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9
買包子的人也知他明明有:他就是不賣的。因為有也不賣,人們就更佩服它的特殊的性格了。
下雨天,姑娘撐著傘去買包子,老人拄著杖子去買包子。包子就是買不到,人們就是越覺得滿意,困為這包子是非常珍貴難得的。物以稀為貴,於是就覺得「未必居」的包子越發的好。
馬伯樂早晨起來,拿它當點心吃。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又覺得肚子裡邊空,於是一天兩次去買包子。不單是買,而且還站在那裡看,看到底是怎麼做法。將來離開了武昌,到別的地方去,哪裡還有這『未必居,呢?不如趕早學著點,將來自己下手做。
這包子和普通的包子一樣是發麵的,做起來圓圓的帶著榴,不過發麵里略微加點糖,吃起來甜絲絲的。裡邊也是肉餡,唯有這肉餡有些不同,是豬肉餡,肉連切也不切,先是整個大塊放進大鍋里去煮,煮好了取出來再切。切碎了還不能夠成為包子的餡,至少要再炒一遍,炒的時候,還要放些個豆醬,其餘的什麼也不要了,蔥,蒜都不要。
這就是「未必居」包子的要訣。
馬伯樂到王公館去,就向王老先生宣傳,因為王老先生也是最喜歡吃「未必居」的包子的。馬伯樂之所以認識這包子還是由於王老先生介紹的。
馬伯樂說那包子一點稀奇沒有,面裡邊放一點糖,豬肉炒一炒就是了。
王家大小姐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姑娘,她搶著說:
「看花容易,繡花難。若是我們也會做,人家還開包子鋪做什麼。」
王家大小姐,素性斯文,雖然與馬伯樂自幼在一起玩,但是因為十年不見,各自都長大了。尤其是王小姐,離開青島的時候,才十三歲,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了。
所以當她說完了這句話,就覺得有點不大得體,羞得滿臉發燒,轉回身就從客廳跑出去了。
因為特別慌張,在那紅線綉著金花的門帘上,還把頭髮給碰亂了。王大姑娘的頭髮是新近才燙卷著的,對著鏡子去修飾去了。
不曾想,在那鏡子裡邊,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頭髮,而是自己紅得可怕的臉色,那臉好像在下雨的夜裡,打閃時被閃光所炫耀得那麼紅。
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很可怕的,連她自己也不敢看了。心裡頭非常害怕,想不到,怎麼鏡子裡邊是那麼一張臉呢?從來沒有見過,可是從來不認識的。
於是她離開那鏡子了,頭髮也並沒有梳理,就到自己裝飾得很好的小沙發上坐下了。坐在那裡越想越生氣,而也越想越冤枉,而又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好像受了人家的欺侮了一般,而這欺侮又偏偏是沒有什麼事實的,不能對任何人去講說的。若是在小孩子的時候,就要到母親那裡去哭一場。可是現在已經長大了,母親並不是隨時都在身邊的,若說這麼大的姑娘,特別遣人把母親請來,好坐在母親的旁邊哭一場,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何況什麼因由也沒有呢。
於是她就在沙發上坐著,自己鎮定著自己,企圖把這種連自己也不情願的傷心抑制下去。
王小姐在武漢大學里念書。武漢大學就在武昌的瑤咖山上。
王小姐是去年畢了業的,所以那邊不常去了。
但是那邊東湖的碧油油清水,她每一想起來,她總起著無限的懷戀的心情,從前她每天在東湖上划船。宿舍就在湖水的旁邊,從窗子就可以望見的。那時候也並不覺得怎樣好。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時間快得就好像做夢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匆匆地過去了。離開那學校已經一年有餘了。
王小姐過去在那學校裡邊是有一個戀人的,也許不是什麼戀人而是朋友,不過同學們是好說這樣的話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還來看過她,並且還帶來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東湖上的野花給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個花瓶,裝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擺在客廳的長桌上了。她本來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裡來的,但覺得有母親看著不好意思那樣。其實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給她的,她本來不必擺在客廳里,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勉強地擺在客廳里了。
可是不一會,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到自己的房裡來。因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葉,紫花中間還有白心。
現在這花就在她自己的鏡台上擺著。
聽說他要訂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來的時候,她想要像說笑話似的,隨便問他一聲,後來不知怎麼岔過去了。
現在她坐在那為她自己而裝飾的小沙發上。她看到那花瓶里的花,她就順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覺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這麼費心來問他做什麼?
王小姐的這間小屋,窗台上擺著書,衣櫥上也擺著書,但是並不零亂,都擺得非常整齊。她的這間小屋裡,成年成月地沒有人進來。但是看那樣子,收拾得那麼整潔,就好像久已恭候著一位客人地到來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發,藍色的沙發套上綴著白色的花邊,左手上一塊,右手上一塊,背後一塊。花邊是自己親手用勾針打的,是透籠的,輕輕巧巧的,好像那沙發並不能坐人了,只為著擺在那裡看著玩似的。
現在她還在沙發上坐著,她已經坐了許久了。她企圖克制著自己,但是始終不能夠。她的眼裡滿含了眼淚,她不知從哪裡來的悲哀。她看一看紅紅的燈傘,她覺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覺得委屈。她聽到客廳里的那些人連講帶說的歡笑聲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為什麼,每當大家歡笑的時候,她反而覺得寂寞。
最後,她聽那客廳的門口,馬伯樂說:
「明天來,明天來……」
於是客廳不久就鴉雀無聲了。接著全院子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好像一個人睡在床上,忽然走進夢境去了似的。
王小姐聽到馬伯樂說「明天來,明天來」這聲音,就好像十年前他們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說的那「明天來」的聲音一樣。她還能夠聽得出來,那「來」字的語尾特別著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經是十年前了,而現在是十年以後了,時間走的多麼快,小孩子變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老了,青春就會消失了的。
一個人剛長到二十歲,怎麼就會老呢?不過一般小姐們常常因為她們充滿著青春,她們就特別驕傲。
於是眼淚流下來,王小姐哭著。
她想起了許多童年的事情,登著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溝子里捉青蛙,……捉上來的青蛙,氣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這裡,又是悲哀,又是高興,所以哭得眼睛滴著眼淚,嘴角含著微笑。
她覺得保羅是跟從前一樣的,只是各處都往大發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點,眼睛也長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從前大了。
她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人是會忽然就長大了的。
「不單長大,而且還會老呢!」
王小姐心裡邊這樣想著,一想到這裡,忽然覺得保羅不單跟從前不一樣了,而且完全不一樣了,完全變了。
眼睛從前是又黑又藍的,而現在發黃了,通通發黃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發黃了。再說,那嘴唇也比從前厚了。
一個人怎麼完全會變了呢?真是可怕,頭變大了,身子變長了。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那聲音比從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來是一棵小樹枝而今長成了一個房梁了似的,誰還能說今天這房梁就是從前那棵樹枝呢?是完全兩樣的了。
馬伯樂來到漢口不是一天的了,她並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麼為什麼她今天才考慮到他?似乎馬伯樂在十年之中都未變,只是這一會工夫就長大了的樣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並不自覺,因為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別靈敏,忽然想東,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氣,說不吃飯了,就不吃飯了,說看電影就看電影去。
這樣下來已經有不少日子了。
她這樣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中心主題。
只不過,她常常想到,一個人為什麼要「訂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個朋友真是要訂婚了嗎?她早就打算隨便問他一聲,都總是一見了面就忘記,一走了就想起。有時當面也會想起來的,但總沒有問。那是別人的事情問他做什麼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裡,或是寂寞下來的時候,就總容易想到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這回事情上去,也沒有什麼別的思想,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見解,只覺得一個好好的,無緣無故地訂的什麼婚?她只覺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來王小姐的煩惱,也就是為這「奇怪」而煩惱。
她的血液裡邊,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裡邊了,對於一切事情的估量跟從前不一樣,從前喜歡的,現在她反對了;從前她認為是一種美德的,現在她覺得那是卑鄙的,可恥的。
從前她喜歡穿平底鞋,她說平底鞋對於腳是講衛生的;可是現在她反對了,她穿起高跟鞋來。從前她認為一個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現在她給下了新的評語,她說那也不過是卑微的,完全沒有個性的一種存在罷了。
不但這種事情,還有許許多多,總之,她這中間並沒有過程,就忽然之間,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種新的眼光,重新給估價了一遍。
有一天下著小雨,她定要看電影去,於是穿著雨衣,舉著雨傘就走了。她非常執拗,母親勸她不住。走到街上來也不坐洋車,就一直走。她覺得一個人為什麼讓別人拉著?真是可恥。
她走到漢陽門碼頭,上了過江的輪船。船上的人很擁擠。本來有位置她已經坐下了,等她看見一個鄉下婦人,抱著一個小孩還站著,她就站起來把座位讓給她了。她心裡想:「中國人實在缺少同情心。」
她在那兒站著的對候、她覺得背後有人說話,第一個使她感到,或許就是那同學,就是那要訂婚的人。
等回頭一看,卻是馬怕樂。
這想錯了似乎把自己還給嚇了一跳。
馬伯樂是自己一個人,沒有帶太太,也沒有帶孩子。
本來他們小的時候在一起玩,那時候,誰還有太太,誰還有孩子呢?
在馬伯樂結婚的前一年,他們就已經分開了。所以今天在輪船上這樣的相會,又好像從前在一起玩的時候的那種景象,非常自由,不必拘泥禮節。
但是開初他們沒有說什麼,彼此都覺得生疏了,彼此只點了點頭。好像極平凡的,只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並不是朋友的樣子。過了幾秒鐘,馬伯樂才開頭說了第一句話,但是那話在對方聽來,一聽就聽出來,那不是他所應該說的。那話是這樣的:
「過江去呀?」
很簡單,而後就沒有了。
這工夫若不是馬伯樂有一個朋友,拍著肩膀把他叫到一邊去了,那到後來,恐怕更要窘了。
一直到下了輪船,他們沒有再見。王小姐下船就跑了,她趕快走,好像跑似的。一路上那柏油馬路不很平,處處汪著水,等她胡亂地跑到電影院去,她的鞋和襪子都打濕了。
她站在那買票。那賣票人把票子放在她手裡的時候,她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等第二個人把她擠開的時候,她才明白了,她是來看電影的。
至於馬伯樂那方面,剛剛從大痛苦中解脫出來,那就是說,受盡了千辛萬苦的逃難,今天總是最後的勝利了。
管他真勝利假勝利,反正旁邊有「未必居」包子吃著。眼前就囫圇著這個局勢。
所以一天到晚洋洋得意,除了一天從窗口看一看那窗外的批粑樹之外,其餘就什麼也不管了。
太太同他吵,他就躲著,或是置之不理;再不然,他生起氣來,他就說:
「你們回青島好啦!」
他明知道她們是回不去了,所以他就特別有勁地嚷著,故意氣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又來了她的老毛病,卻總是好哭。在馬伯樂看了,只覺得好笑。他想:哭什麼呢?一個人為什麼那麼多的眼淚呢?
太太的哭,顯然他是不往心裡去,也不覺得可憐,也不覺得可恨,他毫無感覺地漠視著她。
早晨起來,他到「未必居」包子鋪去買包子。下半天睡一覺,醒了還是去買包子。
除了看批粑樹買包子之外,他還常常到漢口那方面去探信,什麼人來了,什麼人走了。其中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但聽了之後,大體上是滿意的,因為人越來越多了,後來的連房子都找不到了。很少趕得上他那麼幸福的。於是唯有他才是得天獨厚的,萬幸萬幸。馬伯樂從大痛苦中解放出來之後,他什麼也不再需要了,非常飽滿地過著日子。也許以後還有什麼變動,不過暫時就算停在這裡了。
所以王小姐對他的那種相反的熱情,他根本不能夠考慮,他也根本不知道。
但自從在船上的那次相會,馬伯樂也或多或少的感到有點不大對,那就是當他下船的時候,他想要找到她,但是找不到了,看不見了,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分明記得她站著的那個地方,但是那地方沒有她。
沒有看到也就算了。馬伯樂慢慢地走著,他打算到一個剛剛從上海來的朋友那邊去談談,聽聽或者有一些什麼新的消息,聽說「大場」那邊打得最激烈,是不是中國兵有退到第二道防線的可能?去談談看。
馬伯樂一邊想著一邊慢慢地走。在岸上,一抬頭,他又看見王小姐了。
王小姐在前邊跑著,撐著雨傘。
他想要招呼住她,但又沒有什麼事情,竟這樣地看著王小姐走遠了。藍色的雨衣,配著藍色的雨傘,是很深沉的顏色。馬伯樂看著她轉彎了,才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第二天,馬伯樂照樣去買了「未必居」的包子來。本來覺得不餓,打算不去買了,但是幾個孩子非拉著去買不可。他想既然成了習慣,也就陪著去了。可是買回來,他並沒有吃,他把衣裳用刷子刷了一刷就走出去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小雅格手裡還拿著兩個包子說:
「爸爸,這是你的。」
下半天馬伯樂又出去了。太太以為他又是到蛇山上去喝茶,讓他把小雅格帶著,覺得在家裡鬧。馬伯樂沒有帶就走了。
他到王家來了兩次,似乎王小姐都不在家。本來他自己也不承認是來找王小姐的,於是就在客廳里坐著,陪著王老太太談了一些時候。談得久了一點,他就站起來走了。
到了晚上,他又來了,恰巧客廳裡邊沒有人,說是王老先生和王老太太都出去了,說是過江去看漢戲。
馬伯樂於是問:
「大小姐在家吧?」
馬伯樂到王家來,從來沒有單獨請問過她們的大小姐。於是那女工好像受了一驚似的,停了一停才說:
「我去看看。」
一出了客廳的門,那女工就在過道里問著一個小丫環:
「大小姐說是跟老人家去看戲,去了沒有?」
那毛頭小丫環還沒有張開嘴,大小姐就從那棗紅的厚門帘里走出來。她是出來倒水的,手裡還拿著一個茶杯。顯然她是在床上躺著的,頭髮有些亂了,領子上的鈕扣開著,而且穿著拖鞋。
「你們嚷嚷什麼?老太太一出去,你們這回可造反啦。」
她們說:
「不是,馬先生找你。」
她想是什麼馬先生呢?她問:
「電話嗎?」
女工說:
「在客廳里。」
王小姐把杯子放下了,放在了門旁的茶桌上。回頭往客廳一看,從那門帘的縫中她看見了馬伯樂。
她說:
「保羅!」
因為她受了一點驚,她就這樣說了出來。她本想回到房裡去,把頭髮梳理一下,或是穿上一雙鞋子,但是都沒有做到,只把領子上的鈕扣扣上了就向客廳里走去。因為她分明看見了,保羅從那開得很大的門帘縫中早就看見她了。又加上近來她認為一個女子太斯文了是不好的,於是就大大方方地走近客廳去。
馬伯樂看她來得這麼痛快大方,就指著長桌上正在打開著一本書說:
「這書我看過的,很好,翻譯的也不壞。」
王小姐把書拿到手裡,合上了,看了看那封面:
「不錯,是我借來的,還沒有看完。」
於是就放在一邊了。
馬伯樂說:
「我打算借幾本書看,你手頭可有什麼書嗎?」
王小姐說:
「我亂七八糟有一些,你要看一看嗎?」
王小姐帶著馬伯樂就到她自己房裡來。一邊走著一邊說:
「一個人不讀書是不行的。」
馬伯樂也說:
「中國人,就是中國人不讀書。全世界上的人,哪國人不讀書?」
等進了那小房間,馬伯樂還說著:
「人家外國女人,就是到公園去,手裡也拿一本書。一邊哄著孩子一邊看書。」
「真是不同啊,咱們中國人太落後了。一出了學堂的門,誰還念書呢!念書的真是傻子。」
王小姐的屋裡非常乾淨,書擺在窗台上。他們先去看了看那書,馬伯樂隨意選了幾本而後才坐下來。校到這
王小姐坐在沙發上,讓馬伯樂坐在鏡台前邊的那隻小凳上。
這屋子很好,就是小了點,初一看來好像一個模型似的,但也正因為它小,才有一種小巧玲瓏的趣味。
他們沒有談什麼就又回到客廳里去了。在客廳里講了一番武漢大學的情形,講了各位教授。還有一個笑話,其中就有這麼一位教授,對學生們說亡了國不要緊,只要好好地念書……
他們談得很愉快的,似乎他們是在社交的場合中似的,只是彼此尊敬,而不能觸到任何人的情感的一面。
女僕隔一會獻一杯茶來。他們二位就都像客人似的坐在那裡,或者以為這二位就都是這家的主人,一位是少爺,一位是小姐。
談到九點多鐘,馬伯樂才走了。
二位老人家去看戲,還沒有回來。
王小姐想寫兩封信,但都沒有寫成,就倒在床上睡了。睡了一些時候,也沒有睡著,就聽母親回來了。經過了客廳走到她自己的房裡去了。很有意思的,她一邊走著一邊說那漢戲的丑角怎樣怎樣不同,鼻子上的那白色也抹得稀奇哩!
王小姐是關了燈的,因為有月亮,屋裡是白亮亮的。夜裡不睡,是很有意思的,一聽聽得很遠,磨盤街口上的洋車鈴子,白天是聽不見的,現在也聽見了。夜裡的世界是會縮小的。她翻了一個身,她似乎是睡著了。
第七章
從此以後,馬伯樂天天到王家來。王小姐也因此常常候在家裡,本來要看電影去或是做什麼,因為一想到,說不定保羅要來的,於是也就不出去了。
在客廳里常常像開晚會似的,談得很晚。王老太太也是每晚陪著,王老先生若是沒有什麼事,也沒有不陪著的。
這樣子過了很久,好像從前那種已經死滅了的,或者說已經被時間給隔離得完全不存在了的友情,又恢復了起來了。
老太太常常指著女兒說,保羅哥小的時候這樣,那樣,說得似乎這些年來並沒有離開過似的,有時那口語竟親近得像對待她自己的兒子似的了。
遇到了吃飯的時候,馬伯樂就坐到桌子上來一起吃飯,就好像家裡人一樣的,方桌上常常坐著四個人,兩位老人帶著兩個孩子。
這樣子過了很久。有一天晚上正在吃飯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電話,把大小姐叫出去了。
那電話設在過道的一頭上。大小姐跑出去聽電話,一去就沒有回來。女僕進來報告說:
「大小姐不吃飯了。老太太去看看吧!」
大家一聽,果然是後邊房間里有人在哭。
王小姐伏在床上,把頭髮埋在自己的手裡,眼睛和鼻子通通哭濕了。旁邊的小小的檯燈,從那硃紅色的燈傘下邊放射著光輝,因為那燈傘太小了一點,所以那燈光像似被燈傘圈住了似的,造成了銅黃色的特別凝練的光環。
老太太問她哭什麼,她一聲不響。老太太也就放下那棗紅的門帘口去了,好像對於女兒這樣突然會哭了起來表示十分放心似的,她又回到客廳的桌上吃飯去了。
王老先生也沒有細問,仍舊跟馬怕樂談著關於前線上傷兵的問題。
馬怕樂說這一次打仗是中國全民族的問題,所以全國上下,錢的應該出錢,有力的應該出力;他還講了他要當兵打日本的決心,他說:
我已經給家去過信,徵求父親的同意我要當兵……」
王老先生一聽,似乎就不大同意,說:
「當兵自然是愛國的男兒的本分,但是有錢出餞,有力出力也就夠了,我想有錢的就不必出力了。」
馬伯樂一看,當兵這些話顯得太熱了點,怕是不大對王老先生的心思。於是就說:
「當兵,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人家也不要啊!不過是所謂當兵,就是到前方做救護工作。」
王老先生覺得做救護工作還是一種激烈的思想,於是就勸阻著說:「我看這也不必的,要想為國家獻身,何必一定到前方去。
委員長說過,後方重於前方,後方也正需要人材的,比方物價評判委員會,我就在那邊工作……民生是第一要緊。什麼叫做民生?就是民食,尤其是在這抗戰期間,物價是絕對不應該提高的。我們具有遠大眼光的政府,有見於這一點,就不能不早做準備。物價評判委員會,主要的就是管理民食的總機關。」
說完了就問馬怕樂:
「你也願意找一點工作嗎?」
出乎馬怕樂意料之外的這一問,他立刻不知道怎樣回答了,想了一下才說:「願意。」
「那麼我可以安置你到物價評判委員會裡去。」
馬伯樂趕快地間:
「那裡邊不忙嗎?」
王老先生說:
「本來是什麼事也沒有,會忙什麼呢?也不過就是個半月開一次會,大家談談,討論討論。」
剛說完了,就來了電話,電話鈴子在過道里鈴鈴地響著,響了好半天才有人去接話。
王老先生說:「她們一個一個的都做什麼?慢慢地連電話也沒人接了。」他顯然說的是女僕們。
這電話顯然是有事情。王者先生到那邊簡單他說了幾句就轉來了。
坐到桌子邊,很炔把半碗飯吃下去了。以前的半碗,半個鐘頭也沒有吃完,現在一分鐘就把剩下來的半碗吃完了。
他站起來一邊說,一邊把吃飯時捲起來的長衫柏子放下。
「我囤了點煤,現在趁著市價高,打算賣出去……談著談著,我把這樁事忘了。電話就是為這個。」
一轉身,王老先生戴起黑色呢帽,拿起手杖來,很穩重地走了。似乎國家的事情要不放在這樣人的身上,是會靠不住的。
王老先生走了之後,馬伯樂也覺得應該走了,好像老太太一個人故意陪著似的,有點不太好。但幾次想到這裡,可是又都沒有走,因為王小姐在那邊,到現在始終沒有聲音。大概是不哭了,但為什麼不出來呢?
馬伯樂很希望老太太能夠進到小姐那屋子去一次。但是老太太像是把小姐哭的那回事給忘了似的。希望從老太太那裡聽
一句她的情景,馬伯樂幾次故意往那上邊提,說:
「小姐她們那武漢大學風景真好,你老沒有去逛一逛嗎?」
老太太說:
「是的,我去逛過啦,夏天的時候還去來的,都是桂英(女兒的名)帶著我……那水呀綠油油的,那山也是好看……」
馬伯樂看老太太叫桂英,他也就叫桂英了,他說:
「桂英畢業之後,沒有做點事嗎?」
老太太說:
「沒有呢,那孩子沒有耐性,不像小的時候了,長大了脾氣也長壞了。」
馬伯樂再想不出什麼來說的了。想要走,又想要再坐一會;坐一會又沒有什麼再坐的必要,走又不情願,於是就在客廳里一邊猶豫著一邊翻著報紙。
一直到了很晚,王老先生都回來了,馬伯樂才從那個帶有一個小花園的院子走出來。
他很頹唐的,他走在刺玫的架下,還讓那刺玫帶著針的莖子刺了臉頰一下。他用手摸時並沒有刺破,而那手卻摸到鼻子上那塊在淞江橋跌壞的小疤痕。
夜是晴朗的,大大的月亮照在頭上。馬伯樂走出小院去了。
王家的男工人在他的背後關了門,並且對他說:
「馬先生,沒有看見嗎?又來了一批新的傷兵啊!」
男工人是個麻子臉,想不到在夜裡也會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見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衚衕口,往那條大街上回頭一看就是一個傷兵醫院。那裡邊收容著六七百的傷兵:馬伯樂是曉得那裡邊沒有什麼好看的,也不回頭,簡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盤街上,也開了傷兵醫院了。那裡一群兵在咕咕噥噥地說著話。
他想這定是那新來的傷兵了。等經過了一看,並不是的,而是軍人的臨時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齊齊的,並沒有受傷。
馬伯樂帶著滿身的月亮,敲著家門。因為那個院子住著很多人家,所以來給他開門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樓下的一個女人。
不一會馬伯樂就登登上樓去了。
太太在樓上還沒有睡,手裡拿著針線,不知在縫什麼。
馬伯樂一看就生氣,一天到晚地縫。
「天不早了,怎麼才回來呢?」
馬伯樂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來,當兵去還回不來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許又是在外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於是沒有理他,不一會就關了燈了。
第八章
不久馬伯樂就陷進戀愛之中了。他們布置了一個很潦草的約會。
約定了夜九點鐘,在紫陽湖邊上會見,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陽湖上,沒有多遠。
離九點鐘還差十分鐘,馬伯樂就預先到了湖上的那個石橋上徘徊著。
他想她也快來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著。他圍繞著湖,看著湖的四周圍的人家的燈光。
不一會王小姐就來了。馬伯樂在想著:她來的時候,第一句該說些什麼呢?或者談傷兵吧,或者談前方的戰事。但是王小姐來的時候,這些都沒有談,而且什麼也沒有談,彼此都非常大方,
一走攏來,就並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們是同學,下課之後,他們在操場散步似的。
他們誰也不說什麼。那條環湖路是很僻靜的。很少有燈光,偶爾除了對面來了一部汽車,把他們晃得通體明亮,其餘的時間,他們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著。好像他們故意選了一條黑暗的路似的。
他們走了七八分鐘,才遇到了一個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鐘就過去了。他們仍舊消失在那黑暗的夜裡。因為他們倆都沒有
聲音,所以那腳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們在說話似的,總是嚓嚓地在響著。
半點鐘之後,他們走到一條很寬的大道上去。沿著那條道,如果再往前走,連人家的燈光也不多了。只有更遠的幾十里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燈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麼村鎮吧?
馬伯樂如此地想著。
他們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來了兩隻狗,向他們叫了一陣。
他們並沒有害怕,只是把腳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勸告他們;「你們回去吧!」於是他們就轉回身來往回走了。
路上仍舊是一句話不說。
他們又走了半點鐘的樣子,就又回到了那橋上。他們都覺得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頭了,很快地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於是又找了條新的路,也是燈光很少的。他們又走了半點鐘。
在沒有燈光的地方,他們比較自由些;一到了有燈光的地方,他們兩個就垂了頭。他們是非常規矩的,彼此絕對不用眼光互相注視。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這世界上不應有這麼多燈光。他們很快地迴避開了。哪怕旁邊有一條骯髒的小路,他們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一點鐘了,他們來到了王家的門口了。王小姐在門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說再見的了;但是她沒有敲門,她向一邊走去了。馬伯樂也跟了上去。於是圍著房子轉了一周。而後又來到了門前。
王小姐又在門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進去了;但是她沒有那麼辦,她又走開了。馬伯樂又跟上去。又圍著房子轉了一周。這一次,一到那門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著門環。
馬伯樂也就站開了一點,表示著很尊敬的樣子,回過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讓管家的人看見。
聽過了門上的門閂響過之後,馬伯樂才像從夢中驚醒了似的。走在這小路上的仍舊是自己獨自一個。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經動動搖搖的了,被雨水不停地沖刷,已經改換了位置,或者自己壓在了別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燈都熄了。馬伯樂摸索著在小路上走著。
他聽到了後邊有什麼人在跑著,並且在叫著他。這實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腳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會,果然是剛剛被送進院子去的王小姐跑來了。她踏著小路上的石板格拉格拉地響著。
她跑到了身邊,馬伯樂就問她:
「你為什麼又來了呢?」
王小姐笑著。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靜的樣子。
馬怕樂說:
「你不睡覺嗎?」
王小姐說:
我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我不曉得。」
馬伯樂伸出手來,打算擁抱她。並且想要吻她的臉頰,或者頭髮。
當時王小姐稍稍一舉手,他就以為是要拒絕他的,於是他就沒有那麼做。
過了一分鐘之後,他們又是照著原樣走了起來。有的時候并行著走;有的時候馬伯樂走在前邊,王小姐走在後邊;有的時候,碰到了高低不平的路,馬伯樂總是企圖上前去挽著她。但是也總沒有做到,因為他想王小姐大概是不願意他那麼做。
這一夜散步之後,馬伯樂一夜沒有睡覺。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兩點多鐘了。
再過一個鐘頭雞就叫了,天色發白了。他睜著眼睛在床上躺著。全家人都睡的非常甜蜜,全院子所有的房間里的人,也都一點聲音也沒有。
只有他一個陷入這不幸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馬伯樂就寫了一封信。那信的最後的署名,寫了「你的保羅」。這是多麼勇敢的行為。
寫完了,他本想親自送去,但一想不大好,還是貼了郵票送信筒吧。
這信王小姐讀後大大地感動,因為實在寫的太好了(馬伯樂當年想要寫小說的那種工夫沒有用上,而今競用在了這封信上了的原故。)
他們很快地又布置了一個約會。在這約會上馬伯樂換了很整齊的衣裳,而且戴了手套。他裝扮得好像一個新郎似的了。
王小姐無論說什麼,馬伯樂總是一律駁倒她。
王小姐說:
「一個人結婚不是合理的嗎?」
馬伯樂說:
「結婚是一種罪惡。」
王小姐說:
「假若是從心所願的,那就不在此例了。」
馬伯樂說:
「不,一律都是罪惡的。」
馬伯樂這樣熱情的態度,使王小姐十分同情,於是把她近來的生活狀況都告訴了他。
她的那位快要訂婚的朋友,不但沒有訂婚,而且提出向她求婚的要求來了。
她把這問題公開地提出來,讓馬伯樂幫著她在理論上分析一下。
馬伯樂一聽,這簡直不是什麼問題,而是故意來打擊他。
所以他想了一想,沒有立刻就回答。他實在並不相信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馬伯樂站起來,提議要離開這吃茶店,回家去。
說實在的,他口袋裡還有一封寫好的信,還沒有拿出來呢。現在也用不著拿出來了。
他想既然是這樣的一個女子,人人都可以向她求婚,那還有什麼高貴?去她的吧!
王小姐懇求他,再坐一會不可以嗎?他只說了一聲「不了」,站起來就走。
他想:她原來已經有人了。
王小姐回到家裡,喝了父親的許多白蘭地酒。醉了,醉得很厲害,第二天一天不能夠吃什麼,只是哭。
母親從來沒有談過她的親事,自從她長了這麼大一字沒有提過。
母親現在問她了:
「你若是心目中有誰,你只管告訴娘,只要是家財身份不太差,是沒有不隨你的意的。」
母親看她百般不說,就用好言好語來勸著:
「你長了這麼大,娘沒有不隨著你的,你有什麼心事,你只管講。」
母親越說,女兒就越哭得厲害。到後來母親什麼法子也沒有,只說:
「別哭了,好孩子別哭了,哭壞了。」
到了第二天,才算勉強地起來了,坐在客廳沙發上陪著父親談了一會話。
正這時候馬伯樂來了,在院子裡邊和花匠談著話。
王小姐一聽是馬伯樂就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馬伯樂是非常懊悔的,在他第一步踏進客廳的時候,他的臉都紅了。他怕她就在客廳里,若是她在的話,他真要跑到她膝前去跪下,請她饒怒了他吧。
恰好她沒有在,馬伯樂才萬幸地坐在沙發上。
今天,他不是自己內心的不平靜,還是怎麼的,就處處覺得與平常有些不同,他想或者他們的事情,家裡曉得了吧?似乎那花匠也說東說西地故意在試探他。
老太太今天也好像對他疏遠了一些,談起話來都是很簡單的,似乎在招待客人似的。女工進來倒了一杯茶來,他也覺得那女工用了特別的眼光在看著他。小丫環剛才在過道上看見他,就縮頭縮腦地回去了,好像是看見了生人似的,並不像平常那樣,笑嘻嘻的,就像見著她們家裡的一員似的。
王老先生,今天並沒有和他長談,只說了三言兩語,就拿了一張報紙到外房裡去看報了。
每天來,一進這客廳就熱熱鬧鬧的,王老先生,老太太,大小姐,都在一起坐著;而今天,都變了,難道說變得這麼快嗎?
大小姐似乎不在家裡的樣子,難道她出去了嗎?她到哪裡去了?這可真想不到了。若是知道的話,可以到什麼地方去找她。
她真的不在家裡嗎?為什麼她不來?若是她真的沒有在家,那倒還好;若是在家故意不出來,這可就不好辦了。
他想要問一問小丫環,這可怎麼問,真有點不好意思。假若那小丫環早已在懷著敵意的話,一問更糟了。
若是在平常,他隨便就問了,但是在此刻他就有點不敢問,怕是一問這事情就要揭發了似的,或者老太太就要從這客廳里把他給趕出去。他甚至想到在王家他是犯了罪的。
為什麼到人家家裡來,裝著拜訪所有的人的樣子,而實際上就是單單為著人家的小姐呢!
馬伯樂,他已經看出來了,王老太太的那閃著光的眼睛裡邊,絕對地已經完全曉得了他的秘密。
好像他犯了一件案子,雖然這案子還隱藏著沒有爆發,但是非要爆發的,而且不久就要爆發,已經是不用思索的了,非是那麼回子事不可,是不可救藥的了。
他本想站起來就走的,但是他已經被他自己就先給嚇癱了,嚇得不能動了。他的頭上一陣一陣冒汗,他的身上一陣一陣像火燒的一樣熱。
再過一會,假若身上的血流再加一點熱力,怕是他就要融化掉了。
一個人是不是會像一個雪人似的那樣融化掉?他自己一陣一陣競好像坐在雲彩上了似的,已經被飄得昏昏沉沉的了。
王老先生在卧房裡一咳嗽,把他嚇了一抖。小貓在他的皮鞋上憧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竟以為那是一條蛇,那感覺是惡劣的。
王老太太問:
「馬太太為什麼好些日子不見了呢?」
馬伯樂想,她問到她幹什麼?是不是從她那裡走漏了什麼消息?難道說,這事情太太也曉得了嗎?真是天呵,豈有此理!
他又想,那不會的吧,有什麼呢!只寫過一次信,見過兩次面,談了一談。何況太太不能曉得,就是曉得了,也沒有什麼越軌。但是那夜在小板路上,他差一點沒有吻了她。現在想起來,才知道那真是萬幸的。假若真吻著她了,到現在不成了證據嗎?但是又一想:
「這不是很可笑嗎?就是吻了,有誰會看見呢?」
他自己問著他自己。在那麼黑的巷子里,就是吻著她了,誰還能夠看見呢?沒有證據的事情為什麼要承認呢?
馬伯樂想到這裡就正大光明了起來,畏畏縮縮是萬事失敗之母,用不著懦怯。在這世界上人人都是強盜,何必自己一定要負責到底,邁開大步踏了過去吧。
「小韓,……」
他向小丫環招呼著,下邊緊接著就要問大小姐。
但是只叫了個小韓,往下的幾個字就說不出來了。
明明知道說出來不要緊,但是就是說不出來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等一分鐘過後,一切機會都失去了。剛剛小韓站在他旁邊的時候,問他要做什麼,他說要把今天的報紙拿來看一看。
現在他手裡就拿著那報紙,拿著這「勞什子」做什麼呢?他非常怨恨那報紙,都是它誤了事。若不是它,現在不已經明白了嘛,大小姐到底是在不在家。
接著他又做了第二個企圖,想要說請老太太看電影去,並請大小姐。這是很自然的,就這麼說吧。
但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發現了這麼說不大好。於是又換了個方法,又覺得不大好。實在都不大好。怎麼好的方法就全沒有呢!這可真奇怪。
到了後來,腦子已經不能想了,想什麼,什麼不對,都完完全全做不到。
於是什麼人工的方法也不迫求了,他就聽天由命了起來。
他希望大小姐從她的房子自動地走出來,讓他毫不費力地就能看到她。所以他從那門帘的縫中巧妙地注意著門帘以外的動靜。那過道上有一個玻璃杯響,他以為是她出來了。小丫環登登地從過道跑過去,他以為一定是大小姐在招呼她,或者是招呼她打一盆洗臉水,她洗了臉,大概就要出來了。
過了半天工夫,沒有出來,分明他是陷到失望里去了;但是他不讓他自己失望,他設法救了他自己,他想一定是她在穿衣裳。又過了好些工夫,還是沒有動靜。本來他的猜測都是絲毫沒有憑據的,本不可靠的,但是他不那麼想。他想她或者是在梳頭髮,就像隔著窗子、門他就看到了的那樣。
這一梳頭髮,可始終沒有梳完,大小姐也始終沒有出來。
「不出來就不出來吧」,馬伯樂在心裡說著,「人是無情的呀。」
他含著眼淚走出了王家。他走在巷子里,他的眼睛上像是罩著一塊不十分乾淨的玻璃似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腳步因此也散了,伸出去的腳,沒有力量,似乎在那石板路上飄著,而踏不住那石板路了。
馬伯樂被過重的悲哀衝擊得好像一團汽沫似的那麼輕浮。他勉強地掙扎著才算走到了家裡,差一點沒有被衝到陰溝里去。向前走,終於也就走到家裡來了。這小巷子上邊是天,下邊是石板,而兩邊又都是牆壁,周密得像一個筒子似的,就是存心打算溜到一邊去也是不可能的。
馬伯樂從此失戀了,而是真正的失戀。他做了不少詩,而且都是新詩。
王小姐不見他,那是實實在在的了。他寫了兩回信去,也都一點用處沒有,於是他感到王小姐畢竟是出身高貴。高貴的女子,對於戀愛是純潔的,是不可玷污的,所以王家的公主一怒就不可收拾了,那是必然的。
一方面雖然馬伯樂是被捨棄了,但是一想到若是被公主捨棄了,別說捨棄一次,就是捨棄十次也是值得的,因為她是公主呵。因為公主是世界上很少有的。
所以馬伯樂五六天沒有出屋,就坐在屋裡向著那窗外的枇杷樹作了很多詩。
篇篇都是珍貴的傑作,篇篇都好得不得了。
馬伯樂新作的詩,都保存著。詩實在是作得很好,但是沒有人鑒賞。他拿給朋友們看的時候,朋友們看了之後,是不知所云的,因為馬伯樂戀愛這件事情人家都不曉得。這使馬伯樂很生氣,他說中國人不能夠鑒賞藝術。外國的詩人常常把自己的詩當著朋友去讀的。而在中國什麼都談不到的,真他媽的中國人!
於是還是自己念上一遍吧:
多麼值得懷念呵!
當她撫模著我的胸口的時候。
好是好,就是有點大不貼題,這一點馬伯樂自己也曉得。本來那王小姐的手連觸也沒觸到的,怎麼會撫摸到胸口上去了!不過作詩都是這麼作,若是不這樣,那還叫什麼詩呢?
於是馬伯樂又念第二篇:
我的胸中永遠存留著她的影子,
因為她的頭髮是那麼溫香,
好像五月的玫瑰,
好像八月的桂花。
我吻了她的捲髮不知多少次,
這使我一生也不能忘記。
馬伯樂念完了,他自己也茫然了,他究竟去吻過誰的頭髮呢,他自己也不曉得,不過覺得究竟是吻過的樣子,不然怎麼能夠這樣的感動呢。
第三篇尤其好:
我為你,
我捨棄了我的生命,
我為你,
我捨棄了我的一切。
這詩一看上去就好像要自殺似的,令人很害怕:好就好在這自殺上,因為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維特不是自殺了嗎?這正好就和維特完全一樣。
不但如此,馬伯樂真的半夜半夜地坐著,他想這有什麼辦法呢!失戀就是失戀了。
「既失了的就不能再得。」
「既去了的就不能夠再來。」
「人生本是如此的。」
「大風之中飄落葉,小雨之中泥上松。」
「冬天來了,天氣就冷了。」
「時間過去了,就不能再回來了。」
「十二個月是一年,一年有四季。一切都是命定的,又有什麼辦法呢!」
馬伯樂到王家去了幾次,連王小姐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因此他越被拒絕的厲害,他就越覺得王小姐高貴。不但王小姐一個人是有高貴的情操的,就連王小姐的父母,他也覺得比從前有價值了;若是沒有高貴的父母,怎麼能產生高貴的女兒呢?不但王家的人,就連那麻子臉花匠兼看門倌,他也覺得比從前似乎文明了許多。每當他出來進去時,那花匠都是點頭稱是,好像外國人家裡的洋BOY一樣。
馬伯樂再在王家裡出入,就有些不自然了,就連王家的花園,他也通體地感到比從前不知莊嚴了多少倍。
王家忽然全都高貴起來了。但這麼快,究竟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只能承認他自己是瞎子。不是瞎子是什麼?眼前擺著一塊鑽石,竟當玻璃看了。
馬伯樂雖被拒絕了,但走出王家大門的時候,總是用含著眼淚的眼睛,回過頭去戀戀不捨地望一望建築得那麼乾淨整齊的小院。
因此他往往帶著一種又甜蜜、又悲哀的感覺回到家去。
後來他也不存心一定要見王小姐了,他覺得一見到,反而把這種關係破壞了呢。倒不如常常能圍著這王家的花園轉一圈,倒能培養出高貴的情緒來。
但是王小姐不久就訂婚了,而且要出嫁了。
在出嫁的前兩天,來了一張請帖,是用王小姐父母的名義而發出來的。
馬伯樂想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出嫁的。出嫁也不要緊,但是不能這麼快,哪有這麼快的道理。
又加上那請帖上那生疏的男人的名字,非常庸俗,叫作什麼「李長春」。
什麼長春不長春的,馬伯樂隨手就把那請帖撕掉了,詳細的結婚日子還沒有看清。太太打算要去參加王小姐的婚禮,就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企圖拼湊起來再看一遍,不料剛拾起來,又被馬伯樂給打散了。
馬伯樂說:「若是高貴的出身還能叫這名字——長春,我看可別短命。」
從此馬伯樂不再作詩,又開始吃起「未必居」的包子來了。
「久違了,包子。」當他拿起一個包子來,他含著眼淚向自己說。同時想:為什麼有了王小姐就忘記了包子?
一邊想著,一邊就把包子吃下去了,包子在他嘴裡被咬著,越來越小,而相反馬伯樂的眼睛越來越大,因為那眼睛充滿了眼淚,像兩股小泉水似的。假若他的眼睛稍稍一縮小,眼淚立刻就要流出來的。男子大丈夫能夠隨便就流淚嗎?只好設法把眼睛盡量睜大。
一連串吃了八個包子之後,才覺得對於這包子總不算是無情,總算是對得起它。於是放下不吃了。到床上去睡一覺。馬伯樂這一覺睡得格外清爽,醒來之後,一心要打日本去。因為大街上正走著軍隊,唱著抗戰歌曲,唱得實在好聽。
馬伯樂跑到街口去一看,說:「這麼熱鬧,哪能不打日本去!」
第九章
江漢關前邊過著成千成萬的軍隊,各個唱著抗戰歌曲,一夜夜地過,一清早一清早地過。廣西軍,廣東軍,湖南,湖北,各處的軍隊,都常常來往在黃鶴樓和江漢關之間。
不管老幼瘦胖,都肩著槍,唱著歌,眼睛望著前方,英勇地負著守衛祖國的責任。看了這景象,民眾們都各個莊嚴靜穆,切切實實地感到我偉大的中華民族滅亡不了。
但很少數的,也有些個不長進的民眾,看了十冬臘月那些廣西軍穿著單褲,凍得個個打抖的時候,說:
「喲:還穿著單褲,我們穿著棉褲還冷呢。」
說這話的多半是婦人女子,至於男人,沒有說的。馬伯樂一回頭就看見一個賣麻花的,他提著小筐,白了頭髮,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說的。
馬伯樂這回可上了火了:
「女人們說這話,你男子大丈夫,也說得出口來?」
馬伯樂一伸手就把老頭的盛著麻花的筐子給捉住了。捉住之後,還在抖著,似乎要把那筐里的東西給傾倒馬路上去,看熱鬧的人,立刻就圍上來一大群。馬伯樂本來打算饒了他就算了,因為那老頭嚇得渾身發抖,那灰白色的、好像大病初癒的那不健康的眼睛,含滿了眼淚。
馬伯樂雖然心裡氣憤,會有如此不長進的老頭生在中華民國;但基於人道這一點上,他那麼大年紀放了他也就算了。
但是不成,看熱鬧的人圍上來一大群,馬伯樂於是說:
「他破壞軍心!」
他說完了,他自己也後悔了,不過話擠在喉嚨里哪能不說呢?
立刻那老頭就被一個拉洋車的踢倒。
憲兵走來了,憲兵說:
「打呀,打漢奸。」
.那筐子里的被打落的麻花散了滿地。
軍隊還在結隊過著,唱著抗戰歌曲,肩著槍,非常英勇。
觀眾們的鑒賞方法是非常高明的,凍得臉色發白,嘴唇發青一面,他們能夠設法看不見;而專看那肩著槍的肩膀,和那正在唱著抗戰歌曲的寬大的胸膛。也不是說看不到弱的那一面,也許看到了不敢說,或者是覺得不應該說,怕憲兵打。
在黃昏的時候,馬伯樂常喜歡到江邊上走走,而黃昏過兵的事情又多,去看一看那白亮亮的江水,去觀一觀那英勇的戰士,在吃飽了飯之後,不亦一大樂趣哉!
馬伯樂要當兵去的志願,一來二去就消磨沒了。越看人家當兵,就越覺得好玩,越好玩自己就越不願意去當。
結果,他覺得當兵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了,當不當皆可,天天看,不就等於當了嗎?真的當了兵,不也就是那種樣子嗎?所以還是不要當了吧。
不久馬伯樂又沉到悲哀里去,似乎又想起王小姐來,也或者不是,不過就只覺得前途渺茫。到江邊上去看一看吧,兵們也都變了,似乎都跟他自己一樣,好像個個都垂頭喪氣似的。湊巧又有一大隊傷兵讓他看見了。那一隊傷兵是新從外處運到的,不是重傷,都能夠披著軍毯走在大街上。自然而然服裝都不十分好看,但在馬伯樂一看,那就更壞了。
「那不是叫花子嗎?那簡直是叫花子,衛國的戰士變成叫花子了。」
馬伯樂看了這一現象,就更悲哀了起來,回到家裡,往床上一躺,想起國事家事沒有一樣得以解決的。
「人生是痛苦的……」
「鬥爭是艱難的……」
「有權的好辦事。中外古今,天下一理。」
「大丈夫手中無錢到處難為人。」
「銀行的存摺,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無。」
自此以後,馬伯樂那快活悠然的態度,又一天一天地減少下去,在他吃起「未必居」包子似乎也沒有以前那樣得味了。他跟他的兒子大衛說:
「你跟著爸爸賣包子去吧,怎麼樣?
馬伯樂常想,一個人會餓死嗎?做點小生意,賣賣香煙,或是掌掌皮鞋,就是賣花生米也是餓不死的,沒有錢怕什麼!
「大衛,明天爸爸去給你做一隻小木箱,你背著。將來沒有飯吃的時候,你和爸爸去賣包子。爸爸在家裡做,大衛背著到街上去賣。」
馬伯樂閑下來沒事,就常向大衛說:
「咱們這包子專賣給無產階級,專賣洋車夫,定價不要高,以銷路大為本。二分錢一個。燒餅子也是二分一個。難道就專門不買咱的包子嗎?和咱做對嗎?天下沒有此理。若我是洋車夫,一樣的價錢,我也是吃包子而不吃燒餅的。眼看著包子好吃嘛,裡邊多少得有點肉。」
馬伯樂有時當朋友講著,有時當太太講著,也有時候就自己在想,而每每想到那包子在洋車夫們面前一哄而盡了的情景,就像看了電影似的狂叫起來:
「別人的生意,都讓我給擠散啦。」
馬伯樂有時把大衛叫過來,當面讓大衛演習一番。大衛就在地上抓起一隻小木凳,腿朝天,用皮帶拴在身上,嘴裡唱著:
「包子熱來,包子香,吃了包子上戰場。包子熱來,包子香,吃了包子打東洋。叮叮噹,叮叮噹。」
馬伯樂想,這孩子倒也聰明,就命令他再唱一套以洋車夫為對象的,看看怎樣。大衛唱著:
「洋車夫來,洋車夫,吃了包子會跑路。洋車夫來,洋車夫,吃了包子不糊塗,叮叮哆,叮叮哆。」
大衛背著腿朝天的木凳,裝做賣包子的形狀在地上跑來跑去。
約瑟看他哥哥跑得怪有趣的,上來就奪掛在大衛身上的木凳,他說他也要跟著爸爸賣包子。
大衛正唱的起勁,不肯給他。約瑟抬腿就踢了大衛的膝蓋,伸拳就打了大衛的肚子。大衛含著眼淚,只得讓給他。
不一會工夫,約瑟賣包子就賣到樓下去了。到了樓下就把別人家孩子的眼睛打出血了。
馬伯樂太太從窗子往下一看,約瑟還在拿著木凳亂掄呢。
「讓你買包子你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
說一句,搶一圈,約瑟像個小旋風似的在樓下耍著武藝。
太太一看就生氣了,說:
「無事生非。」
馬伯樂一看就高興了,說:
「能賣包子了,餓不死了。」
過了些日子,馬伯樂又要修皮鞋,他說修皮鞋比賣包子更好,不用出去兜攬生意,而且又沒有本錢,只用一根錐子,一條麻繩就行了
太太問他:
「若是來了要換皮鞋底的,你用什麼給換呢?」
「只縫,不帶換底的。」他說。
又過了些日子,他又要當裁縫去,他又要學著開汽車去。又過了些日子,他又要賣報去,又要加入戲劇團體演戲去。
鬧到後來,都沒去,還是照舊坐在小樓上悲哀。
「人生是沒有道理的,人生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
「全世界都是市儈,全世界都是流氓。」
「漫漫長夜,何日能夠衝破羅網。」
「經濟的枷鎖,鎖著全世界的人們。」
「有錢的人,不知無錢的人的苦。」
「有了錢,妻是妻,子是子。無了錢,妻離子散。」
馬伯樂從此又悲哀了下去。
來了警報,他不躲(其實也無處可躲),他說炸死了更利落,免得活受罪。
等日本人架著義大利飛機來到頭上時,他也嚇得站不住腳了,也隨著太太往紫荊湖邊上亂跑,可是等飛機一過去,他又非常後悔,他說:
「跑的什麼,真多餘。」
「有錢的人們的生命是值錢的,無錢的人的生命還不值一顆炸彈的錢。」
小陳從上海新到的,他在電影院里混過,這次來漢口。有人找他在電影界工作。要拍一部抗戰影片,缺少一個丑角,小陳就來找馬伯樂去充當一下。
馬伯樂想,也好的,免得在家呆著寂寞。誰知到了那裡,化了裝,黑紅抹了滿臉,不像人了。
「這不是拿窮人開心嗎?」
「窮人到處被捉弄呵!」
「窮人在世界上就是個大丑角。」
自此馬伯樂的心情不見起色,看見什麼都是悲哀。尤其是夜裡,窗外的那棵枇杷樹,滴滴嗒嗒的終夜滴著水點,馬伯樂想:
「下雨大地就是濕的。」
「陰天就沒有月亮。」
「不但沒有月亮,就連星星也沒有。」
「黑暗,黑暗。」
「太陽沒有出來之前,就只有黑暗。」
馬伯樂吃飯睡覺,都和常人一樣,只是長吁短嘆這點與常人不同。雖然他永遠擔負著這過度的憂心,但他還是照樣的健康,他也照樣吃飯、睡覺、散步。只不過對於前途感到黯淡而已。
這種黯淡的生活,黯淡了六七個月。但是光明終於是要到來的,什麼光明呢?
武漢又要撤退了。
馬伯樂說:
「又要逃了。」
於是他聚精會神了起來。好像長征的大軍在出發的前夜似的,又好像跑馬場的馬剛一走出場來似的,那種飽滿的精神是不可擋的,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
馬伯樂聽了這消息,一跳就從床上跳起,說: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快去買船票去。」
太太說:
「買船票到哪裡?」
馬伯樂說:
「人家到哪裡咱們到哪裡。」
於是全漢口的人都在幻想著重慶。
(第九章完,全書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