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雷
一
「馬仔!這麼半夜三更又想到哪裡去野去?」
「我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看你搽得油頭粉面的樣子——我實在看不出,不準出去!」
「我又不是三歲娃仔,為什麼天天還要娘來管?」
「啊喲!好大口氣,你能有多大?我倒要聽聽看。」
「叫名十六。」
「別說你才十六,就是你二十六,三十六,我娘在一天就得管一天;我說不準出去,聽到沒有?」
「哼!」
「什麼,你敢——」
拍!馬仔臉上挨了一下耳光。
「你又不是我親娘,你是裝肚子裝我出來的,犯不著這麼來打我。」
劈劈啪啪接連又是幾下耳光,馬仔一溜煙鑽了出去——這是馬仔第二次離家了。那天晚上外面正在下雨,窗外的芭蕉葉上響得滴滴答答。
二
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日頭已經偏斜了。自從馬仔走了以後,這一個禮拜以來,台北的天氣總是這樣:白天燠熱,夜晚下雨。下午明明看著天上堆滿了烏雲,厚得好像一擰就要出水了一樣;可是幾聲悶雷,昏黃的日頭又踉踉蹌蹌爬了出來,一副憔悴樣子,累得只剩下一口氣,連光彩都沒有了。空氣里總是溫溫濕濕的,無論摸到什麼東西,一手滑膩膩,一點也不爽快,福生嫂躺在小天井裡的藤靠椅上,連動也懶得動一下,藤椅的扶手和靠背有點粘濕,福生嫂的手和頸子貼在上面感到微微的涼味,她不喜歡這種冷冷濕濕的感覺,可是她懶得進屋去拿條抹布來揩揩了,她感到周身發困。這是個六七月的南風天,想揩也揩不幹凈的。
近來每天到了這個時候,福生嫂總愛提著半漱口盅福壽酒,拿了一包五香花生米,往這張藤靠椅上躺躺。反正四五點鐘時,屋裡一個人也不會在的。事情又做清楚了,呆在裡頭倒反悶得發慌,不如一個人躺在天井裡輕鬆一會兒,這時她愛怎麼舒服就怎麼舒服:脫了木屐,閉上眼睛,用力呷幾口辛辣辣的酒,然後咂咂嘴,吁口氣,掏一把花生米往嘴裡一塞,一股懶散的快感會直衝到她心窩裡去——她就是要這麼懶懶散散的舒服一會兒。尤其是在這種悶熱的南風天,最好能在天井裡躺上大半天;其實在這個小天井裡呆久也並不好受,單不說籬笆邊那堆垃圾發出來的腥臭叫人受不了,說不定有時在煤炭里還埋上一泡貓屎,經太陽一曬,陣陣熱臭,直叫人噁心。但是福生嫂可不講究這些,她只要將椅子拉到窗口那叢芭蕉樹榦,然後整個人塞進藤椅的凹肚子中,就什麼事都可以不管了。芭蕉的闊葉即使無風有時也會自己擺動起來,像一把蒲扇在福生嫂的頭上輕輕的拂著,扇得她昏沉沉的——她就愛這股滋味。有時她索性將長衫撈起來,讓這陣微風在她的大腿上柔柔的吹一下,這種輕輕的拂弄也有一種微醉的感覺,對她來說,就如同呷了幾口福壽酒一般。
福生嫂記得:馬仔逃出去的第三天,就寫了封信回來,說他到一家皮鞋工廠當小工去了,叫爹馬福生不要去找他,就是去找,他也不會回來的,等他有了出息自然會來看他們。福生嫂曉得兒子的脾氣最是執拗不過,上一次是警察局把他逮回來的,這次既然他自己說出了口,恐怕一時難得挽回了,也罷,脾氣拗,福生嫂不怪;他就是想出去當小工不願讀書,福生嫂也不怪,這樣她不必常常愁著湊學費,可是為什麼兒子大了不上進,常常愛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給逮進警察局去,連累福生嫂也挨上一頓「管教無方」的申飭,這就使她十分苦惱了。怎麼「管教無方」?哪次福生嫂不是哭一頓罵一陣的要馬仔學好,哪曉得他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一出大門又生事故。福生嫂氣極了時,能說有不打他幾下的道理?這一打,小傢伙嘴裡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了,也不曉得是什麼黑良心的人調唆的——
「你又不是我親娘,你是裝肚子裝我出來的——」這種話怎麼講得出口?就算是裝肚子裝出來的,難道這十幾年撫養的心血都白賠了不成?福生嫂用力呷口酒,抓抓大腿,心中真有說不出的委屈。
三
福生嫂是個廣西姑娘,她爹是個小雜貨店老闆,抗戰時候,他們的店開在桂林軍訓部斜對面,專門做軍人生意的。福生嫂十來歲就喪了娘,老頭兒愛躲著抽幾口大煙,而且還好扯扯紙牌,所以店裡大小事情,從掌理櫃檯到挑井水,全由她一手包辦。老頭兒對於姑娘家淡得很,眼睜睜看著她累成牛馬也沒有半句心疼的話兒。倒是福生嫂做姑娘時對自己可不肯含糊半分兒,累只管累,窮儘管窮,天天清早上櫃檯時,她總要收拾得頭光臉凈的。福生嫂長得雖然說不上什麼了不得的標緻,卻倒是五官端端正正,沒斑沒點的,而且眉眼間還帶幾分水秀,要是認真打扮起來,總還脫不了一個「俏」字,又因她從小多操勞的原故,身材也出落得非常挺秀,胸脯寬寬厚厚的,手腳結實,走起路來,一股俐落相;就連她的脾氣也是這樣:最是拿得起放得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從不愛拖泥帶水。
說起來福生嫂的人緣不能算不好,鄰近一帶個個都稱讚玉姑娘能幹,軍訓部那批年青軍爺們好些都是有事沒事也要買包火柴,找玉姑娘搭訕幾句,其中還很不乏一些身強體健,長得體體面面的小夥子,當然有些是閑得無聊存心來揩揩油的;然而也有好幾個卻是誠心誠意來向老頭兒探口風的。在福生嫂看來,就是瞎了眼睛也懂得他們這層意思啊!可是為什麼老頭兒偏偏自做主張替她挑中了馬福生,這就使她一輩子也明了不過來了。論職位,馬福生不過是個隨從副官,論年紀,卻要比福生嫂大上一大把,起碼三十大幾了;再說品貌也一無是處。當老頭兒拿著馬福生送來做聘禮的一副金鐲頭在福生嫂眼前晃蕩時說道:
「玉姑娘,這是你的福氣,嫁個老實人,頂頂可靠。」
福生嫂聽得直要冒火,她要的不是這個老實人,她要那些體體面面的小夥子,在福生嫂眼裡馬福生從頭到腳簡直連一個順眼的地方都找不到:首先她看不慣的就是那副厚得起了幾個圈子的近視眼鏡,戴上老得討厭,脫下來眼睛又覷成了一條線;他那瘦弱單薄的身子,一點也不像個北方漢子,削肩佝背,細眉小眼的,青白的下巴連根胡植兒都找不到,而且他偏偏又是個大結巴,當福生嫂聽見他叫她:「玉——玉——玉姑娘」的時候,恨不得把他的嘴已封住才好。桂林天氣不算太冷,可是稍一轉風,馬福生就得頂上一頂絨帽,穿起帶羊皮領的外套,兩隻手抖抖瑟瑟伸進袖管里去。福生嫂看見他那副縮頭縮腦的模樣,心裡實在發膩,所以當她出嫁那天,想起這些,竟哭得死去活來。老頭兒以為她捨不得離開,送她下轎時,還安慰她道:
「玉姑娘,還有什麼好哭的,女娃子總不能在家中守一輩子呀!」
福生嫂嫁給馬福生不久,她就發現他們不可能生娃兒了。馬福生經常偷偷摸摸從袋子里掏出幾顆葯九子來吃,有時還提著幾包草藥回來熬了喝。起初她還不在意,後來她才慢慢發覺,這些草藥九子儘是些亂七八糟的秘方;她又好氣又好笑,把葯爐藥罐統統砸了出去,扎紮實實罵了馬福生一頓,叫他死了生娃兒這條心,去抱一個來養。可是他們結婚不久,而且福生嫂又年紀輕輕,怕別人講閑話,所以才想出裝大肚子這個餿主意,福生嫂到現在一想起這件事情耳根子還發紅,綁得一身,行動起來拐手拐腳還不算,偏是隔壁鄰舍同事太太們喜歡刻薄捉狹!自從福生嫂宣布有了喜以後,一碰見她們時,她們就死盯著她的肚子看了半天,好像要看穿了才稱心意。有時還有意無意摸她肚子一把,咯咯咯笑得像鴨子一樣,嚇得福生嫂心都差不多跳出嘴巴來。後來總算跑到鄉下去住了一個時期,算是將兒子生了下來,可是當她回到桂林時,由那些同事太太擠眉眨眼,撇嘴歪鼻的神情看來,就知道沒有幾個人信得過是她生的。福生嫂算是受夠了冷言冷語了,可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大了,也會聽人家的閑話歪著頭來罵她裝肚子。
「你是裝肚子裝我出來的一一」
福生嫂想起這句話來實在不是滋味兒。
四
日頭愈來愈斜了,烏雲又慢慢的從四面聚集起來。雖然陽光被遮了一半去,但是還有一大把射到天井裡來。福生嫂往蕉葉蔭里移了幾次,下面一截腿子仍舊被溫吞吞的啞日頭罩著,弄得她很不舒服;可是她懶得再動了,她需要靠在椅背上養神,近來福生嫂心裡一直有點不安,也說不出是個什麼原故,總覺得恍恍惚惚的,定不下來,馬仔出走,福生嫂當然覺得牽挂擔心,不過她曉得自己的兒子還有幾分鬼聰明,跑出去混混料著也無大礙;而且馬仔還沒離家的前四五天就有點這個樣子了。她記得有一天晚上,她正坐在房裡替別人趕著刺繡一雙枕頭面,馬仔穿得乾乾淨淨的,對著鏡子將凡士林一層一層糊到他長得齊耳的頭髮上,一陣濁香刺得福生嫂有點煩悶,她看見他撅著屁股左照右照的樣子,忍不住說道。
「你要是把裝飾自己這份心分一點到你的書本上,你就有了出息了。」
「哈!讀那麼多書做什麼?讀了書又不能當飯吃,不讀書也餓不死我。」馬仔在鏡子里咧著嘴說道。
「哼!死不中用,你老子不中用,兒子也不中用!」福生嫂咬著牙齒罵道。
「娘,何必講得那麼狠呢?反正這個屋裡頭,爹你看不順眼,我你也看不順眼,我看你只喜歡英叔一個人罷了!」
福生嫂聽了這句話,頓時臉上一熱,手裡的花針不留意猛一戳,把手指尖都刺痛了,她連忙抬起頭看了馬仔幾眼,可是小傢伙仍舊歪著頭在照鏡子,臉上毫無異樣,好像剛才那句話是順嘴滑出來的一樣,可是福生嫂卻覺得給人家揭著了瘡疤似的,心裡直感到隱隱作痛。她記得,打那天晚上起,她就沒有好好睡過了,馬仔那句話像根蛛絲一般,若遠若近的,總是粘在她腦里,揮也揮不掉,折也折不斷。福生嫂一直想對自己這樣兌:「我不是喜歡他,我只是——呃——呃——」可是她怎麼樣也想不出別的字眼把「喜歡」兩個字換掉,「喜歡」聽起來未免太過露骨,太不應該,然而卻恰當得很,不偏不倚,剛好碰在她心坎上。好像是從馬仔嘴裡吐出來的兩枚彈九子一樣,正中靶心,她想躲都來不及了。
福生嫂以前從沒敢想過她喜歡劉英,不過自從她丈夫這位拜把兄弟搬來往以後,福生嫂確實感到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劉英和馬福生是同鄉也是河南人,為人豪爽可親,一副魁梧身材,很有點北方漢子的氣概。年紀要比馬福生小十來歲,可是已經升了中校,在機關里當小主管了,因為還是單身,所以搬來馬福生家裡一起住,方便一些。他第一天一踏進大門,福生嫂就覺得屋裡頭好像變得敞得多亮得多了一樣,他那幾步雄赳赳的軍人步伐,好像把客堂里那股陰私私的氣氛趕跑了好些似的。其實以前並不是說家裡太冷清,吃完夜飯時,馬福生也會在洗澡房裡尖起嗓子學女人聲音哼哼卿卿唱幾句河南梆子。什麼「那鶯鶯走進了後花園——」福生嫂頂不愛聽這個調調兒,陰陽怪氣的,膩得很,此外馬仔偶爾也皺起鼻子擠幾聲「哥呀妹呀」的台灣流行歌曲出來,這更叫福生嫂受不了;可是劉英一聲「八月十五月光明——」的京腔聽得福生嫂在隔壁房也禁不住腳底下打起板子來,宏偉、嘹亮,不折不扣的男人聲音,福生嫂聽來悅耳極了。
劉英來了以後,福生嫂確實改變了不少,頭上本來梳的是一個古古板板的圓髻,現在已經鬆開了,而且還在兩鬢輕輕的燙了幾道水紋;灑花的綢子五六年都沒有上過身,也從箱子底掏了出來,縫成了幾件貼身的旗袍,福生嫂一直說料子放久了怕蟲蛀,其實她只是為了吃罷晚飯,收拾乾淨,在小客堂里閑坐時穿那麼一會兒罷了——那時劉英也會在客堂里抽抽紙煙,或者看看報紙的。福生嫂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總而言之,打扮得頭光臉凈——就如同她以前做姑娘時一樣——跟劉英閑坐坐,她就覺得高興。這十幾年來,福生嫂一切都懶散多了,別說打扮沒有心情,就連做事說話也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她不曉得在什麼時候竟也學會了馬福生老掛在嘴邊那句話:「這年頭,湊合湊合些吧!」這一湊合福生嫂就好像一跤跌進了爛泥坑,再也爬不起來了一樣。她在她丈夫面前實在振作不起來,馬福生向來就是一個「天塌下來當被窩蓋」的人,脾氣如同一盆溫水一般,好得不能再好了,任憑福生嫂揉來搓去,他都能捏住鼻子不出氣。有時弄得福生嫂簡直哭笑不得,拿他毫無辦法。福生嫂記得有一次家裡的錢用短了些,她向馬福生髮牢騷道:
「喂,你們什麼時候發餉?我已經欠了人家兩天菜錢了。」
哪曉得馬福生連頭都沒有抬,「唔、唔」地亂應著,他正聚精會神的在看報紙上的武俠小說。
「我問你,」福生嫂提高了聲音,「你們到底什麼時候發餉哪?」
「呃,三號吧——」
「見鬼!今天已經四號了。」
「哦,那大概——呃——五號吧。」
福生嫂急得大聲喊道:
「糊塗蟲!你連發餉的日子都搞不清楚,我看你那個樣子只配替人家提皮包做隨從副官,一輩子也莫想升上去!」
馬福生把眼鏡一聳,心不在焉的答道:
「這——這個年頭湊合湊合些罷,還想什麼升——陞官的事兒嘍——得、哩格弄咚,我馬——馬二爺——」
他索性哼起梆子腔來了,福生嫂氣得話也講不出來,跑到天井裡的藤椅上打了半天盹,此後福生嫂情願到天井裡打瞌睡也懶得跟馬福生講話了。她一跟馬福生在一起,就好像周身不帶勁兒似的,什麼都懶待了。可是劉英一來,她好像從冬眠里醒轉過來了一陣,好像又迴轉到在桂林「玉姑娘」的時代,劉英那股豪爽的男人作風,把福生嫂女性的溫柔統統喚了起來。自從嫁給馬福生后,福生嫂愈來愈覺得自己不像個女人了,嬌羞、害臊,體貼,溫柔——這些對她來說竟生疏得很,她簡直溫柔不起來。有時候她也想對馬福生存幾分和氣,可是她一看見他頭上頂著那頂絨線帽,覷起眼睛一副窩囊樣子,就禁不住無名火起,恨不得把他那頂小帽子剝下來,讓西北風刮刮他那半禿的腦袋才甘心。可是福生嫂跟劉英在一塊兒時,她的脾氣就變得溫和得多。坐在劉英對面,她好像不再像是一個三十齣頭的女人了。玉姑娘的嬌羞又回到了福生嫂的臉上來,有時當她用眼角掃過劉英寬闊的肩膀時,她竟無緣無故臉會發熱,劉英的話又有趣又逗人喜歡,他常愛講些在戰場上怎麼冒險怎麼死裡逃生的事情,有時還掏出幾枚勳章給福生嫂看,聽得福生嫂一徑嚷道:「喔!英叔,你真能!」她羨慕他的戰績,她知道馬福生雖然常穿軍服,可是除了提皮包外,大概連槍杆子都沒有摸過的。有時候劉英也會講些他小夥子時候的荒唐趣事,聽得福生嫂掩著臉笑得咯咯耳根子直發紅——這些話她也愛聽,反正只要是劉英講的,什麼話福生嫂都覺得又新鮮又有趣。吃完晚飯,馬福生常常愛到朋友家去下象棋,這是他惟一的嗜好,有時連晚飯都不回來吃就去了;而且馬仔又是十晚有九晚要溜出去的,所以家裡往往只剩下福生嫂及劉英兩人。這一刻是福生嫂最快樂的時候了,她可以抿光了頭,輕輕鬆鬆的坐在小客堂的靠椅上跟劉英聊聊天,他們兩人都喜歡京戲,有時興緻來了,還一唱一搭兩人和一段,如果劉英公事忙的話,福生嫂就坐在客堂里一邊刺繡一邊陪著他批文件。不管怎麼樣,只要她跟劉英單獨在一塊兒她就夠高興了,有時福生嫂會不自覺的嘆息道:「唉!這兩父子不在家真清凈!」可是等到馬福生一進大門,福生嫂就馬上覺得咽了一個死蒼蠅一樣,喉嚨管直發癢,「怎麼這樣早就捨得回來啦?」她禁不住辛辣辣的向馬福生說道。
「我馬——馬二爺,擺駕回宮——」還是綁子腔,福生嫂聽得胸口發脹,先前那一刻興緻頓時消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福生嫂很不願拿她丈夫跟劉英比的,這使她非常難堪,可是有許多小事情偏偏使他們兩人成了強烈的對照:也說不出是個什麼道理,福生嫂一看馬福生滑得像鵝卵石的光下巴,就想到劉英剃得鐵青的雙頰來。每天清早劉英在井裡剃鬍須的當兒,福生嫂就愛悄悄地留神著他的一舉一動,劉英那熟練的動作,看得福生嫂直出神,她喜歡聽那「克察,克察」刮鬍子的聲音。這個完全屬於男人的動作,對福生嫂說來簡直新鮮而有趣。她記得她丈夫好像從未沒用過剃鬍刀的,因為他沒有鬍鬚。福生嫂有點苦惱,似乎受了什麼屈辱一樣,她不喜歡光著下巴的男人,劉英的身材很好,穿起軍服一副英武雄偉的軍人相,福生嫂替他熨制服時,摸著那兩塊寬寬的墊肩,心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總要花一頓心機把劉英的制服熨得又挺又平的,因為他穿了很好看,不像馬福生,無論穿了什麼衣服總像縮水南瓜一樣,周身不勻稱。馬福生本來就瘦小得怪,發下的制服十套有九套穿不合身,兩隻袖管要蓋過手心,頭上帽子一戴,把他的瘦臉好像遮掉了一半,穿上制服晃蕩晃蕩的,活像田裡的稻草人兒一般,每次下班回來,福生嫂看見他走在劉英後面,就好像萎縮得沒有了似的,而且馬福生力氣又小,兩隻手臂細得像竹筒子一樣,稍微重一點的事情就吃不住了。福生嫂記得有一次洗窗戶,有一扇太緊了,取不下來,福生嫂叫馬福生來幫忙,哪曉得馬福生兩隻手抖得像發雞爪瘋一般也沒有扳動分毫,弄得臉都發青了,福生嫂一把將他推開嚷道算了,算了。可是等到劉英上來,卷高了袖子,兩隻粗壯的手臂輕輕往上一托,窗子就下了下來,福生嫂喜歡看他這輕輕的一托,還有一次,馬仔跟福生嫂鬧彆扭,福生嫂在屋裡罵一句,馬仔就在外面頂撞一句,福生嫂追出去,馬仔就往外逃,福生嫂正氣得直催馬福生道:「都是你的好兒子,你還不快點把他抓進來!」哪曉得馬福生無可奈何的答道:「我哪能抓得到他?我勸你莫——莫跟小孩子一般見識罷。」福生嫂正氣得發抖的時候,劉英兩隻大手已經把馬仔懸空提了進來。
諸如此類的事情,一次又一次,使得福生嫂愈來愈覺得馬福生在劉英面前萎縮得叫人受不了。其實福生嫂從來就沒有喜歡馬福生過,她還記得洞房花燭那天晚上,不知怎麼搞的,她偏偏聞到馬福生一嘴的蒜臭,馬福生湊近來跟她講話的時候,害得她一徑要扭過頭去,不敢對著他的嘴巴,她聞不得那股氣味,聞了要噁心;而且那天里,睡到半夜,福生嫂就爬了起來,再也不肯上床了。原來馬福生有發冷汗的毛病,弄得被窩裡陰陰濕濕的,福生嫂實在受不了。她為了這些事情暗地裡不知流了多少淚,但是馬福生確實如她爹所說的——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對她倒可以算是百般的忍耐的了,相處久了以後,福生嫂也變得麻木起來,而且她的心又分了一半到兒子身上.所以她對馬福生更是無可無不可了,心煩了時,她也學起馬福生的口吻對自己解嘲道:「這個年頭,湊合湊合些罷!」可是劉英一來,福生嫂就湊合不下去了。不知怎的,馬福生的光下巴她現在看來好像愈變愈丑了一樣;馬福生的綁子腔她也愈聽愈不順耳,總而言之,福生嫂近來一見了馬福生就周身不舒服,直想冒火,甚至於夜裡聽到馬福生咳嗽及吐痰的聲音她的心就不由己的緊一下。尤其這幾天,福生嫂心裡愈來愈煩躁,她記得馬仔出走那天夜裡,她被馬仔搶白了一頓說她裝肚子,已經是又羞又惱了,偏偏馬福生回來時言語問又不似往常那麼牽就,所以福生嫂躺上床的時候,竟是滿肚子裝著委屈。睡到半夜,雨聲愈來愈大,福生嫂醒過來的時候,忽然覺得腳底下冰浸粘濕的,好像有幾條滑溜溜的泥鰍貼在她的小腿上一樣,她伸手一摸,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原來馬福生的一雙腳掌正搭在她的腿上又在淌冷汗了。這種情形以前也有過,可是這晚福生嫂卻大大的光了火,好像馬福生的冷汗把她全身從裡到外都弄髒了似的。她氣得直想哭,一陣衝動,福生嫂把毯子揪開,抽起腳就在馬福生腰上一腳蹬去,她厭惡極了,她恨這個發冷汗的小男人老纏在她身上,她的胸口脹得直要反抗,恨不得把他一腳踢開遠遠的。馬福生從夢裡驚醒,被踢得連滾帶爬跌到地上,一面喘氣一面發抖的嚷著,福生嫂不耐煩的告訴他,她做了一個惡夢。
事後福生嫂也對自己變得那麼暴躁有點莫名其妙,總而言之,她近來心緒不寧——不寧得很,「你只喜歡英叔一個人罷了!」她兒子那句話一直在她耳邊繞來繞去,福生嫂煩惱透了,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給別人窺破了一樣,可是喜歡兩個字實在新鮮,實在神秘,福生嫂一想到就不禁臉發熱,一股微醺醺的感覺和著酒意從她心底里泛了起來。
五
天上的烏雲愈集愈厚,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黃日頭全部給遮了過去,大雨快要來了,遠處有一兩聲悶雷,一群白螞蟻繞著芭蕉樹頂轉了又轉,空氣重得很,好像要壓到額頭上來一樣。福牛嫂仰起頸子,伸出舌頭把漱口盅里最後一滴酒接下進去,然後撈起衣角抹抹嘴,抖一抖胸前的花生翳子,站起來走進房間里去,房裡很暗,茶几上的座鐘嘀嗒嘀嗒的走著,已經六點了。福生嫂心裡開始有點緊張起來,額頭上的汗珠子直想向外面冒,還有一刻鐘劉英就要回來了,她這天早上起就一直盼望他回來,可是到了這一刻,她反而心裡頭著忙起來,恨不得時間過得慢點才好,她需要準備一下,還準備些什麼呢?她不知道,頭也梳好了,衣服也穿好了,廚房裡的菜早就做好了放在碗櫃里了,可是她心裡頭卻慌得緊。
這天是她的生日,前四五天她已經有意無意提了一下,可是早上起來,馬福生竟說夜裡要到同事家去下象棋,不回來吃晚飯。福生嫂剛想罵他沒記性,忽然另外一個念頭在她腦里一閃,她興奮得用力吸了幾口氣,連忙閉住了嘴,沒有出聲。等馬福生一走,她就急急忙忙拿了她平日攢下來的幾個錢出去買了幾樣菜——這些菜都是劉英往常最愛吃的。
這時菜已經做好了,一陣陣的菜香,從廚房裡飄了進來,聞得福生嫂心裡怦怦直跳,這陣香味好像摻了她幾分感情似的。這麼多年來,她總沒有像這天這樣興奮過了,她一直如同被封在冰凍的土地似的,對於她的丈夫,她一點感情都拿不出來,而她的兒子卻又完全不要她的,她好像一個受傷的蝸牛,拚命往自己的軀殼裡退縮了進去,可是這天她卻遇著了化雪的太陽一樣,把地上的冰雪統統融化了,使她的感情能夠鑽出地面暢暢快快的伸一個懶腰,從早上起,她就一直想著這晚她單獨跟劉英在一起的情形,想得她的臉禁不住一陣一陣發熱,她什麼也不管了,她要把她丈夫那個瘦瘦小小的影子從心裡摘下來,擱到遠遠的地方去,不管怎樣,這晚——就是這晚,她要跟劉英單獨在一起,她需要跟像劉英那樣的男人在一塊兒,只要在一塊兒就好了,其實她跟劉英單獨在一塊幾何止數十次,可是福生嫂從來沒有像這天這樣希望得迫切過,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想大概她兒子的話對了,她真的喜歡上英叔了。喜歡?唉——福生嫂的喉嚨興奮得發乾,她湊近了櫃頭上的鏡子,看見自己兩團腮紅得發潤,這麼多年來她這天第一次感到這麼需要一個真正的男人給她一點愛撫,她覺得疲倦得很,疲倦而又無力,好像走了幾十里路一樣,完全精疲力盡了。她需要休息一會兒——她實在需要靠在一個男人身上靜靜的躺一會兒。她要將頭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溫柔的偎貼一下,她需要他的大手在她頸子上輕輕地撫慰,輕輕地揉搓。福生嫂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滋味,馬福生像雞爪一樣的手指別說去碰她,就是她看見了也會噁心;可是她知道只要她的臉一觸著劉英的胸膛,她一定會快樂得顫抖起來,直抖得心裡發疼的,她一想起前一天早晨的事,她的心已經跳得有點隱隱作痛了。
前一天是星期日,馬福生和劉英都在家,福生嫂洗好了菜到天井去倒垃圾時,看見天井裡的雜草冒起半尺來長,她怕草長了藏蛇,所以想叫馬福生拿把鋤頭翻翻土,馬福生正蹺著腳津津有味地在看武俠小說,聽說福生嫂要他去鋤土,心裡頭大不願意,沒精打采地答道:
「鋤什麼草啊,這麼大熱天還不辭勞苦幹這些沒要緊的事兒,我怕勞動了腰痛,由它長去吧。」
「罷了,罷了,我也沒見過這麼不中用的男人,鋤點草就怕腰痛,我不信,我倒要來試試看!」福生嫂嚷著,一賭氣拿了一把鋤頭就自己動手起來,七月的太陽熱辣得很,才動幾下,汗珠子就從她的額頭冒出來了。福生嫂抹了一抹汗,正想爭口氣硬鋤下去的時候,一隻粗壯的手臂已經把她的鋤頭接了過去,福生嫂一抬頭,看見劉英脫了上衣站在她跟前,她整個臉都給劉英的眼光罩住了。福生嫂感到頭有點暈,她嚷著七月大的太陽太毒,劉英連忙催她到芭蕉樹蔭底去坐坐,由他來替她鋤完這塊地。
福生嫂坐在樹底下的藤椅上真納悶,她沒想到劉英接近她時,她的頭會發暈。大概天氣太熱,福生嫂解開領扣想用手扇走熱氣,可是她一抬頭看到劉英赤了上身鋤地的樣子,她的心裡又慢慢地躁熱起來。劉英的兩隻手臂一起一落,敏捷而有節奏,「叭、叭,叭」鋤頭擊在地上發出陣陣沉重的聲音,每當劉英用力舉起鐵鋤時,他手上的青筋就一根根暴脹起來,沿著手背一條一條蜿蜒伸到頸脖上。肩腫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個弧連著一個弧,整個背上全起了非常圓滑的曲線,太陽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條條從肩膀流到腰際,有些就在他寬闊結實的胸上結成了一顆一顆汗珠。他的臉也在發汗,剃得鐵青的面頰太陽一照就閃光。「叭、叭、叭」劉英兩手動得飛快,福生嫂的眼睛也跟著一上一下地眨著,她喜歡他這個動作,可是她心裡卻激動得厲害,當劉英鋤完地,福生嫂拿毛巾給他揩身體時,她站在他面前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她的臉觸著了他胸上發出來的熱氣及汗味,她看見他的褲腰全濕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條浸滿熱汗的毛巾進房時,不知怎的,她把房門一鎖,就把臉偎在毛巾上了。
福生嫂記得:當時她的心捶得胸口發疼,毛巾上的熱氣熏得她直發昏,她好像靠在劉英滿帶汗珠的胸膛上一樣,她覺得又暖和又舒服,那種醉醇醇的感覺就和她剛才呷了那盅酒後一模一樣,心中一團暖意,好久好久還窩在裡面,從那一刻起,她看見劉英的背影子就害怕——害怕得不由己的顫抖起來。她怕看到他的胸膛,她怕看到他的手臂,可是愈害怕福生嫂愈想見他,好像她還是第一次遇見劉英一樣,劉英的一舉一動竟變得那麼新奇,那麼引人,就是他一抬頭,一舉手福生嫂也愛看,她要跟他在一起,那怕一分一秒也好——這股願望從早上馬福生走了以後,一直醞釀著,由期待、焦急、慢慢慢慢地到了現在已經變成恐懼和痛苦了,福生嫂一想到這晚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起,而且還要坐得那麼近,她怕得髮根子都快動了。「嘀嗒、嘀嗒」,桌子上的鐘指到六點一刻,福生嫂焦急地想:「唉!唉!他還稍微遲一些回來就好了,我的心慌得緊,我得定一定神,哎,不行——」
「二嫂——」此時客堂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她了,福生嫂一驚,連忙拿起刷子把頭髮抿了一抿,將額頭上的汗揩乾凈,當她走出房門時,她看見劉英正站在客廳對著她微笑,手裡還托著一個包裝得非常精緻的衣料盒,福生嫂覺得猛一陣酸意從心窩裡湧出來,慢慢的在往上升起。
六
悶雷聲愈來愈密,窗外的芭蕉葉連動都不動一下,紗窗上停滿了燈蛾子,幾條壁虎伏在窗角,一口一個,逮得那些蛾子「噗咚,噗咚」直往裡面亂鑽,偶爾有幾下閃電,穿過蕉葉落到桌子上來。
福生嫂坐在劉英對面,心裡頭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陣比一陣急起來,她一輩子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過。其實她年輕時候,並不是沒有跟男人們調過笑的,她做姑娘時,那批愛到她店裡買火柴的軍爺常喜歡逗她幾句,她也會包斜著眼睛俏俏皮皮的答些話兒,那種輕浮的感情,她應付起來絲毫不費力氣。可是這晚不同,她對劉英這份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樣,經過長期的壓抑,慢慢磨慢慢煉,已經渾圓渾熟了,這晚驟然間迸出火口,燒得福生嫂實在有點支撐不住,她覺得心裡熱一陣酸一陣,翻江倒海似的,竟說不上是股什麼滋味來了,劉英坐在她對面似乎變得陌生起來,福生嫂感到迷糊得很,她覺得他不再像那個叼著紙煙跟她閑聊的人了。她再也不再在他跟前輕輕鬆鬆的哼幾句京腔了。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怕他——莫名其妙的怕,他身體上好像發出了一種力量,直向她壓來,壓得她呼吸都有點困難了。福生嫂覺得自己的牙齒一直在發抖,上下對不起來,只要劉英動一動,福生嫂就覺得心尖似乎給什麼戳了一下一樣,每當劉英遞給她一個杯子,或者替她端張椅子時,福生嫂簡直快要疼得出淚了,她好像一生都沒有受過這般體貼,這般顧惜似的,劉英的一舉一動總好像帶上了感情。
客堂里又熱又悶,空氣濁重得很,紗窗上不斷發出「噗咚、噗咚」蛾子撞闖的聲音,窗外一陣連一陣嗚著隆隆隆沙啞的悶雷,福生嫂的額頭一直不停的沁汗,她覺得快悶得透不過氣來了。
「英叔——」經過一陣長久的沉默,福生嫂忍不住終於迸出一句話來,可是她剛一出口,她的眼睛就跟劉英的很快觸著了一下,一陣慌亂,福生嫂趕忙低下頭,喃喃的說道:「英叔——真不好意思,還要你破費,送我那麼貴重的東西,真虧你——」
「哪裡的話,二嫂,我只是想你高興些罷了,前幾天你一提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就記在心裡了。」
福生嫂猛覺得鼻腔里一酸,喉嚨如同卡住了東西,竟說不出話來了,她一生中好像從來沒有聽過像這樣關切她的話似的,馬福生每次都把她的生日忘記掉的。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又是一陣沉默。客堂里熱得好像發了煙,福生嫂額頭上的汗珠子已經滾到眉尖上來了。劉英脫了外衣,露出了兩隻粗大的膀子,福生嫂看見他胸前的汗水從內衣浸濕出來。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早上貼在她臉上那塊熱烘烘的汗巾子。她的耳根子燙得發燒,她覺得她的手也開始在發抖了,當她替劉英斟酒時,竟對不準酒杯口子,灑了好幾滴到菜里。
「英叔——你多用點菜,這些菜是我特別為你做的。」福生嫂找不出別的話來說,她覺得劉英的眼光一直罩著她,她沉悶得受不了,所以不經意說了這麼一句,可是她聽到劉英善體人意地答道:「我知道,二嫂,我嘗得出來。」她的臉頓時給火烙了一下似的,熱得發疼,她覺得劉英好像已經看破了她的心事了。她的心在胸口捶得更急,捶得她一陣一陣發疼。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來,二嫂,我們干一杯。」
「哦——你倒滿些——英叔——」
「你也倒滿,二嫂。」
「我剛才已經喝了些了,恐怕——」
「不,不,這一點不要緊。」
「喔——」
「來!」
噗咚、噗咚,噗咚——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來,我們再來一杯!」
「喔——不行了,英叔——」
「沒有關係,難得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實在不——」
「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二哥今天怎麼會忘記——」
「哎,別提你二哥,他是個糊塗人。」
「二哥這個人真好——」
「英叔,請你別提他,我心煩——唉——」
「不要這樣,二嫂,來,我們還是喝酒吧,我替你斟滿。」
「實在不行了——」
「最後一杯,來!」
噗咚、噗咚、噗咚——
福生嫂的頭一陣比一陣重了,她的眼睛也愈來愈模糊,看來看去,總好像只看到劉英的臉向她漸漸靠近來了似的。他兩個太陽穴上的青筋暴得老粗,颳得鐵青的兩頰變成了豬肝色,福生嫂一直看見他的喉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移動著。福生嫂的手抖動得愈來愈厲害,當她舉起最後一杯酒喝到一半時,手竟握不住杯子,一滑,半杯酒全倒在她身上,浸涼的酒液立刻滲到她胸口上去了,一陣昏眩,福生嫂覺得房屋頂好像要壓到她頭上來了一樣,她喃喃的叫了一聲:「英叔——我不能了——」連忙踉踉蹌蹌站起來跑進房間里去。一進房,福生嫂就順手把房門上了鎖,將鑰匙緊緊的握在手中,她怕——怕得全身發抖。
七
房裡漆黑,窗外開始起風了,芭蕉葉子窸窸窣窣亂響起來。窗子沒有關好,打得劈劈啪啪,悶雷聲愈來愈急,一陣涼風吹了進來,直逼到福生嫂胸上,福生嫂靠在門背後兩隻手用力壓著胸口,她的心已經快跳出來了,熱辣辣的酒液在她胃裡化成了一團熱氣,一面翻騰,一面直往上涌,福生嫂的頭好像有副千斤擔子壓著似的,重得連抬也抬不起來。她知道,要是她再不跑進來,她就要靠到劉英寬闊的胸膛上去了。她感到渾身無力,如同漂在水面上一樣,軟得連動都不想動一下。她需要在劉英粗壯的臂彎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她要將滾熱的面腮偎在他的胸上,可是她怕,她一生中什麼事情都沒有使她這樣害怕過,她一看見劉英的胸膛就怕得無能為力了,怕得她直想逃,她愈怕愈想偎在劉英胸上,而她愈這麼想也就愈怕得發抖。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咯,咯、咯、咯」福生嫂聽到一陣遲疑的腳步聲,慢慢地,慢慢地向她房門口走來,每走一步,福生嫂的心就用力緊縮一下,疼得她快喊了出來,「哦,不要——不要——」她痛苦地呻吟著,她覺得整個身體在往下沉。腳步聲在她門口停了下來,福生嫂額頭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開始落到手背上,她聽見自己的牙齒挫得發出了聲音。她全身的血液猛然間膨脹起來,脹得整個人都快爆炸了,福生嫂將臉跟耳朵拚命地緊緊貼在門上,她聽到了外面急促的呼吸聲,她好像已經偎到那個帶著汗珠的寬闊胸膛上,她的鼻尖似乎已經觸著那一面的暖氣及汗味了。
「咯吱」門上的引手輕輕地轉了一下,一陣顫抖,抖得福生嫂全身的骨頭脫了節似的,軟得整個人坐到地上去。「哦,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她對自己這樣喊著,幾次掙扎著,想爬起來去開門,可是她那隻握著鑰匙的手,抖得太厲害,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只舉起一半就軟了下來。福生嫂急得直想哭,她不曉得為什麼她會害怕到這步田地,她不承認是為了她丈夫的原故,雖然馬福生的影子這晚在她腦里出現了幾次,可是她很快地就將它趕了出去,然而她就是害怕——好像生這種念頭就應該害怕似的,「咯吱」門上的引手第二次轉動起來,福生嫂將另外一隻手托住握鑰匙那隻,用盡全力想插進鑰匙孔里,可是她的手仍舊抖得厲害,還沒有插進去,一滑,鑰匙就滾了下去。
「二嫂」——她聽到門外有急切的聲音在叫她了,福生嫂好像身上著了火一般,酒精在她胃裡愈燒愈急。她伏在地上,抖瑟瑟的滿地摸索著,她要找她那把鑰匙。「二嫂——二嫂——」門外一聲一聲叫著,福生嫂急得全身都被汗浸得透濕,她匍匐拚命亂找,房中太暗,福生嫂又爬不起來開燈,她的兩條腿好像中了風似的,連不聽指揮,「哦,等等吧,等等吧!」福生嫂急得要喊出來,可是她的喉嚨被燒得嘶啞了,嘴唇也燒裂了縫,咸血流進了嘴裡,她叫不出聲音,她的舌頭也在發抖。
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
雷聲一陣響過一陣了,當福生嫂還在地板上爬著摸索的時候,門外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由近而遠,漸漸消失在雷聲中,福生嫂無力地搖了幾下門上的引手,忽然心內一空,整個人好像虛脫了一樣,一身癱軟到地板上去,一陣酒意涌了上來,福生嫂覺得屋頂已經壓到她頭上來了。
這時嘩啦一聲,大雨潑了下來,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劈哩啪啦」、「壁哩啪啦」,一陣急似一陣,一陣響過一陣,雨點隨著風卷進窗子里來,斜打在福生嫂的身上。
八
第二天福生嫂躺在床上整天沒有出房門,晚上馬福生回來時,全屋都是暗的,他打亮了燈,看見福生嫂躺著不動便湊近去問她道。
「怎——怎麼了?哪裡不——不舒服?」
福生嫂往床里挪了一下,沒有出聲,她聞到了馬福生嘴巴里的臭氣,馬福生看見她沒有理他,向她靠近些搭訕道:
「該死!昨天是你的好——好日子,我——我又忘了——幸虧英老弟在家,你你——們玩得還痛快吧?」
福生嫂又往裡面挪了一下,還是沒有出聲,馬福生只得訕訕地跑到廚房裡,自己去找飯吃,他打開鍋子,裡面空空的。
「我馬——馬二爺——」馬福生一遇到無可奈何的事情時。就會搬出他的梆子腔的,福生嫂在房裡連忙用枕頭將耳朵塞住,她的胸口又開始發脹了。
馬福生在客堂踱了幾轉方步,忽然咦的一聲跑進房來推著福生嫂道:
「你看,我這位英——英老弟怪不怪?好好地怎怎——么留了張紙條,把行——行李都搬走了?他說到什麼南部朋友家去,最近不回來了,還說什麼感謝我們,對——對不起我們,哈、哈,有什麼對——對不起的?真奇怪!」
「喂,我還告訴你一樁奇——奇怪的事情,今天你猜准去辦公室看我?是馬仔!嘿!好神氣,這這——小子他講他一個月比我賺的錢還要多呢!他說他——他不要回來看你,他怕挨不起你的耳光子,哈、哈!」
「喂,我可不管他回不回來,我沒飯吃怎——怎麼辦啊?哦、哦,你不舒服——,我——我就出去吃好了,吃了再,再去下兒盤棋。」
「好不好?我出去了——」
馬福生上前又推了福生嫂一把,福生嫂忽然一個翻身爬起來指著馬福生大聲喊道:
「滾開!你馬上替我滾出去!」
馬福生吃了一驚,連忙退幾步結結巴巴的嚷道:
「怎——怎麼回事啊!」
福生嫂跳下床,攆著馬福生尖聲喊道:
「滾!滾!滾!」
馬福生看見福生嫂兩腮緋紅,豎起眼睛向他追未,嚇得回頭拿了一把雨傘三步作兩步趕快逃了出去,口裡直嚷道:
「這——這個女人真、真是發了瘋了!」
福生嫂看見馬福生一跨出大門,隨手拿了一隻花瓶往門上用力一砸,使勁喊道:
「滾!滾!你們全替我滾出去!」
隆隆隆隆——遠處的悶雷聲又一陣比一陣密了,福生嫂無力地倒在窗沿上,她好像受了誰的欺負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
天快要下雨了,窗外的芭蕉葉全都靜靜地垂著頭,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