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紐約的求婚
在很年輕的時候,我以為愛是簡單的,性是複雜的;
到現在,我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會,原來性是很簡單的,像一條晾衣繩;
而愛卻像被貓搞得找不到線頭的毛線球。
——楊選
其實,賀佳勤這不是臨時起意,孫祈偉在她到紐約之前就已經向她求婚了。他們認識算久了,但只不過是點頭之交。
他是她姐夫的高中同學——一個年紀輕輕就以創意揚名的廣告片導演。三年前在她姐姐佳慧的婚禮上,他們就見過一面。他似乎天生就有風流倜儻的樣子,她對他的印象來自他身處熱鬧的悠閑神情,還有他隨便穿著的深藍色T恤和同色棉質休閑外套、牛仔褲。他的衣架子不錯,看來很是名士派,可是他帶了一個不相稱的人來。
那時,孫祈偉身邊有個女伴,直直亮亮的長發披肩,瓜子臉,眼睛圓亮圓亮的,像一個芭比娃娃。她的外貌太出色,差點搶掉新娘的光彩,雖然賀家姐妹這一對清秀佳人也一向是眾人眼光的焦點。
「女孩子漂亮沒大腦是沒用的。」後來,孫祈偉只是這樣解釋那一段過去。聽說那個美麗的女孩當時已經進入演藝圈,是某導演努力栽培的新秀。她生怕世人沒看見她的光芒似的,穿了一件鑲著羽毛的紅色絲絨小禮服,裙子很短,短到恰巧安全地露出她修長的雙腿。賀佳勤笑著對姐姐說,看,有人來搶你風頭,心下卻覺得不知那樣的穿著和唱紅包場的歌星有何區別。
這位新秀沒演多久的戲,就嫁入了豪門。不過,孫祈偉不承認他是被她拋棄的。他說,當他發現她有一次問他,有人推薦她學《易經》,《易經》是不是佛教經典時,他就覺得沒有必要再「教育」這個女孩了。
男人總是這麼說,誰會承認自己是感情中的弱者,承認感情的結束是因為自己條件不如人?
他們再度相識是在賀佳勤的姐姐賀佳慧家開聖誕Party。賀佳勤單身赴會,她和楊選各走各的路,楊選應了律師事務所所長夫人之約。
賀佳勤嫌律師們的宴會太無聊,開口案件,閉口法條,參加過幾次楊選同仁的飯局之後,她就不肯再與他一起出席了。再說,她和楊選同事的太太和女伴們也格格不入,她們多半是乖乖牌,外表是,內在也一定是。賀佳勤曾對楊選說:「你認識的那一竿子人,如果把他們的腦袋剖開來看,可能每個人的大腦都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正方形。」
對從小在父母期許下學跳舞、學鋼琴,又自覺有雙魚座浪漫的賀佳勤而言,和楊選的同事們相處,就好像為她縛上手銬。
所以,她一個人赴佳慧的宴會。她和楊選一個往南,一個往北。楊選本來說好要送她去,但因楊選午睡賴床,她叫了老半天他才醒,兩人出門時已經晚了,她就要楊選自己先走,她再打電話叫無線電車。楊選果真匆匆地走了,而她在打遍所有無線電叫車的電話,卻沒人肯載她時,欲哭無淚,一邊詛咒著楊選的不知體恤。
情急之下,她打電話到姐姐家求救,聽到姐姐在電話那頭一呼:「誰去載我妹妹來?」不久,一個悅耳的男聲接了電話:「你在哪裡?把地址告訴我。」那是孫祈偉。他專程開車來,把她接到姐姐家。
這一次,他也是形單影隻一個人,沒有帶任何一個穿得像聖誕樹的女人來。
他顯得有些落寞。不知是不是因為一個人的緣故。姐夫的高中同學至今有三人仍是死黨,號稱三劍客,孫祈偉是其中一個。三個人之中,獨獨他是一個人。其他兩個都有兒有女了。
他們笑他,第一次看到他身邊沒有美女,他說,有啊,指了指賀佳勤。
「別想染指我小姨子。」佳勤的姐夫張正中說。張正中是小兒科醫生,剛升了主治大夫,擁有嬌妻、幼子與華屋,正處在人生最意氣風發的時期。賀佳慧像個盡責的小妻子一般,一會兒在廚房做菜,一會兒來客廳搭幾句話,招呼一屋子十來個客人。
「其實他們蠻配的,」三劍客的另一位朱遠望說,「郎才女貌,哦,不……郎有才有貌,女也有才有貌!」
「你過獎了,別亂點鴛鴦譜好不好?」佳勤笑著說。
「怎麼不叫楊選來?」從廚房端菜出來的佳慧忽然問道,當著眾人的面,讓佳勤有點難堪。
「別提了。」佳勤白了姐姐一眼。她感到姐姐這一問分明是故意,在對眾賓客宣稱,妹妹已名花有主。
「難道律師在過節的時候還打官司?」佳慧假裝沒看見,對眾人說,「我妹妹有個律師男友……」
「姐——別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好不好?」佳勤和佳慧才差一歲,個性卻不一樣。佳慧是個連思想都不會出軌的女人。
「你們兩姐妹倒都有眼光,專挑最好撈錢的行業嫁。」又有人說話了。
賀佳勤恨不得早點拿強力膠把佳慧的嘴巴貼起來。她假裝在欣賞牆上的畫作,一會兒以眼角餘光瞄著大家的反應,發現孫祈偉正百無聊賴地按著電視遙控器,一台按過一台,每台都沒超過三十秒。
當大家說說笑笑時,他都在看電視。「電視有什麼好看的?」不時有人提醒孫祈偉。孫祈偉只是禮貌性地笑了笑。
「平常,真的忙得沒時間看電視……」他一轉頭,發現坐在他背後的竟是賀佳勤,對她苦笑道。
「我以為你們做這行的,對電視都了如指掌。」
「也許是做一行怨一行,廣告拍多了,影像處理多了,只覺得看電視像是在工作,有點反胃。」
「那你為什麼還要看?」
「因為……」孫祈偉苦笑了一下,「有點無聊。」他又壓低聲音說,「早知道,不該來張正中家參加聚會,聽他們聊的都是事業經、爸媽經,不然就是股票經。他們都是正常人,還沒到三十歲就決定結婚生子過家庭生活的正常人,我……好像一點也扯不到邊。」
「那你為什麼要來?」
「你的問題還真多。」他低聲說,作勢要用手指點她的鼻子,但只是一個手勢而已,「因為我一個人更無聊。」
「我以為你的生活多彩多姿……」
「我每天要處理的畫面也許多彩多姿,但我的生活是標準的乏善可陳。我為了拍片,已經連續四天,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今天好不容易放假,我從清晨睡到黃昏,被張正中的電話吵醒。他叫我來吃飯,就是這樣。害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原來你們都帶了聖誕禮物來交換,而我,什麼都沒準備……」聽他這麼說,賀佳勤打量了他一下,給他出了個娛賓的好點子。
晚會結束時,抽獎交換禮物。出乎大家意外的高xdx潮,是孫祈偉帶來的。他脫下自己的深藍色休閑外套,開始對眾人宣布:「這一件是Armani的秋冬裝,八成新,價格過得去,請讓我參加抽獎吧!太太抽中了可以送給先生,先生不要可以送給情夫,情夫不要可以送給哥哥弟弟,再沒有人要可以生個兒子等他長大……」
所有的在場嘉賓都笑彎了腰。
佳勤自己準備的是一套英國Wedgewood的咖啡杯,佳慧抽走了,樂得合不攏嘴。佳慧一向喜歡佳勤選的東西,家裡的裝飾品,無一不是經過佳勤核准才買的。
那件外套,竟落到佳勤手裡。
孫祈偉對她眨眨眼睛。這倒出乎佳勤的意料。這個點子是她隨口謅的,沒想到孫祈偉
除了是個導演外還會耍寶,也沒想到衣服會落到自己手上。
她想還他,又怕他覺得自己不賞光。
佳勤告辭的時候,佳慧幫她吆喝,要找一名順路的司機。孫祈偉站到佳勤面前,說:「好歹讓我送一程。因為……我的外套在你手上,你總不會忍心見我從這兒走五百米到停車的地方吧。那一定會凍死……」
佳慧啐了他一口:「你司馬昭之心,盡人皆知。」但還是把佳勤推出門,意味深長地說:「佳勤,別在外貪玩,一定要安安全全回家!」
「放心,我不是大野狼,不會吃掉你妹妹!」
她坐進他車裡時才十點多。「家庭式的聚會,總是在年輕人的聚會還沒開幕前就先散場。」孫祈偉說,「你去哪裡?要不要兜兜風?我是合格賽車手呢!」
賀佳勤並不想回家。她忽然捨不得回去。她還把對楊選的氣醞釀在自己心裡。
她又端詳了孫祈偉一眼,心下有些猶豫。「放心,我不是壞人,你在看我會不會誘拐你,對不對?」
「我也不是容易被誘拐的未成年少女!」賀佳勤還嘴說,「走吧!」
市區里嚴重堵車。他們聊了起來。佳勤發現,他和她一樣,都喜歡高更和莫蒂里亞的畫,也都喜歡BobDylon和Tom
Waitz的音樂。前者被楊選批評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作品,後者的音樂,每一次她播放時,楊選都要求她關掉。
佳勤還發現,她讀初中時,曾在《北市青年》刊物上剪下幾篇文采華麗的議論文,正是孫祈偉的作品!
「十多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現在我會在這麼商業的圈子裡鬼混,混到現在,感覺一事無成。」
「你一事無成?那我怎麼辦?」佳勤也不吝嗇地倒起苦水來。她說,她的工作看起來是環遊世界買東西,常常引起眾人羨慕,但是做久了,覺得自己的工作既無理想又無創意,只是在替闊太太們當買辦。
兩人能夠同病相憐的原因,據孫祈偉的說法是:「我們都是憑著年少時對藝術的一種自以為是的品位,讓功利社會進行靈魂的剝削。」
「最近我想休息了。」孫祈偉說,「這一年,拍的片子不可勝數,休息的日子少得可憐。一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
「那你怎麼還有時間當花花公子?」賀佳勤忍不住開玩笑。
「張正中說我是花花公子?拜託,看在他娶了你姐姐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孫祈偉乾笑了兩聲,「貌似老實的人,才是最危險的。我……我受的是不白之冤……你信不信,這兩年,我一個女朋友也沒有。上一個女朋友,是在兩年前的聖誕節之前分手的。」
他說話的樣子像個向老師解釋自己今天為什麼沒帶家庭作業本子來的小孩。
「我的工作日夜顛倒,有可能當花花公子嗎?連酒國名花都看不到!而且……」孫祈偉開車只用左手,方向盤在他手裡像一隻泥鰍,流利地轉動著。從他開車的樣子看來,他不像在說謊:「而且做我們這一行,能看到的都是同一個樣子的女人,大明星,模特兒,漂亮都夠漂亮,但是,她們都是沒有腦袋的草包。她們像泡麵,剛開始你會被香味吸引,覺得滋味一定很美妙,吃下去,會覺得很空虛……我有時候想,是不是有些人,只有空殼,沒有靈魂,只是無意識地在世界上吃喝拉撒睡……」
沒想到他的感慨這麼多。
他說,他最近在檢討自己的生活步調,希望能夠讓工作的腳步緩慢一點。「畢竟人類是為了生活而工作,不是為了工作而生活。生活應該放在第一位,不該捨本逐末……」
原來安靜傾聽的賀佳勤,又出了個主意:「我們瘋狂一下,到蘇澳海灘去看海吧。那裡的海灘,人少,很美,好不好?」
「好主意!」他剛剛擺脫了車陣,催了催油門,就揚長而去,一點兒也沒討價還價。她以為任何正常男人都會說,太遠了!
從台北到蘇澳,不管怎麼開快車,至少都要兩個小時。
一路上,孫祈偉傾聽著賀佳勤款款述說的往事。賀佳勤小時候,因為父親調職之故,曾在位於蘭陽平原的蘇澳鎮上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她很小,蘇澳港還沒完工,她對蘇澳的記憶卻很深。她記得那裡有好吃的米糕、脃仔魚湯和有圓白鵝卵石的沙灘。太陽出來時整個小鎮都充滿魚乾的味道。還有沒事就可以聽到大海唱歌。
說出蘇澳海邊時,她並沒有考慮到現實的距離,也沒想到,現在已逼近深夜,而她正坐在一個算是陌生人的車子里。
她被自己充滿渴望的聲音嚇了一跳。
好像從前那個愛聽海浪濤聲的小女孩,一直住在她的心中,那個孫祈偉所說的「靈魂」居住的地方。
孫祈偉二話不說開往她要去的地方,使賀佳勤一陣感動。她望著他略帶秀氣又不失男子氣息的側影,默默欣賞著他的乾脆。
浪漫就是一種順著心之所嚮往前走的乾脆吧!賀佳勤覺得自己很久已沒有被男人寵愛過。她獨立慣了,照顧人慣了,可是,她的身體里還住著一個任性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需要被溺愛的。很久以來,她沒有被男人這麼毫無理由地溺愛了。楊選總要一些理由,一些合乎他的邏輯的理由。在日常生活中,他照樣是個律師。
「以前我和我姐姐常到這裡來。那邊的沙灘旁有個岩洞,在那裡頭唱歌,可以聽到十次以上的迴音……」
賀佳勤說那是她最值得懷念的一段童年時光。「以前沙灘上還滿是白色鵝卵石,現在,大部分都給遊客揀走了。嗯,這裡還有,送給你當見面禮。」
她把一顆拇指指甲大的鵝卵石塞進孫祈偉的手心。海風扇動著孫祈偉長過耳下的髮絲,遮住他的臉。她看不出孫祈偉是什麼樣的表情。
已經過了午夜,雲層慢慢挪動著,把月光送了出來。孫祈偉捲起褲管,一步一步地走向海邊。
對孫祈偉來說,大海的呼喚也久違了。他記得在台東當兵時,每天駐守在花東海岸,一望無
際的藍。那一段每天盯著海的單調乏味的生活,竟然是他活到現在最閑散浪漫的時光。他常常睡在片場,打盹時莫名其妙地就夢見那一片海岸,夢見無數的海豚,對他發出吱吱的聲音。
在現實世界中,他只看過一次,一隻飛旋的海豚在他站崗前方的海面躍出,像陀螺一樣轉了一個漂亮的圈。
「別再過去,下面有海溝!」
正想得出神時,賀佳勤的叫聲喚得他回過頭來。孫祈偉愣了一下,緩緩走向她。
「回頭是岸,」賀佳勤說,「這裡的海看來很平靜,其實,離岸不到幾米,就是比懸崖還深的海溝。以前,不知道危險的遊客來這裡游泳,每年總會誤送幾條人命……」
講到這兒,賀佳勤住了嘴。她忽然覺得自己太*%嗦了。他的表情在月光下如此柔和,如此怡
他就站在沙和水的交接處,對她伸出手。「你不過來玩玩水嗎?我在,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從來不怕水。」賀佳勤的泳技值得自誇,雖然她也不想挑戰兩人前面詭譎的海域。她把手遞給他說:「我想你不會害我……」
話說得太早,他將她猛力一拉,兩人一起跌坐在沙灘上。一波來勢洶洶的浪潮將他們齊肩淹沒。
賀佳勤打了個冷戰,隨即笑了出來,把冰冷的水往孫祈偉臉上潑:「你這個小混蛋,竟敢——」
她翻坐在他身上,把他整個臉壓進另一波的潮水裡。潮水退去,閉著眼睛的他像個死人一樣,全身冰涼,一動也不動。
「你還好吧?」她連叫了兩三聲,他仍如殭屍一般。她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上,天哪,竟然沒有了呼吸……怎麼辦……「你沒事吧,你……」
「你醒醒啊!」她攙起他的肩膀搖他。孫祈偉一個大翻身,反而把她壓在下面,說:「你像只貓,很容易被詐死的動物欺騙……」
他把唇放在她的唇上,使勁地吻她,彷彿要把她的靈魂一口氣吸進自己的體內;賀佳勤的口中湧入了冰冷海水的鹹味,以及他溫暖而柔軟的唇。她猶豫了一下,發現自己惟一的念頭只剩下更狂熱的回應。她緊緊攫住他的肩膀,觸及他堅實的臂肌……
很久,打了個噴嚏,孫祈偉才想到這是冰風顫顫的十二月底。他們全身都濕了。「如果我們繼續在海邊吻下去,明天,早起的鳥兒會發現兩具屍體。上車吧!」
除了孫祈偉車中的一條睡毯外,沒有任何衣物可以禦寒。他把暖氣開到最大,讓毯子蓋住兩個人,對她說:「把衣服脫了,小心著涼。」
她並沒有著手解開自己的扣子,半開玩笑地刷的一聲拉開他前胸那條長長的拉鏈,手指劃過他胸前微鬈的毛髮。他的手隨即靈巧地解開她的扣子,並且迫不及待地鬆開束縛著她那豐滿Rx房的胸罩。海浪濤聲之中,他們的聽覺消失在彼此的喘息聲里。
楊選並沒有追究,為什麼賀佳勤第二天黃昏才回來。他真的以為她住在佳慧家。佳勤有時會住在佳慧家,和姐姐敘敘舊,佳慧還沒有小孩前,嬰兒房偶爾會成為佳勤的小客棧。
佳勤到家時,楊選還在睡覺。對他來說,睡覺一直是假日的最大享受。
「等一下吃什麼?」
這是楊選在半睡半醒間講的第一句話。他睡得很安穩,根本忘了她沒回來。
「你只關心中午吃什麼,不關心我去哪裡嗎?」她很想這麼問。
「玩得好嗎?」他又翻了個身。
「嗯。」
她聞到殘存的酒氣。「你喝了酒?」她一向不喜歡他把酒味帶進屋子裡來。「他們,唉,聖誕節比賽誰XO喝得多,我只好當仁不讓。昨天我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看看,我的車有沒有在車庫裡?」
「你酒醉駕車?」
「不是,放心,我是優秀駕駛員,只是不知道是誰送我回來的。」
「酒量不好,又愛喝,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