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與生

第十六章 死與生

辛意田新年放假最後一天去醫院看望謝得的父親。在沒有告訴他的情況下。謝父住的是高級病房,探病要提前預約。辛意田自稱是親屬。戴眼鏡的中年男醫生仔細端詳了她一會兒,大概看她長得不像恐怖分子,讓她登記后,還是放她進去了。

謝父的病房寬敞、乾淨,窗帘半遮半掩,空氣中充斥著醫院特有的味道,儘管桌子上堆滿了不再新鮮的水果和花束,還是難以掩蓋消毒水難聞的氣味。謝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高而瘦,骨節似乎要穿透皮膚刺出來,膚色像脫了水一樣乾枯、蠟黃,頭髮稀疏、灰白,露出的手臂上滿是針眼扎過的痕迹。藥水通過針管一滴一滴流進他的血液里,發出滴答滴答規律的聲音,清晰可聞。

辛意田無法把眼前這個人和記憶中那個不怒自威、步伐矯健的謝天華聯繫在一起。這隻不過是一個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聽到動靜,動作緩慢地睜開眼睛,見到辛意田,茫然的眼神里有一絲困惑。「啊,您醒了,您……還認識我嗎?」辛意田隔著一段距離,放低聲音客氣地問。他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幾乎讓人察覺不到。他大概想抬手,卻使不出力氣,指尖朝肚子的方向費力地動了動。

辛意田忙說:「我聽醫生說了,您才動過手術,身體很虛弱。」他微微點頭,眼睛看著床邊的方向,大概是讓她站近一點說話。辛意田搬了把摺疊椅坐在他床邊,自我介紹:「我是您兒子的……同學。」他從喉嚨里發出類似「嗯」的回應,實際上更像是吞咽口水的咕噥聲。

辛意田注意到床後面的把手,說:「您平躺著是不是不舒服?稍微坐起來一點可以嗎?」見他沒有露出反對的意思,她搖動把手,讓床的上半部分抬起到一個合適的高度,然後對他笑了笑,盡量讓笑容看起來親切、溫暖。

她跟他閑聊,「我以前在學校的家長會上見過您,不過您肯定不記得我了。那時候我還很小。」

她想起謝厚跟他父親並肩站在教室里的那一幕。「後來在您家又見過您一次,那是我上大學的時候。您還問過我學習累不累呢。我這麼冒昧地來看您,沒有打擾您休息吧?」

謝天華眨了眨眼睛,嘴角動了動,想對她表示善意卻沒有成功。辛意田鬆了口氣,露出感激的笑容,「您不介意就好。」她光坐著有點手足無措,想了想說:「您的嘴唇有點干,要不要喝點水?」見他點頭,她從桌上水壺裡倒了大半杯蒸餾過的純凈水,一勺一勺慢慢餵給他喝。他吞咽得很困難,喝了十來勺,搖頭表示不要了。

她無事可干,雙手放在身前絞來絞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費力地吐出一個詞:「名字……」辛意田拍了拍頭,懊惱地說:「哎呀,該死!剛才忘了說,我叫辛意田。辛苦的辛,意思的意,四個口的田,名字還不錯吧?」她頗為自得地笑起來。

謝天華原本渙散無神的目光突然盯著她看,似是受不了這樣耗費心神的集中注意力,很快眼皮又垂了下來。他喉嚨動了動,辛意田沒聽清,把耳朵貼在他嘴邊,隱約聽到了「阿得」兩個字。

她臉慢慢紅了。原來他已經猜到了,儘管和事實真相有部分出入。這個被病痛折磨的幾不成人形的老人依然頭腦清楚、心思敏銳,從中可以看出全盛時期的他是何等的厲害。

他又費力地說了「照顧」這個詞。辛意田看著他柔聲說:「您是要我好好照顧謝得是不是?」她沒有立刻做出承諾,而是轉頭望著窗外。冬日灰色、寂寥的天空映入她的眼帘,一連串的畫面突然在腦海里閃過。那個如水的少年以及少年的弟弟,先後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她轉過頭來溫柔一笑,「您放心。一直以來,我愛他就跟愛我自己一樣。」然後站起來,輕聲說:「探視時間到了,我該走了,有機會再來看您。」

辛意田沒有等到機會再去看他。

她接到謝得電話的那天晚上,本來興緻勃勃要熬紅豆薏米粥喝,得知他父親去世的消息,熬粥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

「意料之中的事。壽材、墓地早就準備好了,喪事按我父親的意思辦,一切從簡。」謝得不疾不徐地說,聲音聽起來很平靜。「說實話,這兩年他差不多每隔段時間就要動一次手術,像這樣活受罪,倒不如去了痛快。所以,你不用來看我。」

辛意田默默聽著。

「生老病死,沒有人躲得過,而悲哀正在這裡。每次手術後去看他,我都會想,要是我也意外身亡,該怎麼辦?畢竟意外無處不在,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碰上。然後就會考慮遺囑的事情。考慮到最後,無非就是財產分配的問題。至於我死了,別人是高興還是難過已經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了。」他沒有告訴辛意田,她的名字一直出現在他遺囑的特別條款里。

「可是,沒有什麼意外,我一直活的好好的。生活告訴我,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既然活著,就要做眼下該做的事。打電話通知親友,設置靈堂,趕製壽衣,招待來賓,聯繫殯儀館,晚上還要守靈,事情多的我根本來不及想到底發生了什麼。從剛才起,電話一直就沒停過……」那天晚上他一反平常沉默寡言、簡潔利落的性格,說了很多的話,從怎麼安排喪事一直說到他母親,然後是哥哥,「哥哥走了,爸爸也走了,我媽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住院了。」

辛意田很擔心他,「你還好嗎?」

「沒什麼不好的。反正只要熬一熬,總會過去的。又不是第一次。」

聽著他如此淡然地說出這樣的話,辛意田鼻頭猛地一酸,「死生大事,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你要想開點。」

她快速盤算了一下,春節放一個星期的假,公司在五個星期前就開始每星期多加一天的班,因此多放一周,加上她還有五天的年假,全部請了的話,一共是二十一天,明天大概走不了,想了想說:「我後天回上臨。你父親的葬禮我不方便參加,但是我們至少在同一個城市,只要你想見就可以見到。如果你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見我,又或者忙的抽不開身,也沒關係,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一直在那裡,你不是一個人。」她用這種方式對謝得表示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

謝父的喪事里裡外外由謝得一個人張羅。所幸早有準備,不至於手忙腳亂。停靈,火化,入葬,送客,忙完這些事,已經是年底了。捧著父親的遺照回家,看著空蕩蕩、冷清清的房子,他突然意識到偌大的謝宅從今以後只剩他跟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遂當機立斷把母親從醫院接回來,買了去南中國的機票。優美的風景、舒適的氣候、熱帶的美食有利於母親身心的康復,而他,希望借著這趟旅行可以從持續多日的低迷狀態中解脫出來。

謝得去旅行的這段時間,辛意田是在醫院裡度過的。何真要生了,在謝得的關照下,住的是兩人一間的產房。何媽媽來看過她一次,因為家裡有事脫不開身,當天就回去了。陸少峰父母離異,他跟著父親,母子關係很淡薄。父親後來又組織了新家庭,生了一對龍鳳胎。陸少峰結婚的時候他想出錢給兒子付房子的首付,妻子為此大吵大鬧,他只好算了。因此陸家兒媳生孩子這麼大的一件事,陸家居然沒有人關心。陸少峰一邊要工作一邊要照顧即將臨盆的妻子,忙的焦頭爛額。何真孤伶伶一個人躺在醫院裡待產,看的辛意田於心不忍,她跟陸少峰兩人輪流陪護。她白天,陸少峰晚上。

何真難產,最後選擇了剖腹,母女平安。陸少峰跟母親打電話說生了一個女兒。陸母很冷淡地說:「女兒也不錯,下次再生個兒子,湊成一個『好』字。」她象徵性地來醫院看過一回兒媳,此後再也沒有露面。

辛媽媽聽說何真生孩子,特地熬了雞湯讓辛意田帶去醫院。何真坐在床上喝著雞湯,眼淚一滴滴往下掉。

辛意田小心翼翼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安慰她說:「哭什麼,你看妞妞多可愛,不吵不鬧,乖乖睡覺。」

何真指著隔壁的空床說:「你看人家生孩子什麼待遇!老公,爸爸,媽媽,公公,婆婆,親戚,同學,朋友,月嫂,保姆,一屋子的人,珍寶似的護在手心裡。剛才出院的情況你也看見了,人多的擠的走廊上都站不下。那陣仗,跟歡迎凱旋而歸的英雄一樣。你再瞅瞅我們母女,連個慰問的人都沒有。」

「不要傷心,隔壁床的昨天還在那裡抱怨,說左一堆的人,右一堆的人,吵得她耳根子不得清凈。她還羨慕你呢。我把妞妞抱到護士那裡去。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覺,別東想西想的,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坐月子不能哭,會留下後遺症的。」從產房出來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懷裡沉睡的嬰兒。

這是一個全新的生命,所有人都是從這麼一個小不點開始各式各樣的人生旅程。想到這裡,她頓時驚嘆不已。她想起上次探望謝父時的情景以及他的去世,突然發現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醫院既是一個人開始的地方,也是結束的地方。有人死,有人生,如此這般周而復始。生命就像一場無窮無盡的接力賽,有人離開,馬上有人補充進來,將人類這個物種永遠地繁衍下去。

對比謝父的死和妞妞的生,辛意田產生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暫時超脫了眼前的人和物,對生命本身這件事突然充滿了敬意。她屈指輕輕颳了刮妞妞的鼻子,微笑說:「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上。」

護士走過來,動作熟練地把妞妞抱走了。

謝得旅行回來,正月快過去一半。辛意田乍然下見到他,差點沒認出來,抿嘴笑道:「Hey,你好,黑馬王子,請問我可以在你對面坐下嗎?」

對於她的調侃,謝得站起來,眼睛都沒抬一下,自顧自幫她拉開椅子,問她想吃什麼。辛意田湊過去,大庭廣眾之下扯他衣服的領子。他突然臉紅了,死死按住她的手,問她想幹什麼。辛意田反應過來他誤會了,樂不可支,「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全身都晒黑了呢,還是只有臉晒黑了。」

他低聲哼道:「急什麼,晚上有你好看的。」

「呸,流氓。」辛意田笑罵道,又問他:「旅行怎麼樣?都到過哪些地方,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有沒有艷遇,都說來聽聽。」

他懶洋洋地說:「一點都不好玩,我媽倒是很高興,身體好了不少,可以回家住了。」

「旅行總歸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怎麼會一點都不好玩?」

「有什麼好玩的,成天陪著我媽,不是買東西就是燒香拜佛。我都快成唐僧了,見廟就進,見佛就拜。」

辛意田仔細觀察他的神情,有些擔心,卻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怎麼一點都提不起精神?活脫脫一個憂鬱美少年。是你欠別人錢呢還是別人欠你錢?」

謝得的樣子顯得很疲憊,他揉了揉眉心,手撐在額頭上,低聲說:「近來我常常做夢,睡得不好。」

「哦?都做什麼樣的夢?」

「夢到小時候,跟電影回放一樣。一個片段跳到另一個片段,零零碎碎的,爸爸,媽媽,哥哥,還有我……」

辛意田聽到他提及謝厚,心裡觸動了一下,柔聲說:「你太想他們了。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要太——」

謝得打斷她,「我不認為他們不在了,他們只是去了別的地方,一個高於我們所存在的世界的天國。」

辛意田有點愣住了,過了會兒說:「你這樣想也未嘗不可。」她思索了一番,又說:「假如事實真如你所想,我們所存在的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從身體到靈魂的過度場所,終歸是要離開的,那麼活著本身是一件多麼令人沮喪的事情!它只不過是一場夢,根本不是真實的,而我們還在其間自得其樂。」

「所以,人生如煙火,璀璨只是一瞬,幻滅才是永恆。」

辛意田無奈地叫嚷起來:「你這個悲觀論的擁躉者,我不要跟你討論這些形而上的東西。反正我只知道,只要我還活著,就超越了死亡,還有既然活著,不如好好活著,享受自己目前的生活比什麼都重要。所以我要享受美食了,你到底是吃呢還是不吃?」

謝得被她如此搶白,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拿起筷子。辛意田夾了一些菜放到他碗里,用家長的口吻說:「全部吃完,不許剩。」他抬頭看她,一臉嚴肅地說:「我不喜歡你跟我說話的語氣。我是你男朋友,不是小孩子。」

辛意田見他如此認真地提出抗議,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臉,笑道:「你這個樣子,不是小孩子是什麼?」他突然站起來,雙手穿過餐桌捧住她的頭,舌頭伸進她嘴裡吻她。辛意田驚嚇不已,怕打翻餐具,雙手半抬,上半身不由自主前傾以配合他的突然襲擊,整個人當場僵在那裡不得動彈。等她發現雙手其實可以自由移動時,立馬推開他,看了看周圍,不知道服務生是不是避開了,反正一個人都沒有,半嗔半怒道:「你幹什麼,人家都流血了。」說著摸了摸被他咬破皮的唇角,嘴裡一股淡淡的甜腥味。

此後的時間裡她沒有怎麼理他,吃完飯表示要回沈家。謝得沒有強留,開車送她回去。她有點鬱悶,下車前賭氣似的說:「後天我要回北京。」

謝得「哦」了一聲,沒有其它的表示。她暗暗罵了句「傻瓜」,也不跟他道別,打開車門走了。

第二天她去看坐月子的何真,看著躺在她懷裡睡覺的妞妞說:「哇哦,小孩子長得真快,這才幾天,已經變了一個樣兒,白白胖胖的,胎髮又濃又密,長大了肯定是個大美女。你自己能給她穿衣服、洗澡嗎?」

何真搖頭,「目前還不敢,都是我媽幫她穿。」

何媽媽過完年就來了,何家老幼青三代擠在一間不到二十平的教師宿舍里。何媽媽見女兒如此委屈,不得不站出來跟親家公商量為他們買房的事,說他們有了孩子,不比從前可以將就著住,兩家大人每人出一半,替他們把房子首付付了。陸少峰的父親沒有跟妻子說,偷偷拿了十萬塊錢出來,說是給孫女的紅包。此後陸少峰逢年過節每次回父親家,都少不了繼母在耳邊訴苦,賺錢如何艱難,物價貴的離譜,一對兒女開銷大的驚人等等,弄得他後來都不敢去了。

何真嘆氣說:「其實我爸媽哪裡有錢,守著幾畝地種幾棵果樹,一年忙到頭,也賺不了幾萬塊,碰上年景不好,還要賠錢。我每個月寄回去的錢,他們都給我存起來,連本帶利還給我。」

辛意田嘆氣,「可憐天下父母心。你這樣急著買房,還不是為了妞妞?自己連一件好點兒的衣服都捨不得買。」

何真把妞妞身上蓋的小被子拉攏,「生了孩子才明白,養兒方知父母恩。第一眼看到妞妞,那種感情從來沒有過,是從心底最深處最深處流露出來的。當時就覺得,為了她,真的是什麼都願意去做,什麼都可以放棄,包括生命啊自由啊尊嚴啊所謂的這些東西。」

辛意田想起不知誰說過的一句話:女人是脆弱的,而母親是偉大的。

「謝得回來了?產房的事還沒謝他呢。我們走投無路,人家一個電話就搞定了,還是讓董哥打的。有時候真的覺得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階級之差。」

何真的話把辛意田從走神中拉了回來,「哦,沒事,不用謝,反正他也沒放在心上。你要謝不如謝我。他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還是少理他為妙。」

「他父親走了快一個月了吧?哀傷過度可不太好,要有節制,不然對身體和心理都是一種極大的損傷。」

辛意田沉吟著說:「他的性格比較不容易走出來。不像正常人,碰上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這些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可以慢慢地消化,清除,淡忘。他不一樣,表面上看起來沒事,實際上根本沒有清理乾淨,殘餘的部分留在那裡,時間越長積得越多,等到承受不住——,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那豈不是很危險?跟定時炸彈一樣。」何真吐了吐舌頭,過了會兒又說:「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轉移注意力,不要成天想著那些不愉快的事嘛,不然活著多累啊。」

辛意田搖頭說:「哎,別提了。明天不情人節嘛,我昨天故意說後天要回北京,特別提醒他是後天,2月14號。他居然說好,氣得我差點摔門。」

何真笑道:「哎喲,留學法國的人就是不一樣,作風這麼浪漫,情人節看的比春節還重。」

辛意田做了個鬼臉,「我一個月前就在想,情人節要送什麼禮物給他,為此絞盡腦汁,結果他完全不當一回事。所以我決定小小的刺激他一下,省的他有事沒事成天胡思亂想,」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不過要你配合哦。」她說的一臉神秘,引的何真忍不住問她要怎麼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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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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