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堅硬的渴望
今夜好沒著落。
蘇子昂佯做深思的表情,沿過道走出宿舍大樓,在院內站了站,感到不壓抑了,又沿過道走回宿舍。途中,某扇窗戶一響,他趕緊又做出深思的表情,似乎正被"戰役想定"所困擾。
三十多米長的過道上,竟沒碰見一個人,這太罕見了。整幢大樓都給他以堆滿心思的感覺,軍官們都在誰也瞧不見誰的地方運籌帷幄。事實是,一旦誰也瞧不見誰了,那麼大家肯定忙於同一件事。假如大家全泡在一塊,那說明大家都不太妙。T集團軍的陳團長,已得知確切消息,回集團軍升任副參謀長,便不好意思和大家呆在一塊,這心理很微妙。本屆高級指揮班四十名學員還有一周就畢業,之後,是提拔是調動是返回原職還是到某部幫忙去,應該儘快儘快確定下來,起碼也要撐出副胸有成竹的含蓄姿態。
蘇子昂相信自己比周圍人更有質量,所以他準備此生比別人多倒楣。一個人飛出眾人太遠,看起來肯定渺小。相反,貼著人家鼻尖站著往往被人承認巨大。蘇子昂賞識自己的沉著,到目前為止,他沒有打電話,寫信,找首長秘書,或是踱入某人客廳。他有許多令人羨慕的關係,但他一處也沒運用。他在來自全軍的四十名優秀軍官中,確信自己是最優秀的,那麼,當然也是全軍之精萃。倘若他得不到應有的前景,那不是他的問題,是駕馭他的人出了問題。他不提醒上層注意他,以此來觀察在正常情況下他能否獲得公正對待。還有,儘管他已多年坎坷,但自尊與自信一直跟隨他。他認為自尊與自信本身就是一種幸福,缺乏它們等於背叛生命。
後來他睡了,和往常一樣壓制著自己的性慾。他對此已經習慣了。
上半夜很平淡,窗外星月不明,天穹朦朧而僵硬。蘇子昂醒了一下,認為它很像1944年6月5日諾曼底登陸前夜,當時艾森豪威爾上將對天氣的苦惱曾深深感動他。他拋開夜空接著睡,預感黑夜中有不祥之物逼近。它和他,有一個將碰傷。
凌晨1時20分——蘇子昂在夢中估計,院內響起一股長嘯,嘯聲狂放至極,餘韻搖曳不已。嘯聲熄滅后,便覺出鋪天蓋地的悲愴。好冷呵!蘇子昂裹著被子坐起身,暗想,最好大家全別動,就我一個人衝出去。
他去了,步伐極快。
一個碩大身影,背倚著院角的法國梧桐樹,盤腿席地而坐,正在號啕大哭。夜宿的鳥兒從枝葉里驚飛。那銀白色的樹身在夜裡極像泡在水中的大理石雕塑,幾米外就能觸到它的光輝,伴著光的寒冷。
羅布朗?真是羅布朗。令人難以置信。
羅布朗是新疆軍區某旅參謀長,哈薩克人。在高級指揮系裡是唯一的民族同胞,他骨架大身材高,由於過度粗壯而看上去不高。他的軍帽永遠戴不正,但是歪得有味道,別人誰也模仿不了,他一歪,威風就讓他歪出來了。他的勇氣與智慧也是學員里第一流的,蘇子昂曾為之驚嘆,那晃蕩的大草原怎麼跑下個佩銜的大猩猩呢?居然在很多學術問題上與蘇子昂意氣相投。羅布朗從不隱瞞自己的仕途,他公開宣布回去后就當旅長。他保證明年邀請各位同學去作客,讓大家暈倒在哈薩克姑娘的熱情懷抱里。但是前天,他得知旅長位置沒有了,而且是被一個他素來瞧不上的傢伙謀佔了,他返部后只能等分配或者轉業。整整兩天,他微笑著一聲不吭,相當沉著相當精彩,像在磨礪胸中的鋒芒。今天半夜,他忽然裂開了,奔進院里仰天長嘯,接著瘋狂地大哭。大夥們統統出來,彼此交換信息,明白后,有人咬住嘴,有人背手躊躇,剩下人便圍去勸。羅布朗毫不為動,仍然大哭不止,他甚至不屑於瞧勸他的人們一眼。漸漸地,勸解者們感到了自己多餘,感到受了輕慢,陸續離開他。議論方式也不一樣了。
蘇子昂在近處欣賞羅布朗的狀態,深深被他震撼:一位勇猛的哈薩克軍官,在銀色月光下,倚住女人腰肢一樣的梧桐樹身,放肆地痛哭,毫無常人的羞恥,他哭得太豪邁太壯闊了!他左手扶膝,右拳捅在腰間,猶如馭馬,昂首挺胸,全不抹淚,喉核跟雞蛋似的在他脖子上滾來滾去。淚水將他衣襟弄濕了一大片,軍帽端端正正擱在身前,帽舌兒按規定沖著他。痛哭聲中夾雜些哈薩克語,聽來像詩的碎片。從來沒見過男人的哭泣那麼壯美,如同雪山融化露出了山的本色。呵,哭到這個境界,確實是卓越的哭,也才配叫做哭!
蘇子昂感到心裡濕漉漉的,被感染得也幾乎落淚。羅布朗不光是失去一個旅長職位,他離開草原和哈薩克姑娘也太久了。他必定還為著一些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而哭。哭泣是他的精神需要,這可以從他的哭聲中覺察到,他哭得真是又痛苦又舒服。誰去勸,誰就是褻瀆。蘇子昂浸沐在哭聲中喟嘆:他們,還有我,何時能夠學會像他這樣隨心所欲地哭泣呢?
一陣咕嚕嚕響,羅布朗用力清理喉嚨和鼻腔,噗地吐出口老痰。那痰跟手榴彈落地似的,打著滾兒走了。羅布朗抓過軍帽扣在頭上,站起身,骨節咔咔響,軒昂地四處望,然後邁著大步進宿舍樓,像剛剛下操,邊走邊松腰帶。蘇子昂簡直能聽見他褲襠里兩顆睾丸碰得叮噹響,活像沒拴緊的行軍壺。蘇子昂佇立院中,胸腹間意氣翻湧,一個波次連一個波次頂撞上來,不可遏制。驀然,他昂首收腹,對著月亮縱情地狂嗥……他自我感覺那幾乎是非人類的聲音,精氣傾瀉而出,充溢於天地間。從未有過的痛快!
宿舍里的人探頭罵娘,仍是罵羅布朗的娘。羅布朗在門口呆住,驚望著蘇子昂,隨即大讚一聲,他很佩服。
東方猶如挨了一鞭子,破了,綻出一抹紅光,紅得又突兀又含蓄。幾枚沾著露水的梧桐葉飄落,半途中碰撞幾下。就在此刻,蘇子昂決定了:當官,一定要當官!
2.似乎不屑於當官
指揮學院的南門,每天有兩種班車發往市內。一種國產大客車,供團以下幹部和家屬乘坐;一種是十五座日產空調中轎車,專供師職幹部乘坐;至於軍以上學院領導,各有專車接送。中轎車的發車時間,比大客車晚二十分鐘。如此安排的用意,是避免兩車同時出現在南門登車場,形成對比。不過,這用意每每被證實是多慮。中轎車總以其優良性能后發而先至,它在途中超越大客車時,兩車的乘客都很平靜地對視著,平靜得像不曾對視。
蘇子昂趕到停車場,大客車已經發出。他看看錶,中轎車快要露面了。他站在顯眼的地方估計中轎車不會無動於衷地從他面前開過去。果然,中轎車在距他幾米處停住,車窗無聲滑開,一個老頭探出嬰兒那樣紅通通的臉,蘇子昂想起來,他是兵種教研室正師職主任,名叫孫什麼……唉,既然記得職務,一般也就不記得名字了。
"進城嗎?"孫主任問蘇子昂,不等他回答就朝車內說聲,"是進城。"再回頭對蘇子昂道,"上車吧,大家擠一擠。"
蘇子昂上車后看到車內一點也不擠,六七位部長、研究員每人獨居一排座位,彷彿誰也不願挨著誰。他漫天道謝一聲:"各位首長,本人口頭敬禮嘍。"說著便和孫主任坐進同排座位。
孫主任微笑:"蘇子昂同志,你剛才站立路旁的姿態像在檢閱嘛,我很感動。周圍既無部隊又無領導,你還能保持正規形象,天生的軍人標本。我再不感動就不像話啦。"
"首長挖苦的好!"
"我不是首長,是教員。"
"教員挖苦的好!"蘇子昂略停,"比首長還好。"
"我疑心,你不是有意漏乘大客車的吧?"
"開始不是,後來真給漏掉了,我才發覺可能是故意漏乘。剛才叫你一說,我斷定自己是蓄意漏乘,不然怎麼把自己提拔到這輛車上?"
"瞧瞧高級班學員的靈魂深處!你們在部隊發號施令慣了,目前擠在學院里,一無小車二無公務員,還得出操種菜,熬不住了吧。"
"硬撐著唄,目前心底正發虛。我發現我們和別人沒什麼像樣的區別。"
"好,你給了你這類人狠狠一擊。哎,昨夜學員樓方向有一聲怪叫,怎麼回事,院里跑進什麼怪獸來啦?"
"怎麼傳得這麼快?事情本身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傳播的速度比事情更可怕。"
"一早就知道啦,到底什麼事?"
"背叛,有人給狠狠地背叛了。"
"莫名其妙。天亮前又有一聲大嚎,是不是背叛者又投誠了?"
蘇子昂興奮地:"兩聲你都聽見啦?哪一聲更響?"
"沒有比較,"孫主任譏諷地斜望他,"就性質而,都屬於謀害。我丈娘被嚇得差點中風。我比較沉得住氣,臨畢業的學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意外。"
"丈母娘!"蘇子昂誇張的拍擊大腿,"多大歲數了?"
"理論上的。"
兩人笑了,身體一松,肩頭也靠住了。後排把昨夜的事件接過去,議論學院近年出現的幾個精神病例,都是因為研究跟不上,自感有負部隊領導期望,壓力太大造成的。再後排又把後排的話題接過去,議論戰場心理學,"失常"、"悸動"、"瘋狂戰鬥"……總之話題不祥,且都是以學員為分析對象。
蘇子昂兩腳跺地——軍鼓節奏,然後舒適地靠住後背,抑揚地高聲道:"這車才真叫個車吶,前輩坐慣了它,一旦沒得坐了,怎麼辦?"
"你戳到了我的痛處。我就沒有幾天好坐嘍。"孫主任提高聲音,故意讓後面的人聽見,"讓我退下來,同時移交研究課題。"
車內頓時寂靜。蘇子昂從後視鏡里看到,有好幾個人臉上略有尷尬之色。
"孫老,這種事,別求人。"蘇子昂說。
"對,不求人!"孫主任顯示出深藏多年的老野戰軍指戰員氣派,"我們哪,在敵人面前堅定勇敢,在自己組織面前,往往軟弱不堪。"他回頭問,"哎,這算不算心理學內容?或者我這話本身就是病例?"又回過頭來哈哈大笑,對蘇子昂說,"邀請你上車,也帶點告別的意思。我們這類老傢伙,一生中要死兩次。一次退休,一次是去世。而告別嘛,一次足矣,誰也不必唱十八相送的戲文。"
很久無人說話,中轎車已馳入一條寬闊的林蔭道,兩旁的梧桐樹封閉了天空,氣息水似的從車窗縫隙透進來,路面有少許早凋的葉片,車輪碾過,發出細碎的噼叭聲,這情境使人沉默。不知何人濃濃地一嘆,很憂鬱,彷彿擱了許久才終於嘆出來。孫主任聽到了,眼內有些潮濕。
蘇子昂低聲道:"我剛讀過《麥克阿瑟》,他逝世的前兩年最後一次來到西點軍校,他在這裡當過學員也當過校長,他發表了畢生最動人的演講,他說:-我的生命已進入黃昏,昔日的風采和榮譽,跟太陽的餘暉一起消失。昔日的記憶真是奇妙,我儘力的徒然的傾聽起床號那迷人的旋律……今天是我同你們進入最後一次點名。我願你們知道,當我到達彼岸時,最後一刻想的是學員隊,學員隊,還是學員隊-"
孫主任呻吟一下:"麥克阿瑟是卓越的軍人,與他作戰的對手總感到自豪。朝鮮仁川登陸是他軍人生涯中最精彩的一筆。後來他在鴨綠江被志願軍擊敗!他的毛病也是職業軍人的致命毛病:對戰場的熱愛高於一切。杜魯門不得不撤掉他。"
蘇子昂接著說下去:"被撤職后他回到美國,像就職的總統那樣前往國會山,數萬歡呼人群簇擁在人行道上。他對兩院發表的演講,使凡有無線電的美國人都熱淚盈眶,他最後一句話是:-我仍然記得年輕時軍營里一首歌謠:老兵們永遠不會死,他們只是慢慢地消失-……"
孫主任猛然低下頭,過會兒喃喃道:"好極了,完全是為我唱的,一百年前就擺那了。還有其它歌詞呢!"
"書中只寫了這一句,我也遺憾。"
"我十天之內查清楚,再告訴你完整的歌詞。"
"啊,太感謝了。"蘇子昂知道他和西點軍校有學術交流關係。
"昨夜究竟是誰?"孫主任輕聲問。
"羅布朗大吼一聲。天亮前,我又在吼一聲。"
"為什麼?"
"掙扎唄。"
孫主任理解地點頭:"所以你今天進城了。在我印象中,你很少外出。一旦外出,必有所謀吧?"
"我想覲見大軍區新任副司令宋泗昌。"
"哦,拜佛。剛才誰建議我不求人哪。"
"是我。兩個都是我。"
兩人再不說話。各自保持姿態坐著。車經過武陵路停在一個院落外側面,蘇子昂拉開門跳下去,並不走開,站立凝視著孫主任,用目光告別。
孫主任慢慢從院落深處轉回目光,說:"我們的約定仍然有效。十天之內查清完整歌詞,然後送你兩份,一份英文一份中文。你可以對照欣賞。"
3.宋泗昌星座
一個軍人的忠誠和一個人的忠誠有所區別。軍人忠誠中的顯著特色,就是將自己無條件交給了最富有魅力的指揮員,也即貢獻給自己的楷模。這是凝鍊的、一對一的忠誠,彷彿有條臍帶將兩人貫通,同存同亡。
戰場定理之一:最大的戰鬥力產生於班長陣亡之後。
所有卓越的指揮員,性格中都有著赤裸裸的、班長似的光彩,並且照亮他的下屬。很早以前,蘇子昂就把自己全部身軀和部分精神,交給了宋泗昌,那時他是軍長。
蘇子昂16歲參軍,在軍營已服役了二十年。他當過炮手、偵察班長、指揮排長、副連長和連長、副營長和營長、副團長和團長,步幅小但異常堅實。他在炮兵團長位置上也干滿四年,正當全團軍政素質強壯得如一頭公牛時,卻被一聲號令裁掉了。他在34歲時成了編余幹部,身邊連個通信員也沒有,吃了三個月招待所大灶,從四樓跑到一樓接電話,看三天前的軍報和一周前的《參考消息》,然後撕掉半片上廁所。那種號令全團叱吒一方的日子消失了,無職無權而又滿腔抱負無異於服刑,自由之身竟成了累贅。他身體某處長了皰,便以為是癌;看見燦爛異性也無動於衷,同妻子相處兩個月竟無半點性慾。他眼見妻子枯萎下去,他等待甚至期待她提出離婚,但是她更加愛他了。以前她總是被愛,現在終於能壓倒性的施愛了。蘇子昂在最倒楣的時候瞥見了妻子的深度,確信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背叛他。他感到自豪的是自己的人格始終沒有變節,沒有乞求誰,包括肯定會幫助他的上層人物。能夠這樣寂寞的等待,他確信自己是成熟了,生命得到一次磊幅度休憩。有一天,蘇子昂坐在明亮的辦公室里,等待集團軍政治部主任找他談話。他已經等了近兩個小時,主任還在會計室不出來。僅憑這一點,他已判斷出自己前景不妙。桌上的電話機響過四次,每次鈴響均不超過三聲。三聲過後,立刻寂滅。保密員進來送過一次文件,蘇子昂正欲申明自己為何單獨坐在這裡,以消除他可能有的疑慮。不料,保密員的目光掠過他時像掠過一件營具,毫不意外,蘇子昂才意識到這裡常坐著他這樣的幹部。他想,這輩子還沒有如此長久地等過人吶,我以後絕不能讓人這樣等我。
主任快步進入辦公室,伸出雙手,抱歉地連聲說:"子昂同志,久等嘍。軍區首長聽彙報,怎麼也走不開,我是開小差溜出來的,其實完全不必要那麼長的會,完全不必,唉,……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是否改個時間再談?比如說下午,我可以把整個下午交給你。現在談也行,我只能呆五分鐘。怎麼樣,我聽你的。"主任降尊紆貴的一番話,倒更顯出無尚氣度。
"現在談。"
"好,你坐。"主任拽過藤椅,坐到蘇子昂斜對面,表情立刻凝重起來,沉默片刻,肯定住內心某個念頭,微微頷首,"子昂同志,集團軍黨委經過研究決定,推薦你去陸軍高級指揮學院學習,職級不變,學期兩年。你有什麼意見?"
"服從決定。"
"哎,我問你有什麼意見嘛。"
"有些想法,但是不說更好。"
"你不信任我?"
"這件事可以做兩種理解。首先,可以解釋為培養深造,畢業后視情提拔使用;另外,也可以解釋為,把無法使用又難以處理的編余幹部推到學院去,掛它兩年再說。我算是哪一種呵?首長你連個暗示也沒給嘛。"
"這個問題,黨委沒做研究,我不好說什麼。再說,兩年之後我恐怕不在位了,說了也沒用。相信你會正確理解。"
蘇子昂明白他被擱淺了,一種含義不明的擱淺。凡是強調正確理解的時候,就意味著只有委屈服從。於是蘇子昂先站起身來,在敗局已定的時刻,他仍想爭取主動:"首長還有別的指示么?"
主任把慍怒掩藏得很徹底,也可能他早有預料。他笑了一下,像履行計劃中的笑。沉思著。沉思完畢后,起身同蘇子昂握別:"不送啦。下次再談。"
蘇子昂沿著寬闊的過道走向樓梯口,途中產生了告別之感,不過他只是對這幢大樓有感情。樓內的人,在他看來是配屬給大樓的。一個個小牌子掛在門楣上,秘書處、組織處、宣傳處、幹部處……統統用繁體字寫著,使人要費點眼力才能認明白。腳下是翠綠色橡膠地毯,落步無聲催人快走。一樓有人在通電話,聲音透過水泥預製板傳到三樓來,聽著蠻緊迫的。蘇子昂目光前視,感到不時有人看自己。二樓是集團軍司令部所屬的各處,各種通訊、指揮、辦公設備從門窗內閃射出來,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氛。一樓門口設置一扇兩米高的整容鏡,他在鏡子前站立片刻,想記住自己此時的神態,他一直認為自己的容貌最難記。他想:回去沖個冷水澡!
當時下正是嚴冬,室外氣溫攝氏零下九度,招待所沒有暖氣,也就是說,反而要人給招待所冷冰冰的屋子添暖。蘇子昂站在結冰的衛生間里,打開水管猛衝,水流如刀鋒刺入肌膚,再蒸發出大團熱氣。他咬住牙關像野獸那樣哼唧著,用力拍打身軀,直到它變成個碩大的"紅辣椒",血幾乎從皮下衝出來。
外面有人敲門,似乎敲了有段時間。蘇子昂大喝:"等著!"有拖延時間,擦乾紅通通身子,穿條褲衩去開門,希望是招待所女衛生員,希望她大驚之中轉不動圓圓的眼珠。
宋泗昌軍長站在門外,哼一聲道:"蘇子昂,我見軍區道長也不必等這麼長時間。"
炮兵處長抬起手腕亮開表面,批語說:"軍長等了十七分鐘多,你怎麼一點不敏感。"
"對不起,確實沒聽見。下午我等政治部主任等了兩個小時。"蘇子昂盯住炮兵處長說。
三年前曾要調蘇子昂任炮兵處長,只是他更喜愛部隊,炮兵處長的位置才到了這廝的臀下。蘇子昂不願見到他,更不願見到他在宋泗昌身後搔首弄姿、總是蠻有主意的樣兒,諸如"敏感"之類的辭彙,極符合這廝的心機。此人跟在誰後頭就使誰貶值。
宋泗昌對炮兵處長說:"你到車裡等一會,我和蘇子昂談幾分鐘。"說畢,手套啪地抽到蘇子昂背上,"快穿衣服,什麼樣子?凍不死你。"
"軍長找我,一個電話就行,何必親自跑。"
蘇子昂迅速著衣,手臂運動時凸起了幾塊碩大胸肌,宋泗昌盯住蘇子昂肌腱看,像看電報一樣專註,要是手裡有根棍兒,肯定會戳過去。蘇子昂感覺到了,故意鼓動身軀,顯示他的肌群和力度。
"剛才,"宋泗昌點頭,"我鑽進臭烘烘的新兵澡堂去了。唔,實地考察一下。他們哇,光看眉眼還蠻精神,脫光了一看,一群小雞崽子,個個瘦骨嶙峋,有幾個傢伙連雞巴毛也沒有,不行!素質太差了,怎麼扛槍操炮。我把軍務處長訓了一通。他還挺委屈,說今年兵源全這樣。怎麼搞的!"
"軍長,你可以把這群小雞崽子交給我,半年之內,我給你帶出一個優秀團隊。"
"野心不死,免了你團長,你不服氣嘛。不過叫人服氣也不容易。我認為,不個學習機會很好,我都想離職學習,換言之,養精蓄銳,思考它個一至兩年,把問題搞通了再回來工作。你無非是放心不下職務問題。我實話實說,別看你入學期間耽誤一點,將來可能找回來還有富裕。我宋泗昌基本上是量才用人,你說吶?"
蘇子昂抑制興奮,這分明是暗示。
"三條要求:一、不得癌病;二、不給車撞死;三、各科成績優秀。有困難嗎?"
"沒有。軍長,只要你在,我一定回軍里。"
"學習期間,後勤部會關照你家屬生活。畢業之後,直接來找我,任何部門調你,都不許答應。"宋泗昌朝天空揮一下白手套,以示告別。
4.一枚金色子彈
兩年裡,蘇子昂沒有見過宋泗昌。臨結業了,他儲蓄地沉默著,他相信宋泗昌不會食言。如果他們倆之間連這一點默契也沒有,簡直不配做軍人。什麼都可以遺忘,但是別人對你的忠誠無法遺忘,忠誠是根刺,始終扎在你身上。蘇子昂希望覲見宋泗昌時不要有旁人在場,特別不要有學院的學員在場。據他所知,已經有幾個學員找過宋泗昌,要求調華東軍區工作,宋泗昌的腰包恐怕早給人掏空了。
半年前,宋泗昌從A集團軍的軍長升任大軍區第一副司令員,中央軍委授予他中將軍銜,並在上屆中央代表大會上當選中央委員。這一切明確顯示,宋泗昌正逐漸進入人民解放軍新一代高層領導人的核心圈子,他可以自豪。
宋泗昌今年54歲直接戰爭經歷不多,全國解放時任副營長。他所在部隊的前身是紅二方面軍某團,歷史上出過不少將軍和英模連隊,凡是在這個軍任主官者,幾乎都不會久居其位,多數迅速升遷,少數落馬離職。其原因,也在於A集團軍太受重視。宋泗昌戎馬半生,沒有離開過A集團軍,唯一的一次離任,是赴北京軍事學院做合成軍戰役進修,結業后,又歸位任職。A集團軍的軍政建設,他起決定性作用,其他的軍政領導,明顯地、自然地成為以他為核心的班子。現在他調大軍區工作,有兩面三刀點可以斷定:一、A集團軍將出現巨大空白,不是補個軍長就立刻能填滿的;二、A集團軍在大軍區的地位會進一步上升。宋泗昌不吸煙,適量飲酒,生活嚴謹,從無桃色傳聞,喜歡打獵,愛讀戰史和外軍統帥傳記,熟知全軍營以上幹部情況,偏愛山東河南籍兵員,憎惡長發蓄鬚墨鏡,在地方黨政部門部門和知識分子當中有許多朋友。這些方面粗粗一看與其他將軍並無大區別,然而偏偏是他而不是別人在這個年齡取得巨大成功,足以眺望未來。可見他胸襟與謀略里必有些不為人識的異處,就是識了也破不了仿不來。
宋泗昌是蘇子昂距離最近的天外星宿,他給蘇子昂軍人生涯提供一個範本,使他總想接近他最終超越他。蘇子昂並沒有發昏到非當將軍不可的程度,仕途上不可測因素太多了,許多人在那條道上弄丟了自己。蘇子昂追求的是軍人的個體質量和軍人的精神境界。這方面,他暗中自栩,已經高於宋泗昌了,最少是等高的。他把這種現象當做一個樂趣來品味。
宋泗昌喜愛蘇子昂,並且容忍他適度的不恭。蘇子昂父親去世后,蘇子昂正在倒楣,宋泗昌把他叫到家裡吃飯,本想撫慰他。不料,蘇子昂竟將位置顛倒過來,幾杯酒下肚,大談起國家周邊戰略態勢,肆意評論當時軍隊的某些決策,彷彿失去父親的痛苦撕開了他的鋒芒。宋泗昌稍微置疑幾句,他又他話鋒轉向宋泗昌,說他內心埋藏兩個慾望:第一渴望獲得機會。宋泗昌從來沒有在圖版外指揮過真正的戰役,作為高級指揮員,便不曾輝煌過。這也是當今許多少壯將軍的共同遺憾,肩佩將星,士卒相隨如雲,卻無甚戰功可言。這方面,你們遠不及比你們高半輩的、打天下的老軍人。第二渴望有個兒子。夫人為宋泗昌生下一個女兒后便失去生育能力,不久前去世了。宋泗昌痛愛女兒因而不肯再婚——起碼外界這麼認為。但是,對兒子的渴望差不多成不宋泗昌人格的一部分,你對士兵們的垂顧,甚至可以鑽進新兵澡堂子,那臭烘烘的地方連團長都不去。還有你對年輕軍官過度的愛與憤,對女兒的異性選擇老是不滿意,老是想自己給她找一個,換句話說是想複製一個兒子。於是,身為軍人而無征伐,身為父親而無子息,這兩類遺憾一直帶著你衝刺,你必須在其它領域獲得雙倍補償,你對自己從來沒真正滿意過,你又想周圍人個個強盛,又想個個朝你傾倒……
宋泗昌截斷他:"小子你打亂仗!"
蘇子昂道:"我確實挺壞的。要敢於坏一壞嘛。看見那些老實巴交的好人,我心裡就來氣,我父親就是那樣人。"
武陵路是城市最幽靜的地段,路面不甚寬闊,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少有的幾個行人,也是權的縫隙中滲漏出來的。這裡不通公共汽車,沒有嘈雜的服務行業,以其明凈的氣韻而言,像從山野中移置過來的。省委和大軍區主要領導多數住在路兩旁的高牆內。
甲九號是宋泗昌,銀灰色鐵門緊閉,外面沒有衛兵,環境本身就令人寂靜。蘇子昂找到門鈴,按了一下,沒聽到鈴聲,但是鐵門打開了,一個軍容嚴整的衛兵道:"你找誰?"
蘇子昂一看,就知道是個初食軍糧規矩守職的農村兵。"宋泗昌,"隨即遞上證件。
衛兵看過證件,又朝他身後望。
"沒有小車。"蘇子昂主動告訴他。
衛兵猶豫著,蘇子昂道:"約好的。"拿過證件就往裡走。他雖然沒進過個院子,但對這一類住宅的布局相當熟悉。走著走著,感到這裡越走越大。他看見一幢說不準是二層還是三層的小樓,便從門廳邁進。
宋泗昌俯卧在一張長榻上,一位女軍醫在為他做理療,榻前方立著個精緻的根雕花架,架上頭沒有盆花卻擺了個半導體收音機,像在播送新聞。宋泗昌趴在那兒聽,瞥見蘇子昂進來,粗聲招呼一下,費力地從身下抽胳膊,送給他去握。蘇子昂看出來了,他心裡高興,但掩飾著。他發生了很大的、又是難以形容的變化,好像臉上有一部分老了有一部分反而年輕了。大致說來,眉宇間的氣韻淡薄了,神態也更平和,粗硬的短髮仍黑亮如昔。
蘇子昂發覺自己深深想念他,長久不來看望他實在太無情了。自己的矜持、自重,在一位通達的老人面前是很荒謬的。
宋泗昌扭著裸露的脊背,問軍醫:"快弄完了吧,啊?"
"快了。首長,我們耐心點嘛。"
"新聞聯播完畢,說明半小時夠了。"
"我們感覺怎樣?"
"沒感覺。哦,我是講很好,感覺很好!"
"我們要按時服藥。"
"按時。"
"我們最好練一練氣功,配合治療。"
"氣功!"
"我們還要保持充足睡眠。"
"睡眠!"
女軍醫收拾器械,順帶著朝蘇子昂笑一下,蘇子昂還以一笑,覺得這個女人不笑時反而好看些,一笑便如同飄過來個謎,就把自己和其他女人拉平了。宋泗昌迅速穿衣,女軍醫幫他拽領口扣衣鈕,動作跟收拾器械一樣自然。
"首長,我可以走了嗎?"
"走好,好走。"
宋泗昌客氣地直把她送到院內,然後喊駕駛員,待"賓士"載著她離去,才掉頭走來。剛進門,宋泗昌便跺足,指著花架子道:"又死了一個,才73歲,二方面軍老人。"他抑鬱地說出死者那萬眾皆知的姓名,又道:"上個月我去北京開會還專門看過他,好好的嘛,還說要來軍里看看舊部,怎麼說死就死了。新聞聯播擺第二條,估計報上總得頭版吧?今天下午遺體告別,八寶山!就看中央誰個去。如何評價他這一生,極為要緊吶,好多人都有在看!唉,這篇悼詞不好弄,尤其是開頭幾句更難弄。子昂啊,你看我該不該發個唁電送只花圈?他是我們軍第一任軍長,我是第十七任!你看差多少。"
"不必!"蘇子昂斷然否決,"你現在位置不同,不是軍長是大區副司令。唁電與花圈讓軍里辦,以軍黨委的名義暨全軍指戰員。軍區方面自然會有人考慮,-黨辦-有一套傳統禮儀,你連問都不必問。如果你個人一定要發唁電的話,也不要發給北京-治喪辦-,直接發給老軍長的遺孀。事情全做了,別人也無話說。"
"有道理,就照你說的辦。唉,死的可惜啊。"
蘇子昂想:我不說你也會這麼辦的。何必。
宋泗昌頭裡走,蘇子昂相隨著,兩人進入隔壁客廳,宋泗昌站下,正欲坐,又一擺手:"上樓。"
蘇子昂隨宋泗昌進入樓上的小客廳,這比樓下的那個精緻多了,而且氣氛好。宋泗昌坐下,蘇子昂在他斜對面落座,兩人之間隔了盆形體奇妙的仙人掌。這是合適的間隔。
"好吧,談談吧,來此有何貴幹,是念及舊交看看我,還是別有用心?"
"當然是看看首長,也有些事想直接向首長彙報。"
"趁早說,揀重要的說,不然來了人,你就言不由衷了。我現在也是身不由己,四處當差。某些方面,不如軍里。"
"我也不怕羞了。首長,還有一周我們就該畢業,很近切的就是工作安排問題。最近我想的很多,過程就不談了,直接講結論吧。我給自己定的決心是:希望組織上使用我,否則,希望放我轉業。我選擇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你說的-使用-,具體指什麼?"
"比如進入師級領導班子。"
宋泗昌沉吟道:"你是最後通牒嘛,是破釜沉舟嘛!兩年前,我確實有這個意思,你討債來了。唔,你有才幹有優勢,雖然年輕但資歷也夠了,應該提拔你,這話我在任何場合都敢公共說。不過,現在我官大了,不介入他們的幹部安排,不當婆婆。"
"那我決心轉業,也想請首長私下裡發話,讓師里放行。"
"太可惜了。子昂啊,我閱歷非淺,雖然判斷人事不敢說十拿十穩,但是誰適合當軍人,我還是能看準的。你呀你,幹什麼都不如干軍人合適。你自己就真不明白這點嗎?"宋泗昌搖頭,有些動情。
"我準備犯一次決策錯誤,總比守成好。"
宋泗昌淡淡地:"跟我當秘書如何?我正準備把辦公室配給我的那個娃娃換掉。"
蘇子昂驚異了,首先對宋泗昌感到驚異:這個建議對兩人都非常重大,說明宋泗昌一直把自己儲備在內心某個角落裡。而且,跟宋泗昌當秘書,即是進入一個相當複雜、相當可為的領域。前途即危險又燦爛——兩者都是蘇子昂所喜愛的。蘇子昂全部身心都已同意了,但口裡竟說不出話,他再次觀看宋泗昌表情。
宋泗昌完全取消了表情,顯得對自己的提議甚為自信。
蘇子昂道:"這件事對我大重大了,讓我考慮幾天行嗎?"
"不行,馬上考慮,馬上答覆。"宋泗昌微笑著,手足都在微笑中攤開了,不以意地道,"太重大的事,考慮起來是沒個頭的,不如不考慮,當機立斷。"
"我非常願意做你的秘書,相信自己能做的很出色。但是,"蘇子昂臉紅熱,"提兩個保留條件行嗎?"
"說說看吧,我願意為好助手付代價。"宋泗昌十分巧妙的將"秘書"一詞換成了"助手"。
"我不能把自己全部交給你,我希望能少許保留一點思想上的獨立性,有時候甚至當一當你的對立面,當然是在私下場合。另外,我希望你能准許我保持同外界的各種聯繫,這看起來是信息渠道,實際上又不止是信息。我覺得,給我一點特殊,對你也是利大於弊。"
宋泗昌斷然道:"不行,我要就要個百分之百。有能把自己全交出來的秘書,我敢要麼?"
蘇子昂不做聲。宋泗昌又說:"此事不談了。你畢業之後的工作安排問題,我會考慮。你耐心等待,我想不會等太久。"他站起身,鬆弛四肢,踱了幾步,"這屋裡有股地毯味道,才換的。新東西用起來並不舒服。哎,我們出去活動活動?"
"打獵?"蘇子昂歡喜道。
"城裡到處是人,有什麼獵可打!今天我沒事,想到107射擊場打打槍去。半年多沒放鬆了,筋骨澀得很。你要是沒其它事,跟我一道去。"
宋泗昌領著蘇子昂走出小樓,在花園裡等車。他們所站立的位置,恰恰是一個欣賞小樓的最佳角度。蘇子昂視線剛角到它,小樓便瑩然生輝。綠色琉璃瓦,米黃色樓牆,茶色落地窗,外牆上攀援著幾片藤莖植物,深秋季節竟然開著淡紫色小花。蘇子昂不禁道:"秋天看上去很像是春天。"
宋泗昌明白,蘇子昂實際上是在稱讚這幢樓,另外還奉承自己在人生之秋具備春天那樣的力蘊。他耽擱一會才哈哈大笑,又把蘇子昂拽回樓里,把每間房子都打開叫他看:卧室、客廳、書房、浴室、曬台,甚至把壁櫥都打開了,果然格局迥異,建築考究,簡直比蘇子昂父親以前的住宅還要氣派。蘇子昂暗中納罕:宋泗昌今天幹嘛這麼興奮?他以往並不在乎吃住之類的待遇嘛。
兩人又回到花園,又回到剛才站過的地方。宋泗昌道:"看出來沒,它最早是美國特使馬歇爾的公館,宋美齡專門為他蓋的。"
"哦,五星上將的舊居。"蘇子昂豁然了悟,再度欣賞小樓,"好一位歷史人物。他絕不會想到留給你了。"
"媽的!"宋泗昌跺足,"從這一點你就可以知道,蔣介石有位好夫人,一個宋美齡,價值三個美械兵團。"
"真是的,八百萬大軍沒得天下,我都有點替他可惜。"蘇子昂微笑。
"誰比得上咱們毛澤東呵,"宋泗昌慨嘆,"他才是越想越偉大!"
"賓士"仍未返回,蘇子昂建議宋泗昌改乘車庫裡的另一台車——"北京"吉普,去107靶場。
"沒有駕駛員,我有執照。當團長時,我的年駕車公里數全團最高。"
"這個我相信。其實我也會開車,不過是個野路子。"
蘇子昂見宋泗昌眼內有躍躍之色,趁機建議:"那麼你開車,我在邊上給你保駕。萬一出點事,我倆必須一口咬定,是蘇子昂在駕車,誰改口誰就是背叛。"
宋泗昌快意大笑:"背叛……好,就照你說的辦,咱們快走。等駕駛員回來就完啦。"
宋泗昌小跑步進車庫,鑽入駕駛座,扒掉中將軍服,摔進蘇子昂懷裡,擼擼毛衣袖子,發動引擎,掛檔,很順利地把小車倒出車庫。
"我還行吧?哪一天撤了老宋的職,我有辦法弄飯吃。"
蘇子昂想:小小的非法是很大的愉快。
"起步慢些,出門鳴笛,市區中速行駛,交叉路口別壓著停車線,交警找茬我對付。好,我看你絕對行。"蘇子昂注視宋泗昌每個動作,時刻準備撲救。假如出了事,不管是誰駕車,倒楣的一定是自己。宋泗昌技術比他想象的好,這主要是內心中的沉穩在起作用。蘇子昂很少見到宋泗昌如此高興,於是他也快活起來,不由地想起那位炮兵處長:媽的,要論拍馬屁的功夫,老子比你高明多啦。
小車沿環城西路向郊外駛去。途中,蘇子昂幾次想替換,宋泗昌不幹,說:"你眼紅是吧?"
107靶場屬於107師輕武器射擊場,該師是人民解放軍開放師,各種裝備在陸軍堪稱一流,靶場設施齊全,區域相當開闊。凡是來訪的外軍將領和著名人士,都在這裡觀看各類軍事表演。之後,還可以任意選擇槍械,乒乓打一陣。
宋泗昌直接駛往靶場南端的射擊台。一張鋪著綠呢的長桌上,已放置著兩支六三式自動步槍,兩支五九式手槍,一支五八式衝鋒槍和一支班用輕機槍,旁邊還架設了一具高倍望遠鏡。長桌後面,有一隻矮几和幾張輕便沙發,飲料和水果也準備好了。射擊台前方,百米處設置了全身靶,五十米處設置了半身靶。107師的師長和政委從休息室出來迎接,旁邊還有幾位擔任射擊保障的戰士。宋泗昌與師長、政委略談幾句,然後請他們回去休息。從師長表情看,他挺想留下。宋泗昌道:"不必。統統回去,我又不是來檢查工作的。把這幾個兵也撤走,我自己打,自己裝彈,自己驗靶,一切都自己來。"
師長遵命撤出,射擊台上只剩宋泗昌和蘇子昂。宋泗昌先剝了只香蕉,邊吃邊說:"比賽,不然沒意思。先從步槍開始,每樣武器十發,然後衝鋒槍、手槍。機槍不打了,機槍不如步槍有味道。我們賽三輪。"
"我要贏了呢?"
"回去你開車。"
"獎品太小器了。"蘇子昂調整望遠鏡焦距,發現它是炮兵的觀測裝備,"而且原本是我的,你拿走後又獎給我。"
第一輪結束,蘇子昂在手槍衝鋒槍上環數領先步槍輸給宋泗昌。第二輪也是,第三輪他在三種武器上都贏了。兩人坐下休息,宋泗昌微喘,上半身姿勢有點不正常。他說:"下次我把女兒帶來跟你比,你肯定打不過她。哼,八一射擊隊要調她,我不同意。"
蘇子昂真希望宋泗昌有個兒子。真希望。
"聽說你近來身體不太好?"
"誰說的?"宋泗昌警覺,"我身體很好嘛。你是聽誰說的?"
蘇子昂一時語塞,其實他根本沒聽誰說過,只看他做理療,順嘴那麼說了。
"到底聽誰說的?值得保密嗎?"
"我想起來了,軍區王副司令到學院做報告時,跟我們高級班談過一次。談到你患椎尖盤凸出,久治不愈,後來用了他薦的一副江湖偏方,立刻控制住了。他的意思是誇獎那副偏方靈驗,尤其是他薦的偏方;更尤其是他在不乏名醫名葯的情況下敢於棄正取奇,敢用偏方;人謂之偽,他謂之奇;人棄我取,我取人棄,進而轉入對軍事辯證法的詠嘆。實際上,絕不是特意講你身體如何。"
"王副司令常到指揮學院?你個直屬總參,不歸我們軍區領導嘛。"
蘇子昂後悔碰撞了宋泗昌心中塊壘,不語。
"王副司令還說什麼了?"
"有一點印象比較深刻,他強調對北伐戰爭的研究,認為那是國民黨軍最生氣勃勃的早期階段。交戰各方的關係最終為錯綜複雜。"
"談到什麼人了嗎?"
"沒有。"
"反響怎麼樣?"
"很熱烈。坦率說,就深刻程度而言,並沒有超出我們在學院的研究深度,但是他一個老八路能這麼講,我們很佩服。"
"把他的講話找一份給我,我要學習學習。至於我的身體,不好就不好吧,上午那個醫生,也是他介紹來的,醫道不見得高明嘛。蘇子昂,你不願意當我的秘書——我知道你不願意,我很欣賞你的骨氣。這方面,你有三分像你父親,蘇司令去世之前,說過我一句預言:不得善終。"
"這太不像他的話啦!"蘇子昂愕然。
"所以說,你小子並不了解你老子。"
宋泗昌走向長桌,取槍、填彈、上膛,卧入射擊位置。蘇子昂在背後注視他,見他動作穩重,持槍有力,神情十分坦然。他右腮貼於槍托,全身凝定,心神聚於遠方靶心,食指慢慢動扳機,即將射出他的某種語言。
"別開槍!靶區有人。"蘇子昂急道。
一個士兵在追一頭亂跑的豬,已經闖進射界。豬很壯,看來是頭髮情的公豬,它東撲西竄,那兵總治不住院他。
宋泗昌彷彿沒聽見,仍然據槍瞄準。蘇子昂順著他槍勢一看,正指向運動中的豬!士兵緊追不捨,人與豬相距不到兩米。蘇子昂不敢出聲,此時最忌驚擾。那頭公豬奔跑出快活來,竟如馬一般跳躍,像團毛茸茸的浪頭。砰,那豬在空中扭頭,踢腿。士兵收不住腳,撞到豬身上。人和豬都摔倒了,過片刻,又朝這邊看,表情不明。
宋泗昌起身提槍,問:"打在什麼部位?"
蘇子昂用望遠鏡觀察:"擊中前胸,好像貫穿了。"
"我瞄的就是那裡。叫那娃子過來。"
蘇子昂朝士兵打手勢,士兵慢慢地、不情願地過來了,臉上全上惱怒。到面前時,惱怒又變成驚惶。他看見宋泗昌的軍銜。
"哪個單位的?"宋泗昌問。
"師部通信營。"
"叫你們韓師長來,跑步!"
戰士敬禮,掉頭就跑。
宋泗昌大喝:"等下,回來!"
戰士又回來了。
"剛才那顆子彈,你害怕沒有,離你很近呀?"
"沒怕!"
"好,去叫師長吧。"
戰士跑步離去。
"素質不壞。"宋泗昌贊一句,背著手在射擊台上來回踱步。抓了只香蕉欲剝,又放下。
蘇子昂想:就算你是中將副司令,這事也幹得過分。他詭笑著:"首長,你好久不打獵嘍。"
"剛才不是打了嘛!"
蘇子昂竟怔住,無言。
韓師長跑步趕來,呼哧哧喘,到跟前,咔地敬禮:"首長沒事吧?"
"韓正亭,你怎麼管理靶場的?貓啊狗哇亂竄,剛才又跑進頭豬!你們是開放師,一舉一動都顯示軍區部隊的素質。如果今天是軍事觀摩,你也這麼亂來嗎?好在只是頭豬,要是個人怎麼辦?話又說回來,跑進個豬比跑進個人更丑!你說是不是?要吸取教訓,靶場四周,一定要有嚴密措施。不光是打靶時插幾面小旗就算了,平時也要控制人員接近,不要養成菜場風氣……"
韓師長連連頷首,腦瓜內像在記錄。
"還有你!"宋泗昌猛然轉向蘇子昂,低吼,"眼珠子塞哪去了?這麼大個豬跑你槍口上,你還看不見,一槍把人家的豬放倒了,丟人嘍!你當兵也二十年了吧?射擊一塌糊塗!你給我向韓師長賠禮道歉。"
蘇子昂心跳都沒有了,他覺得自己跟傻子一樣,朝韓師長挪了兩步。韓師長趕緊阻止他。
"那個小戰士不錯。"宋泗昌侃侃而談,"彈著點離他很近,他一點不慌。不是嚇傻了,是確實有膽子。要擱在實彈學習里,他會相當從容。"
韓師長先笑出一點,再整個兒笑開了:"通信營的架線兵,單兵活動能力強。全營個個這樣。"
"別吹!"宋泗昌輕輕跺足,"在靶場邊呆慣了,也是一個原因。好,我會再來的,告辭啦。"
"飯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不吃。下次沒通知吃飯就不要準備飯。"
返程是蘇子昂駕車,宋泗昌閉目小酣,車身的起伏從他身上反映出來,應該是睡得深透了。快到武陵路時,他突然睜眼問:"你在想什麼?"
"今天再次領教了權威與藝術是怎樣結合的。"蘇子昂眼望後視鏡,通過它看宋泗昌。
"哼!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體會呢,雕蟲小技。有人連這點本事也沒有,老想當官。"宋泗昌又閉目。
進入宋美齡為馬歇爾修建的住宅,宋泗昌跳下車。一位少校已在樓廳等候。他迎上前敬禮,匆匆向宋泗昌報告了幾句,宋泗昌稍一思索,朝蘇子昂走來。
"本來要留你吃飯,現在我有事,不能奉陪了,你自己進去吃吧,我已經讓人給你備飯了。聽說有活蟹,便宜了你。酒在櫥子里,別喝醉。"宋泗昌停頓一會,正色道:"你的任職願望,我考慮過了,現在給你最終答覆,你給我聽清楚:畢業之後,你暫時不能提拔,還是干原職,炮團團長。原單位撤併了,再給你找一個,恐怕不如原先部隊理想。如果你堅持轉業,我不留人,也不發話幫你,你好自為之。"
宋泗昌登上"賓士",迅速離去。
蘇子昂不等車后那縷藍煙消失,大步走出馬歇爾公館。內心自語著:孤獨而凄涼,和來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