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混堂

談混堂

黃公度著《日本雜事詩》卷二有一首云:

「蘭湯暖霧郁迷離,背面羅衫乍解時,一水盈盈曾不隔,未消金餅亦偷窺。」原注云:

「喜潔,浴池最多。男女亦許同浴,近有禁令,然積習難除,相去僅咫尺,司空見慣,渾無慚色。」《日本國志》中《禮俗志》四卷贍詳可喜,未記浴池,只有溫泉一條。據久松祜之著《近世事物考》云:

「天正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夏在今錢瓶橋尚有商家時,有人設浴堂,納永樂錢一文許人浴,是為江戶湯屋之始。其後至寬永時,自鎌倉河岸以至各處均有開設,稱風呂屋。又有湯女者,為客去垢洗髮,后乃漸成為妓女,慶安時有禁令,此事遂罷,」因為一文錢一浴,日本至今稱為錢湯,湯者熟水沸水義:與孟子冬日則飲湯意相合。江戶(今東京)開設浴堂在豐臣秀吉之世,於今才三百餘年,湯屋乃遍全國,幾乎每條街有一所,可與中國東南之茶館競爽矣。文化六年(一八0九)式亭三馬若滑稽本《浮肚風呂初編》二卷,寫浴客談笑吭爭情形,能得神似,至今傳誦,二三編各二卷,寫女客事,四編三卷,此與初編皆寫男子者也。蓋此時入浴已成為民間日常生活之一部分,亦差不多是平民的一種娛樂,而浴堂即是大家的俱樂部,若篦頭鋪乃尚在其次耳。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寺門靜軒著《江戶繁昌記》二篇有混堂一則,原用漢文所書,有數處描寫浴客,雖不及三馬俗語對話之妙,亦多諧趣,且可省移譯,抄錄於下:

「外面浴客,位置佔地,各自磨垢。一人擁大桶,令爨奴巾背。一人挾兩兒,慰撫剃頭,弟手弄陶龜與小桶,兄則已剃在側,板面布中,舒捲自娛。就水舟漱,因脫窺板隙,蓋更代藩士,踞隅前盆,洗耀犢鼻,可知曠大,男面女樣,用糠精滌,人面鴉浴,一洗徑去。(省略十六字。)醉客噓氣,熱柿送香,漁商帶膻,乾魚曝臭。一環臂墨,若有所掩,滿身花綉,似故示人。一撥振衣,不欲受汶汶也,赤裸左側,惡能說乎。浮石摩睡,兩石敲毛,披衣剪爪,干身拾虱。」又云:

「水潑桶飛,山壑將頹。方此時也,湯滑如油,沸垢煎膩,衣帶狼藉,腳莫容投,蓋知虱與虱相食。女湯亦翻江海,乳母與愚婆蝶蝶談,大娘與小婦耿耿話。飽罵鄰家宮貴,細辯伍閻長矩。訕吾新婦,訴我舊主,金龍山觀音,妙法寺高祖,並才及其靈驗,鄰家放屁亦論無遺焉。」

中國只看過一篇《混堂記》,見於《豈有此理·卷一》,系周竹君所作,《韻鶴軒雜茗》中曾加以讚許。其文云:

「瓷大石為池,穹幕以磚,鑿與池通,惋曠引水,穴壁而貯、析薪燃火,頃成沸湯。男子被不沾者,膚垢膩者,負販屠沾者,瘍者,疕者,**(外疒內冉)者,納錢於主人,皆得入澡焉。旦及暮,絡繹而至,不可勝計。跪之則泥什可掏,腥膻臊穢,不可向跡,為上者間亦蹈之。彼豈不知汗那,迷於其稱耶,習於俗而不知怪那,抑被不潔膚垢膩者負販屠沽者瘍者疕者**(外疒內冉)者,果不相挽那,抑溺於中者目不見,鼻不聞,心憒憒而不知臭耶。倘使去薪沃釜,與溝瀆之水何異焉,人孰從而趨之。趨之,趨其熱也。烏呼,彼之所謂堂者,吾見其混而已矣。」此篇近古文,有寓意,人以為佳卻亦即其缺點,唯前半記事可取耳,《江戶繁昌記》中亦有一節云:

「混堂或謂湯屋,或呼風呂屋。堂之廣狹蓋無常格,分畫一堂作兩浴場,以別男女,戶各一,當兩戶間作一坐處,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監此而收錢戒事者謂之番頭。並戶開牖,牖下作數衣閣,牖側構數衣架,單席數筵,界筵施闌,自闌至室中霤之間盡作板地,為澡洗所,當半通溝,以受余湯,湯槽廣方九尺,下肩灶爨,槽側穿穴,瀉湯送水,近穴有井,輾轅上水。室前面塗以艧丹,半上牖之,半下空之,客從空所俯入,此謂柘榴門。牖戶畫以雲物花鳥,常閉不啟,蓋蓄湯也。別蓄凈湯,謂穴陸湯,爨奴秉勺,謂此處曰呼出,以奴出入由此也。奴曰若者,又曰三助,今皆潛呼番頭,秉勺者曰上番,執爨者曰爨番,間日更代,又蓄冷水,謂之水舟,浮斗任斟。陸湯水舟,男女隔板通用焉。小桶數十,以供客用,貴客別命大桶.已令奴摩澡其脊,乃睹其至,番公析報,客每屆五節,投錢數緍酬其勞雲。堂中科口大略如左。曰:宮家通禁,宜固守也。男女混浴之焚,最宜嚴守。須切戒人燭。甚雨烈風,列印無定期。老人無子弟扶者,謝浴焉。病人惡疾並不許入,且禁赤裸入戶,附手巾罩頰者。月日,行事白。」

靜軒寫此文雖在百年前,所記浴堂內部設備與現今並大多少不同,唯浴槽上部的拓榴口已撤除,故浴客不必再俯首出入了。陸湯水舟男女隔板通用,在明治年中尚是如此,現在皆利用水道,只就壁間按栓便自瀉出,故上番已無用處,三助則專為人撮澡,每次給資與浴錢同價,不復論節酬勞矣。浴場板地今悉改為三和土,據說為衛生計易於潔治,唯客或行或坐都覺得粗糙,且有以土親膚之感,大抵中年人多不喜此,以為不及木板遠甚。浴錢今為金五錢,值中國錢五分,別無官盆名目,只此一等,正與中國混堂相當,但浴法較好,故渾濁不甚。日本人浴者先汲湯淋身,浸槽內少頃,出至浴場搓洗,迫洗泥盡凈,始再入槽,以為例。至晚間客眾,固亦難免有足莫容投之感,好清凈者每於午前早去,則整潔與自宅浴室不殊,而舒暢過之。日本多溫泉,有名者如修善寺別府非不甚佳,平常人不能去,投五分錢入澡堂一浴,亦是小民之一樂,聊以償一日的辛勞也。男女渾浴在浴堂久有禁令,唯溫泉旅館等處仍有之,黃公度詩注稍嫌籠統,詩亦只是想象的香艷之作,在雜事詩中並非上乘。日本人對於裸體的觀念本來是頗近於健全的,前後受了中國與西洋的影響,略見歪曲,於德川中期及明治初的禁令可見,不過他比在儒教和基督教的本國究竟也還好些,此則即在現今男女分浴的混堂中亦可見之者也。

七月十二日。

(1937年7月作,選自《秉燭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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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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