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王德慢慢的還醒過來,不知是糖水的功用,還是什麼,他身體弱的起不來,半個多月才漸漸的坐起來。

拿水拿飯,以至於拿尿壺,陳姑娘本本分分的伺候王德。他起初還不理她,而她低聲下氣的作,一毫怨怒都沒有。王德不由的心軟起來,開始與她說活。王夫人聽見小兩口說話,心中笑的她自己也形容不出來。

家庭間要是沒有真愛情,可以用魔術替代之!聰明的中國人的家庭制度永遠不會衰敗,因為他們都會耍魔術。包袱里,包袱面,無有夾帶藏掖,說變就變,變!王德就是包袱底下的那隻小白兔,那隻小花耗子!至於她,陳姑娘,還不過是一個張半仙手指縫夾著的小紅豆!及至他明白了他是小白兔,他還不能不承認他與她小紅豆,同是魔術家的玩物;因為憐愛她,安慰她,誰叫同是被人耍的材料呢!你要恨她,離棄她,除了你真能戰勝一切魔術家,她又何曾甘心在包袱和指縫之間活著呢!

王德漸漸復了元氣,家庭間倒也相安無事,他到前門外把行李取回來,又到報館去看藍先生,藍先生依然不見他;於是他死心踏地的幫助父親作地畝中的工作,不敢再冒險去進城找事。再說,現在他不是要為自己活著了,是要對妻子負責了,還敢冒昧著幹嗎?而浪子回頭,青年必須經過一回野跑,好象獸之走壙。然後收心斂性的作父母的奴隸,正是王老夫婦所盼望的!

對於李靜,他沒有忘她,然而不敢去見她,也不敢想她;他已有了女人,他應當對他已有的女人負責!他軟弱?難道陳姑娘不可憐?因為她的可憐而犧牲了真的愛情?無法!誰叫你事前無勇,事後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靜呢?聽說王德結了婚,只有聽著!她只有一天消瘦一天,這是她所能作到的,別的?……

「姑娘,你自己的事還要留心啊!你知道婦女一過了年青的時候,可就……」龍樹古對龍鳳說。

「我明白!父親!不過,我立志等著李應!」龍鳳很堅決的說。

「可是他到那裡去?是生是死?全不得而知!就是他沒死,為什麼他一封信也不給你寫,這是他愛你的表示嗎?」「給我寫信不寫,愛我不愛,是他的事;我反正不能負他,我等著他!」

「那麼你不上奉天去?」龍軍官有些著急的樣子。「我在這裡等著他!」

「那就不對了,姑娘!奉天的工作是上帝的旨意!上帝選擇咱們父女到奉天去,難道我們不服從他嗎?」龍鳳眼含著淚,沒有回答。

「再說,」龍軍官接著說:「上奉天並與等李應不衝突,你可以在奉天等他呀!我們的事是私的,上帝的事是公的,我們不能只顧自己而誤了上帝的事業!」

「上帝的事業與人們的愛情有同樣的重要!我知道李應什麼時候回來,他回來而我走了,我們何年再能見面?父親,你上奉天,我依舊在這裡,難道你不放心?」

「我是不放心!自從你母親死後,我寸刻離不開你!我要不為你,何苦受這些罪?」

他們父女全低著頭落淚,待了半天,龍鳳問:「要是我出嫁了,還能和父親一處住嗎?」

「那是另一回事,出嫁以前我不能離開你!姑娘別傲性,你再聽一回父親的話,那怕只此一回呢?」

怎樣新的人也不會把舊勢力剷除凈盡,主張「非孝」的家庭革命者可以向父母宣戰,然而他受不起父母的央告,軟化;況且父母子女之間的愛情,有時候是不能以理智判斷分析呢?龍鳳無法!她明白什麼是「愛」,可是她還脫不凈那幾千年傳下來的「愛」的束縛——「愛」是子女對父母的孝敬!

龍樹古受華北救世軍總部的委派,到奉天立支部宣揚福音,所以他們父女有這一場的小衝突。龍樹古已與孫八說妥還債的辦法,而到奉天去的原因的一個,聽說是到奉天可以多掙幾塊錢。

龍鳳的苦處已非她一顆珍珠似的心所能容了!她懷疑了她的父親,到底他的一切設施,是不是為她?她把李應丟失了,設若李應沒有走,她的父親是否真意的把她給李應呢?她向來對於父親非常親愛,今日忽然改變?她真的愛李應,將來她的父親要是迫她嫁別人呢?……她看不清楚,想也想不明白,她懷疑她的父親,可是她還不敢不服從他。……教會中開歡送會,歡送龍家父女。禱告,唱詩循序作過,一位華北總會派來的軍官致詞,大意是:「信著上帝的支配,救世軍布滿全球;憑著我們的信力,驅逐一切魔鬼!去了私念,戴上上帝的衣帽;舍了生命,背起耶穌的苦架。犧牲了身體,尋求天國的樂趣!……這是龍家父女的責任……阿門!」

龍家父女一一和會中人握了手,致了謝,慢慢的走出教會。

趙四右手拿著一束玫瑰花,左手提著一小匣點心。雙手齊舉迎上龍家父女去。把花遞給龍鳳,把點心遞給龍軍官。然後對她說:

「這幾朵花是吉祥如意!」

對他說:

「這幾塊點心吃了解餓!」

說完,一語不發的垂手而立看著他們父女。

他們明白趙四的意思,笑著接了東西,向趙四道謝。「你們幾時走?」趙四問。

「還有一半天的工夫。」龍軍官回答。

「有用我的地方沒有?」趙四又問。

「有!」龍鳳沒等她父親張口,搶著說。「四哥,你去給我買一點茶葉去!我今天五點鐘回家,你要買來,那個時候給我送去頂好!」

「就那麼辦!」趙四接了龍鳳的錢去出城買茶葉。…………

「你父親呢?」趙四問龍鳳。

「出門了,這是我叫你這個時候來的原因。四哥!我父親對我的態度到底怎麼樣,你明白不明白?」龍鳳十二分懇切的問。

「我不明白,」趙四說:「可我也不敢錯想了人!以前的事錯都在你們!」

「誰?」

「你與李應,李靜與王德!」

「怎麼?」

「不敢跑!不敢跑!現在,把跑的機會也沒有了!」「四哥!」龍鳳嘆了一口氣,「往事不用再說。我問你,李應是生是死?」

「他要是跑了,他就是活了;我沒得著他的消息,可是我敢這麼下斷語!」

「萬一他要回來,你可千萬告訴他,我還等著他呀!」「我不上心,我是狗!」趙四當著婦女不敢起極野的誓!

「四哥!我謝謝你!以後的消息是全憑你作樞紐了!」「沒錯,姑娘!」

「好!這是我的通信處,他回來,或是有消息,千萬告訴我!」

「可我不會寫字呢?」

「姓趙的趙你會寫罷?」

「對付著!」

「一張白紙上寫著一趙字,再求別人寫個信封,我就明白是他回來了!四哥,辦的到辦不到?」

婦人要是著急,出的主意有時候輕微的可笑,可是她們的赤子之心比男人多一點!

「辦的到!好!姑娘,一路平安!」

趙四沒有什麼哲學思想,他對於生、死、生命……等問題沒有什麼深刻的見解。他也不似詩人常說「生命是何等酸苦的一篇功課呢!死罷!」他只知道:到生的時就生,到死的時候就死!在生死中間的那條路上,只好勇敢的走!可是,到底什麼時死呢?據他想:典當鋪里沒有抵押品,餅鋪里不欠錢,穿著新大褂,而且袋中有自由花的兩角錢,那就是死的時候!

趙四的理想有一部分的真理:人們當在愁波患海之中,縱身心微弱,也還扎掙著往前干,好象愁患的鏈鎖箍住那條迎風欲倒的身體,欲死而不得。這樣的一個人,一旦心縫中覺得一陣舒服,那團苦氣再擰結不住;於是身上一發輕,心中一發暖,眼前一發亮,死了!

李老人便是這麼一個在患難中浮泛的人,他久病的身體好似被憂患捆住,膠住,他甘心一死,而那條酷虐的鐵鏈越箍越緊,他只能用他的骨瘦如柴的身軀負著那一片海水似的愁悶。現在,他把老張的債清了,他的侄女又在他的左右了,他的侄子跑了,跑了是正合他的意,於是他心裡沒有可想的了,那層愁苦的膠漆失了緊縛之力!他自己知道,於就寢之前,自己照了照鏡子,摸了摸眉間的皺紋,覺得舒展開了。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蓋好了被子,長眠去了!…………

他死了!死去一天,兩天,三天,……世界上沒有事似的:風吹著,雨落著,花開著,鳥唱著……誰理會世上少了一個人!

她,李靜,閉眼看見他,睜眼看見他,他還是她自幼相從的叔父,然而他可摸到的身體已埋在沙土之中了!風,雨,花,鳥,還依然奏著世界的大麴,誰知道,誰理會世界上少了一個人,世界上有個可憐的她!

王德在靈前哭了李老人一場,然而沒有和她說話!她又看見了他一次,他已經是別個女人的他了!

趙姑母只在李老人死的第二日哭了她兄弟一陣,把李老人所賣的五彩瓶的錢,除李應花去的,還有二十多元,交給李靜,一句話沒多說的走了!她不能理李靜,李靜是個沒廉恥的女孩子,臨嫁逃走的!

藍小山寫來一對輓聯,穿著一身重孝,前來弔唁。然後對她供獻他的愛情,這是他的機會,她沒有理他!孫守備幫助她料理喪事,安慰著她:「姑娘!我就當你的叔父,你將來的事有我負責,只不要哭壞你的身體!……」王德是別人的了!

李應不知到那裡去!

姑母家回不去,也不肯去!

藍小山的愛情不能接受!

孫守備的恩惠無可為報,而他的護持也不能受,他的思想和她的相隔太遠!

別人,沒有知道她的,更沒有明白她的!

…………

她找她叔父去了!

花謝花開,花叢中彼此不知道誰開誰謝!風,雨,花,鳥,還鼓動著世界的燦爛之夢,誰知道又少了一朵鮮美的花!她死了!

…………

這段故事的時期,大概在中華民國八九年到十一二年之間。到現在我寫這個故事,一切的局面已經不是前幾年的故態;如步軍統領衙門幾年前還是個很有勢力的,現在已經是歷史上的材料了!我們書中的人物,死的沒法再生,而生的在這幾年內,又變化萬端了。

我們第一位英雄老張,因他盟兄李五作了師長,一個電報送到北京政府保薦老張作南方某省的教育廳長。老張與教育廳長兩名詞發生關係以後,自有新聞紙與政府公文作將來為老張寫傳記的材料,不用我們分心。我所應當在這裡附帶說一兩句的是:老張作廳長之後娶了兩個妾,一共還沒用了五百塊錢。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聽說李應跑到天津,現在已經成立了一些事業。他由趙四處得到龍鳳的通信處,給她寫過幾封信,而一封回信也沒接到。據傳說龍鳳嫁了一個富人,她的父親已辭去教會的事不作,而與女兒女婿一處住。李應當怎樣的難受?……孫八經孫守備的監視,不敢再萌娶妾的心。大概俟孫老者死後再說。可是現在孫老者還十分健壯。龍樹古把欠孫八的錢還清,孫八把一千多元都交給了李山東,擴充他的買賣。……

南飛生因作事有手腕,已經作了縣知事,聽說也頗賺錢呢!

王德父親死了,他當了家,而且作了父親,陳姑娘供獻給他一個肥胖的大男孩!……藍小山換了一副玳瑁邊的赭色眼鏡,因為藍眼鏡好象不吉祥似的。別的事,與其說我們不知道,還不如說我們不明白藍小山的玄妙,較為妥當。

趙四還是拉車掙飯吃,有一次真買了一對小白老鼠給小三,小四送去那對小白老鼠也不如趙四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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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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