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一天下午,鄰居403家的胖男人到黛二家用一下電話。黛二和母親正分別在各自的房間里忙著自己的事,母親正在趕寫一篇論文,參考書多得鋪天蓋地,她先是在桌子上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的書本層層疊疊蓋滿一桌,黛二母親的腦袋在參差跌宕的書上跳躍,後來,黛二母親在桌上實在施展不開就挪到床上。再後來,參考書不斷膨脹、爆炸,床上也施展不開,就乾脆挪到地毯上。一時間,地毯上白嘩嘩的一片茫然,無立足之地,黛工母親全神貫注地在地毯上爬文章,黛二見了竊笑不已。五十多歲的人了,何必呢!這論文哪裡是寫出來的,簡直是爬出來的。正在這時,門鈴脆脆地響了,鄰居403男人過來用電話。黛二與母親紛紛從各自的房間迎到門廳與403招呼寒暄。403為人一向拘謹、靦腆,由於身上多餘的脂肪大多,特別是胸部和腹部,顫顫巍巍頗似女人,於是他心理障礙重重,至今沒有娶到女人。有時候上下樓時正巧碰到黛二或其他女人,403便會退回去,側身面壁樓道、迴避一下。今天403能夠鼓足勇氣到黛二家用電話實在英雄氣概非凡,要知道這可是有著兩個單身女人的家啊。403的電話很簡短,黛二和母親剛剛寒暄完各自回屋,還沒坐穩,門廳的電話已經用完了。黛二與母親又分別迎出來。黛二說:「您什麼時候需要用電話就過來用,沒關係。」403說:「謝謝,謝謝。」本來這樣互相客客氣氣就此說再見就結束了。可黛二母親忽然冒出一句:「到屋裡坐坐吧。」403說:「不用,不用。」黛二母親說:「沒關係,沒關係。」黛二母親怕冷淡了人家,就多說了這麼一句;而403怕辜負了黛二母親的好意,就留下來坐坐。到了大家真的坐下來,又實在無話可說,吭吭吃吃半天,方方面面都找不到共同的話題。黛二手裡正攥著一份報紙,就說:「報紙的紙張越來越差了。」403就說:「真是的。」黛二母親說:「報紙的價格越來越貴了。」403就又說:「真是的。」然後這人說:「你們單位是不是有一個叫XXX的。他是我小學同學的哥哥。我們並沒什麼聯繫。」那人又說:「你們單位是不是有一個叫XX的,她是我同事的四姨,我並沒有見過她。」拖了十分鐘時間,電話鈴叫響了,403像是得到了救人之急的撤退令,立刻起身告辭。
403走後,黛二母親就抱怨時間不夠用,論文寫不完。黛二就給母親提出沒必要留403再坐坐,沒必要做兩廂不情願的事。母親就說黛二不懂事,從來六親不認,鄰里不聯,老死不相往來,一派臭小姐作風。黛二又說母親活得累,做了一輩子無用功也不自知。就說母親正在寫的這篇論文吧,題目叫什麼《我是你嗎》,這不是浪費國家紙張是什麼?於是爭吵的話題大開去。母親說:「中國的未來要全是你這種人接班那就完蛋了。」黛二回敬說:「中國落在我們這代人身上才有希望。」
擁有一個有知識有頭腦又特別愛你的母親,最大的問題就是她有一套思想方法,她總是要向你證明她是正確的,並且總在告訴你應該如何處事做人,如何決定一件事。你無法像對待一個家庭婦女母親那樣糊弄她、敷衍她;但你又絕對無法聽從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過兩天,樓里又發生了失竊案件。幾名流竄到北京的外地人在黛二家居住的樓里大肆洗劫,連撬了五戶人家。據說用的辦法再土不過,不是那種受到訓練的正規小偷。這五戶人家的門全是被人用腳踢開的,動靜之大、聲音之響自不待言,可是樓里在家的人都說沒聽見任何異常。出事那天下午。黛二母親正在家裡埋頭寫那個《我是你嗎》的論文,確實沒聽見。看來樓里的隔音效果真是不錯。於是,賊走關門,亡羊補牢,被盜的幾戶紛紛安裝防盜門。有一戶人家看上了黛二家的防盜門,覺得又氣派漂亮、又結實防盜,就過來詢問。黛二母親從書稿紙堆里抬起頭,熱情地請人家屋裡坐。人家說不進屋了,只是來看看鐵門,問問安裝情況。黛二母親又誠懇地請人家進屋,人家再次表示只想看看鐵門,依舊站在門外不進屋。黛二母親連著邀請了三次后,黛二小姐終於忍耐不住插了一句:「人家只是想談談防盜門的事,不想進屋。」
鐵門的事談完了,黛二母親開始向黛二發起進攻了,說她一點禮貌也沒有,當著外人就讓她下不來台。於是,由鐵門事件又開始升華,又上升到人生態度與情感問題的高度。結果,繆一和那個愛著黛二小姐的美國佬全被母親扯進來,說得聲聲入心,句句浸淚。最後連麥三與墨非也被扯進來-「他們出的是什麼餿主意鬼辦法?找個工作繞來繞去一點不正直!那墨非自己有了老婆,還對別人家的女子討好乾什麼,勾勾搭搭的!」
「哼!」黛二冷笑一聲,「還有呢,請說下去。」
「看看你交的這些男男女女的朋友,一個個全是——」
「流氓。」
「我可沒這麼說。我簡直不明白你為什麼總要出格,一件接一件地干荒唐事!你就不能像個聽話的女孩兒那樣-」
「那樣不胡思亂想,不作夢,安份守己過日子。」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反正是沒必要跟那些男男女女的勾勾搭搭。」
黛二的血壓本來一直低得厲害,腦袋裡常常發空發涼,嚴重的時候她甚至無法集中神思,無法控制自己的注意力;這會兒,她忽然覺得一股熱火直往腦袋裡沖,腦袋裡滿滿的,無數多的句子涌在血液里尋找出口。她衝動起來,「我就是喜歡勾勾搭搭,就是喜歡當婊子,你別指望我!」
黛二小姐頭髮暈腿發軟衝出家門。她知道她和母親之間的任何一個小問題最終都會慢慢醞釀到倆人情感不公平的問題上。黛二沿著人跡凋零的夜晚的街獨自漫走,她想念起約翰·瓊斯高大的身軀和懷抱,想念起他把她攬在臂下悠然走路的溫情,想念起瓊斯那好得要命的身體對黛二無盡無休的愛撫和要求現在,她已經獨自一人很久了。身體的親昵與愛撫畢竟使永遠處於精神孤獨狀態下的黛二小姐得到一些緩解。我的回國難道真是錯誤的選擇嗎?她想。
夜風很涼地打在黛二小姐身上,街上光禿禿人影全無,只有慘白的街燈孤伶伶懸挂空中。黛二小姐想儘快把情緒控制住,然後回家像沒事一樣。她不願被母親窺視到她的內心,不願被她分擔,她也無法分擔。
夜半,黛二小姐回到家,母親已經熄燈睡下。她脫光衣服在衛生間潦潦草草洗個澡,就關上自己的屋門躺在床上。她熄了燈,在黑暗中冥想,她的頭腦異常清晰,神思活躍。她感覺到靜謐的夜是一張大大的黑帘子,正遮擋著什麼一觸即發的東西。她聽到空氣在流動,在她的頭頂,臉頰上噝噝蔓延,黑暗中無數只舌頭在悉悉漱漱嘆息,無數縷長長的黑髮在空中舞盪翻飛,無數只蒼白的手臂像冰涼的水伸向她的額頭,無數雙女人的乳房懸挂空中燃起彩燈,無數只陽具在黑土地上長成參天大樹,無數只小鳥像高大的駿馬在雲霄飄遊邀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