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醫院
這時他不安地在四壁雪白的四方形房間裡頭踱步。久未見陽光的建築物飄散著一種陰腐的氣味,說不出是藥味還是苔蘚的氣息。他心裡的期待與恐懼感一樣強烈。
「小莉!」
由醫護人員攙出來的是一個身穿白色棉袍的女子。長年不見陽光的臉像瓷器一樣森森的白。她的臉微微地浮腫著,但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依然很搶風頭。她緩步走來,看見他,眼睛眨了幾下,一點也不像從前那樣的焦躁。她笑了,笑的速度也是很緩慢的,好像有分解動作一般,像打水漂后泛起的漣漪一樣,漸漸地笑開了。她臉上猶存的稚氣使她看起來像個少女。
她還活著。孫祈偉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另一端卻有一塊沉重的石頭黑壓壓地碾了過來。接到院方急電,他以為他是來見她最後一面的!天啊,他竟然這麼想。孫祈偉心裡有揮不去的罪惡感。雖然他或許真的希望她死了。或許她死了,石頭就會自動滾進一個無底洞里,不會再壓在他身上。
「你很好,氣色很好。」
他始終與她保持著一個屬於客人的距離。
「我胖了!該減肥了。」女子像在喃喃自語,「應該瘦一點好看。」
她已經比他印象中好看多了。他指的不是五官,而是整個人的感覺。他始終沒有辦法忘記她兩隻眼睛充滿怨毒,蹲坐在角落裡,眼睛像雷達一樣探索他的行蹤的樣子,像一隻滿身是癩痢卻又苦苦緊追著人的流浪狗。
「你很好看,現在很好看。」孫祈偉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變得很溫和。他的眼睛還不敢正視她太久。
「真的!謝謝。」她看來很高興,笑容一直停在臉上。大大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烏雲來襲的跡象——可是,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呢?
「錢小姐最近好多了,下個月應該可以出院。」女看護丟下這一句話,轉身走了,「我還有別的病人要照顧,失陪了。」
出院?孫祈偉的眼皮跳了一下。兩年前,他不是一直期待她出院嗎?但每一次探望,每一次絕望,使他很久以來就不再把她出院這件事視為可能。在他心中,他已經把她當成永遠的病人。他也曾經想過,她在牆內而他在牆外,有距離的生活會使他安全得多,她也會安全得多。
醫生說她是心因性的精神分裂,而導火線是來自對感情的偏執。自從她發病後,她的家人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他身上。事實上,在他們曾有的愛情里,她自認為是受害者,而他也未嘗不是受害者。他甚至認為,他受的害是加倍的。他盡一切力量在補償她那可能源自先天性的精神脆弱,負責她大部分的診療費、住院費,也把她的妹妹視為自己的妹妹一樣地照顧著。他做的已經夠多,如果她堅持繼續沉溺在她的想像世界里,他也無能為力。
「等我出院,你可不可以帶我去買漂亮衣服?」小莉抓著他的袖子,天真的模樣像個十五歲的少女。其實,她已經有三十歲了。在療養院中待的這些年,很奇妙的,她沒有變老,不管內心她再怎麼分裂,外表像被送進極冷的冷藏庫里的肉類,還維持著某種不變的色澤。
「好。」
「你心情不好?」她還是很敏感。
「很好。看你好了,我就很好。」
「小萍好嗎?謝謝你照顧她。」
「她很好。工作努力,慢慢上軌道了,沒多久就可以獨挑大樑。」
「你那麼照顧她,是不是看上她?」他忽然看到那一塊熟悉的烏雲又罩住了她的眼神,「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會控制。我真不該亂想的,對不對?」
「對。」孫祈偉苦笑。她真的好了嗎?是比以前好了,至少她現在知道怎樣遏止自己天馬行空的猜疑。
小莉開心地說她遇到一個很好的醫生,叫朱大哥,會幫她分析她的問題,她現在學會了怎樣跟自己溝通,還教她念一些佛經。以前腦子裡常出現的聲音,慢慢地不見了。「我現在也會幫助別的病人,他們都叫我小老師——」
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她好起來,但另一方面,他希望她留在這堵牆後面,別再涉入他的生活
「姐,我來了!」兩個人默默相對的時候,有個活潑的聲音暫時打破了小房間里冰塊般冷冽的氣氛。「小萍……」孫祈偉以感激的眼神看著這個救兵。他一接到療養院的電話,聽說小莉有急事找他,他的反射動作就是把小萍一起找來。他實在害怕和小莉兩人相對,每一次他都感到自己無法承受那麼巨大的壓力,寧願把自己放進太空艙里發射到衛星軌道中去。雖然這一次,他不是因為小莉的嚴重發作或企圖自殺被召來,而是因為小莉急著對他宣布醫生即將讓她出院的消息,但他仍希望小萍在場。小萍是在這個事件中惟一能體會他心情的人。
小莉開始有問題時,小萍還在五專念書。為了感激小萍的分憂和體恤,孫祈偉一直很照顧小萍。念商業設計科的小萍走上社會後,換了幾個工作,都不順利。孫祈偉就請張慶華僱用她,讓她從造型助理做起。小萍肯努力,學得有模有樣,除了創意勉強不來之外,算是個在工作上盡心儘力的好員工。她知道姐姐的事情也害孫祈偉吃了不少苦,所以,一直站在孫祈偉的立場替他著想,在他絕望到連個女友也不敢交的時候,小萍常會勸他說:「你別以為天下女人都會變成我姐姐。多少為自己找個適合你的人吧!」
「下個月要出院?」小萍驚呼,「太好了,姐姐,你可以搬來跟我一起住……我現在租的房子還可以住一個人……可是姐姐,醫生真的說沒問題嗎?」
「難道連你都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小萍趕快否認,「我是關心你,姐,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你趕快好。」
小萍向孫祈偉眨了眨眼睛。孫祈偉想,他的嘴巴要是有小萍的一半甜,大概就不會有女人因為他而發神經。其實,小莉不是第一個和他交往變得歇斯底里的女主角,只是她最嚴重而已。從前,在二十七歲之前,他確實是個花名在外的男人。他認識的女人,越想抓住他,他就越想逃走。他曾經以為,自己必須有不同的女伴,才不會感覺到生活枯燥乏味。他不懂,為什麼很多女人,剛開始說不在乎,看上他年輕而可口的肉體,也喜歡和他做愛,但是卻在幾次愉快的相聚之後企圖抓住他。什麼方法他都遇到過,包括以懷孕要脅,以第一次要脅,或緊逼盯人。她們都是菟絲花,只能依附男人,失去了他就活不下去。在賀佳勤身上,他才發現他過去的女朋友們所沒有的東西。他錯了,他該找的是像賀佳勤這樣的女人,有主見,有自己的品位。她的舉手投足都很自我,她的美麗是不需要男人來襯托的。她也不會在和男人上床之後低頭向暗壁說:「怎麼辦,我擔心我懷孕……」或「你會不會為我負責……」她有一副自我負責的神氣,那種氣質吸引了他。包括他和她發生口角開溜時,她也不會追出去,不會哭哭啼啼抱住他一條腿。她獨當一面的樣子,讓他可以安心地愛她。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錢小莉的效用,他也未必懂得欣賞賀佳勤這樣的女人。
在小萍和姐姐寒暄的時候,孫祈偉徑自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