壁、天花板都再度搜索過了,仍然沒發現暗藏的第三覘視點方位。我知道他不能沒有覘視點即檢驗點,否則座標值不被世人承認也無權上圖,這是鐵律!但我就是找不到它,這使我異常沮喪,隨之產生對他的惱恨。他和我都住過這間屋於,職務大致與我相同,佔有與我一樣多的空間與待遇,床鋪與桌椅。他卻默默地顯示出遠比我優越的天資心智性格,他在我將要離去時刺激了我,我墜入他設置的迷陣中衝撞了一個下午,已經接近答案又陷入絕境。

我找不到最後一顆神秘種子。它肯定在屋內。他播下的。

我用他的方法搜索出兩個覘視點,為什麼用同樣方法會在第三覘視視點面前碰壁?

假如我不動那窗框,一切會平靜如舊,我該走了,為什麼在最後一刻自取其辱?儘管這羞辱無人看見。

我想他後來肯定是死了。

但是他的魂靈仍在屋內遊動,天黑時我強烈地感到這一點。他給我留下了遺物,半幅軍用地圖。我忍不住反覆端詳。地圖在自然氣息中彷彿蘇醒過來,變得鮮艷而柔軟,各種符號和圖紋愈發清晰。我看出這圖在被撕壞前是一張嶄新的地圖,表面沒有作業痕迹。倘若它不損壞,起碼還可以使用三年左右。很難想象,撕壞此圖的人會是他本人。我默誦著他的話:「一切發現與猜想均在此開始。」

他究竟發現了什麼和猜想什麼呢?

什麼使他激動到狂放的程度呢?

我決定去找股長,他在團里工作二十多年了,曾經住過這間屋子,他肯定了解某些情況。當然,這不會是他的手筆。他就從他服役二十多年還是個正營職來看,就不具備那人的才智。

「從哪裡找到的?」

「窗框縫隙里。你曾經在那屋裡住過。」

「為什麼我沒找到呢。」股長有些慚愧。

「你知道他是誰嗎?」

「當然知道,那間屋子藏龍卧虎啊。他是我的老戰友,名叫孟中天。這次你調到大軍區,很可能見到他。」

股長欲言又止,看得出內心複雜。孟中天與他前緣不淺。

「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話……」我試探著。

股長思索片刻:「當然可以,前車之鑒嘛。何況你也要調到軍區去了,應該有思想準備。孟中天才氣超群,我是望塵莫及。但我早就預料到了,他會身敗名裂的。哼!他果然身

敗名裂了……」

股長告訴我:

十多年前,孟中天年方二十二歲,就任團司令部作訓參謀,上尉軍銜,在同齡人中已是鶴立雞群。他業務嫻熟,精力過人,深為團長器重。

但他有個毛病,好孤獨,和周圍所有人都無深交。所以他越是出色,便越是寂寞。孟中天痴愛地圖,尤其是軍用地圖。他收藏了我軍所配備的各種型號各種用途的地圖。從一比五千的精密圖開始,比例逐次增大:一比二萬五,一比五萬,一比十萬……直到一比三百萬的戰略用圖。比例再大的地圖他就不喜歡了,嫌它把「大地抹凈」了,是一張「死圖」。他的宿舍四壁貼滿了地圖,從地面直到天花板,他躺在床上也可以欣賞變幻莫測的地貌。他通過這種方法把自己的空間擴大了無數倍,儼如一方君王在自己領域地內縱橫馳騁,從中獲取某種神秘的體驗。地圖一律按照拼接法銜接:上壓下,左壓右。一比五萬的軍用地圖和一張日報差不多大,實地面積相當於一個數百平方公里的縣。他拼接得細緻至極,一個縣挨著一個縣。接合處絕無半點錯移。這可以從地圖上的網狀座標線上檢驗。你站在牆角貼住牆壁眯眼一瞄,任意選擇一條橫座標線直插另一牆角——長達上千公里,中間沒有斷裂起伏。再用條絲線拴個鉛錘,待它垂直不動時貼到地圖上,縱座標線和絲線完全吻合。軍用地圖拼接法是世界共同的,在拼接好的地圖上用扁鉛筆作業,可以順暢地從上面到下,從左畫到右。中國地形竟那麼奇妙:恰好是北(上)比南(下)高,西(左)比東(右)高。藍色河流從這張圖流到那張圖,正是從左邊流到右邊,或是從上面往下面,諧調得不可思議,彷彿地圖拼接法就是為中國地形設立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間,驟然變得萬千起伏。他時常久久地觀賞,思索,竭力讀透山脈的每一處細節,讓思維順著河道從這個縣度到那個縣,從平原追隨到海邊。沿途所經過的裂谷、峰巒、淺灘、居民地……都使他讚嘆不已:一條0.83/秒(流量每秒零點八三立方)小河,居然能穿過山脊!還敢在208高地上拐一下,這種勇氣肯定雨季才有,平時它絕不敢碰208。

站在整面牆的地圖面前,數千平方公里大地彷彿從天上急瀉下來,山脈如波浪千姿百態,一刻不停地按照內在指令朝遠方涌去。在孟中天眼裡早已無平面,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已習慣於立體感受它們。這是識圖用圖人員最重要又最難養成的素質。密匝匝的、一圈套一圈的等高線畫出山的頭顱與身脊,他的手撫摸它們時,習慣地做波浪狀,不斷被山脈頂起來,又不斷地滑入山谷。圖標與弧線越密集,他越著迷,那裡經常隱藏最異常的地貌,對那裡光讀不行,心靈必須像深入深淵那樣一分一分爬下去,直接體驗大地骨路與關節。他發現任何一塊地域都有一個主體構造,或者是巨山,或是大河。它像帝王一樣聳立當中,肆意擺布小於它的地物們,它們的隸屬關係簡直可以綿延千里。比如:這條無名河在208高地拐了一下,因為它不拐不行,百里以外的蓮花山暗示它非拐不可!人只有面對地圖才會震驚:上面的一切都洋溢著生命,猶如無數張人臉聚集成堆,或靈動或獃滯或尖刻或放浪,它們總是有萬千語言想說而又說不出來。孟中天甚至能從圖上看出春夏秋冬,任何一處地表的四季都不同樣。

他對圖上的錯訛處興緻更濃。每找到一處都是他的享受。總參頒發的六三式系列圖譜,被他挑出的錯訛達三十四處。但他從不示人,更不上報。

很少有人願意到孟中天的小屋來閑坐,他也不歡迎人來。他的桌椅床鋪和牆都有二尺距離,光這就叫人得然,覺得沒有依靠。他宣布,他的中心位置是東經115.24度,北緯30.17度,經線穿過百慕大,緯線穿過開羅市中心。

股長把半幅地圖攤放到桌面上,注視它的斷裂處,默誦上面的字句。

「原先它是完整的,孟中天親手把它撕裂,真可惜呵。」

「他是熱愛地圖的人,也下得了手?」

「那天半夜他闖進我屋裡來,非常激動。他說:昨天他忽然對大比例地形圖發生興趣。他在屋裡掛起一比三千萬的世界地形圖,無意中發現了全球地表有幾個神秘現象,他認為這些現象很可能揭示古大陸的成因,因此非告訴我不可,他已經忍受不住了。」

「你還記得是哪些現象嗎?」

「他全寫在這張圖被撕去的半幅上。寫在背面。我記得,因為他當時的情緒使我永生難忘。我說給你聽。

「第一,依照天體規律,地球在形成時應是個均勻的幾何體。為什麼陸地分佈如此不均?全球陸地的三分之二處於北半球,而且集中在靠近北極的中、高緯地區。南半球的陸地只有三分之一,也相對靠北。南半球的南半部,幾乎全是海洋。

「第二,為什麼每塊大陸都是北寬南窄,呈倒立三角形?

「第三,為什麼北極是一片圓形海洋,地球在那裡凹陷?為什麼南極是一片圓形陸地,地球在那凸出?

「第四,隔海相望的大陸邊緣,似乎可以拼接在一起,什麼原因使它們分離?諸如此類,大概有五、六條。」

「確實奇妙,不過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你肯定聽說過,因為這些全是世界地形的最基本特點,在任何一本高校地理教科書上都可以找到記載。當時我哭笑不得,告訴他,他的發現晚了一千年。否則,他可以載入史冊。」

「這麼說,他沒有上過高校?」

「沒有。」

「也沒讀過地理地質方面的書籍?」

「沒有,否則他不會那樣激動。」

「原來,他是個憑直感觀察世界的畸型天才,某些方面超出常人,某些方面處在常識之下。」我非常震驚。

「正是這樣。我告訴他,這些發現早已算不上發現之後,他就垮了,撕裂了地圖,一言不發地走開。」

我控制不住,坦率地道:「股長,你當時應該告訴他:那些發現確實是偉大的,人類獲得這些發現用了幾千年時間。而他,剛剛接觸世界地形圖就捕捉到這些神秘特徵。我們所知道的是從書上看來的,他所知道的是自己探索出來的,從這個角度講,他確實可稱為一個有創見的人。憑他的素質,只要多讀些書,了解人類已經掌握了什麼,就可以遠遠越過我們,進入未知領域。」

「是啊是啊是啊……」股長吶吶地,「他走後我才想到這方面。」說罷,臉上又露出難以名狀的複雜表情。

孟中天遭到人們猜忌甚至妒恨,他自己總感到莫名其妙。他能繼續在團里生存全是因為團長鍾愛:「我帶他一個人出發,等於帶半個圖庫,你們誰行?」

孟中天也以他卓越的軍事素質挽救過團長的前程。

一九六五年初春,團編入戰役預備隊施行長途機動,六天六夜拉出去一千三百公里。到達待機地域后,團長一查圖,部隊已經跑出地圖外了,四周全是生疏地形,無法確定團指揮部所在位置,炮群也就無法進行射擊準備。恰巧大軍區宋司令員在場,這位上將手裡有本區地圖,偏不給團長看,斥責他:「為什麼不帶足地圖?你自己想辦法。規定時間內你完不成射擊準備,我立刻撤你的職!」參謀長也一籌莫展,副團長早躲到炮陣地上去了。團長叫來孟中天,說:「如果你想不出辦法,我這個兵就當到頭了。」孟中天站到山頂上,把周圍地形看了五分鐘,判斷部隊越出地圖並不太遠。他把那張地圖鋪到作業版上,邊上拼接大幅白紙,抓過十二支HB繪圖鉛筆,把被地圖邊線切斷的山脊、水流、裂谷、荒野……慢慢延伸出去,再添上地物、標高、座標網。他作業時,宋司令員站在邊上看,團長緊張到極點,卻不敢靠近。三十分鐘后,孟中天大聲報出團指座標值。宋司令員下令全團「暫停」,親自檢查孟中天從地圖邊緣發展出去的地圖,將它和自己的作戰地圖對照,看不出差別。他立刻叫來測地排,用儀器檢驗。結果:十平方公里內,誤差不超出千分之三。三十平方公裡外,誤差不超出千分之九。孟中天用肉眼和手工獲得如此成果,使在場的人驚駭不已。他們都是行家,知道如在一比五萬的地圖上,用鉛筆輕輕畫上一道線,這條線在實地就寬達十五米!

宋司令員說:「千古第一人。」

孟中天說:「圖上一切都是必然的。」

宋司令員下令全團繼續操作,乘車離去。

全體人員站立不動,目送上將的車塵。

不料,越野車開出百米,又掉頭馳回。宋司令員下車后徑直走到孟中天面前:「我還要考你一回。」

宋司令員嘩啦一聲抽出一張嶄新的地圖,從中間撕開一個拳頭大的洞,仍到作業版上。「三十分鐘,你給我補回來。」

孟中天目光一掃,驚道:「司令員,你把大地的結構中心撕掉啦。山勢河流統統沒有依據,叫我怎麼補?」

宋司令員不露聲色:「我有意乾的。」

孟中天苦思片刻,在地圖破洞下鋪墊一張白紙,開始作業。這次,他竟將程序顛倒,採取逆推理的方法,如同沿著人的手足往上描繪,直至繪出軀幹與頭顱。被撕掉的山脈、道路,裂谷相繼出現,地圖在三十分鐘內復原了。測地排再度用儀器檢驗。宋司令員說:「不用了,我考的不是精度。」忽然和婉地笑道,「第一次,你顯示了你的軍事素質。第二次,你顯示了你的應變能力。你確實不錯。我希望我倆後會有期。」他只跟孟中天一人握了手,轉身時嚴厲地膘一眼眾人,登車離去。

半個月後,師部轉來大軍區司令部黨委辦公室的電話通知,素來殺伐決斷不容異議的宋司令員,此次指示的口吻異常客氣:

請代我從側面徵求一下二七O團參謀孟中天的意見,他是否願意協助我做些秘書工作?萬勿勉強,切切。

若願意,請速告我。若不願意,也請徵詢他的意願,並予安排。

另:只要我在職,此人的去留當由我定。

宋雨8/9

這份電話記錄驚動了軍師團三級,上將司令員親自掌管上尉參謀的前程,並邀他做自己的秘書。人們敬畏交聚,彷彿議論聖人一樣紛紛議論著孟中天。團長長吁短嘆,始終不置一言。

股長說:「他面臨重大選擇,橫豎都得一定終身了,他只徵求過一個人的意見,就是我。」

「你怎麼回答?」

股長苦笑:「其實,他來找我之前已經拿定主意了。他的習慣是,小事情上多徵求別人意見,大事情上一聲不吭獨自決斷。他來找我,實際上是他需要找雙耳朵傾訴一下心情罷了,而我卻受寵若驚,真誠地傻呵呵地替他大出主意。我告訴他,宋司令員已經有兩個秘書了,你資歷淺,去了只能是跑跑顛顛的小角色,首長在重要事情上不會依靠你的。再說,大機關人事關係複雜的要命,一言不慎,終生後悔,跌交都不知怎麼跌的。還是向首長要個名額,進軍事學院深造的好。」

「確實是一個選擇。」

「我看得出他渴望冒險,說難聽點渴望青雲得志。他說,他已經嘗夠單純專業人才之苦,永遠只被人用,不能用人。他駕馭山水,人家卻總駕馭他,他不幹了!現在是他改弦更張的機會,依靠首長,另闢天地。他深信自己在若干年內能成為軍區機關中的重要角色。他說,他在研究地貌地圖的時候,常常聯想到人生,內中有許多可溝通的道理。大地是自然,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積累的大量經驗完全可以用於人生。他也頗為感慨,說,你我相處八年了,而宋司令員只見過我一面,但是他比你更了解我。……我忽然明白:他從來沒有真心把我當作朋友,他內心裡根本瞧不起我。那天晚上,我們絕交了。」

「雄心和野心很難分辨。」

「臨走前,孟中天把他屋內的地圖全部揭下來,揭得非常小心。乖乖,鋪開來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我以為他會交回圖庫。但是,他把它們捲成個大紙筒,撩根火柴燒掉了。呵,火焰非常藍,半透明,不冒雜煙,有一股甜甜的氣味。他拿著它燒!三十多個縣、六千多平方公里在他手上燒!被燒掉的地圖價值七千多元,我們完全可以抓起他來,以破壞軍備罪判兩年以上有期徒刑。可是周圍站滿了人,沒有一個敢作聲。團長政委都不知躲哪兒去了!只聽孟中天大聲說,『古代軍人以馬革裹屍,太陳舊了。今天軍人戰死後,應該裹著軍用地圖焚燒,看這火。』地圖化為灰燼后仍然保持銀灰色圓筒狀,孟中天輕輕舉起它,對著太陽照了照,再猛一抖,圓筒在他手中碎了,碎片筆直地落地,沒有一片飄開。孟中天又大聲說,『軍用地圖含金屬成分,你們知道嗎?』他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送行。全部行李打成個小包,自己提著。」

我抨然心動:我也只有一個小包。

「孟中天到軍區后,倒也身手不凡,很快成為宋司令的大秘書,幾年後提升為軍區黨辦副主任,副師職呵。『文革』中,他深深地捲入軍區上層權力鬥爭,成了宋司令的得力幹將,連部長們都怕他。他主持過幾個大專案,下令殺過人。他在黨委會上一巴掌打飛了劉副政委的眼鏡,這位老紅軍當場休克!他至今沒有結婚,但和幾個女人私通,其中一位姓陳的姑娘還是我小學同學,懷孕后精神分裂,現在還在醫院。他離開團里的第三天,一位女工就來找我告他,女工也已經懷孕了。我報告了團長,團長指示我送她五百元錢,動員她打胎了事。哼,夠啦!他的惡跡我就不說了,你一到軍區就會聽到。後來,他也躲不過,上層複雜得要命。他被逮捕查辦,罪名是三反分子,這我不相信,但我理解。軍區專案組專門來函調查他早期情況,要我們揭發上報。他被判刑六年,監外看押。後來,好像又從寬處理,恢復軍籍,仍是連職,和十幾年前一樣。」

「你們聯繫過嗎?」

「一走了之啊。老實說,我想念過他,給他寫過幾封信,一封不見回。後來他升上去了,我也不寫了,他根本不屑於敘舊。哈哈哈……」股長笑中隱含辛酸。然後從櫥子里拿出包東西,「麻煩你帶點茶葉給他。信嘛,我還是不寫。你也別說這茶葉是我給的,就說是團里老同志送的。他畢竟在難中,此生怕不會出頭了。」

我接過茶葉,表示儘力交到孟中天手裡,並把他近期情況寫信告知股長。

股長頓首不語,顯得格外憔悴。

我知道不該問,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孟中天被抓起來時,你們揭發了嗎?」

股長頓時不安,沉默著。

我寬慰:「揭發也屬應該,軍人嘛,總還得聽上面的。」

股長仍然沉默著。我告辭,股長把我送出門。夜已深,風漸涼,草木籟籟令人凄清,星月俱無,兩眼在黑暗中忽然涌滿淚水;我聽到近旁低低、悲飽的聲音:「來函讓我燒毀了,沒人知道此事。我沒有揭發孟中天,二七O團也沒有人揭發過一個字。」

軍區機關大院背倚五風山,面朝市區,佔地極大。四面用青磚砌起圍牆。計有東南西北四座大門,每門設三個哨兵,傳達室還坐著一個值班軍官。另外還有專供首長小車出入的西便門,設雙崗。大院又被分為辦公區和宿舍區,建築物無數。我住的那幢灰色舊樓編號二五二。二五三是路邊公共廁所,二五四樓已被拆除,宅基地上立一個巨型水塔。我對住房不抱幻想。初到大機關,要準備從最差的房子住起,甚至準備在辦公室檔案櫃後面搭個鋪,熬上幾年,再一級級調整。我明白,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裡的人。軍區大院是一座深山,任何一個合晃角里都可能藏龍卧虎。到這兒來的人,全是從軍區二十萬部隊中選拔出來的,當年都曾叱吒一方風雲。然而同類人物相聚一起,都得收緊自己,看清四面八方的關係,以及關係與關係之間的關係。按時上下班,腋下夾幾份材料,記住首長的車號和秘書的電話,注意黑板上的供給通知,在大食堂小車隊門診部服務社內有幾個熟人。機關是個越久呆就越愛呆的地方,讓你不覺得缺什麼,自動消除非分之想。某部通訊參謀告訴我:機關實際是一座工廠,把一棵棵參天大樹的人改製成木板木塊,以適應需要,但在這些人身上,仍可見參天大樹的年輪。

二五二樓的建築年代已不可考,兩層,窄窄的窗子,原先的漆色早已根色,牆壁厚二尺,樓內光線晦暗。陽光透進裡面總是薄薄一片。我獨坐屋內時喜歡讓一片寶貴的陽光落在眉心當中,即刻有被命中被劈開的奇異感受。屋內一切消逝在黑暗裡,唯我孤獨而堅硬,我時常獨思悶想倘樣天際,讓內心沉睡的東西蠕動起來,猶如精神沐浴,恰當的孤獨真是種幸福。在那幢陰暗寂靜、晃晃悠悠的老樓內,我常陷入幽深心境。

二五二樓具有怪異氣氛。

1.極其寂靜,整日無一絲響動,從來無人敲過我的門。我站在樓道里屏息諾聽時,可聽到樓的內部結構交錯呻吟。

2.夜間,樓里的燈光會莫名其妙地暗淡下來,一直暗到幾乎熄滅的程度,但是不滅。我在黑暗中凝視鎢絲髮紅、顫動。過些時候,它會自行明亮。幾乎每夜都反覆出現幾回:大院內使用共同電源,其它樓房並無此類怪事,唯獨二五二。

3.最初我沒意識到,後來才奇怪:樓內為什麼不見老鼠嫁螂一類的討厭生物?按照常情,這幢高大古舊的老式樓房內,應當鼠患不絕。我卻從沒聽見過鼠奔和噬咬聲,這幢樓似乎死去了。

4.命中注定,孟中天竟然也住在樓內。我住西頭三號,他住東頭三號,樓下還住一個保管員,是個老兵。整幢樓就我們三人。剩餘的房間全已充做倉庫,堆滿馬列經典著作、待焚毀的文件材料、早年的獎狀獎旗……總之,我是和曾經煊赫一時如今廢棄不用的人物及物品住在一起。

東頭三號位於樓梯對過。門前鋪塊踏腳棕墊,明白無誤地顯示:裡面住人。我敲敲門,沒有動靜。我扭動門把一推,門開了。門扇慢慢地沉重地朝後旋去。哐,門後有重物落地,我被驚嚇住了。屋內拉著深色窗帘,朦朧不清。一張很大的寫字檯上,堆著書籍案卷。椅背上搭著件舊軍大衣。床頭衣架上,軍裝領口仍綴有領章。對面牆壁貼著大幅世界地形圖,上抵天花板下接地板……我在觀看屋內時,房門並沒有停止旋轉,現在它又朝前來了,彷彿後面有人推它。它無聲無息、烏雲蔽日般逼近我,我後退一步,它與門框合攏。咔嗒,舌簧再度入槽。

我朝陰暗的樓梯口望去,剛才似乎有人偷看,靜候片刻,不見異常。我邁步回屋。正走著,腳下有奇怪聲音,不是腳步聲。我停止諾聽,很靜。,接著又走。腳下又傳出聲音,這

回聽清了,聲音低啞而沉悶。

「他不在家。你找他幹嘛?」

是保管員,他在樓下隔著天花板跟我說。

我低頭朝地板喊:「沒什麼事,想看看他,認識一下。出去多久啦?」

「半個月吧。」

「什麼時候回來?」

「難說。」

「怎能不鎖門啊。」

「從來不鎖。」

我們就隔著樓板交談幾句,誰也看不見誰,聲音卻挺清楚,就像面對面說話。這樓里什麼都休想隱瞞。

回屋之後,我半天不動彈,內心悲涼。我和兩個什麼樣的人住一塊啊。一個,我進了他的屋卻不見其人,門也不鎖,屋內的氣氛就像剛剛搬出屍首。也許我回頭再推開那扇門,他又獃滯地坐在那裡了。來去無影,詭譎莫測。另一個,我和他怪誕地聊半天,不見其面容,他在某次事故中燒焦了臉,終日不肯見人,只是睡。但從來不會真正睡去,稍有動靜都會被他捕捉住,如同匍匐一隅被舔傷的小獸。我們三個在這幢老樓內還必須朝夕相處,他倆孤僻乖戾,深溝高壘,被外界遺棄后又遺棄外界,不過這也是一種抵抗。我是正常人,出了樓就可以和部長處長們融洽相處,身心泰然。正因為如此,我會不會招致他倆的敵視。須知在這裡我只是孤身一人,就連倉庫里的經典著作獎狀獎旗們,都默默地站在他倆那邊。我決定一有可能就搬出老樓。

有天夜裡,我弄完一篇冗長的報告,端起臉盆踩著快要裂開的樓板朝水龍頭走去,過道里燈光迷暗,腳下咔咔作響。我把臉盆放在水池邊上,伸手擰水龍開關,忽覺手掌發麻,一直蔓延到胳膊。我驚叫著後退,望黃銅水龍頭。剛才我好像握住一個毒蛇頭顱。

東三號門無聲地打開,強烈的燈光湧進走道,有個身影仁立在燈光里,面目不清。

「注意,水龍頭帶電。」

「什麼?」

「電壓不低,能把人打昏。」

「怎麼會,我天天用它。」

「你沒用多少天。它只在夜裡帶電。」說完,他把門關上。走道又陷入黑暗。

我過去敲門。門開了,他仍然站在門后。我估計剛才門關上之後,他就沒挪動身體。甚至是在期待我敲門。

「你是孟中天?」

他點點頭。

「我是蘇冰,剛從炮兵二七O團調來的。」

「二七O團……」他喃喃低語。

我頓時有了信心。因為我們一下子從血緣上溝通了。我隨他進屋,正欲落座。孟中天卻從沉思中驚覺,熱情地抓住我手,用力握緊,「請坐,請坐。」

我站起身重施見面禮,然後再度坐下。

「只有夜裡,它才帶電。可能是因為夜間潮氣大,電流滲透出來。這幢樓的線路亂七八糟。我經常想,類似現象很微妙。妙不可言!……」他覺察到我沒聽懂,便示意屋外,「那隻水龍頭哇。在你我身邊,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力量。對此,只能猜測,不能解釋。注意到燈光在變亮嗎?好像有個怪物要從燈口鑽出來。如果我們從燈口開始思考,循著花線、皮包線一直思考下去,經過開關,保險間、絕緣管,就進入地下了。那裡遍布管道線路,從這幢房子蓋起后就再沒人能見到它們。我們以為它們安靜地呆著,其實它們早就亂成麻花了。沒有什麼是不可溝通的。也許你拿起插頭,隨便朝牆壁上一插,就會有電流溢出。四十三號樓上個月拆除,地基下面遍布老鼠的骸骨。隨後,四十二號樓全部線路中斷。這兩幢樓的建築時間相距十九年,線路完全不搭界的。可是,時光把它們溝通了。」孟中天神秘地微笑。

「管理處為什麼不修理?」

「你是指這座老樓?」

「當然包括它。」

「世上最難以溝通的是人類,這是總原因。具體原因嘛,一是沒有電死過人,二是我沒報告過漏電情況。哦,我知道你又要問為什麼。」孟中天頓首沉默,「身邊有這麼多神秘莫測的現象,我喜歡它們。它們從來不會傷害我,反而使我思考許多東西。所以,我不希望它們消失。」

我注視著孟中天冷峻的臉,預感到他是個很有內在力量的人。最初我以為他肯定寂寞,我就是懷著點悲天憫人的心情進來的,和他聊聊,甚至暗藏優越感。現在看來,他可能什麼都有,偏偏就沒有寂寞。

談話中斷,他也在注視我。

於是我們彷彿在進行一場精神交鋒。我也注視他,把握自己別過分。

這一刻也許會決定我們以後的關係。

「噢,你等一下。」

我惶然地起身跑開,回屋去拿那包茶葉。我厭惡他那夜獸般幽綠冰冷的眼睛,同時又覺沮喪。這個孤傲強硬的失敗者!人和人果然最難溝通。

「老吳托我帶點東西給你。吳紫林。」

孟中天接過嗅了嗅:「鐵觀音。可惜我沒什麼東西給他。」隨手放到桌上。

我建議道:「可以給他寫封信嘛。」

「真的,我還從來沒給他寫過信呢,十六年嘍。要是我給他去封信,告訴他我如何倒循,他會很愉快的。」孟中天眼內露出些笑意。「我準備讓他愉快一下。現在他當什麼?」

「股長。」我加重語氣,「老股長啦。」

「和我預計的一樣。十六年前,我和他分手時曾經預言:如果我不離開,將來我和他,一個會當團長,一個會當政委。要是我離開團里,我還是我,而他呢,最多只能當個股長。」孟中天笑笑,「他只有在別人的牽制和鞭策下才能成事,他沒有駕馭一方天下的性格。」

我吃驚又憤怒。孟中天對股長的評價甚為精當。但他淪落到如此地步還在彈貶旁人,可見淪落得應該。

孟中天又問起團里幾位老資格。我一一介紹他們的近況。孟中天也一一做出簡評。『

「不出所料。」

「此人失意時是人才,得意時是賈才,一顆野心兩副面孔,我最善於治理此類人物。」

「此人當團長稍感過分,當個副師長較為恰當。他不善當正職。選他當團長,定是師里用他在遏制旁人。而這位旁人,能力絕對強於他。」

「哼,貌似高明。一望而知,用意是養寇自重罷了。上面絕不會讓他把對立面放倒,這樣才會有全局平衡,便於領導。他如思考得再深些,就該懂得恰好用同類方針來以下制上,駕馭上頭領導。」

「愚蠢!千萬不能把親密戰友要來做搭檔,這樣既壞了工作,又喪失友情,必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兩強相斥,必須遠遠分開——也即讓他們遠遠地競爭才妥。」

他完全是用高層領導的口氣說話,只不過更加露骨更加鋒利罷了,因此也更有魅力。我任憑他盡情地議人議政,準確深刻刺激。過去對團里風雲人物的許多不解處,經他戳戳點點,竟如牆上的灰漿飾物坍落,顯露出原本簡單的面目。

孟中天唱嘆:「十六年了。一言以蔽之: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禍福相依,殊途同歸罷了。」

「我在你以前的宿舍住過兩年。」

孟中天眼內發亮。那是隱藏著的興奮。

「沒想到,」我說,「如今又和你住一塊。」

孟中天忙道:「解釋一下,讓我住這幢破舊老樓里,並非對我薄情。前幾年,我大權在握時,也是住在這兒。辦公室多次提出要給我調房,我也沒調。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裡的人。和那時相比,我房內的陳設只拆除了兩架電話。唔,你接著說。不要想好了再說,最好想到什麼說什麼。無心才是真言。」

「那問房子先後住過許多人,……」

「關鍵是住過我。也許可以算上你,對吧?」

「房子有些潮,結構不對稱。」

「結實。」

「隔音效果好。地處最西頭。人們不常來……」

「獨處!」『

聽聲音孟中天有些焦急。他總是把我後面的意思提前捅破。我感到他在鞭策我,儘管不那麼說。

「我在要離開團里的最後一天,在無聊中觀察房子。在窗框縫隙里發現個紙卷,那是半張軍用地圖。通過那條縫隙,正好可以望見蓮花山覘標。接著,我又從牆上拔出衣架,發現從中間小窟窿里可以望見第二覘視點——秀嶺覘標。自然,我在地面上找到了你當年釘立的座標點,……」

「東經一百一十五度二十四分三十七秒,北緯三十度十七分九十六秒。這是我在星球上的位置。」孟中天輕輕背誦。

「它們居然還在呵。」

「我有兩點不理解。」

「請講。希望是深刻的疑問。」

「首先,你測量自己的精密到極致的座標點,究竟是為什麼?」

「問得好!」

「我是作訓參謀。一般性業務自信不比你差。我知道,要在一座四面封閉的屋內測點完全不可能。而你竟然在牆上開闢了兩個覘視孔,這兩個覘視孔顯然是一次成功的。我知道在判斷方位、選擇位置、把握角度等等問題上你費過多少心思。否則,不可能開孔就見遠處的覘標。你的直感是驚人的準確。各項條件也具有驚人的難度。你為什麼要耗費這麼多精力測算自己位置?」

「如果你當時間我,我還真答不上來。當時我一面干著一面嘲笑自己神經病,毫無價值毫無目的,卻耗費了我許多精力。當時我只有一股興趣,或者是一股激情。當時我在脫衣服,一顆鈕扣從身上掉下來,恰巧掉在我兩腳中間。我一下子震動了:這就是我的位置中心,自然也是地球的某一點。我對其它物體的位置知道的那麼多那麼精確,還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呢。所以我下決心搞出自己的精確位置。其誤差一定要小於那隻小鈕扣,於是就不顧一切地幹起來。現在,我明白自己當年的心理狀態了。唉,第二個問題?」

「你還沒回答第一個啊。」.

「還是不回答的好。」孟中天親切地拒絕。

「我希望我們平等交談。坦率地講,我一進屋就感覺到我倆的精神優劣了。你雖然倒了大循,可你還始終讓自己在別人頭上盤旋。你自以為跌跟頭也跌在別人頭上一萬公尺處。你總是想搶在別人洞察你之前洞察別人。你根本不考慮別人對此有何感受。你用自己的素質征服了老同事之後,對他們的懷念、詛咒、欽佩不屑一顧。你住在這快腐爛的房屋品嘗自己的強悍精神。你……」

沒等我發泄完,孟中天已經在輕聲回答我第一個問題了,我不得不中止發泄。由此又證明他比我厲害:讓我在興頭上自動住嘴,重新追上他的思緒。

「只有一個解釋:那時的孟中天展示了超出一般人的性格。敢於為那些對別人毫無意義而對自己精神上非常重要的事情而狂熱。不管別人如何評價,只顧放膽去做。那時的孟中天已經開始喜歡身處絕境,被迫進行超常的努力和創造。那時的孟中天不惜一切要實現自我願望,這在『一切服從上頭』的軍營里是非常難得的。那時的孟中天並沒有認識到這些,但在盲目地追求這些。這種人,很了不起也很危險。」他語氣那樣誠懇。

「第二個問題。為什麼我在屋裡找不到第三覘視點?你靠什麼檢驗測算成果呢?」

陣中天哈哈大笑:「你找了多久?」

「一個下午。」

「真對不起,根本沒有第三覘視點。因為我根本不要檢驗!」

「這樣可靠嗎?」

「我們思考方法不同。不錯,所有教材上都規定兩點交叉,第三點檢驗。所有人都認為覘視點越多,交會點越精確。這已成定理。我們為什麼不換個想法:覘視點越多,帶進的誤差不是也越多嗎?兩百個覘視點的平均誤差,並不一定小於兩個覘視點的絕對誤差。也許,覘視線越多,交會點越模糊,反而不如兩條覘視線相交清晰。我們許多工作,就是把原本好解的事變得不好解,然後費盡心力去解。而且,這種把簡單事情複雜化的功夫,往往被稱為領導藝術。」

我掩飾自己的窘迫。孟中天的思考方法讓人既難以接受又難以駁斥。但是,他敢這麼想,這就夠使人敬佩。我對測繪業務中諸多燦若星座般的天條,從來都是努力精通它們,不曾有一次冒犯。

我也有異樣的感受:由於我沒有冒犯它們,所以我對敢於冒犯它們的人,隱隱嫉恨。……倘若那冒犯者是我,該多好呵。

「你還發現過什麼?」

「沒有了。」你那屋裡有那麼多值得發現的嗎?見鬼!我想。

「再想想。請。」孟中天遠遠地朝我面前泡好的鐵觀音點動食指。

「想不出來。」

「牆上。西面牆上。」

「有一塊大水漬。從天花板自上而下滲出來。干透之後,已經固定位了。」

「它像什麼?」

我驀然驚覺:「非洲大陸!媽的,簡直像極了。」

「相當於一比四百五十萬的非洲地形圖。上北下南右東左西,惟妙惟肖啊!我測量過,它的西海岸線——也就是瀕臨大西洋沿線,幾乎絲毫不差。它的東海岸線——也就是瀕臨印度洋沿線,起伏小有出入,也在百里以內。這樣一塊非洲地形圖,竟然是雨水滲透造成的,渾然天成,不可思議……」

「真沒發現。」我愧恨不已。那水漬足有半人高,天天掛在我眼前,而我居然能保持平靜達兩年之久,沒能看出奧秘。

「極其偶然,是吧?只要人一這麼想,就完了,就視而不見,內心封閉。永遠只會觀看,不會發現。」孟中天微笑著示意,「請你再看看那個牆角。」

我在屋內尋視,立刻被西北牆角吸引住。那裡也有一塊灰黃的水漬,從天花板往下滲透。我高聲道:「阿拉伯半島!」

「正確。它正在消失,同時在南移。請再判斷一下比例。」

「大概,一比一百五十萬吧。」

「差不多。真像從地圖中撕出來貼在牆上。精彩的蠕動的活物!你注意一個明暗變化:西南邊緣,顏色較深部分,可以看做是希賈賈茲山脈。中部的過渡色,是大沙漠。東部最明亮的區域是海拔不足二百米的平原。」

「有意思。」

「它和面積達二百七十萬平方公里的世界上最大的阿拉伯半島,有著共同成因。」孟中天用平靜的聲音說出駭人的結論。又注視我的反應。

我保持沉默。實際是有禮貌的抵制。

「吳紫林肯定告訴過你,我發現了地球形態的若干奧秘吧?」

「當然。」

「你還記得是哪些奧秘嗎?」

「記得。」我複述了一遍。

孟中天合目頓首:「這些奧秘,不知誘惑了多少代人。無數科學家試圖認識它、解釋它,憔悴而死。至今無人能夠成功地解釋其形成原因。」他停頓半晌,「我能解釋這些奧秘,並且能夠說明地球上全部海洋與陸地的起源、變化及未來趨勢。」

我震驚了:「能大致說說你的理論嗎?」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當然可以說。儘管你現在內心裡不屑一顧,等我說完,你肯定會驚奇。我先問你,你對地質知道多少?」

「限於常識吧,……」我含蓄而自信。

孟中天搖頭:「魏格納的大陸漂移說,知道嗎?」

「不。」

「李四光的地質力學?」

「不。」

「張伯聲的鑲嵌地塊波浪運動?」

「不。」

「甚至連風行地學界的板塊構造學說,你也……」

「不。」我聲音低弱。那些學說,我並非完全無知。但我所知道,只是支離破碎的皮毛罷了。顯然無法招架他即將傾瀉的見解。我寧肯說不知道,儘管這使我難堪。

「很好。」孟中天笑了,「你腦瓜里很乾凈,我說起來也就更加方便了。所有那些學說,都妨礙我們對一種新觀點的理解。我寧肯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是在對那些學說一無所知的時候,閃現出自己最初念頭的。要是先被學說們佔據頭腦,我估計我絕無創見。後來,我一一拜讀過那些苦心之作,當然它們也不乏真知灼見。結果,它們沒能說服我,我卻能融化它們。你,是我第一個與之傾訴的人,我有些激動。我想在敘說之前休息一下。我們明天再談,可以嗎?」

我悵然離去。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醒來時樓內出奇地寂靜。電燈開關我睡前已經關閉,但是燈泡里的鎢絲仍然發紅。我下床摸了把黑膠木開關,它很熱。我用力再關了一下。鎢絲熄滅。昨夜我絕對沒睡好。即使在夢中我也清晰地感到:孟中天在等待我。

踩著咔咔作響的地板朝他的房間走去。腳下,隔著樓板傳來聲音:「蘇冰。」。

樓板薄得像脆紙。這種呼喚方式有怪異而鋒利的意味。似乎不是對著你的耳朵說話,而是用竹片子戳你後背。

我下樓尋找孟中天。樓下的結構同樓上相同。中間一條寬闊幽暗的走道,兩邊各有十數扇房門。我向右側走去,判斷孟中天可能在附近數間屋子的其中一問。

我看見有一扇房門和其它門不同,它從上到下包著鐵皮,裡面似乎有重要物品。我不敲門,徑直擰開門把進去,孟中天果然坐在角落處一張式樣古舊的扶椅上,看不清他的面目。憑感覺,他在抑制內心的情感。他站起身,道:「這裡有某種氣氛,是嗎?」

我尋視四周,栗然心驚。這間房子極大,大到了一眼望不到頭的地步,顯然是將相鄰的幾問房全打穿了合併成一間。在木架上矮几上、地面上,擺滿了大大小小或立或坐全身半身的毛澤東塑像。它們已經放置很多年了。致使塑像的頭頂、肩上積聚了一片灰塵。微弱的光線從紫色長簾後面透出來,毛澤東群像們沉浸在暗影里,身姿凝重猶如大片從雪中凸露的山脈。群像們彷彿在幽思,凝定不動,異樣地沉著,深不可測。於是這間屋子變成了殿堂,與世外無涉,歲月積澱在這裡。高達三尺的塑像與擱置案頭的半尺高的塑像,本都該獨居一尊。但它們擁擠在一起時各個並不失偉岸氣派。空氣中有石膏受潮后散發的苦酸。窗帘低垂不動。全部塑像都面對著一個方向——孟中天。

我見過各種領袖塑像,但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塑像同時出現。我身心俱感難以承受。我走到孟中天旁邊,方才解除些壓抑。

「為什麼有這麼多?」

「三百六十七個,都是當年剩餘的。」孟中天說,「還有我,也是個剩餘物品。」

從這個角度望去,我驀然驚覺到一個奇異場面;眾多的塑像排列在那裡,竟如同一支等待號令的軍隊,而孟中天卻處在統帥位置!不知他察覺到這點沒有;或許他暗中洞悉但渾不為意。你看他注視群像的目光,坦然的神色,胸有成竹的身姿,統統顯露出在這裡久處且自得的歷史。

「這是我的辦公室。我曾經有過幾處辦公室。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這間倉庫。除了首長沒有別人知道。恐怕你也聽說了,我是深得首長信任的秘書,又曾任黨委辦公室副主任,處在這樣要緊的位置,我當然知道的很多。我對首長有超出一般秘書的影響力。首長的許多電文、信函,都是我在這裡起草的。說實在話,我在這裡醞釀並完成過許多文件,後來成了軍區黨委的決策。沒有人會到這裡來打攪我,這裡安靜孤獨,有一種……微妙的氣氛,很適合於我。用外界的話來說,我是首長身後的要害人物,所以,許多工作先做到我這兒來,然後再爭取首長支持。久之,『孟秘書說……』差不多和首長指示一樣了。我權重一時因而招致無數忌恨。我深知那種狀況的危險性,我喜歡有危險又有作為的生活,我把自己發揮到極限,也等待最後崩潰。有一天,有人敲門,我打開門,首長進來了。他從來沒到這裡來過,有急事也只是叫人給這裡掛電話。他四處觀看,面容嚴肅,我們一下子變得陌生了。他只和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該找些綢子把主席塑像蓋起來,看落上多少灰。我記下了。這是指示,馬上就得辦的。另一句話我也記下了——連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靜,他說:我代表軍區黨委宣布,你從即日起停職檢查,交待問題。說完他沉默著,我也沉默著,然後他走了,我留在這裡。第二天我就被隔離審查。無窮無盡地被盤問、寫交待。最重要的內容,就是關於首長的思想言行,以及我協助他干過哪些事情。那是我一生中最疲勞的日子。審查者自稱是首長派來的,所問的問題又都十分知情十分尖端,當然也不乏挑撥和誘供。我掌握住一條原則:凡是只有我和首長知道的事,我至死不說;凡是會有第三者知道的事,我如實地交待。哦,我今天還能安靜地活著,恐怕和這條原則有關。後來我只有任人擺布了,開除黨籍,降職降級,轉業處理。我一共被轉業四次,都沒能轉出去,原因很簡單,我知道的太多。於是我被扔在這裡八年多……至於首長,宣布對我停職審查后三個月,他也被解除職務,關押起來,幾年後又放出來,工資照發,離職休息。

「我喜歡孤獨,就是在首長的巔峰時期,我也時常從忙亂工作中脫身出來,獨自在此沉浸一整天。如果連續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孤獨一下的話,早就失常了。首長知道我這個毛病並且予以理解。後來我徹底孤獨了,才知道我以前對孤獨的渴望,乃是精神升華。沒人理睬我,不準看報,不準離開老樓,不準收發信件,不準與人交談……使我煩躁得幾乎發瘋。這些規定至今仍沒撤銷,只是沒人執行罷了。門口屋住的戰士,真正的職責不是看守倉庫,而是監護我。我和他相依為命。他對我無話不談,是我了解機關見聞的窗口,並且任我自由行動,從不彙報。我呢,則是他在部隊服役的保證。有我在,他就得繼續監護,沒有我,他就得退伍。他已經超期服役三年了,不願意退伍,無處可去。

「言歸正傳。我說這麼多,目的是想讓你知道我當時的絕望處境,你理解嗎?」

我點點頭。儘管他說得十分簡略,我仍然從中感受到巨大的情感波瀾,隱約地,對他後面將要傾訴的內容,激起加倍的好奇和畏懼。

「對整個地球的理解,也是我在對自身命運絕望時獲得的。人在絕望中自然會有許多瘋狂念頭,諸如征服人類毀滅星球等等……」孟中天的目光棍慢地掃視著大片毛澤東塑像,顯然亢奮起來,面對塑像們傾訴內心。「那些瘋狂念頭,大多荒誕不經,人一旦平靜下來就會忘卻。可是,有些意念卻是曠世稀有的靈感火花,偏偏也在人絕望時進放。」孟中天微笑,「我先從地球最基本的特點談起。你知道,地球是一個繞軸施轉的橢球形天體,赤道半徑六干三百七十八公里,極半徑六干三百五十六公里,扁率為一比二九八點二五。赤道將地球分為南北兩個半球,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大陸分佈不均及南北極的反對稱現象。一球之『頂』——北極,是一個凹陷的近乎圓形的海洋,四周完全被歐亞大陸和北美大陸環抱。因此它是個真正的地中海。可是,地球之『底』南極呢,恰恰相反,是一塊凸出的巨大的陸地,也具有圓形面貌,四周全是浩瀚的大洋。南極洲是全球最典型的洋中陸。此外,南極洲有不斷上隆的趨勢,北冰洋卻具有下降的趨勢。」

「南極洲與北冰洋形成異常鮮明的對照!」我說。

「我們可以把北冰洋看成是一枚反置的白色圍棋子,凸面朝下。再把南極洲看成是一枚正置的黑色圍棋子,凸面朝上。兩者的面積都恰好是一千四百萬平方公里,南極洲的高度和北冰洋的深度也異常接近。我們完全可以拈起南極洲,輕輕一放,它正好鑲合在北冰洋里。地球的兩端就一樣平滑了。奇妙嗎?南北極分別位於地軸的兩端,其形態上的反對稱現象在構造學上有重要意義。

「另外,全球陸地的三分之二集中在北半球,呈放射狀由北向南展開,離北冰洋越遠,陸地面積越小,各陸地幾乎全具有倒置三角形的形態。五大洲綜合成一個以北冰洋為中心

的大陸星(圖一)。

而大陸星以外的唯一陸塊:南極大陸,卻坐落在地球的最南端。也就是說,地球上的陸塊越北越密集,最北端卻是大洋。越往南陸塊越稀少,最南端卻是一塊大陸。眾所周知,放射狀或星狀結構,都是物質從幾何中心向四周擴散的結果。地球表面的海陸結構,也統一表現為以北極為中心向南極有規律地變化。你知道怎樣製做陶器嗎?」

「曾經見過。」

「看看這兩張照片。」(圖二、圖三)

圖二

「上面是一隻普通的半釉粗陶器,表面的釉紋圖案與地球表面大陸驚人的相似。你知道,給陶器上釉,是在陶器旋轉時,釉料自上而下流動著塗淌上去的。而地球也正是不停地旋轉,

北冰洋就是地球上端被捅開的巨大圓口,大陸物質不斷湧出,沿地球表面往南端流去,沿途漸漸凝固成大陸。南極洲便是其中抵達終點的很少一部分。到這裡來。」

孟中天把我帶到屏風後面,啪地亮燈。這裡被隔開十多平方米的空間,巨幅地界地形圖覆蓋了整面牆壁。此外,四周還有許多局部圖,是倍率較大的典型地貌的平面或剖面圖。一張乒乓球桌上堆置著各種模型、文稿,茶几和書架上或立或倒散亂著許多地質學方面的書籍。電源被安置上穩壓器,燈光明亮而柔和。我們面前木架上有隻地球儀(圖四),孟中天注視著它說:

「這是我依據當時的地球條件製作的模型。我讓這個地球儀快速旋轉,讓濃稠物質從北極湧出,它們自然地向下端淌下去。」

「啊,和真的一樣!」我脫口驚嘆。

「它們就是真的,」孟中天糾正道。「幾十億年並不遙遠。北極是全球大陸的源頭,是一座超級火山口。D.K協會的唐·安德森甚至認為,四十億年前,『地球曾一度被深達四十公里的巨大的熔岩海洋覆蓋。談到這句話我嚇一跳,以為他已發現了地球的真正奧秘,再讀下去才知道他也只是局部推理。中西方地學界四大學說的共同毛病,就是沒能真正把地殼與地球、天體的發展聯繫起來,即使有創見也是剖面式的或破碎式的,沒有整體觀。但是我估計,大量地質和宇宙方面的發現,使他們不久后也會製造出我這個模型,所以我得加快步伐。」

我久久凝視模型,被它的美所感動。金黃的大陸物質以柔軟的肢體富有韻律地朝四周延伸,瀰漫在藍色的海域里。北極猶如嬰兒的小口張開,既似傾訴又似渴求。整個模型呈示著鮮嫩的生命之美妙。我把這一點告訴孟中天。孟中天感嘆著:「我製作這個模型就是為了親眼觀看地殼誕生時的景象。你看大陸塊的姿態多麼隨意,多麼協調,像只巨大的海星。這種形態與宇宙中許多生命形態近似,造成這種形態的關鍵是自由。比如,海中的海星和許多藻類,它們的形態就比陸地上的生物自由,因此也更像地殼的初始形態。我想,人的思想如果可以塑造成型的話,肯定也是這種形態,當然必須是自由的思想。」孟中天指示著模型頂端的北冰洋,「岩石學早已表明,全部大陸物質都孕育於地球深部,它們在一定條件下沿一定的通道來到原始地表。北冰洋正是它們的出口。洋中間這道橫亘物,就是洋底的羅蒙諾索夫海嶺,它的走向穿過北極的極點,將地球的出口北冰洋分為兩個巨大海盆。東側是歐亞海盆,西側是加拿大海盆,原始大腦分別從這兩個海盆中湧出地表,再向東西兩側流淌。還記得才你看過的大陸星(圖一)圖片吧,上面的各陸塊並不按照標準放射狀向四周均勻蔓延,而是相對集中在東、西兩半球各一定經度範圍內,為什麼?因為東半球的歐亞大陸是從歐亞海盆中湧出,西半球的美洲大陸是從加拿大海盆中湧出,彼此大致相背著朝南極流淌。對此,我們又可以從大陸的終點——南極,得到證明。南極洲並不是一個統一的陸塊,而是被東、西兩個陸地拼合起來的。在南極洲中部,長達三千公里的世界最高山脈之一——南極縱斷山脈,沿子午線通過極點,將南極洲剖為兩半。非常有趣的是:東面的南極大陸和西面的南極大陸,無論在地質上還是地貌上都截然不同!同樣有趣的是:儘管它們截然不同,但地層和古生物研究又證明,西面的南極陸塊與斷續相連的美洲大陸非常一致,東面的南極陸塊與澳洲、亞洲在中生代以前十分近似。實際上,南極縱斷山脈是東、西半球大陸物質到達終點后拼合的標誌。地球原本無海陸,只是由於地心內熔融物質在特殊條件下經北極地區湧出原始地表,又沿著羅蒙諾索夫海嶺東西兩則往南流去,並且在流動過程中逐步凝固,才造成了最初的大陸,同時造成了最初的大洋。那時的大洋並無海水,洋底就是未被大陸物質覆蓋的原始地表。那時的大陸全部連為一體,而且比今天更加靠近北極。它們像只碩大無邊的爬行動物,身軀起伏,一躍一躍地運行。」孟中天臉龐閃出神往之情。

「無法想象。太恐怖了!」我說。

「美到極致的東西,往往令人感到恐怖。我要能看上一眼當時的場面,死也甘心。那時地球表面上空數十公里內,瀰漫著碳氣、臭氧、水分、塵埃,濃度極高,溫度達上千攝氏度,到處隆隆巨響,空氣稠密成了泥漿樣的東西,連半米也望不出去,四面八方是灼熱的赤紅色,地球看起來是比今天更大的紅色的星球,上面毫無生命可言,地球本身就是個萌動著的生命。後來的一切,都是那時的繼續。」孟中天坐下注視我,「最關鍵的發現,我已經告訴你了。」然後靜靜等待我的反應。

有好一會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驚駭的心情難以消除。我努力鎮定自己,莞爾一笑,這時一笑真管用。「你所顯示出的東西,恰恰證明你蘊藏著更多的東西。」

「不錯。好像一座冰山,露出海面的只有七分之一,我還有七分之六埋在海里。」

「你所敘述的,準確地講,仍然是一種設想,或者說是猜想。」

「是猜想!」孟中天說,「所有關於過去和未來的認識,統統是猜想。關鍵是看誰的猜想被證實,誰的猜想最能解釋今天的地質現象。『板塊』說對於破碎后的大陸的解釋是成功的,對於大陸的產生無能為力。『地質力學』差不多就是力學,最大的成功——怨我直言,在它的實用效益:找油找礦預報地震。它們所能解釋的範圍,只限於大陸形成之後。地球被人們分割的太碎了,各學說都死守著自己那點深刻而片面的真理。很多自然學科中,劃時代的創見,不是由本學科的人提出來,恰恰是學科外的人最先提出的,因為不懂專業,所以他的精神沒有被專業學科束縛住,『直感』還活著,然後才產生猜想。很多爭論焦點,已經不是對與錯的問題,實質上是敢不敢的問題。唉,在這些方面,他們要是具備些毛澤東精神就好了。」孟中天面容肅穆,「猜想也罷,理想也罷,終歸要受到實踐檢驗。我既然提出來了,就準備面對全部地質學家和全球地殼現象。要知道,讓人們承認一個東西,往往比發現這個東西更艱難。我有準備。」

過了許久,我說:「那麼,我先提幾個問題。」

「請提吧,你一直是比較深刻的。」,

「第一,全部大陸都是由地球內部湧出的岩漿構成的。」

「物質,熔化的物質。主要成分是硅鋁。這點非常重要。」孟中天予以糾正,然後抱歉地點頭,讓我繼續說。

「為什麼這些物質偏從北極出來,而不從南極或者赤道一帶出來?(孟中天欲言,我制止他,對他剛才打斷我予以一次報償,從此他再不打斷我的話。)出來以後,為什麼向南流淌而不向其它方向流淌?」

「非常有力!這實際上就是地殼動力來源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大地一寸也動不了,我的理論就是沙灘樓閣。天文觀測證實:河外天體的譜線紅移是普遍現象,也就是說,地球與其它星球之間的距離,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增大。今天看來距我們非常遙遠的天體,在地質時期卻非常靠近地球。我們設想一下,當時地球南方有一個巨大的天體,對地球產生強大引力,影響著地球熔融物質的流動。就像今天的月亮影響潮汐一樣,熔融物質就是一類固體潮汐。整個地球當時都處在半熔狀態,地球內部各種物質中,最容易被熔化的是含水硅鋁,熔點只有六百五十度,大大低於鐵鎳鎂的熔點。在地球內部成分中,密度最小的又是硅鋁物質,它們被熔化后最容易上浮。通常情況下,上浮是從地心向地表浮去,可是地球南方宇宙空間里有強大的天體引力,因此這種上浮變成從地球內部向北極方向聚集,也就是『北浮』狀態。隨著拋球溫度增高,『北浮』的硅鋁物質越來越多,自身也加以膨脹,終於衝破地表的束縛從北極口大規模噴涌。整個地球成了超級火山,北冰洋是火山口遺址。噴涌之後,自然會向下流潤。那裡是下呢?地球原本無所謂上下。同樣由於南方天體引力的緣故,南極就成了下。下淌也就是『南流』,它們別無選擇。這就是大陸物質從『北浮』到「南流』的旅途。它們前赴後繼,行程數萬里,只有極少一部分抵達終點,其餘都凝固在地球表面,成為原始大陸。今天地球上最古老的岩石是花崗岩、片麻岩、偉晶岩,它們都是酸性岩石,富含硅鋁,也證明硅鋁物質最早湧出地表。」

「這麼說,關鍵在於地球南方有一個巨大的天體?」

「後來它遠去了,越來越遠,地球也變得越來越複雜。」

「又是一個猜想!你不能用這個猜想證實前一個猜想,儘管你的猜想非常動人。」

「你也不能因它是個猜想而否定它!現在我證實給你看。那個x天體不但給地球造成巨大影響,而且撥弄過太陽系其它星球。火星是地球的近鄰,它的生成演化條件和所處的天體環境,與地球完全一致。在火星上,有海洋(無水)也有大陸,有南極也有北極。特別是它的動力學行為,和地球最為相似,你看看這張對照表。」(圖五)

我承認:「非常近似。」

「兩星球的差異,用天文目光看簡直是零。現在,我們再欣賞一下兩星球的海陸分佈狀況。」(團六)

我驚叫著:「太像了!」

「驚人的相似。如果有人把火星認做地球的話,我也不會奇怪。今天科學界,對於火星生命抱有極大期望。實際上,火星大陸與地球大陸一樣,也是從北極噴湧出來,再向南極流

淌。還有月球,哦,它非常微妙!首先,它正面永遠對球,背面永遠背著地球,像個害羞的少女圍著地球這個男子漢旋轉。月球上也有月海和月陸,奇怪的是,月海幾乎中在月球正面,月陸幾乎全集中在月球背面,你猜猜是為什麼?」

「地球引力?」

「正確!你看你,已經在用我的理論解釋問題了。月球是地球的衛星,它所承受的最大引力來自地球。據觀測,月球正在漸漸遠離地球,在地質時期,月球與地球顯然靠的更近,引力更大。月球上的大陸物質,只能從背著地球的遠地點湧出,再朝對著地球的近地點流淌。地球就是牽引月球的x天體。x天體使地球大陸集中在北半球,海洋集中在南半球。地球也同樣戲弄了月球,讓月海集中在正面,月陸集中在背面。簡直是美妙的藝術行為!現在你還認為我的理論核心是個猜想嗎?」

「但地球又是太陽的衛星,它所承受的最大引力來自太陽,不是X天體吧?」我忽然驚醒。

「更加微妙了。」孟中天滿面喜色,「既然太陽的引力最大,地球上的大陸物質應當流向太陽而不是流向x天體,對吧?是呵,如果地球自己不轉的話,大陸物質會流向近日點,可是地球不停地旋轉呀,因此地球就沒有近日點,只有近日線——赤道。而赤道也在北極的南面:地球終南端呢?始終不變地對向x天體,所以x天體的引力儘管小於太陽,大陸物質仍然流向x點——南極。何況地質時期的x天體引力肯定大於太陽,甚至全部太陽系都繞它旋轉。月球是忠心耿耿的,它每繞地球一圈自轉也剛好一圈,因此用地球目光看,月球是永遠不轉的,近日點也永遠不變,月陸物質只好從背面湧出。」

「你真了不起,正如宋司令員說過的:千古第一人!」我衷心讚歎。

「謝謝,不過別讓宋雨打攪我們。你剛才提到了太陽。對,它是地球的主宰。太陽一直在跟x天體爭奪地球,地球也曾經在太陽和x天體撤扯中頑強地孕育自身,直到x天體遠去,地球才倒向太陽。不過這時的地球,已經是個脫胎而出的成型的地球了。它們三者之間的爭奪史,造成地球表面一個絕對絕對美妙的現象:所有的大陸(除南極),都呈倒立三角形!這個現象迷惑著也苦惱著人類,幾百年來,人們做出無數猜測,至今無人能夠正確解釋。我們再回頭看一看世界地形圖(圖三),大陸物質從北極口湧出后,先圍繞在北極地區附近,然後在x天體引力作用下朝南流去。尚未凝固的陸塊定向流動時,自然是大頭朝上(北),銳角朝下(南),這就造成了歐亞大陸、北美大陸、非洲大陸的倒立三角形狀。不,到赤道附近后,情況發生變化。太陽在地球近日線一帶造成的引力最大,地球自轉所產生的離心力也在近日線一帶最大。太陽引力和地球的離心力合作起來,抵消了相當一部分x天體的南向引力,使得大陸物質在赤道一帶相對延緩、遲疑不前。可是北方的大陸群仍在擠推它們,南方的x天體仍在吸引它們,它們想停也停不住。只像等待後援一樣休整了一下,又繼續南進。它們終於越過赤道地區后,太陽引力和地球離心力大大減弱,大陸物質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直奔南極,你看南美洲南部的阿根廷和智利,簡直像一把尖刀直插南極,多麼迫不及待!它們的前鋒部隊,已沿著南設得蘭群島和南極半島,斷斷續續地抵達南極了。所以,大陸物質在赤道附近形成第二組倒立三角形:南美洲、大洋洲,也可以算上非洲。」

我膽怯地表示一點小小疑惑:「大洋洲的形狀好像不夠明顯……」

孟中天哈哈笑著,把地形圖例過來,上南下北,讓我再看,我才發覺原來的角度不同,大洋洲這時呈現出倒立三角形狀。如此看來,當世界地形圖按常規擺放時,大洋洲是個正三角形;大頭朝南,銳角朝北。難道它逆全球大潮而動,肯往南去,偏要往北來嗎?

「大洋洲是個立場不夠堅定的傢伙,長期徘徊於南北之間。其實又何止於它呢,任何一塊大陸一旦產生,就獲得了獨自生命和內在力量。和人一樣,大陸塊也既渴望合群又渴望反叛。當全球陸塊相繼南去時,大洋洲確確實實北移了。請你想象一下:地球上的全部大陸加在一起有多重?」

「不可思議……」

「當這些不可思議的重量,湧出北極來到地表后,就大大改變了原始地表的均衡,它們沉重地長久地壓迫著地殼,在地球表層造成一系列驚人的重力異常區,也即:布格重力異常。其異常幅度殘留至今天仍達四百毫伽以上。地表末被大陸物質覆蓋的區域,也即大洋區,由於承受長久的巨大的重為異常,開始下陷。大陸的壓迫和大洋的下陷,使地球收縮,並從北極口吐出更多的大陸物質,這些不斷吐出的大陸物質來到原始地表,更加重了大陸對地表的壓迫和大洋的陷落,如此循環往複。尤其是原始太平洋地區,它擁有全球最大的面積,也承受比其它大洋區大得多的重力異常,從而成了地表最薄弱的部分,最容易發生劇烈下降。每次地球內部岩漿大規模湧出,太平洋中部洋底就會大規模陷落。呵……這種難以想象的陷落,一次又一次,創造了地球上最大的太平洋,也是平均水深最深的大洋。太平洋的出現,又牽制著四周流淌的大陸物質,使它們緩慢地滑向太平洋。於是,全球大陸在普遍南去的趨向下,又增加了一嶄新的、更加活躍的趨向:環太平洋大陷向太平洋中心運動。現在,我再次請你品味世界地形圖(圖三),地球上的大陸不正在伸開臂膀擁抱太平洋嗎?親密得猶如桔子皮擁抱桔瓤兒。讓我們簡略地總結一下。

「第一:地質時期,地球南方的宇宙空間里有一個巨大天體。

「第二:硅鋁物質從北極口湧出並形成始大陸。

「第三:大陸的最基本走向是兩個:向南遷移和向洋遷移。

「大洋洲已經跑到南緯四十度了,這時,形成了的太平洋在呼喚它,它無法控制自己的巨大身軀,只好朝低於它的太平洋滑去。形狀由倒立三角變得像正立三角了。x天體越是遠離,大陸們向洋遷移的勁頭越是大於南遷移的慣性。抗光觀測證明,大洋洲正以每年十厘米的速度向洋飄移,日本列島的位置也比明治初年向東南方偏移了五、六百米,南北美洲則同時以每年五點八厘米的速度的太平洋中心靠攏……也就是說,它們把太平洋擁抱得越來越緊了,太平洋在縮小,至今在繼續縮小中。至於太平洋洋底下陷,你都開任何一本地質雜誌都可以找到證實,發現者甚多。但是這些發現者從沒有正確解釋過自己所發現的東西。原因么,我前頭已經說過了。」

孟中天再度注視暗處的毛澤東塑像們,從左望到右,又從右望到左,默不作聲。我察覺到他有個怪異習性,他內心深處和這些塑像們密不可分。這群一動不動的塑像們,似有某種神秘力量在支持他左右他。比如:每當他激動訴說難以自持的時候,只要一望塑像,言語就夏然而止,面色就平靜下來,再度開口時又泰然自若了。這種奇妙更新狀態的本領,讓我凜然心驚。

孟中天注視我:「在你面前坐著的人,像不像瘋子?」

「不!……不。」我囁嚅著。

「即使你說像,也不要緊。在控訴我的材料中,多處指出我『瘋狂』,『歇斯底里』等等。醫院檢查也說我有輕度神經錯亂,不過他們沒有把握,因為精神病和正常人的區別是很含糊的。我卻有這個把握:我不是瘋子!我的神經系統高度堅強,但是我距離瘋狂只有半步。你應該理解,七、八年來,我獨自居住這幢樓里,意外地獲得巨大發現,這些發現如果能成立的話,將是整個地學界有史以來最驚人的創見!這要深刻地改變天文學、地質學、海洋學、生物學、物理學、氣象學、礦物學、災變學等等許多學科的結構,以及它們的研究內容。這種超級創見自然給我造成超級興奮,有段時間我完全被嚇住了,確確實實感到恐懼,世界一下子的撕去帷幕,我在毫無思想準備時突然看見它的原始面目。你說,我的精神承受得了嗎?我差一點就崩潰了。我之所以沒有崩潰,是因為我自己一次次譏笑自己、打擊自己:荒唐,不可能,偶然相符等等。為解脫自己的妄想,我不得不大量閱讀各種書籍,閱讀的結果,他們的學說反而在證實我的妄想,他們所掌握無數地質現象恰恰在完善我的理論,而不是他們的學說。我非常渴望和他們面對面論爭,渴望被他們反駁,渴望激烈地徹底地攤牌。但是我無人訴說,既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還沒有置疑。孤獨至極,只有面對地球和他們(再度注視毛澤東塑像們)。你是一個軍人,應該理解,真正軍人的痛苦是喪失了敵人。我就得不到我的敵對者!我渴望整個地學界糾集各個學科一齊反對我,從而得出結論:正確或者荒謬,那時我才會平靜。如果一個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正確還是錯誤,是真的還是假的,豈不太痛苦太殘酷了么?」

孟中天終於流下眼淚。

我也淚眼模糊,體會到死不瞑目意味著什麼。人,為什麼會死不瞑目。

「我經常像凝固的岩漿,整天整夜坐在世界地圖面前,不吃不喝,觀看它們神秘而美妙的形態,揣摸它們的暗示和種種被禁鋼的慾望,回顧它們在運行中被肢解被隆起歷史。大陸周圍留下這麼多碎片。黑暗的洋底里有全球最大的山脈——大洋中脊,長八萬公里。熾熱的硅鋁物質以孤狀波形態進行塑性流動。地球的最高山峰陷入地心再度融化。不同趨向的力造成深層和斷裂。……世界上最複雜生動的現象就是大地現象。地質時期所有的力,都保存在大地內部。大地是不說話的,我必須化做硅鋁物質去感受它。儘管人類把大地踩在腳下,自以為是它的主宰,其實只是古老岩石上的苦藥。一切森林、領袖、昆蟲,一切真理、榮譽、思想,在大地面前統統是塵土。也確實是從塵土中滋生出來的,最終還要歸於塵土。不過,人勢必要體現大地的某些精神,人和大地有著無法解釋的、非常神秘的默契。比如,所有的地圖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南極在上北極在下產就表現地貌的功能來看,完全一樣。可是人們偏偏把北極放在上頭,全人類也承認這種繪製方位,沒有人以為是錯誤,也(沒有人證實不是錯誤。人類無意識地順應了大地的脈絡:上北下南。還有,人類民族差異之大有目共睹,如果深入研究他們腳下的土壤,會發現人種和陸塊的一致性,大地有它的密碼,必然遺傳到它的子孫身上。」

孟中天述說了六個小時,後來我們又沉默了一個多小時,靜靜地望著牆上巨幅世界地形圖。

我開始用一種新的目光觀察世界地形,深深地被詭譎奧妙圖案感動。孟中天給了我一種理解世界的方法,我隨便瞟向哪裡都覺得是亨受。有生以來,我沒有遇到過今天這樣強烈的震撼,彷彿有人端坐在另一個天體上,以吞吐宇宙撫弄星雲的氣勢,凝重地敘述史前的一切,他背後,跟隨著全部大陸和海洋。這個人,命中注定要開闢一個時代,瓦解大批經營百年的理論與構想。我多麼幸運而且陶醉,因為我正坐在這個人面前,是世上第一個傾聽創見的人。

「你的理論命名了嗎?」

「沒有。」

「今後你準備怎麼辦?」

「讓它面向世界。要用它為基本指導,重新解釋海洋、陸架、島孤、地震成因、造山運動等等,首先要從地學界若干個爭論不休的疑難命題開始。任何理論,最終必須能夠指導實踐、改變世界及人類自身,才會被承認被接納。這需要非常大量的研究……」

「我願意幫助你,做什麼都行,製圖找資料我都在行。還有一些朋友,他們在大學,在研究所。我可以請他們幫你把理論推出去。」

「非常感謝。但是,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那些麻煩不能跟這件事的意義相比。」

「感謝你的理解。」

「我還想問問你,外界的傳聞是真的嗎?」

我把所聽到的一切關於他的惡跡全部說出包括有關命案審訊、男女關係方面的事。在我敘述時,孟中天的下巴不停地顫抖,眼睛又轉向石膏塑像,目光內混雜著哀怨、陰毒的神情,彷彿忍受巨痛般傾聽著,一次也沒打斷我。

我說完了,等待他回答。

孟中天轉過臉,鎮定地望著我:「基本屬實。」

「你。……你……」我再度被震撼,——時竟難以措辭。

「我承認,我不是正常意義上的好人。不過,這個世界是由好人和壞人共同創造的。歷史對人的評價,不是依據他好或壞,而是依據他創造了多少。我的政治生命早已結束,我無法使死去的人復活,也無法把貞潔重新還給女人。這些向題我考慮過一千次了,我只有一個選擇:在我有生之年,徹底解開地表的奧秘。我想,這比一千個人的性命,一千個女性貞潔都更貴重,這就是我的補償。但我又不是為補償罪過而工作,那只是個很渺小很美好的感情。我工作是為了完成我的使命。」孟中天冷冷地微笑著,「現在,你還願意幫助我嗎?」

我也冷冷地與他對視:「即使你是個殺人犯,我也要幫助你。我想你會明白,我所幫助的並不是你,而是你的理論。」

「我接受幫助。」

現在,我倒感到悲愴了。孟中天精神世界里,有那麼多與我格格不入,甚至醜惡兇惡的東西,但他偏偏佔有光芒四射的猜想,這猜想開天闢地,橫掃古今。我願意為他的猜想而獻身,因為那是人類智慧的奇異結晶,一經證實必將改變全球認識。可我又不願意支持這樣一種人的人品。我真希望他死去而只把猜想留下。我所表示的:幫助他的理論而不幫助他,純屬自我寬慰,怎麼能把一個人思想從他身心上剝離開呢?如果他的猜想是偉大的,人們肯定稱頌他是偉大的人,否則不會有偉大的猜想。我苦惱至極,竟有些痛恨起來。後來的幾天里,我見到孟中天就迅速避開,不與他交談。孟中天呢,也平靜地做他自己的事,不主動開口。我想,他對我這類人以及我的內心,早就看得很透了。

我給女朋友韓小娓掛電話,約她見面,她是某大學地質系研究生,兼修世界經濟地理專業。我非常樂意調到大軍區來工作,主要是為了靠近她。我在電話里告訴她:「你來吧,我們談談大陸變遷。」

她吱吱笑著:「你懂什麼大陸變遷,胡亂糟蹋我們專業辭彙。只要你不變遷就行了。」

我們在大院西南角賞心亭見面,歡洽一陣之後,我說:「我最近有一個奇怪的設想,地球表面大陸,是從北向南推移的。」

小娓撇著嘴角:「讀書讀出毛病來了,別把我們地質學和你軍事地形學弄在一塊。」

於是,我從那隻陶罐談起,談到它和全球地貌相似,談到南、北極的反對稱現象,談到x天體,硅鋁物質向南及向洋運動,火星與地球的共同表層,每塊大陸蘊藏的古老的力,大洋洋底陷落與中脊的隆起,島弧及大陸架予以的暗示,……所不同的是,我將孟中天的構想全部當做我的理論。在敘述時,我發現這些構想已經深深浸潤我的內心了,我侃侃而談,有條有理,還加以獨到的發揮(比如,我們此刻所站立的古長江沖積平原,它深部的大陸架基礎),不諦諾是一次美妙享受。我還隱約感到,真正具有真理價值的思想,實際上很容易被人們掌握,絕沒有我們所厭煩的姿態,它的核心彷彿就潛藏在我們身體深部,呼之即出。復敘是一種再度消化,以至於我產生幻覺,這些構想原本就是我的,現在不過是借我的口說出深層的我罷了。

起先,小娓渾不為意,她以為我又在編撰一個趣談,她準備為結尾的妙味哈哈大笑。可是她聽著聽著,便化作一隻泥雕娃娃了,兩眼睜得極大,使我想起晶瑩的北冰洋,薄施唇膏的小口張得又圓又嫩。有好幾次,她眼睫激烈地閃動,想叫出聲,都被我隨之而出的見解生生堵了回去,她不捨得、或者是不敢遺漏我隻言片語。她差不多成了只綳得很緊的氣球,一碰就炸。我最後一名句話異常沉著:「……這僅僅是個猜想罷了。」

小娓猛地撲進我懷裡,熱烈地吻我口、腮、眼、額,緊身毛衣下的柔軟軀體透出火熱韻味,迷人的異性氣息使我暈眩。

坦率地說,小娓從來沒有這般徹底地被我征服過。我佔有過她的肉體,但她沒有交出過她的精神,在結婚問題上從不許諾,總是嘆息,顯然對我有不滿意處。然而今天她如此痴狂!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孟中天對異性有那麼大的魅力。我妒恨而且悲傷,為什麼上天把整個男性的優越都放到一個人身上。

小娓抱吻的不是我。我輕柔、堅定地推開她:「旁邊有人。」

小娓嬌喘微微:「有人怕什麼?」

「這是軍營。」

「軍人更應該是男人!」

「現在你說說,這個猜想有價值嗎?」

小娓再次激動了:「啊,我差點死在你面前。你的目光非常奇特,又非常符合地表的奇特。我來不及想,只覺得目前地質研究中許多問題,用這種目光一看,就根本不是問題。它最了不起處是把大陸擴散與全球構造融會貫通,宏觀的理解!翻動地殼!你一開始就站在陸地的源頭,這就比目前所有學說走得更遠。他們——不,我所學的一切都在大陸生成之後,細碎實用。地學界各家學說爭執不已,為什麼?因為各派學說能解釋這種現象,就解釋不了那種現象,可是在無數現象之上有一個大現象。如果你的猜想能站得住……天呵,我簡直不敢往下想,你會砸掉幾千個老頭子的飯碗!他們之間相當多數吃了一輩子『板塊』!哦,我真該來當你的研究生,我願意全世界女人都嫁給你!你再往下說啊,說啊!我知道,思維到了這一步是根本停不住的,你肯定還有很多想法,何況你對地貌並不陌生,肯定有深入思考,你的理論的前景太廣闊了,只要給資料給圖譜,就可以解釋任何地表的複雜力向組合。喂,你聽到沒有?你接著往下說。」

「難道就沒有什麼疑問嗎?」

「你猛地拋出來個新大陸,叫我怎麼反駁呢?……不光我,我想地學界也很難反駁,因為他們的總體構架也是個猜想。你只有拿出去,看誰能最大程度的被地表證實。要說疑問嘛,你剛才談到我們腳下的沖積平原,還有它的成因和深層基礎,……好像恰恰不符合你的理論。你的根據全球都是,犯不著挑這塊沖積平原,不過這是個小毛病。你接著往下說。」

我蒙受著恥辱,鎮定地道:「除了這個小毛病是我的,其餘理論都不是我的。」

韓小娓憎然注視我,喃喃地:「是嘛……原本不像你。太驚人了。那麼,是誰的理論?」

「孟中天。」

「從來沒聽說這個人。」

「他不是地學界的,甚至不是科學研究人員,你當然不會聽說。」

「他是幹什麼的?」

「軍人。官場上的敗將,從政不成,等候處理。」

「帶我去見見他。」

我和小娓走向老樓。估計孟中天正在樓下倉庫,我放敲那扇包著鐵皮的門。小娓恐懼地抓緊我,細聲道:「這裡真壓抑……」

門開了。孟中天望著我們,不作聲。

我介紹道:「她是我的朋友,韓小娓。研究生,世界經濟地理專業。想和你聊聊。」

「世界經濟地理?……是一門邊緣學科吧,跨越地理和經濟的新學科。」

「聽,人家比你懂得多。」小娓掠我一眼,故作瀟洒,「不過我以前學過地質。」

「太好了!」孟中天兩眼生光,請我們進屋。

小娓剛進去就定身驚叫:「啊!……這麼多。哪弄來的?」她看見滿滿一庫房的毛澤東塑像。

「當年遺留的。」孟中天回答。「現在沒人要它了。」

「沒人要?待會兒我走時要一個,行嗎?」

「要多少都行。不過它不是裝飾品。我希望人們對他有真正的理解。」

「我會努力理解。」

「那麼,過會兒我幫你挑選一尊。我知道哪一尊塑像成功體現了毛澤東的獨特精神。」孟中天思索片刻,「有一位地質學專家,名叫韓子午,子午線的子午。」

「你認識他嗎?」小娓追問。

「不認識。我讀過他的《平移斷裂構造學》和《地殼應力場》,扉頁上有他的照片。」

「那是他年輕時的照片。!』

「韓老是你什麼人?」

「你的觀察確實出色,……他是我父親。」

「我可以見到他嗎?」孟中天迫不及待。

「去世九年了。」

「遺憾!」

聽吧,不是悲傷,不是惋惜,而是「遺憾」我知道,孟中天為什麼遺憾。

我打破沉默:「老孟,把你的理論跟小娓談談吧,如果她能通過,半個地界學就會知道你。她的能量大得很,而且她不會盲目附和。」

「我先要感謝你們二位,還要感謝韓子午先生。當然啦,我要談的……我不知道從哪裡談起。談論學術問題,是不是有一個大概程序?……比如先談疑難問題,后談觀點?……或者你們問,我回答?」

我和小娓笑起來。看到孟中天雖然經受過許多政治風浪,但是在學術場合毫無經驗。

「我叫小胡弄點水來。」孟中天窘迫了。

「噢不不,等會我來弄。」我攔住孟中天,不願讓那個燒焦了臉的人驚嚇了小娓。

孟中天迅速恢復鎮定——剛才他目光掠過毛澤東塑像。口齒清晰地對小娓說:「我想,開頭部分蘇冰同志可能跟你談過了,我相信他的複述能力。我不再重複。我們沿著那個構想接下去談。首先談地殼的波狀運動與弧形構造,這是大陸物質的開始冷卻時最主要的特徵。」

「慢一點。」小娓指著屏風後面,「那張檯子上都是文稿嗎?」

「是的。主要觀點和主要論據全在上面,不過他遠遠沒有完成。」

「讓我直接看文稿行嗎?口頭敘述損耗得太多。我一邊看一邊就能思考。」

「非常正確!千年文字會說話……」

孟中天欣喜中不慎失口,閃射出他在政治較量中的格言。他立刻閉嘴,把我和小娓領到屏風後面,簡單介紹了一下分類,然後,理解地退出了,將這座倉庫和他的全部積累交給我們。輕輕地關上門。

「我也要離開嗎?」

「你別走,不過你也別跟我說話!就是我嚷起來了,摔東西了,你也別理我。聽見了嗎?呀,地球是一座超級火山!多好的開篇……」小娓埋首讀下去。

我坐到角落一張行軍床上,靜靜欣賞她的身姿容貌,接著胡思亂想一陣后,昏昏睡去。

醒來時我感到驚慌,待看清四周和小娓,方才心定。我大概睡了三小時,頗覺難堪,我走近小娓,見她雙臂壓在文稿上哽咽不止。

「你怎麼啦?」我大惑不解,難道學術文稿能催人淚下嗎?

「我在想父親。」小娓拭淚,「你知道我非常愛他。他也是地學界巨孽。他在晚年,曾經考慮過全球大陸可能有一個統一的來源,他確實這麼想過。和孟中天的某些觀點非常近似。但是父親不敢立論,因為他在地球上找不到動力來源。孟中天找到了,就是x天體。其實又不是找到的。而是創造出一個猜想。」

我難受極了。

「遺憾吧?又豈止遺憾呢。這篇文稿里,幾乎所有的地貌現象、數據、圖片、實驗報告、觀察記錄,都是別人的。好多是直接引自父親和劉伯伯的著作。他們當年為獲取這些資料,真是披肝瀝膽,跋山涉水,幾乎送命。盂中天用到自己文稿里來了,重新解釋了它們,因為父親和劉伯伯解釋不了,或者是解釋的不對。科學真無情,讓我們終生耕耘,讓他去收穫!……他用來反駁父親的東西,恰恰是父親自己發現的東西。他用來駁斥劉伯伯的根據,又恰恰是劉伯伯論文里根據。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絕情!比如說,你不同意我父親,完全可以用另外人的成果來反駁他。可是他不,他非用你來證實你錯,我真不明白這種心理狀態。但這些都是另外領域裡的精神現象,與地學無關,他這樣做反可以強化文稿的論戰風格,迅速征服讀者。我矛盾極了,痛苦極了。一方面不得不讚歎他的卓越見解,一方面還得看父親被瓦解,在流血……」

「他的理論到底能否成立?」我剋制住憤怒。

「當然成立!至於地學界能否接受,我難以預料。也許明天,也許十年,也許下個世紀,他才能被承認。因為他的設想有劃時代的意義,不像發明魔方那樣立刻風靡人類。科學史上有些創見,越是卓越也就越埋沒得久。同樣,要證實它荒謬,也需要幾百年時間。用地質尺度衡量,幾百年太短了。」

「那你為什麼現在就說他成立?」

「因為我是凡人,而他是天才!我的全部知識不足以對他質疑,我父親和劉伯伯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如他有力。唉,父親當年要是把他的設想推進一步,或者半步,就必然越出地球到宇宙空間找原因,那就沒有孟中天之類了,可惜父親命中注定邁不出最後半步。明白了吧,這就是天才和人才的區別。他們在研究深度上差別非常小——半步,在創造精神上差別非常大。孟中天敢編出一個看不到的天體,父親敢嗎?誰又能夠否定一個看不到的天體?於是問題重新回到地球上來,孟中天居然在地球上尋找x天體的存在。這實際上是逆推理。看起來不太複雜,但在科研領域中,就像漫天雨點往下掉,其中一個卻向上飛那樣罕見!這個雨點是失常的,它非有點瘋狂精神不可。瘋狂——與科學精神完全相悖。奇妙的是:科學的進步,又離不開與之相悖的東西的刺激。天才科學家,比其他科學家所多的,就是那一點與科學相悖的東西。」

我被小娓的談吐迷惑住了:「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動人……」

小娓笑了:「受刺激的結果唄。越是刺激我,我就越是有魅力——全校公認!我問你,你以為我會愛上他,是吧?說實話!」

「是的。」

「告訴你,我不會愛上他,也不會愛上類似他的人。愛天才,是女人的悲劇。而且他那樣的人,肯定愛整個女性卻不會始終愛一個女性。你看那文稿:取天下為己用,又棄天下為己用,簡直該千刀萬剮!我先警告你:我們幫助他成名,千萬休想沾他點好處。相反,要有點陪他倒楣的準備!」。

「怎麼,我們還幫助他?」

「幫!全心全意地幫助他。他的構想屬於人類,上帝不過是借他做個容器罷了。再說我們不幫,自有人會擁上來幫。讓那些心胸狹窄圖謀私利的人去幫他,倒不如你我兩個情男怨女去幫他。」

「你真是個小聖母!」

我抱起小娓倒在床上,開始我們的私生活。

韓小娓把文稿帶給父親的學生、省科學院地質研究所所長潘墨博士。潘博士連夜讀完,大加讚賞,連呼「奇才奇才—!」他翌日告訴小娓:文稿已超出一般博士論文水平,其構想的價值更難以估價。他準備調集力量,成立一個新的研究室,專門研究孟中天構想,他將直接掌握並推動對「構想」的研究。可能的話,以特邀研究員名義將孟中吳從軍隊中調出。小娓向他指出:要考慮到地學界權威們的態度。潘博士認為:「不能等他們表態。只有儘快把『構想』推出來,引起軒然大波后,才能迫使人正視,事情反而好辦些。在此之前,應做兩件事:第一,協助孟中天完成論著,刪除猜測色彩,保留猜想精神,豐富資料,完善論點,使文稿學術化。第二,對內部相對保密,對外界絕對保密。孟的理論暫名『孟氏構想』,內容不準外泄。我們從本屆世界地質年會上得知:英國布倫斯基教授主持的地質研究所,已經特地殼研究和宇宙生成研究合併起來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還有,協助孟中天工作的人不能傷害他的始髮狀態,最好仍使他保持習慣的心理環境,這樣,他的創造力會自然噴涌。具備天才的人和發揮天才是兩回事,天才有時非常嬌嫩,稍一觸模,他內心的天才力就死去。哦,我快成保姆了。我半生已過,一事無成。這件事,也許是我畢生中最有意義的事,也許是最荒唐的事。不過,我嗅到了熟悉的氣味,刺激我非干一場不可。」

沉寂多年的老樓,漸漸被人注意。

我下班回來,經常看見樓前老桉樹下,停著小轎車,或者是越野車,摩托車。它們一律懸挂地方牌號。軍區大院連外單位軍車都要登記出入,這些頻繁出現的地方車輛,引起機關於部不少猜疑,孟中天的「倉庫」已經變成研究室了,各色圖譜、標本、照片四處散置,地質所兩個年輕的助理研究員每天來此一趟。我全部業餘時間,都用在製圖畫表上了。小娓則在四處活動,力邀全國各地的地學界權威人士,前來參加下月召開的孟中天報告會。省科學院已和軍區高層領導協商過了,軍區最終態度是:對孟中天的研究工作,軍區既不干涉也不支持,凡進出大院找孟中天的車輛人員,概不阻攔。對機關幹部的種種猜疑,概不解釋。

大院里的人們,都知道西南角的老樓里正在發生著什麼,又都不知道發生的是什麼。

於是,我就成了焦點。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見了我總要含蓄地問及孟中天,順便憶幾句以往。我才發現:儘管孟中天蝸居八年,機關於部也已更新了近一半,大院里的人們仍然全知道他。

我遇見一件極不痛快的事。

處長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告訴我,我所制訂的「炮群抗登陸演習預案」,被部里退回來了,責令重搞。處長批評我戰術背景粗糙,敵情設置過於簡單,對通訊聯絡也沒做出限定,……全都是不應有的疏忽。處長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回答,時間緊張。處長鋒利地說,希望你擺脫孟中天。

「預案」不讓我弄了,由處長接過去,他派我去了解一件棘手的事故。而這件事故的始末,部長早已從側面掌握了。派我去,完全是多餘的任務。

我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傍晚回到老樓。

孟中天肯定從我臉上看出跡象,但他什麼也沒有說。這天晚上,我們工作得很不順手,「塑性流動」的圖示幾次返工,孟中天也發生思維障礙,在屋內踱來踱去。

過了一會,孟中天抱來一尊半尺多高的毛澤東塑像,那是他曾經答應送給小娓的。他說:「看看他的眼睛!」

我觀察這尊塑像,發現他的目光是朝下看的。

「所有的主席塑像,不,所有的領袖塑像,包括馬思列斯,目光都是正視遠方,呈水平略微偏上。唯獨這一尊是注視下方,俯視著大地和人民。你有什麼感受?」

「啊,太像他了。」我陷入思索。

「因此,別的全是偶像,這一尊是人像。」

孟中天把塑像放回木架,啪地關掉屋內大燈,然後坐到我面前,調暗檯燈的光度,使我們處於暗淡柔和氛圍中,說:「今天不工作了,我們談點別的。從我第一次接觸你開始,我就想幫助你。誰料後來卻是你幫助我了。」

「你能幫助我幹什麼?」

「幫助你在高級機關生存發展。我清楚你的素質,你是值得幫助的人。」

「做官?」我故意尖刻。

「如果合適於你,為什麼不做?好啦,我們別在一些雙方都理解的問題上糾纏了。我剛才說的生存發展,也不限於做官掌權,範圍要廣闊得多。」

「你怎麼幫助我呢?」

「我認識很多人,從軍區領導到各部參謀。好些人至今仍和我聯繫……」

我打斷他:「不必,我不想走這類門路!」

「我也不想幫你走門路。你聽我說。我在團里當參謀時,就被團長當做『圖庫』,我到軍區工作后,又成了宋雨同志的『圖庫』。當然不是地圖。我認識很多人,甚至從未見過的人我也認識,他們的歷史、個性、質量、關係網路等等。我還知道很多事,以及這些事和各種人的淵源。我還掌握很多問題,各級各部苦思不解的問題。簡單的說,在我腦子裡有很多很多資料,這些資料對任何人都極為寶貴!我曾經在別人那裡取用過無數地質資料,你為什麼不能取用我的資料呢?而且,我僅僅提供資料,幫助你看清周圍的人,以及人背後的人。至於怎樣理解資料和使用資料,完全是你的事。我不提供觀點和結論。」

我不知所措,好奇與慾望在胸中涌動,我死死地盯住他。

「我猶豫了很久,因為這樣做對你有危險。首先,你可能消化不了,壓垮你的神經,營養太多反而損害健康。第二,你可能錯誤運用,把人蔘當蘿蔔煮,結果煮出來的味道,連蘿

卜也不如。第三,既然是出自我口,不可免地要帶進我的獨見和理解,你必須要有力量和我保持距離——在精神上和立場上。第四最容易做到,就是保密,永遠別提到我。你衡量一下,如果你認為自己行,我就說。如果不行,咱們就各盡天命:繼續工作。」

「你下結論吧。你認為我行不行?」我豪氣大增。

孟中天略帶譏意地微笑:「沒人說自己不行。你願意冒險,我就供給險境吧。」』

孟中天先從我所在的炮兵部說起,將深孚眾望的陳部長放到司令部十幾個部、局長的群體中比較,分析他的優劣短長。又介紹陳部長是怎樣升上來的,他和哪位軍區首長最為默契,他的助手及下屬處長們的當年情況。……帳幕扯開,大院內的重要角色一個個登場,孟中天如數家珍,詳盡地敘述他們的個性、好惡、相互關係和大量秘聞軟事。我視野大開,忽然躍入一種新的境界,在這種境界里,我不為人知地俯視著他們,我看見他們手裡抓著的每張牌,而我立於牌場之外,每個人的技巧與失誤,統統在我眼內,他們再也不那麼神秘了。

孟中天一反昔日冷峻含蓄,變得異常幽默,他描繪人事的本領堪稱天下一品,甚至比他描繪地貌的本領還要卓越。我完全明白,只有深刻理解人心的人才可能如此描繪人事。孟中天蝸居八年,痛定思痛,神遊於淵,身枯如土,竟然將人間與大地溝通起來。人間所埋藏的各種慾望、門派、關係等等,和大地所埋藏各種力向、裂隙、脈絡等等,驚人地相互對應!就連許多地學辭彙,他也直接用於人際。比如:山頭、支撐點、核心部位、侵入、彎曲、裂痕、覆蓋、陷落、懸挂、波狀運動、持衡補償、薄弱層和異常區等等。

這就是我和孟中天相處的第二個不眠之夜。上一次,他翻動地殼給予我巨大震撼和享受。

這一次,他又翻動大院讓我欣賞,不著痕迹地更新我。許多人在被更新中感到痛楚,而我在被更新中感到快活。

孟中天似乎進入微熏狀態,兩眼濕潤發亮,面容熱情洋溢,不時起身做各種手勢,顯然也沉浸在某種疏闊已久的喜悅中了。

我們每次暢談之後,都有一陣久久的沉默,誰也不望誰,內心更加激動,猶如岩漿在胸內奔涌,但不噴出地表。直到相互的微笑。

孟中天開始詢問我的工作情況,過去他從不問。

我把今天那件極不痛快的事告訴他,順便敘述了所發生的事故:

部屬單位有一個年輕參謀,品學俱佳,業務優秀。可是家庭生活不幸,已有外遇,妻子渾然不知。三天前,參謀外出執行任務,歸途中繞到情人宿捨去了。就在火車站附近,住了一夜。凌晨匆忙往迴避,為了爭取時間,他想扒乘運行中的列車,結果被卷進車輪碾死。

孟中天惋惜一聲,問:「他妻子知道他死前的那一夜怎麼過的嗎?」

「一點不知道。」

「你們部長卻知道,對嗎?」

「我想他已經知道了。」

「你準備怎麼寫調查報告?」

「如實彙報。」

孟中天欲言又止,輕微地搖頭。

「如果是你,你準備怎樣寫報告?」

「刪去他幽會的內容,就說他是在執行任務中,為爭取時間扒乘列車犧牲的。只有這樣,這位同志才能得到另外的待遇,死者的妻子才會少些痛苦。還有那位情人,才不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責罵,他們可能是真心相愛。死者已經死去,一切要為活著的人著想。死者又是你們部屬人員,你們有責任,但你們不難堪了。」

「部長可能掌握真實情況!」

「他告訴過你嗎?」

「一點不露。」

「那他就是不知道。報告是你寫,你是唯一有權解釋這件事的人。」

「萬一部長把報告打回來……」

「你應該理解部長內心,你給他提供了另一種選擇角度,剩下的事該由他決定。最重要的是:你還要準備為這件事承擔責任,因為去調查的是你,不是部長。我過去做過的許多事,你以為全是上頭有明確指示我才做的嗎?不……複雜的意嚮往往不明確,甚至完全不予指示。全看你理解。一旦公開,仍然全由你承擔責任。你不能有絲毫推諉。」

「我明白了。」

第二天,我把報告寫好交給部長,部長迅速閱完,即叫秘書上報。對我沒有任何錶示。

我回來把情況告知孟中天。他淡淡說:「到底是部長啊……你不能要求他馬上報答你,他已經認識你了。」

以後,每當我們工作累了,孟中天就停下來,敘說他腦庫里的「資料」,換換心,用這類話題代替休息。我也經常把機關的最新見聞告訴他,他極有興味地聽著,並不多做評論。我們樂此不疲,以至於往往忘了工作。孟中天多次表示:此生將以大地為終結,永不涉足官場。我越發敬重他了。

地質研究所主辦的「大陸生成學術討論會」,在一間大型階梯教學廳里舉行。韓小娓奔波邀請的人士中,只有半數到會,許多人是拿到孟中天論文後託辭不來的。到會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小娓稱作「劉伯伯」的劉以海教授,他抱病從醫院趕來赴會,坐在臨時置放的一排沙發中間。在他兩旁分別坐著省地質局和科學院的老專家及著名研究員,就陣容來看,已經令人肅然起敬了。何況,會議開始后,又陸續趕來些在地學研究中頗為活躍的學者,他們是聽說劉老到會才奔來的,估計有想藉此機會求教於劉老,而並非重視孟中天的報告。到會最多的是中青年地質工作者,和大學地質系研究生們。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孟氏構想」早引起他們極大興趣。

孟中天著一身軍裝走向講台,激起微弱的喧嘩,許多人沒料到他是位軍人。地質所一位年輕人操作著投影器。

孟中天開始宣讀論文,大廳內頓時靜寂。屏幕上陸續出現我製做的圖片。孟中天的音色很適合於演說,他完全不看文稿,避免了公式感。他語言中有很強的造型力量,每次語意遞進都刺激人們的想象。他的推理從來不「推」到盡頭,約模「推」到九分處便止步,把最後一分交給聽眾完成。在這種顯赫場面下,新人常有的拘謹和不必要的恭敬,他一點也沒有。他侃侃而談,自信到了「捨我其誰」的地步。人們肯定不會注意他的內心狀態,全被他的敘述吸引任了,並且非得聚精會神,才不至於被他的思維給拋下。但我注意到了,我熟悉他此刻神遊何方,別看他面對千人談吐揮灑,其實在他精神上絕無他們,只有他自己。面前的赫赫人物,他視而不見。我體會到一種微妙意境:孟中天越是目中無人,便越能誘惑人。

演說恰好一小時,在預定時間內結束。我們充分估計到了與會者的精神亢奮時限,若是再延長,他們可能會疲倦。孟中天聰敏地採取了「支撐點」式的論文結構,充分表達了「構想」的若干關鍵部位,也即最具創造性的部位,其餘俱隱在不言中,讓聽眾去追蹤、退想。

掌聲四起。是最熱烈的掌聲來自後面,前排的掌聲是禮貌性的。劉以海教授只把壓在拐杖上的手無聲地摩掌了幾下。

提問與答辯開始,大廳內又恢復寂靜。這是我們不安的時刻,小娓靠攏我,神情緊張。人們都沉默著,原因很明顯:後排人不願僭越,率先發問。而前面的權威人物們又統統穩坐不動,從他們的臉上幾乎看不出絲毫態度。』

孟中天呷了半口茶,面帶微笑,手掌輕輕撫弄文稿。巨大耐力忍受著沉默。

潘墨所長從聽眾席左側起身,朝大家略微一躬腰,說:「我要做些補充。」轉身又朝孟中天再躬腰,「我想做些補充。」孟中天和全體聽眾都為他的鄭重態度驚奇。潘墨走上講台,對操作投影器的人員示意,「請重視『K省弧形構造和鑲嵌地塊』圖。」

屏幕閃現K省圖案,圖案上覆蓋許多弧線。弧線與弧線交叉,將K省分割成許多碎片。

「請注意,按照孟中天的理論:K省正處在東亞向南弧形構造系前鋒地帶,又處在琉球向洋弧形構造西翼,兩組弧形構造系在K省重疊、交會,造成了K省的複雜地貌。因此,它理所當然地成了體現孟中天理論的典型地塊,我所正好掌握一些K省的地質資料,請大家觀看,先出示K省已勘明礦藏圖。」

投影器打出另一幅K省圖案,上面沒有任何弧線,只有十餘處礦藏標誌符號:鐵礦、鋁礦、鎢礦、銀礦……

潘墨大聲道:「請將兩圖重疊!」

K省礦藏圖慢慢朝K省「弧型構造與鑲嵌地塊」圖靠攏,顫動一下,兩圖完全複合。

大廳里爆發出一失聲驚叫。所有的礦藏符號,全部落在弧形線的密集交叉處。沒有一個礦藏跑到交叉處以外的空白區去。

潘墨拿起標示桿,指點著圖上沒有礦藏符號但弧線仍密集交叉的地方,說:「這幾處地區,會不會也有礦藏呢?7我們詢問了K省地質局,他們答覆,就已勘察過的三處資料有礦

產來看,但品位低,儲量小,無開採價值。關鍵是:有!而不是沒有。現在,再請出示K省地震資料圖。」

屏幕上出現新的K省圖案,上面散布著密密的地震震中區符號。

「這是K省有籍可查的、八百年來地震情況。有兩個特點:一,它們全部是中、淺層地震;二、它們全處在K省的東南一帶。現在,請將兩圖重疊。」

地震圖又滑向「弧形構造與鑲嵌地塊」圖。人群中發出有控制的驚叫。所有震中符號,全部落在南向彎曲的弧形線上,形成一道寬闊的地震帶。往其它方向彎曲的弧線地區,八百年來竟無一次地震發生。

「由於這種吻合太奇異了,為了不使孟中天過於激動,我們事先沒有告知他。但是,我們卻一直激動著,如何解釋這種奇異的吻合呢?假如這是一種普遍現象的話,就意味著證實兩點:第一,大地確有過向南及海洋運動的歷史;第二,新理論在地質研究與勘探中有巨大的使用價值。我補充完了。」潘墨再次鞠躬,走回座位。

大廳猛烈騷動了,許多人竟跑到屏幕前來,反覆觀看圖片。四個人同時站出要求發言,而我激動得聽不清他們講了什麼……

討論會結束時,氣氛一邊倒。幾乎所有的發言人都贊同孟中天的理論,只有幾人表示了微弱的置疑,我們準備的全部文稿被爭搶一空,潘墨所長在聽眾的一致要求下,當場確定了下一次報告會的日期。

以劉以海教授為中心的前排人物,在戲劇性變化開始時,明顯被觸動了,但是仍無一人起身發言,並且將沉默保持到最後。

就沖著這種頑強,我也佩服他們。

十一

「孟氏構想」的震動迅速擴大,四所大學地質系,九個省地質研究所來函來人邀請孟中天前去講學。孟中天當然全部拒絕了,新理論急需完整與深化。

但是地學界的著名人物遲遲不表態。最重要的刊物《地學研究》沒有刊出孟中天的論文。劉以海教授仍住在醫院,病榻上擱著孟中天的講稿,固執地對來人說:「哦……我會做出判斷的,我暫時死不了。你們不要逼我。」

出於許多原因,劉老不表態,潘墨所長的計劃就難以順利進行,孟中天就只能在老樓棲身,不能調進地質研究所從事終生的研究。

孟中天一次次安慰我:「等待吧。我以前怎麼生活,以後還怎麼生活。該來的總是會來。」

一天中午,小娓來到老樓,左臂帶著黑紗,面容疲乏,告訴我和孟中天:劉老凌晨四時去世了,遺體告別儀式下午舉行,她要去參加,不能久待。劉老臨死前有遺囑,建議潘墨將孟中天調進地質研究所……

「他支持孟氏構想啦!」我說

「沒有。他至死沒做判斷。或者說,死亡使他避免了一次重大選擇。」小娓幾欲落淚,匆匆離去。

我和孟中天呆立著。

過了許久,孟中天喃喃地道:「他比我強大……」。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說:「咱們應該去參加儀式。」

「沒有通知我們。」

「知道了就應該去。」

「是應該,但我不去。我的哀痛不會比任何一個去的人少!」

孟中天走開,我獨自趕往醫院。

下午四時,我參加告別儀式歸來,看見老樓前面停著一輛「賓士」二八O型轎車。我感動驚奇,從來沒有這樣級別的轎車在老樓前出現過。我走近些,更加驚奇了,車在緩緩馳離,車內坐著位老軍人。

我直奔那間倉庫,孟中天站在大幅世界地形圖前沉思。

我問:「來的是宋雨吧?」』

「不錯。」

我不作聲,心臟狂跳。我等他主動袒露。

孟中天從地圖上收回目光,說:「這是他第二次親自前來。……他接到中央軍委指示,將赴××軍區任司令員,限十五天到職。他只能帶一人走,就是秘書。」

「他要你跟他去,去當他的秘書,是不是?」

「以秘書名義去,不一定當秘書。我已經不適於給首長當秘書了。」』

「都一樣!你答應了嗎?」

孟中天點點頭。

我幾乎氣得發瘋:「你見了他就跟見了上帝一樣。」

「不對!他沒有命令我去,只是徵求我的意見。我願意跟他去。對不起,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軍委命令下達前,請你暫勿外傳。」『

「孟氏構想呢?」

「留在地殼上,誰也奪不去。但我,不再介入了。」

「哈哈哈……」我惡毒地笑了,「你極端自私,你嚮往權力,你取天下為己用,又棄天下為己用。」

「誰說的?」

「韓小娓。」

「精彩!女人的直感比男人好。唉,怎麼跟你說呢?坦率地講,我一直等待這一天,我一直渴望回到那種生活與鬥爭中去,這渴望從來沒有死滅。否則,我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孟氏構想』。我把壓抑的熱情轉移到地殼上來,原來就是絕望中的迸發!沒想到會獲得今天這樣成功。我當然知道,把今天繼續下去,我會獲得什麼。不過,我寧肯回到那種生活中再度失敗,也不在這裡尋找成功。至於你說的自私呀權力呀,並不對。那是我命定的生活境界,比權欲之類壯闊得多。我會把地殼上的全部發現,帶進未來生活,再迸發一回!哦,只是不在這間房裡了,那裡也沒有這樣的庫房……」孟中天惋惜了。

「你欺騙我們,什麼『以大地為終生,水不涉足官場』……」

孟中天驚愕地看我,點點頭:「我說過嗎?要是說過,那肯定是真誠的。」孟中天真誠地說。

我跑出樓,要掛電話告訴小娓。

遠處有輛吉普馳近,潘墨和小娓從車內下來,左臂上的黑紗尚未摘除。潘墨非常激動:「我剛接到軍區黨辦電話,說他要走。怎麼怎麼?他不好跟領導講,我去講嘛。簡直荒唐!

孟的理論,價值超過一個集團軍,怎麼怎麼?……」

我說:「他一直在期待今天。」

「他拋棄構想?」潘墨驚呼。

小娓冷冷地:「敢於拋棄,才是天才!」

「他言而無信?」

小娓又冷冷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

潘墨一剎時蒼老下去。隨著蒼老競也冷靜下來:「我們不能拋棄構想,它屬於科學……」

小娓再冷冷地:「構想碰巧放在孟氏容器里。」

「賓士」二八O幾乎無聲地馳來,停在者樓破舊台階前,鳴笛催促。

孟中天著一身舊軍裝從樓里出來,身後跟著戴口罩的小胡。小胡迅速鑽進車中。孟中天來到我們面前,言語平靜如常:「劉老長眠在我心裡,還有韓老。」

小娓道:「這句話我深信不移。」

孟中天掏出一串鑰匙遇到我面前:「老樓全部屬於你了!宋雨同意我帶小胡走,他和我一起生活。」

我接過鑰匙,無言。

孟中天走到車旁,打開車門,久久注視我們。忽然脫下軍帽。深深一鞠躬。戴上軍帽,有力地行個軍禮。禮畢,低聲說:「我想,我們都會成功。全部大陸都這麼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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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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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中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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