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德扯腿往外跑,邦的一聲開開街門,隨著「哎喲」了一聲。李靜跟著跑出來,看見王德一手遮著頭,—手往起豎門閂。
「王德!打著沒有?」
「沒有!除了頭上添了一個鵝峰。」王德說罷又飛跑去了。不到十分鐘,王德跑回來。
「王德,你的頭疼不疼?」她摸了摸他的頭依然是滾熱的。「不疼!靜姐!我跑到街上,心生一計:與其到北城打聽,不如去問巡警。果然巡警告訴我那位善人的住址,是在銀錠橋門牌九十八號,你的事完了,該我說了罷?」「說罷。」
「姐姐!你有什麼心事?『說罷』兩個字不象你平日的口氣。」
「沒有心事,你的事怎樣?」
「作訪員,將來作主筆!這絕不是平庸的事業!你看,開導民智,還不是頂好的事?」
「你要作文章,寫稿子,報館要是收你的稿件才怪!」
「靜姐,你怎麼拿我取笑!」王德真不高興了。
「你不信我的話,等姑父回來問他,聽他說什麼!」「一定!問了姑父,大概就可以證明你的話不對!」王德撅了嘴,心裡想:怎樣作稿子,怎樣登在報上,怎樣把有自己的稿子的報,偷偷放在她的屋裡,叫她看了,她得怎樣的佩服。……
李靜想她自己的事,他想他自己的事,誰也不覺寂寞的彼此看著不說話。
李應回來了。
「李應!好幾年沒見!」王德好容易找到一個愛聽他的事情的,因為李靜是不願聽的。
「王德,怎麼永遠說廢話?今天早晨還見著,怎就好幾年?」李應又對他姐姐說:「叔叔說什麼來著?」
「對,姐弟說罷!今天沒我說話的地方!」
「王德!別瞎吵!」李應依舊問她:「叔父怎樣?」「叔父身體照常,只囑咐你好好作事。」李靜把別的事都掩飾住。
「王德你的事情?」李應怕王德心裡不願意,趕快的問。「你問我?這可是你愛聽?好!你聽著!」王德可得著個機會。「今天我出城,遇見一位親戚,把我介紹到大強報報館,一半作訪員,一半作校對。校對是天天作,月薪十元;訪稿是不定的,稿子採用,另有酬金。明天就去上工試手。李應,學好了校對和編稿子,就算明白了報館的一大部分,三二年後我自己也許開個報館。我決不為賺錢,是為開通民智,這是地道的好事。」
王德說完,專等李應的誇獎。
「錯是不錯。」李應慢慢的說:「只是世界上的事,在親自經驗過以前,先不用說好說壞。」
「好!又一個悶雷!在學堂的時候我就說你象八十歲的老人。你說話真象我老祖!」王德並沒缺了笑容。「事實如此!並不是說我有經驗,你沒有。」
「我到底不信!世界上的事就真是好壞不能預料的嗎?」「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王德!等有工夫咱們細說,現在我要想一想我自己的事。」
李應說完走到自己的屋去,李靜去到廚房作晚飯,只剩下王德自言自語的說:「對!咱也想咱自己的事!」
老張對龍樹古下了「哀的美敦書」:「老龍!欠咱的錢,明天不送到,審判廳見!如有請求,錢不到人到,即仰知悉!張印」
龍樹古慌了,立刻遞了降書,約老張在新街口泰豐居見面,籌商一切條件;其茶飯等費概由弱國支付!
雙方的戰術俱不弱,可是由史學家看,到底老張的兵力厚於老龍,雖然他是軍官,救世軍的軍官。
雙方代表都按時出席,泰豐居的會議開始。
「老龍!說乾脆的!大塊洋錢你使了,現在和咱充傻,叫作不行!」老張全身沒有一處不顯著比龍樹古優越,仰著頭,半合著眼,用手指著老龍。
「慢慢商議,不必著急。」龍軍官依然很鎮靜。「不著急是兒子!晶光的袁世凱腦袋,一去不回頭,你不著急,我?沒辦法,審判廳見!」老張扭著頭不看老龍,而看著別的茶客吃東西。
「打官司,老張你不明白法律。」
「怎麼?」
「你看,現在打官司講究請律師。假如你爭的是一千元的財產,律師的費用,就許是五六百。打上官司,三年五年不定完案不完,車錢你就賠不起。即使勝訴,執行之期還遠得很,可是車飯和律師出廳費是現款不賒。你要惜錢不請律師,我請,律師就有一種把沒理說成有理的能力。」「我很有幾位法界的朋友,」龍軍官不卑不亢的接著說:「他們異口同聲的說,寧受屈別打官司,除了有心爭氣,不計較金錢損失的。老張你平心靜氣的想想,頂好我們和平著辦,你不信呢,非打官司不可,我老龍只有奉陪!」
老張翻了翻眼珠,從腦子裡所有的賬本,歷史,翻了一個過。然後說:
「打官司與否,是我的自由,反正你成不了原告。你的話真罷假罷,我更沒工夫想。不過老龍你我的交情要緊,似乎不必抓破了臉叫旁人看笑話。你到底怎麼辦?」「慢慢的還錢。」
「別故意耍人哪,老龍!這句話我聽過五百多回了!」「你有辦法沒有?」
「有!只怕你不肯干!」
「咱聽一聽!」
「還是那句話,你有那麼好的姑娘,為什麼不可以得些彩禮,清理你的債務?」
「沒有可靠的人替我辦,彩禮也不會由天上飛下來,是不是?」
「你看這裡!」老張指著他自己的鼻樑說:「你的女兒就和我的一樣,只要你肯辦,老張敢說:作事對得住朋友!」「你的計劃在那裡?」
「你聽著,你看見過孫八爺沒有?」
「不就是那位傻頭傻腦的土紳士嗎?」
「老龍,別小看了人!喝!土紳士?人性好,學問好。而且是天生下來的財主!」
「他有錢是他的。」
「也許是咱們的!孫八爺年紀不大,現在也不過三十上下。前者他和我說,要娶一位女學生。我聽過也就放在腦後,後來我看見鳳姑娘,才想起這樁事。憑姑娘的學問面貌,孫八的性格地位,我越看越是一對天造地設的漂亮小夫婦。可是我總沒和你說。」
「沒明說,示過意?」
「老龍,老朋友,別一句不讓!」老張故意賣個破綻,示弱於老龍,因為人們是可以贏一句話而輸掉腦袋的!「果然你願意辦,我可以去對孫八說。事情成了,姑娘有了倚靠,你清了債,是不是一舉兩得?現在聽你的,說個數目。」「三十萬塊錢。」
「老龍!」老張笑起來。「別要少了哇!總統買姑娘也犯不上化三十萬哪!」
「要賣就落個值得,五個銅子一個,我還買幾個呢!」「這不是賣,是明媒正娶,花紅轎往外抬!彩禮不是身價!」「那末,不寫字據?」
「這——,就是寫,寫法也有多少種。」
「老張!咱們打開鼻子說亮話:寫賣券非過萬不可,不寫呢,一千出頭就有商議。好在錢經你的手,你扣我的債。那怕除了你的債剩一個銅子呢,咱買包香片茶喝,也算賣女兒一場,這痛快不痛快?」
「你是朋友,拿過手來!」老張伸出手和龍軍官熱熱的握了一握。「賣券不寫,婚書是不可少的!」
「隨你辦,辦得妥,你的錢就妥。不然,錢再飛了,咱姓龍的不負延宕債務的責任。有我的女兒,有孫八的錢,有你這件人,就這麼辦,我敬候好音!」
「好朋友!來!今天先請咱喝盅喜酒!」
弱國擔負茶飯,已見降書之內,龍軍官無法要了些酒菜喂喂老張。
泰豐居會議閉幕,外面的狂風又狂吼起來。老張勇敢而快活的沖著北風往家裡走,好似天地昏暗正是他理想的境域!
王德撅著嘴,沖著尖銳殺肉的北風往趙姑母家裡走,把嘴唇凍的通紅。已經是夜裡一點鐘,街上的電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滅,好似鬼火,一閃一閃的照著街心立著的冷刺蝟似的巡警。路旁鋪戶都關了門,只有幾家打夜工的銅鐵鋪,依然叮叮的敲著深冬的夜曲。間斷的摩托車裝著富貴人們,射著死白的光焰,比風還快的飛過;暫時衝破街市上的冷寂。
這是王德到報館作工的第七夜。校對稿件到十一點鐘才能完事,走到家中至早也在十二點鐘以後。因趙姑父的慈善,依然許王德住在那裡,夜間回來的晚,白天可以晚起一些,也是趙姑父教給王德的。
身上一陣熱汗,外面一陣涼風,結果全身罩上一層粘而涼的油漆。走的都寧願死了也不願再走,才到了趙姑父家。他輕輕開開門,又輕輕的鎖好,然後躡足屏氣的向自己屋裡走。北屋裡細長的呼聲,他立住聽了一會兒,心裡說道:「靜姐!我回來了!」
王德進到自己屋裡,把蠟燭點上,李應的眼被燭光照得一動一動的要睜開,然後把頭往被窩裡鑽進去。「李應,李應!」王德低聲的叫。李應哼了一聲,又把頭深深的蒙在被裡。王德不好意思把李應叫醒,拿著蠟燭向屋內照了一照,看見李應床下放著一雙新鞋。然後熄了蠟燭上床就寢。
王德睡到次日九點鐘才醒,李應早已出去。
「王德!該起來了!」窗外李靜這樣說。
「就起。」
「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用說,昨天我要沒血性,就死在外面了!」「午後出去不?」
「不一定。」
「姑母下午出城去看叔父。」
「好!我不出去,有話和你說。」
「我也想和你談一談。」
李靜到廚房去作事,王德慢慢的起來,依然撅著嘴。趙姑母預備出門,比上陣的兵丁繁瑣多了,諸事齊備,還回來兩次:一次是忘帶了小手巾,一次是回來用碟子蓋好廚房放著的那塊凍豆腐。
趙姑母真走了,王德和李靜才坦然坐在一處談話。「姐姐,誰先說?」
「你先說,不然你也聽不下去我的。」她溫媚的一笑。「好姐姐!我現在可明白你與李應的話了!你們說我沒經驗,說我傻,一點不假!說起來氣死人,姐姐,你想報館的材料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