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77節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他用兩條麻木的腳,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一步步向陽光中挪。他要躺到陽光中去,躺到大地上去,他要擁抱那輪屬於全人類、屬於田家鋪、也屬於他小兔子的太陽!
他的生命的太陽呵!
他這二十三天的掙扎,他這二十三天的拼搏,不就是為了這輝煌的一刻么?!他不能在這輝煌的一刻到來的時候倒下去!
他又神情恍惚地向上掙。他那嗡嗡長鳴的耳旁響起了一陣陣發自地面的聲音。他聽到了幾聲槍響。他不知道地面發生了什麼事,反正他要爬上去!
他終於站到了陽光與黑暗的交界線上,他的眼睛在長期的黑暗中變得有點不適應光明了,他站在這交界線上竟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他的眼睛疼痛難忍,淚水直流。他突然感到光明變得那麼陌生。
他閉著眼睛站了一會兒。
他感到頭髮昏,身子發飄,腿抖得很厲害,他預感到自己要栽倒了,便顫巍巍地向前邁了一步,一下子置身於那片白生生的陽光之中了。
陽光!
好一片陽光呵!
他的耳畔轟轟然、嘩嘩然地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哦,這是陽光的爆炸!他聽到了陽光爆炸時產生的巨大的、震耳欲聾的聲音,他的耳朵一下子失去了聽覺。他的眼前燃起了一片連著天、接著地的熊熊大火,這大火包圍著他,纏繞著他,吞噬著他,使他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渾身的血管都要漲破了,他感到痛苦萬分,五臟俱裂。
「啊——」他尖利地慘叫一聲,頹然栽倒在鋪滿陽光的地上,乾瘦的,皮包著骨頭的小腦袋重重地跌在一個長滿鐵鏽的地滾輪上,額頭上流出了鮮紅的血……
他就這樣倒在了他所摯愛的陽光中。
他就這樣被他所摯愛的陽光擊斃了。
三騾子在小兔子倒下的時候,抬腳跨過了那道滴著銹水的鐵柵門。他是聰明的,他聽老窯工們說過:在黑暗中呆久了,不能一下子走到地面上、走到陽光中去,那會傷人的。他倚著鐵柵門喘著氣,眼睛微閉著,不敢一下子睜開,不要說火爆爆的陽光,就是這面前的光明,他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他的眼皮好像變得透明了,閉著眼睛,依然能看到一大塊紅乎乎的色斑,這塊色斑把他的眼睛搞得很痛。
他扶著鐵柵門轉過了身子,臉孔又沖向了黑烏烏的井坑。他這才感到好受一些,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向井坑下看,井坑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他那接觸了光明的眼睛已無法看清這罪惡的黑暗了。然而,他那靈敏的耳朵卻聽到了一個不斷擊響的沉重的腳步聲。他準確地判斷出:二牲口就在他身下二十幾步遠的斜巷中,他想喊他,喉嚨里卻幹得很,像要冒煙、冒火似的,胸腔里也擠壓不出足以構成一句話的力氣。
他終於沒喊。
他慢慢將頭扭了過來,試探著接觸身後的光亮。他試了幾次,才最後重新轉過了身子,睜開了眼睛。
他在習慣了面前的光亮之後,一步一顫地向那片深入井洞的陽光走去……
脫險了!成功了!他馬上就可以回到大地上,回到陽光下,回到他所熟悉的親人們中間!他又可以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樣,干他想乾的、要乾的一切了!
他的眼裡湧出了許多淚水,他覺著這是萬能的神靈在保佑他。他當即想到了田大鬧,想到了要找這個該死的混蛋報仇。他想:不管這個姓田的混球兒躲到哪裡,他都決不放過他,誰來說情都不行,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他哽咽著,喘息著,大睜著蒙矇矓矓的淚眼,跨進了那片白生生的、銀燦燦的陽光中。他的眼前也像著了火一樣,一片通紅。
他猛然閉上了眼睛,將一隻滿是污泥的大手遮到臉前。
他捂著臉,慢悠悠地倒下去了。他沉重的、赤裸的身體壓到了小兔子的屍體上,他的一隻受了傷的手壓在長滿鐵鏽的地滾輪上,一隻手倒地時還捂著臉。
他恍惚意識到自己是不行了。他不甘心,他的神智還是很清醒的,他要爬上去,不顧一切地爬上去,殺掉田大鬧!
他用腳蹬著可以蹬到的棚腿、道木、地滾輪,一寸寸、一尺尺向前摸,他終於爬到了井沿的高坡上,他捂臉的手鬆開了,支撐著身子向前爬,腦袋昂了起來,眼睛半睜著,辨認著方向。
開初,他的眼睛里什麼也看不見,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漸漸地,眼睛恢復了視覺功能。他看到了斜井邊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樹榦,看到了一群挎槍的、正在指指點點說著什麼的大兵。他很奇怪,這裡哪來的這麼多的大兵?這些大兵是來救人的么?他們為什麼不向他走過來?繼而,他看見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看到了一攤攤凝固了的黑血,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著面前的一具具屍體看。
他在這屍體中看到了田大鬧。
田大鬧倒在地上,腦袋沖著斜井口方向歪著,兩隻眼睛大睜著,嘴角掛著黏稠的口水,寬厚的胸膛上沾滿了血,那血還沒有凝固,還像水一樣一點一滴地淌著。
他突然明白了:這裡發生了一場激戰!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鬧和他的夥計們為了他三騾子,為了井下遇難的窯工們,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多荒唐!多麼荒唐呀!他竟要殺他!他竟要去殺這個忠義無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呢?人和人為什麼總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備、互相報復呢?!人和人是應該像親兄弟、親姐妹一樣和睦相處的啊!
他要爬過去!
他要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去擁抱田大鬧!
他一翻身從井沿的高坡上滾了下去。
他越過了三具屍體,爬到了田大鬧面前,將顫抖的手壓到了田大鬧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牢牢抓住田大鬧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當他的腦袋抵到大鬧滿是鮮血的胸前時,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那被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臉膛,緊緊地貼到田大鬧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遠的藍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夥伴們中間。
這是值得驕傲的,作為一個男子漢,他戰勝了一個男子漢所能戰勝的一切。
張貴新真切地看見了三騾子從斜井口的高坡上滾下來。開始他沒注意,他以為是一截燒焦了的木頭。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二十三天之後,這黑暗的井坑裡還能有活人爬出來。他聽到了三騾子滾下高坡時發出的「撲騰騰」的聲音時,只揚起腦袋看了一眼,繼而,又用手擺弄著他的德式小手槍,心裡琢磨著該怎麼向省督軍府稟報這場已經結束的戰爭。
身邊的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卻叫了起來:
「張旅長,人,一個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揚起臉去看,這時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動著一個什麼活物,他手中的槍不由得攥緊了,槍口直直地對著那一團被鄭傻子稱作「人」的黑東西。
他從心裡不承認這是人。他認定井下不應該再有人。他定住神認真地看,那個叫作「人」的東西渾身赤裸著,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頭凸突著,從頭到腳沾滿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塊被人踢了一腳、正在慢慢向前滾動的黑炭。
鄭傻子和幾個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第78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民國九年
他伸手將他們攔住了,手中的槍口再一次瞄準了「黑炭」微微揚起的腦袋。
他想:只要這塊黑炭站起來,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塊黑炭沒有爬起來,他向前掙了三五步,掙到那個剛剛被擊斃的窯工身邊就死掉了。
他鬆了一口氣,走到那塊黑炭面前,用腳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邊的兩個大兵命令道:
「抬起來,把他抬起來!」
「張旅長,這……這是幹什麼?」
「別廢話,跟我走!」
兩個大兵互相對視了一下,抬起了三騾子的屍體,愣愣地看著張貴新。
張貴新邁開腳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兩個大兵也抬起屍體,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裡去!」張貴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兩個大兵順從地抬著屍體往井口走。不料,剛湊到井口邊上,他們就怪叫一聲,扔下屍體扭頭跑了回來。
張貴新很吃驚:
「嗯?怎麼回事?」
「人,又……又上……上來一個人!」
竟然有這等事!
張貴新提著槍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從兩個叉開的、上粗下細的黃色肉柱當中,看見了那輪火爆爆的太陽:太陽像一團猛烈燃燒的不斷滾動的熾白的火球,在那兩個黃色肉柱之間跳動著,把兩個肉柱也燒得紅光四射。霎時間,他的兩隻眼睛一下子像同時挨了槍擊似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順著肉柱向上看時,眼前只是一片旋轉的強光。他身子搖了搖,要往後倒。他拚命抓住身邊的一根棚腿,才將身子穩住了。
他站在陽光里。
他的腳下側卧著小兔子瘦貓一般的身體,他想彎下腰,把這個瘦小的身體抱起來,抱上井,可他試著彎了彎腰,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他倚著棚腿站了一會兒。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還得下窯,還得給他的兒女們當牲口,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來吸袋煙;然後,好好地吃一頓,不管是白芋葉、菜糊糊,還是什麼豬食、狗食,他都能一氣吃上八大碗。他還想睡覺,一氣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討回來!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著急。生命的韁繩,現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裡,什麼大火呀、爆炸呀、冒頂呀、片幫呀,全不復存在了,全變成了一種不值一提的記憶。他的力氣還很足,他不像小兔子這麼幼稚、這麼傻,在最後的衝刺中,竟把生命的余火撲滅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會,他就能穩紮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樣子了,太陽在這五六步開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著巷壁,又一點點向前挪。
在挪步時,他的眼睛擺脫了強光的刺激,他漸漸搞清楚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上粗下細的肉柱,是一個人的兩條腿。這個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鐵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滾動著一縷陽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伙……夥計!幫……幫個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答理。他馬上想到:這人也許不是窯工,他穿著皮靴,而窯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認定這是公司礦警隊的什麼人。
他又喊:
「老……老總,來……來扶我一下!」
那人還是不應。
他急了:
「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還……還活著哩!」
就在他喊完這一句話的時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隻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著一枝烏黑油亮的小手槍。他嚇呆了,轉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轉過身子的時候,那人手中的槍響了,一粒子彈穿過他的胸膛,將他牢牢釘在又濕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個身子向下滑動了約摸半尺,最後又昂起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我……我是人!」
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里,緩緩轉過肥胖的身子,跨過三騾子的屍體,向前走了兩步,對站在身旁的幾個大兵道:
「廢物!都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把這三具屍體都抬下去?!媽的,抬遠一點,抬過下面那道鐵柵門再扔!明白了么?」
「明白了,旅長!」
「快去吧,去吧!」張貴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兩個大兵抬起三騾子的屍體,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幾個大兵也把槍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們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屍體。
看到這些大兵下到斜井裡,張貴新用白手套揩著汗津津的手,向身邊的軍官和大兵們問道:
「諸位,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什麼?」
手槍隊長鄭傻子不知趣地道:
「看見了一個倖存者,旅長好槍法,一槍把他撂倒了!」
張貴新定定地盯著鄭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混賬!沒有倖存者!沒有!井下的人都死絕了!窯民們是在借井下遇難者的名義要挾政府、武裝暴亂!搞到現在,這一點你他媽的都沒弄明白么?」
「是!是!旅長!我明……明白了!」鄭傻子捂著臉,頻頻彎腰點頭道。
「馬上給我向省督軍府發電,電文如下:十萬火急,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騷亂,業已平定,占礦掠殺滋事之窯民匪徒已被我部盡數掃平。時下,礦區局勢平靜,民眾安居樂業,田鎮各界無不歡欣鼓舞……」
口述完電文,張貴新又交代道:
「就按著這個內容,給北京參眾兩院的委員老爺們、給農商部、給省實業廳,給李四麻子這個王八蛋也拍個電報去,讓他們也安下心來,別他媽的再胡思亂想!」
「是!」
「馬上把這五份電報發出去!」
「是!」鄭傻子敬了個禮,轉身跑了。
張貴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向面前這片廢墟眺望著。他看到了暴亂窯民們開挖的那道用於作戰的掩體溝壕,他以一個軍人的眼光在心中對那條溝壕進行著評價。他認為那道溝壕是沒有多少實戰價值的,窯民畢竟是窯民,他們不懂得軍事、不懂得戰爭,根本不會打仗。可這些窯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堅強不屈的精神,他們的獷悍和勇敢卻不得不讓他佩服!他想,這些倒卧在地下的人們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當兵,一個個都會是好樣的!
他有了些感動。
他的眼角濕潤了。
彷彿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兩腿一併,「啪」的一個筆直的立正,對著高坡下的廢墟,對著二百餘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對著一個個躺著、卧著、跪著的死難者的屍體,對著這塊獷悍而偉大的土地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這時,鎮守使署的參謀跑了過來,站到高坡下,仰臉向他請示:
「張鎮守使,省實業廳李炳池先生問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封閉井口了!」
他點了點沉重的腦袋,木然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封!」
「是!」那位參謀轉過身,頓了一下腳,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迎著太陽,迎著帶著陣陣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熱風,踏著一具具屍體中間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主井井樓還在冒煙。他想,這煙可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地層下的大火未滅,煙也就不會斷。他不知道現在封井是否還來得及?是否還能拯救這塊豐厚的無限煤田?他不懂礦業。他能夠對付暴亂的窯民,卻對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對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們的事,他管不著。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們能控制住這地下的大火,能把這塊豐厚的煤田為後人們保存下來!只有這樣,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一些,他才不會感到愧疚,他所進行的這場戰爭才有價值!直到如今,他還不認為他進行這場戰爭有什麼錯。戰爭不是他要打的,是政府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鋪的窯民們也無冤無仇,歸根到底他也是為了田家鋪的利益,為了這塊土地千秋萬代的利益,才被迫進行這場戰爭的。如果這場戰爭拯救下了這塊煤田,他也就問心無愧了,也許這塊土地上的子孫後代還會記住他光榮的名字。
他還想起了用心險惡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戰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北京城裡那些將軍、大帥、政治家們又在玩弄什麼陰謀了。
他置身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民國九年!這一年,整個中華民國都被一個又一個陰謀纏繞著,包圍著!
他挫敗了李四麻子操縱窯民暴亂的陰謀,馬上又得對付來自北京的陰謀了……
第79節一個新的生命已經誕生
他感到很睏倦,很疲憊。他想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起來和面前這個渾噩的世界搏鬥。
他一步步地將他參與制造的這片血腥的墳場拋到了身後,白生生的太陽將他肥胖的身子拉得長長的,緊緊壓在煤矸碴鋪就的黑土地上,使他的身影也帶上了血腥的氣味。四周很靜,除了他和他身後幾個大兵的腳步聲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其它嘈雜的聲音,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膛里那顆強有力的心臟在一下下「撲撲」地跳動。
「哇——哇——」
突然,幾聲尖利的嬰兒的啼哭聲響了起來,像利劍一樣,一下子刺破了面前這無邊無際的寂靜,使這片布滿死亡的墳場上響起了生命的聲音。
他一怔,舉目四望,急切地尋找這聲音。
聲音消失了,他什麼也沒找到,他認為這是錯覺,遂轉過臉用徵詢的目光看著身後的部下們。
一個部下怯怯地道:
「好像……好像有個孩子在哭!」
他點了點頭。
他點頭的時候,那哭聲又響了起來,真真切切,就在他身體左前方几十米遠的地方。
他和他的部下們一起走了過去。
兩具窯民的屍體中間,一個年輕的、披頭散髮的女人正躺在一攤血泊中劇烈地抽搐著身子。她的衣衫襤褸,整個下身都浸在血水中,寬大的、已經撕破了的藍底白花布褲子中,一個濕漉漉的黑腦袋在不停地扭動。
一個新的生命已經誕生。
誕生了的新生命在不安地躁動。
他吩咐一個部下去找醫官。
他一下子變得很有耐心、很仁慈了,他守在這瀕臨死亡的女人和這新生的孩子身邊。他好奇地睜大了眼睛看,他無意中目睹了人的痛苦誕生的、血淋淋的場面。他沒來由地想到,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扭動著赤裸的身子,在一個女人的哭叫聲中,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切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歷史的製造者們,都是這樣來到世界的。生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人類世世代代、千百萬年也擺脫不了和生命糾纏在一起的痛苦。
惟有痛苦是永恆的……
他一下子覺著自己悟出了點什麼。
一隻黃色帶白點的蝴蝶在他腳下、在那新生兒的頭上飛來飛去,彷彿在為這嶄新的生命唱著一支無聲的頌歌。一隻黑色的大螞蟻在那已昏過去的女人身上爬著,它急匆匆地爬過那女人的胸脯,在她小腹上繞了一個大彎子,又從她的腰際往新生兒身上爬去。
他伸出手,抓住它,一把將它捏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