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一年的六月初,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帶來的恐慌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張士心就像九年前的七月一樣,平靜地走進了考場。那一年考試的時候他口袋裡裝著一隻彈弓,考試結束后他打了幾隻麻雀給母親治病;現在,他口袋裡是一隻小小的塑料杯子,進入考場的時候守候在那裡的人要用這隻小杯子來檢測他們的體溫,發燒的學生被送往醫院隔離檢查,無情地剝奪了參加考試的權利。
進入考場的時候他正在發燒。幾天前開始他就一直在發燒,但是他沒敢說出來,甚至連母親都沒有說。他相信自己僅僅是感冒,他也不能因為這次發燒而失去整整盼望了七八年的這一個機會。
他很早就來到了設在母校的考點,找到了王淑梅老師,在老師的帶領下提前進入了考場,很順利地完成了頭一天的考試。
到了第二天,他的燒依然沒有退下去,而且反而加重了,腦袋裡昏沉沉的,目紅耳赤。他有點兒擔心自己成為這座城市裡第一個感染上非典的不幸者,那樣的話他進入考場就意味著將對那些同樣懷著希望參加考試的孩子們造成巨大的影響和傷害。如果不是這成開始已經經過了曠日持久的等待,他一定會放棄考試。但他不能,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這一次他一生都不會再有的機會。
持續的高燒讓他心驚膽戰。經歷了太多的磨難,他很害怕料想不到的事情會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吃了兩顆退燒藥,休息了一會兒就出門了。到了考點的時候,他伸手摸摸額頭,發現燒已經差不多退了,他坦然地從測體溫的桌子前面走過,進入了考場。
答了一會兒,窗外傳來了救護車的呼嘯聲,學生都緊張地抬頭向窗外張望。戴著口罩的監考老師也走到窗邊望望,然後回過頭來大聲地喊道:「你們都瞧些什麼?還不趕緊做題?有發燒的學生被接走了。」
考試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士心已經答完了一多半的題目。這個時候發燒又開始了,而且來得很兇猛,燒得他迷迷糊糊連眼睛都睜不開。他覺得自己的臉滾燙,嘴唇和雙手都在微微發抖。
他用力地握著筆在試卷上寫著,不敢抬頭看老師,他很害怕虎視眈眈的監考老師發覺他在發燒,那樣的話他一定會被清出考場坐著呼嘯而來的救護車進入隔離室。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聽到監考老師在桌子上「篤篤」地敲,他忽然清醒過來,抱歉地沖老師笑笑,繼續開始做題。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變得迷離,意識也漸漸地模糊起來。
「我不會是患上非典了吧?」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迷迷糊糊眼睛睜不開了,不知不覺中趴在桌上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監考老師在上面大聲地喊:「還有十分鐘。請大家認真檢查試卷!然後就準備交卷!」他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睡著很久了,考試馬上就要結束了,他手裡的考試卷還有整整兩頁沒有答!
「我們大家去青海湖玩,老大你也去吧。」小胖子王有昌笑咪咪地說,「累了整整十二年,總算可以休息一陣子了。」
「我很快要回北京去,你們好好玩。到了大學可要好好學習,珍惜四年的時間。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輩子中最後的校園時光,一定別浪費了。將來回過頭來看看,你一定會覺得讀書的日子是最幸福的日子。」士心說。
「我知道。謝謝你啊,大哥。半年時間裡,你不光是教我們做了很多考試題,還教會了我們很多終身受益的東西。大家都很尊敬你,希望你能過得順利平安。你那麼早就回去幹什麼?過些日子還要填志願呢。是不是有個相好的在北京等你回去啊?」
士心笑笑,沒有說話。
考試結束之後,他最惦記的事情就是立刻回到北京去。居里大學開學還有至少兩個多月時間,他可以找一份工作來籌集一下自己的學費。如果可能,他絕對不會動用李然攢下來的錢來上學,他習慣了一切依靠自己來完成。
「我去工作,籌集學費啊。填志願的時候你們幫我填,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們。」
士心沒有按照計劃在考試結束之後立刻趕回北京。
考完之後他一直有些忐忑不安,最後一門考試中他出現了意外,最後關頭緊趕慢趕也沒能把全部的題目做完,他不知道這一個意外是否會最終影響自己的成績。他去探望王淑梅老師,順便跟老師道別。
王老師顯得比士心自己有信心得多,笑呵呵地給士心倒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跟士心慢慢地說起了許多往事,師生都無限感慨。
「放心吧,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的,而且肯定是重點大學。」王老師說,「當年十二比一的比例你都能考上,現在咱們學校幾乎百分之百的升學率,你還擔心什麼?」
「您知道,我一定得考上北京的大學才能順利讀完大學……」
王老師點點頭:「無論怎麼樣,我都相信你能考上北京的重點大學。你也必須考到北京去,才能完成學業。老師相信你一定會是一個優秀的學生,一定可以讓我在將來想起你的時候覺得驕傲和自豪。」
士心感激地望著老師,老師也正望著他。這麼多年來,支撐和鼓勵他走過許多艱難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那股子倔強勁兒,還有來自老師的鼓勵。在他的心裡,最了解他也最信任他的長輩不是爹娘,而是讓他尊敬的王老師。無論是在求學的那兩年裡還是在未來的漂泊中,他都從來沒有忘記老師曾經教給他的兩句話:多改變自己,少埋怨環境;只要肯走,腿比路長。他從心底里感激老師,尊敬老師。在他三十年的人生歲月里,老師產生的影響是深遠而巨大的。當年在鄉下的民辦老師馬青給了他最初的人生啟蒙,讓他知道一個老師應該得到人們的尊重,他在那個樸實的農民身上看到了老師的高尚;王老師教會了他堅強地面對生活,在最艱難的日子裡給了他勇氣和關懷,更重要的是給了他理解和信任。那些艱苦的日子裡,再沒有什麼比理解與信任更加能夠給他活下去的勇氣。當然,也是同樣身為人師的錢強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恨錢強,到現在還活著並且參加了高考,這對她來說已經是無限幸福的事情。希望激蕩在他的胸腔里,他還沒有學會記恨別人。
「我相信你能走好未來的路。」告別的時候,老師慈祥地望著士心說。士心深深地給老師鞠了一個躬,淚水涔涔而下。
士心焦灼地等待著成績公布。為了等待考試結束三周之後公布的成績,他沒有立刻回北京工作,除了幫母親出去掃掃街道之外,他一直在家裡看書。很多年沒有學習,重新回到學校之後它雖然能趕得上同學,但英語成績遠遠不如八九年之前了,所以他要在進入大學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好好學學英語。進入學校之後,除了學習之外,他依然需要在外面工作來完成學業和養活父母,這跟九年之前沒有分別;唯一不同的是他現在長大了,成熟了,也具備了在外工作的能力,可以不必用以前那種幾乎玩命的方式來謀得生存。
「睡吧,這麼晚了,也不爭一時。明兒早起不就知道了成績么?這麼大晚上的一遍一遍地打電話查詢,那得浪費多少錢哩?」母親在隔壁屋子睡著,聽見士心在客廳不斷撥打電話的聲音,忍不住說了幾句。
士心沒有作答,站在電話邊上默默地守候著。他已經打了很多次聲訊電話查詢成績了,但是一直查不到他的成績。小胖子王有昌頭一天已經知道了成績,考上了一般本科。這個時候也不停地打電話詢問士心的成績。
接近半夜的時候,士心有些困頓,想休息了。他有些不甘心,再一次撥通了電話。
聽到電話里的聲音,他的嘴唇開始微微發抖,接著整個身子也都抖動起來。他忽然掛掉電話,在客廳里蹦了起來,像一個孩子一樣歡呼了一聲。他聽見電話里報出了自己的成績:語文127分,英語99分……
他喊了兩聲,立刻平靜下來,怔怔地站在客廳里,淚水順著臉龐自由地落下,掉在胸前的衣服上。他忽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痛哭起來。
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以為兒子沒考上大學,慌慌張張地跑出來,站在士心身邊沒敢說話。看了半天,母親才小心地說:「士心,沒考上就沒考上,娘不說你。你好好兒睡覺,不上學就不上學,咱現在的日子不也慢慢好起來了么?」
士心猛地撲過去,撲通一聲跪在母親跟前,抱著母親的雙腿大聲地哭了出來。母親驚愕地望著兒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士心緊緊地抱著母親的雙腿跪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著。這麼多年了,這是他唯一一次無拘無束地讓自己縱情流淚。
「我考上了。娘,我考上了!」他大聲地喊,驚得慌慌張張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兒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娘啊,我考上了啊!我盼望了七年。整整七年啊,娘!我考上了重點大學!」士心把頭深深埋進母親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母親也哭了,緊緊地抱住了懷裡的兒子,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她在這一刻也似乎明白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對兒子的失學耿耿於懷可能是一個錯誤。眼前的兒子淚流滿面,隨著眼淚迸發出來的激動告訴母親,一直以來兒子沒有說謊,也許當年離開學校真的不像老師說的那樣。但是母親什麼也沒有問,因為如果現在她能得到答案的話,她早就應該得到了。
父親從隔壁走進來,默默地把兒子從地上扶起來,拍著兒子的肩膀,說:「考上了好,考上了就好。爹為你高興,爹知道我娃娃一定能行的。我的娃娃從來都沒有讓爹失望過。趕緊去睡覺,別凍著了。」
這是士心一輩子的記憶中父親唯一一次說出來的聽起來溫暖的話。父親所有的愛都在他的沉默中,都在他的目光中。只有這一次,父親竟然說了出來。士心轉過頭,緊緊抱住了父親。
父親輕輕拍著兒子的腦袋,用粗糙的大手撫幹了兒子臉上的淚水。
「不哭。我娃一直都沒哭過,現在也不哭。」父親說。
王淑梅老師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學生。眼前的張士心已經不是八九年前那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了,黝黑的面膛帶著些風塵顏色,下巴上隱約可以看出濃密的鬍子茬,儼然是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了,只有眉宇間的倔強依舊。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成,老師從來都沒有這麼相信過一個人。天道酬勤,這不是一句空話。經歷過那麼多事情,才會知道珍惜。在這個懂得珍惜的過程中學到和感悟到的東西是你一輩子的財富。就像老師多少年來相信你一樣,我也希望你能相信老師一次:我知道你一定會是一個很有成就的人。」
士心想說什麼,但沒有開口。這個時候「謝謝」這兩個簡單的字卻很難說出來了,因為它已經被深深地埋在心底里,埋在無盡的感激中。
「老師要退休了,這輩子很驕傲的就是曾經有過一個……曾經有過那麼幾個讓我想起來就覺得溫暖的學生。」王老師說著,看了看士心。
「王老師,您這麼早就退休了么?」
「哦,退……退了。該休息啦!」王老師說著站起來,扶著沙發的邊沿走到電視櫃旁邊,拿起暖壺給士心的杯子里添了點開水。
「老師有件事拜託你,去了北京之後找時間幫老師問問大醫院的大夫,帕金森病到底是怎麼回事。」
重新回到北京,士心心裡感慨萬千。多年前黯然離開學校的時候,他生死未卜,根本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之後依然可以站在北京的土地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流。
他背著一個簡單的小包,裡面裝著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和自己借來的一筆學費,汗淋淋地走出了火車站,遠遠就看見李然傳著潔白的裙子,像花朵一樣飄到了他跟前,靜靜地立在他面前望著他,傻傻地笑著。
士心走過去,伸手想拍拍李然的腦袋,李然低頭躲過了。
「想我沒?」她問。
士心望著李然白皙的臉,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李然就輕輕靠過來,把頭埋在他懷裡,雙臂緊緊抱住了士心。
張士心怔怔地站在車站的人群里,身上暖烘烘的,心裡也暖烘烘的。沒有什麼比一份遙遠的牽挂更讓人覺得感動。他輕輕地拍著李然的腦袋,感覺到李然的淚水撲撲地落在他胸前衣服上。
「我想你。天天都想你。」李然說。
士心點點頭,想把李然從懷裡拉開,李然反而抱得更緊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家裡冷冰冰的,我睡覺都覺得害怕。你讓徹徹底底地知道什麼是孤獨,什麼是思念,也真真切切地體會了孤獨和思念,你要記著還給我。」
士心笑笑,把李然的身子從懷裡搬一搬,李然仰起頭看著他,發現他也正在看自己,忽然羞澀地笑了:「傻呵呵地看我幹啥?沒見過美女么?」
「見過不少呢,可沒見過你這麼丑的。瞧啊,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美女是這個樣子的么?」
「眼淚鼻涕怕什麼?」李然說著,把臉埋在士心的懷裡,在他的衣服上使勁蹭了半天,仰起頭來望著士心,笑呵呵地說:「都抹到你身上去了,我覺得舒服了。回家吧,回咱家去!」
說完話,李然拉起士心的手就往公交車站走。
「回家。回咱家去。」士心隨著李然走在路上,想著李然的話,心裡湧起一陣說不上來的味道。那是感動,但分明有一絲很複雜的情感夾雜其中。看著李然,他很容易就想起了秦春雨。
士心心裡一陣惆悵。他創造了一種生活,也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人生。對他來說,也許再沒有什麼困難可以阻擋腳步;但有很多事情卻不是有勇氣就可以解決的。他不知道春雨在什麼地方,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與春雨重逢。
士心沒敢耽誤,安頓好之後立刻趕到自己曾經住院的醫院,找到認識的醫生詢問了關於帕金森病的情況。雖然王老師沒有很明白地講,但士心看得出來老師眉宇間的一絲憂慮,行動也有些遲緩,他知道,他最敬重的王老師一定身體不適,而且很可能就是這種叫做帕金森的疾病。
聽了醫生的話,士心心裡涼了半截。如果醫生所說沒有誇張的成分,而王老師又確實得了帕金森病,那就意味著敬愛的王淑梅老師將會在輪椅上度過未來的人生歲月。帕金森病是一種沒有辦法徹底治癒的疾病。
士心詳細地詢問了醫生,又到網吧上網查閱了大量關於帕金森病的資料,一邊查詢一邊記錄下來帶回家裡整理。
李然靜靜地躺在床上,笑眯眯地望著坐在桌邊寫信的士心,調皮地眨著眼睛,不時做一個鬼臉。小貓十五塊卧在李然腳邊,發出呼嚕嚕的鼾聲。
「快睡吧,看著我幹啥?」士心對李然說,走過去掖了掖她的被子,「從我進門你就一直盯著我看,還沒看夠么?」
「沒。」李然忽然翻了個身,趴在被窩裡,歪著腦袋看著士心,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喜歡看你這個醜八怪,怎麼看也看不煩,看一輩子也不會煩。」
士心笑笑,拍拍李然的被,說:「夜深了,快睡吧。我要給老師寫信。」
「那你寫完了還會和我睡在一起么?」
「傻瓜孩子,你都這麼大了,還和我睡一起啊?羞不羞?」
「我羞什麼?我修的大路你走著呢,我修的房子你住著呢,我修的廁所你用著呢,你還叫我修什麼啊?」李然嘿嘿地笑著,「我偏偏就要看著你寫完信,然後鑽到你被窩裡睡覺。你寫你的,我看我的。」
「你這麼直勾勾地看著我,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全然不顧我的感受,這是很不對的。」
「偏要這麼看著。我喜歡。」李然說完把身子翻過來,躺在被窩裡,拉了拉被子,說,「快點寫,寫完了就滾進被窩來。」
士心沒再說話,走到桌邊就著燈光給老師寫信。這一封信寫得很長,除了把他搜集到的關於帕金森病資料寫清楚,士心也把自己多年來埋在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表達了對老師最真誠的感謝,也把自己最美好的祝願送給了老師,希望老師能夠健康平安。他寫了一個晚上,天色微明的時候才把給老師的信寫好,把一個大信封裝的滿滿當當。這時候李然已經耐不住困頓進入了夢鄉,鼻子里發出輕微的聲響。
士心伸伸懶腰,洗了一把臉,拿著信封就出門去了。他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把信送到老師手裡。他不知道這些資料對老師的病是否有所幫助,他目前能做的只有這些。
距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他希望在這段時間裡能有點收入,所以他需要儘可能地找到一份段時間可以操作的工作。雖然生活與以前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但是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面臨的處境卻與九年前沒有什麼分別,依舊需要自己努力掙錢來完成學業。與九年前相比所不同的是,他現在不需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操心家裡的生計上,同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時間來完成來之不易的學業。
未來的四年可能是格外緊張的。除了要跟上同學的腳步努力學習和維持自己的生活之外,他還有一件必須做好的事情,那就是把給春雨的錢攢夠。就算一輩子都還不了這份沉沉的情意,至少他也要把錢還給春雨,他需要知道春雨究竟去了哪裡,生活得是否幸福。
雖然重新走進了校園,但他的生活註定依舊不會豐富多彩。在政法大學諾大的校園裡,大概再也找不到年齡比他更大的學生,這裡的生活對於今天的士心來說,是上天格外恩賜他的,他的人生將因為再度走進大學校園而少了很多遺憾。
「你一定要努力,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對自己說,拿著信在清晨的街道上慢慢跑了起來。
寒假到來的時候,士心帶著燦爛的笑容和李然一起回到了自己家裡,他的口袋裡裝滿了錢,四個月的學習生活的間隙里,他帶著同學完成了一個英文網站漢化的工作,同時給一家門戶網站撰寫專欄文章,除了給家裡的每個月五百錢之外,他攢了足足一萬塊錢。除了應付自己的生活,他幾乎沒有花什麼錢,平常身體不適都到學校醫院去開藥,連藥費都省了。
他從一萬塊錢中間取出一小部分給小丫頭李然買了一件呢子大衣,給母親買了些蜜棗和北京的特產,給父親買了兩條中南海香煙,也給妹妹們每人買了一份禮物。他本想把剩下的錢攢起來留著還給春雨,但他知道家裡的房子還沒有買下來,很多地方需要花錢,所以他把這筆錢交給了母親。只要他健康地生活著,他就一定可以把春雨的錢攢夠。對他來說,還債和照顧家人同樣重要。
母親笑咪咪地接過了錢放進柜子里,坐回沙發上,端著茶杯喝了一口濃茶,說:「兒子就是本事,一個月給我五百塊,還能攢下這麼多錢。等過了明年,咱家裡的房子就徹底買下來啦!日子越來越好了,娘心裡歡喜得很。」
士心笑笑,沒有說話,心裡蕩漾著濃重的幸福。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體會這樣的幸福,但在他還活著每一天里,他都會為了這份幸福而努力。人活在世上,其實都是在守望一份幸福,雖然每個人經歷的日子不同,但對幸福的執著卻是亙古不變的。
「想一想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母親努力地想了想,掰著手指算一算,說,「都七年多了啊!那時候你剛剛從學校退學回來,娘的心一下子就塌了,那一年的年都沒有過好。人這一輩子啊,就是有那麼些個事情總是料想不到。今年啊,咱可以踏踏實實過年啦!」母親說完,把坐在身邊的士心拉過去,捉住士心的手,輕輕地拍著。
「娘給你做好吃的,讓你過一個幸福的年關。」
「娘,我這一輩子都很幸福。天天都幸福著。」士心說,險些落下淚來。李然坐在一邊望著士心,也險些落下淚來。她一直都不理解士心為什麼對家人隱瞞自己的病情和在外經歷的種種艱辛,但在這個時候她似乎明白了。士心隱瞞著自己的一切,就是為了讓家裡人幸福地生活,讓他自己因為守望著這份幸福而有勇氣堅定地走好每一步。
幾天之後,噼噼啪啪的鞭炮炸響,省城氤氳在幸福的氣息里,士心一家人也沐浴著幸福坐在屋子裡看電視吃年夜飯。這是十年裡最幸福的一個年關,也是士心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個年關。過了這一年,最小的妹妹就可以畢業工作了,父母多了一份依靠,他也已經重新走進了校園,度過了一個學期的時光,就算他的病永遠都不可能痊癒,他也很安心了。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如願,但他的人生已經因為心裡的深沉的愛而變得完美和沒有遺憾了。
熱鬧了一陣子,母親和妹妹都睡下了。李然坐在一邊和士心一起陪著士心的父親。父親喝了幾杯酒,溝壑縱橫的臉蛋變得紅撲撲的,靜靜地抽著煙。
「娃,往後家裡不缺錢了。你好好操心自己,爹啥也沒能給你,可爹希望你活得好,一直好好兒陪著爹和娘。」
士心點點頭,走到父親身後,輕輕捏著父親的單薄的肩膀:「爹,別說什麼都沒給我啊,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我一輩子都用得著。在我心裡,爹是最了不起的。」
父親嘿嘿地笑著,愜意地享受著兒子的拿捏帶來的舒服,吐出一個均勻的煙圈。
過了一會兒,父親站起身來,說:「你們歇了吧,我去掃街。」
士心堅持要跟父親一起出去,父親便允了。李然調皮地說自己睡不著,也跟著一起去了。
門外鞭炮聲漸漸消失,沉寂的夜空下起了大雪,縹縹緲緲的大雪覆蓋了高原小城,辛勞一秋的人們漸漸進入了夢鄉,大地一片寧靜。士心和父親一起揮動著大笤帚在雪幕里清掃積雪。
「叔叔,您掃過了之後地上馬上又下滿了雪,還不如不掃呢!」李然一邊笨拙地掃雪,一邊氣喘吁吁地說。
「不一樣啊,娃娃!很多事情做過了便是做過了,沒做過便是沒做過。」
李然沒聽明白,怔怔地望著士心的父親。士心看看李然,嘿嘿地笑了:「我爹一向高深莫測,你聽不明白的。」
「那你聽明白了么?」李然問。
「都說了我爹高深莫測了,我怎麼能聽明白?」
「大約是喝酒喝多了,我自己說的話自己都沒聽明白呢。」父親一邊掃一邊說。
李然看看士心,又看看士心的父親,忽然哈哈地笑起來,士心也笑起來。父親停住了笤帚,吁出一口氣,在雪幕里拉出一道乳白色的柱子。
「趕緊掃吧!一大早人們穿著新衣裳出門,萬一滑倒了可怎麼辦?」父親大約是受到了李然和士心的笑聲的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說,「真的是喝酒喝多了,亂了方寸了,莫名其妙地就想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