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胡雪岩這年過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於七姑奶奶中風,使他有一種難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過,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胡家的年景,依舊花團錦簇,繁華熱鬧。其中最忙的要數「螺螄太太」——這個稱呼,由來已久;她本姓羅,行四,未嫁以前,是個極能幹的小家碧玉,認識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羅四姐」,算是個尊稱。這羅四姐慧眼識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時候,接濟過他。可惜胡雪岩已經娶了妻子,彼此雖都有愛慕之意,卻無從結合。不久,長毛作亂,紛紛逃亂,音信不通;一別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採運局,長駐上海。清明之後不久,胡雪岩的舊侶張胖子去世,在靜安寺作佛事;他跟古應春夫婦去祭弔時,看見有個在燒香的淡妝少婦,異常面善,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那少婦燒完香,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麼人?
靜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剎,建於吳大帝赤烏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靜安八景」之稱,但那時已只剩下「湧泉」一景,湧泉又稱沸井,井中之水終年翻翻滾滾,有如水沸;上海說它是個海眼。初禮靜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婦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裝作來看沸井的遊客,駐足不行,以觀動靜。
「阿華,當心、當心,跌到井裡,把你小命送掉!」原來那小大姐探頭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傾,這個動作很危險,所以那少婦大聲警告——一口杭州話幫胡雪岩敲開了記憶之門,又驚又喜地在想:這不是羅四姐?
本想冒叫一聲,證實了再上前招呼。但遊客甚多,而上海的風氣雖然比較開通,也還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廣眾間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慮了一下,回頭關照書僮桂生,趕快將七姑奶奶所帶來的小大姐叫一個來,越快越好。
桂生飛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訴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帶來的兩個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較好的彩鳳,說一聲:「跟我來,有要緊事,快,快!」
彩鳳只當他闖了什麼禍,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後;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腳。
「是我們老爺要叫你。」
「彩鳳,」胡雪岩悄悄指點:「你上去問她,是不是杭州的羅四姐?如果她說是,你就說我們奶奶是胡老爺的親戚,請她跟你們奶奶去見一見。」
彩鳳很伶俐,想了一下問:「如果她不肯去呢?」「你就回過頭來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計,只見彩鳳上前搭話時,彷彿有難以溝通的情狀,然後是彩鳳先回頭來看胡雪岩,接著是那少婦隨著她的視線所示來搜索望去,顯得相當震動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趕緊轉身直奔作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禪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個小大姐,關照請她的主母出來敘話。
「七姐,我同你談過的羅四姐,你還記得記不得?」七姑奶奶想了一下,點點頭說:「記得。」
「她今天在這裡,我叫彩鳳『假傳聖旨』,說你同我是親戚,請她來見面。馬上就要來了。七姐,你請她到你那裡去,仔仔細細問問她,她好象居孀在那裡。」
「好,好!」七姑奶奶連連答應,又問:「小爺叔,你呢?」
「我到錢莊里,有樁要緊事情料理好了,馬上來。」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會,才看到彩鳳領著一個蓮步姍姍俏括括的素服少婦,扶著小大姐的肩頭,冉冉而來。七姑奶奶性子急,撇開一雙大腳,迎了上去。
「是不是羅四姐?」
「不敢當,我姓羅,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們小爺叔叫我『七姐』。羅四姐你也這樣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腦兒都說了出來,在羅四姐聽,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即是「小爺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這個疑團,還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緊的話先要問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請問:古太太你的『小爺叔』是哪個?」
「還有哪個?不就是你老早認識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錢莊的老闆。」
羅四姐又驚又喜。她也聽說過,阜康福錢莊的老闆,就是從前在張胖子那裡做夥計的胡雪岩,一直想打聽,苦無機會。不想真的有這回事。
「羅四姐,」七姑奶奶說,「你聽我叫他小爺叔,就曉得我們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請到我那裡去坐一歇。你當年待我們小爺叔的好處,他也跟我說過。等下他也要來的。」羅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這一轉念間,心裡頓時七上八下在翻動了。
「羅四姐,」七姑奶奶催問著:「你肯不肯賞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話太客氣了。真正不敢當。」
於是七姑奶奶向喪家致意告辭,將羅四姐主婢二人帶回家。一看她家的氣派,七姑奶奶又熱心伉爽;羅四姐決心要結交,因而改了稱呼,同時深談身世。
原來羅四姐當年隨父母逃難,轉徙千里,流離途中,父母雙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擇人而事——結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兩家都有個尚未婚娶的廿來歲的兒子,當然亦都時時在找機會向她獻殷勤。這兩家一富一窮,而羅四姐挑了窮的那家,姓程,是獨子。
「七姐,我是因為他雖窮,肯上進;只要他肯上進,我就有把握幫他出頭。再說,上頭只有一個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雙全,還有三個兄弟,兩個妹妹,嫁過去做媳婦,一定象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
「羅四姐,換了我,也會象你一樣,寧願挑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發現她鬢邊戴一朵白頭繩結的菊花,卻故意問說:「我們程姐夫呢?幾時請過來見一見。」
「不在了。」羅四姐凄然說道:「是前年這個時候去世的。」「可憐,可憐!」七姑奶奶緊握著她的手,但有無言的慰藉。
「說起來也怪我不好。」羅四姐說:「他學的是刻字匠手藝。有一回他跟我談起,說是長毛打到杭州的前兩年,鄉試考舉人,他跟他師父一起到考場里去刻題目紙,熬夜熬到天亮,心裡在想:『我也讀過書,一樣是熬夜,為啥不是去考舉人,坐在這裡當個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舉子寫錯了字,頂多貼出「藍榜」;我刻錯一個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說:『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來,好好兒讀書。開門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著你費心。他真的就聽我的話,三更打燈五更雞,悶倒頭讀書——」
「羅四姐,」七姑奶奶打斷她的話問:「你這開門七件事,怎麼管法?」
「我繡花。不光是繡花,還替綉庄去收件;到後來做『小包』,一批綉貨包下來,再分給人家去做,日子過得很舒服。七姐,上海灘繁華地方,遍地銀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撿。不瞞你說,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餓死的人。餓死的人是有,那是因為有錢買不到米,不是沒有銅錢買米。這不一樣的。七姐,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說法,倒跟小爺叔很象。」她緊接著又問:「後來呢?」
「後來杭州光復了。他同我說,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將來舉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這點基礎,就要拋掉了。不如捐個監生,下回直接進京去考舉人;頭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進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舉人,考進士還是要進京。一番手續兩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錯,湊了二百銀兩子,替他捐了個監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羅四姐嘆口氣,說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來了?」練達人情的七姑奶奶問說。「先是吐血。」羅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靜的聲音說,「他還瞞著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臉色越來越白,到了下半天,顴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還不當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應酬回來,我替他脫袍子,隨手在口袋裡一摸,摸出一條上有血跡的手帕,才曉得他是癆病。」「癆病?」七姑奶奶神色緊張,「後來呢?照樣還是趕考去了?」
「沒有。他這樣子怎麼能趕考?」
「以後呢?」
以後自然是養病。癆病俗稱「饞癆病」,想吃這個,想吃那個,羅四姐總依著他的性子去辦;辦來了,卻又淺嘗即止,剩下來的不僅是食物,還有他的歉疚。
「我聽人說,癆病只要胃口好,還不要緊,象他那樣子,饞是饞得要命,胃口一點都沒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唉!」羅四姐又是一聲長嘆。
七姑奶奶不必再談她的丈夫,覺得要關心的是羅四姐,「你現在住在哪裡?」她問。
「南市。天主教堂後面。」
「日子過得很艱難吧?」
「也還好。」羅四姐淡淡地答說。
「有沒有伢兒?」
「沒有。」羅四姐口中乾脆,內心不免抱歉。
「既無兒女,年紀也離『老』字還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畢竟還是第一次見面,哪裡能談得那麼深。看看沒有話了。羅四姐便即告辭:「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明天我再來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攔阻,「何必等到明天?我們一見如故,你不要見外,在我這裡吃了飯,我再拿馬車送你回去。」
羅四姐原是沒話找話,並沒有想走的意思,見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順。
「七姐話,一點不錯。」她復又坐了下來,「我也覺得我們一見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緣分。」
「羅四姐,你說到『前世的緣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熱了,「你這樣子不是個了局。守寡這回事,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我勸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要勸的是什麼?卻無須明言,就會知道。於是很坦率地答說:「我也不想造『節孝坊』,不過,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談著,胡雪岩來了,「果然是羅四姐!」他怔怔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有無數的話要說,但都堵在喉頭,竟不知說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羅四姐反顯得比較沉著,站起來說道:「從前我叫你的名字;現在不曉得叫你啥好?
「你仍舊叫我雪岩好了。」
「這不象樣。你現在是大老闆,哪裡好直來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沒分寸。」
「這樣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說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羅四姐,你也這樣叫好了。」
「好的,好的。這是稟稱。大先生,我們沒有見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說,「雖說九年,同隔世一樣,杭州光復之後,左大人叫我辦善後,我叫人到處訪你,音信毫無,那時候你在那裡?」
「我已經在上海了。」
「喔,怎麼會到了上海了呢?」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七姑奶奶心想,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要費好些辰光,她是已聽說過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說道:「羅四姐,小爺叔,你們都在這裡便飯;我去料理一下,你們慢慢談。」
所謂料理,只是交代幾句話的事,一是到館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應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飯局最好辭掉,回家來陪客。然後坐在客廳間壁的小房間中,打開了房門,一面閉目養神,一面聽他們敘舊。
「羅四姐,」她聽見胡雪岩在說,「你從前幫過我許多忙。現在我總算立直了,不曉得有啥地方可以幫你的忙,請你儘管說。」
「多謝你。我也還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時候,再請你太先生幫忙。」
「你一個人這樣混也不是一個了局。」
聽得這話,七姑奶奶心中一動;悄悄起身,遙遙相望,只見胡雪岩與羅四姐四目凝視,心裡在想:他們那一段舊情,又挑起來了。
她猜得不錯。胡雪岩覺九年不見,羅四姐變過了,從前是一根長辮子甩來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厲害,左顧右盼,見了陌生人不會臉紅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靜得多了,皮膚也白凈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臉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從前那麼靈活,但偶爾瞟他一眼,彷彿有無數心事要傾訴似的。
最動人的是墮馬髻旁戴一朵白頭繩結成的菊花——胡雪岩選色,喜歡年輕孀婦,所以這朵帶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這樣好不好,」胡雪岩說:「我幫你在杭州開一家綉庄。」「不!我不想回杭州。」
「為啥呢?」
「在上海住慣了。」
「那麼,綉庄就開在上海?」
『多謝你。」羅四姐說,「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聽下去,但古應春回來了,不能不搶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說了生客的來歷,方始帶他到客廳,與羅四姐見面。
「喔,」羅四姐很大方地襝衽為禮,口中叫一聲:「七姐夫。」是這樣親近的稱呼,使得古應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樣談了起來。不久,館子里送了菜來,相將入席,大家都尊羅四姐上坐,她說什麼也不肯,結果依舊是胡雪岩首一張八仙桌,主客四人,各佔一方。
「羅四姐會吃酒的。」胡雪岩對七姑奶奶說:「而且酒量好得很。」
「這樣說,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問說:「羅四姐,你喜歡哪種酒,燙花雕來好不好?」
「謝謝。我現在酒不吃了。」
「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說:「你一個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應春埋怨地說:「你沒有吃酒,倒在說醉話了。人家羅四姐日子過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澆愁?」「好!算我說錯了。」七姑奶奶讓步,復又勸客人:「你為我開戒,我陪你吃兩杯。」
「不敢當、不敢當。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這才好。你說,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兒的。只怕你不喜歡。」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來一瓶薄荷酒,葫蘆形的瓶子,碧綠的酒,非常可愛,倒將羅四姐的酒興引發了。「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湊趣;舉杯在手,看著七姑奶奶說:「我勸羅四姐開一家綉庄,你們看好不好?」「大先生,我想過了。」羅四姐介面說道:「多謝你的好意,我是力不從心。本錢雖歸你出,也要人手,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
「那怕什麼?請七姐幫你的忙,外場請應春照應。另外我再派兩個老成靠得住的夥計給你。你做現成的老闆好了。」「吃現成飯也沒啥意思。」
言語有點談不攏,古應春覺得這件事暫時以不談為妙,便將話扯了開去;作主人的當然要揀客人熟悉或感興趣的話題,所以自然而然談到了「顧綉。」
中國的刺繡分三派,湖南湘繡、蘇州蘇綉以外,上海獨稱「顧綉」,其中源遠流長,很有一段掌故,羅四姐居然能談得很清楚。
「大家都曉得的,顧綉是從露香園顧家的一個姨太太傳下來的。我現在住的地方,聽他們說就是露香園的基址——」
露香園在上海城內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顧名儒所建,本名「萬竹山居」。顧名儒的胞弟叫顧名世,嘉靖卅八年的進士,官拜尚寶丞,告老還鄉,宦囊甚豐,盾萬竹山居東面的空地尚多,於是拓寬來開闢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來就是池,有掘出來的一塊石碑為證。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趙子昂的手筆。因此,顧名世將萬竹山居改名「露香園」;那座池塘當然一個其舊,依然叫做「露香池」。顧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個姓繆,她在京城的時候,學會了刺繡,而且是宮中傳出來的訣竅;繆姨娘在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見精妙。五色絲線擘,細針密縷,顏色由淺入深,渾然一體,配色之美,更不在話下。最見特色的是,顧綉以針代筆,以絲線作丹青,以名跡作藍本,山水、人物、花鳥,無不氣韻生動,工細無匹,當時稱為「畫綉」。繆姨娘曾經仿綉趙子昂的「八駿圖」,董其昌認為即使是趙子昂本人用筆,亦未見得能勝過她,又綉過一幅「停針圖」,真是窮態極妍,而且無法分辨是畫、是綉;後來由揚州的一位鹽商,拿一個漢玉連環,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畫的一幅美人圖交換了去。
由於繆姨娘的教導,露香園的女眷,下至丫頭,都會刺繡,而且極精,「畫綉」之名大著,顧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為人所知,以至於顧名世有一次酒後大發牢騷,說他「寄名於汝輩十指之間」。
不過稱為「顧綉」是入清以後的事。顧名世有個孫女兒,嫁夫姓張,二十四歲居孀,有個一歲的兒子。撫孤守節,全靠纖纖十指;綉件不輸於繆姨娘,但除綉畫以外還綉普通的花樣,生意很好,「顧綉」便取「畫綉」之名而代之,傳遍南北。同時「顧綉」也成了上海的一樣名產,家學戶習,甚至男子也有學刺繡的。
羅四姐講得頭頭是道;胡雪岩與七姑奶奶也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古應春卻有些心不在焉;他關心的是胡雪岩這天在長三堂子中有六七處應酬,每處坐半點鐘,連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個鐘頭,所以等羅四姐談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說:「應該去了。」
一聽這話,胡雪岩便皺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問。
「最好都去。萬不得已,那末,有兩處非去不可。」「好吧!就去這兩處。」胡雪岩問道:「羅四姐呢?應該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說:「城裡這麼遠,又是晚上。」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說要留客過夜了。羅四姐也想留下來,不過家裡只有一個老蒼頭看門,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蒼頭著急,亦覺於心不忍。
「這倒容易。」古應春說:「請羅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訴我,我派人去通知。」
於是胡、古二人先行離席;七姑奶奶陪著羅四姐吃完飯。領她到專為留堂客的客房,檢點了被褥用具,請羅四姐卸了妝,再舒舒服服喝茶閑談。
一談談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正在吃粥時,古應春回來了,同行的還有胡雪岩。
「小爺叔沒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說了一句。「我想來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實,大家都明白,他是特為來看羅四姐,卸了妝的她,梳一條鬆鬆的大辮子,穿的是散腳褲、小夾襖,照規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見不得「官客」的。不過既然讓官客撞見了,也就只她大大方方好,視如無事。
「你們走了哪兩家?」七姑奶奶問。
「會樂里雅君老五家,還有畫錦里秋月樓老四家。」古應春答說。
「秋月樓老四不是從良了嗎?」七姑奶奶問說:「莫非『了個浴』又出來了?」
「倒不是她要『浴』,」胡雪岩答說:「是讓邱家的大太太趕出來的。」
「喔。」七姑奶奶問:「老四還是那麼瘦?」
「稍微發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點才好看。」
他們在交談時,羅四姐的眼光不斷掃來掃去,露出詫異的神色,七姑奶奶覺察到了,「羅四姐,」她問:「你逛過堂子沒有?」
「沒有。」羅四姐答說:「聽都沒有聽說過。」女人逛堂子,只有我們這位太太。」古應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羅四姐,要不要讓她帶你去開開眼界?」「謝謝,謝謝!」羅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縮斂手,「我不敢。」「怕啥?」七姑奶奶鼓勵她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過,才曉得為啥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會交墓庫運?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爺也就不會交墓庫運了。」「這又是啥道理呢?」
「因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麼個樣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歡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歡聽的話,你少說。他喜歡的事情,你也要當自己的事情那樣子放在心上。到了這個地步,你儘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顆心還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羅四姐笑道:「七姐夫這樣子聽你的話。」「聽她的話倒不見得。」古應春解嘲似地說:「不過大概不至於交墓庫運。」
「是不是?」七姑奶奶慫恿著說:「我們去打個茶圍,有興緻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長長見識。又不跟他們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著長這個見識了。孤家寡人一個,這番見識也用不著。」
說著,抬起頭來,視線恰好跟胡雪岩碰個正著。趕緊避開,卻又跟七姑奶奶對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羅四姐無緣無故地心虛臉紅,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於是胡雪岩便叫一聲:「七姐,應春!」接著談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將他們夫婦倆的視線吸引開去,為羅四姐解圍。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羅四姐找個談話的空隙,摸著微微發燒的臉說:「再吃要醉了。」
「不會的。酒量好壞一看就看出了。」七姑奶奶說:「只怕是酒不對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帶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歡甜味道。」
古應春問:「羅四姐,你吃兩杯白蘭地好不好?」「吃兩種酒會醉。」
「不會,不會!」七姑奶奶介面,「外國人一頓飯要吃好幾種酒,有的酒在飯前,有的酒在飯後;雜七雜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沒有看他們有啥不對。」
「真的?」
看樣子並不堅拒,古應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蘭地;拿著螺絲鑽在開瓶塞時,羅四姐開口了。
「我聽人家說,這種酒上面那塊月牙形招頭紙,拿濕手巾擦一擦,會有三個藍印子出來。沒有藍印子的就是假酒。」「這我們還是第一回聽說,試試看。」叫人拿塊濕手巾來擦了又擦,毫無反應,羅四姐從從容容地說:「可見得聽來的話靠不住。府上的酒,哪裡會有假的?」
「這也不見得,要嘗過才算數。」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兩個水晶酒杯來,向她丈夫說:「只有你陪羅四姐了。」「胡大先生,你呢?」羅四姐問。
「我酒量淺,你請。」
「羅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怎麼樣,哪一天?」「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幫襯我打個『鑲邊茶圍』好不好?」
「哪個要你『鑲邊』?不但不要你鑲邊,我們還要『剪』你的『邊』呢!」
羅四姐看他們這樣隨意開玩笑,彼此都沒有絲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們的交情夠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熱心,似乎胡雪岩很聽她的話。她心裡在想,如果對胡雪岩有什麼盤算,一定先要將七姑奶奶這一關打通。
於是,她的語氣改變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覺得是個不正經的地方,談都不願談,這時候卻自動地問道:「七姐,什麼叫『剪你的邊』?」
「『剪邊』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奪過來。」七姑奶奶湊過去,以一種頑皮好奇的神態,略略放低了聲音說:「我帶你去看看小爺叔的相好,真正蘇州人,光是聽她說說話,你坐下來就不想走了。」
「真正蘇州人?」羅四姐不懂了,「莫非還有假的蘇州人?」「怎麼沒有?問起來都說是蘇州木瀆人,實在不過學了一口『堂子腔』的蘇白而已。」
「蘇白就是蘇白,什麼叫堂子腔的蘇白?」
「我不會說,你去聽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堅拒的羅四姐,趁此轉圈,「幾時跟七姐去開開眼界。」
「你們去是去,」古應春半真半假地警告:「當心《申報》登你們的新聞。」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應春提到《申報》,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從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電報通了以後,我看《申報》上有些新聞是打電報回來的,盛杏蓀當電報局總辦,消息格外靈通;有些生意上頭,我們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過晚一步,虧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個念頭,應春,你看能不能托《申報》的訪員幫忙?」
「是報行情過來?」
「是啊。」
「那,我們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碼發過來好了。」「那沒有多少用處。」胡雪岩說:「有的行情,只有訪員才打聽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還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參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內細,一聽談到這些當朝大老的宦海風波,深知有許多有關係的話,不宜為不相干的人聽見,傳出去會惹是非,對胡雪岩及古應春都沒有好處,所以悄悄拉了羅四姐,同時還做了個示意離席的眼色。
「他們這一談就談不完了,我們到旁邊來談我們的。」羅四姐極其知趣,立刻迎合著七姑奶奶的意向說:「我也正有些-話,不便當著他們談。七姐,我心裡頭有點發慌。」「為啥?」
羅四姐不即回答,將七姑奶奶拉到一邊,在紅絲絨的長「安樂椅」上並排坐了下來,一隻手執著七姑奶奶的手,一隻手只是摸著因酒而現紅暈的臉。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問:「怎麼好端端地,心裡會發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羅四姐彷彿很吃力地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忽然會有象今天這樣子一天,又遇見雪岩,又結識了七姐你;好比買『把兒柴』的人家,說有一天中了『白鴿票』,不曉得怎麼好了。」
七姑奶雖是松東人,但由於胡雪岩的關係,也懂杭州話;羅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獎券,也就是拿窮兒暴富的譬喻,來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覺得她的話很中聽;原來就覺得她很好,這下便更對勁了。
不過要找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倒很難,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我一個寡婦,哪裡有過這種又說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幫我開綉庄,你要請我逛堂子;不要說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過的。」
躊躇滿志之意,溢於言表,七姑奶奶當然看得出來,抓住她一隻手,合攏在她那雙只見肉、不見骨的溫暖手掌中,悄悄問道:「羅四姐,他要幫你開綉庄,不過一句話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羅四姐不答,低垂著眼,彷彿有難言之隱,無法開口似的。
「你說一句嘛!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勉強不來的事。」
「我怎麼會不願意呢?不過,七姐,」羅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闆。」
「出本錢是老闆,本錢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詫異,做現成的老闆,一大美事,還有什麼好多想的?繼而憬然有悟,脫口說道:「那麼是老闆娘?」羅四姐又把頭低了下去,幽幽地說:「我就怕人家是這樣子想法。」
不說自己說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這種時候,七姑奶奶就不會口沒遮攔了,有分寸的話,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羅四姐,」她終於開口探問了,「你年紀還輕,又沒有兒女,守下去沒有意思嘛。」
在吃宵夜以前,羅四姐原曾談過身世,當時含含糊糊表示過,沒有兒女;此時聽七姑奶奶這樣說,她覺得應該及時更正,才顯得誠實。
「有個女兒。」她說:「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裡?」
「杭州。」
「女兒不比兒子,總是人家的。將來靠女婿,他們小夫婦感情好還好,不然,這碗現成飯也很難吃,尤其是上有婆婆,親家太太的臉嘴,實在難看。」
「我是決不會靠女婿的。」羅四姐答說;聲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顯得很有把握。
「那末你靠哪個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樣靠得住的東西了。」
意在言外,是勸她接受胡雪岩的資助,但羅四姐就在這一頓宵夜前後,浮動在心頭的各種雜念,漸漸凝結成一個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處,就不止於一家綉庄,否則寧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卻裝作不解。
七姑奶奶當然不相信她不懂這話,沉默不答,必是別有盤算,便追問著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氣的事,不過總也要有一樣東西抓在手裡。繡花這樣本事,全靠年紀輕、眼睛亮、手底下准;沒有幾年,你就靠它不住了。」靠得住的便是綉庄,羅四姐不會再裝不懂了,想一想說:「要說開綉庄,我再辛苦兩三年,邀一兩個姊妹淘合夥,也開得起來。」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幫得不夠?還是性情耿介,不願受人的好處?七姑奶奶一時還看不出來,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羅四姐忽然問道:「胡家老太太還在?」「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問:「你見過?」
「見過。」
「那末,胡太太呢?也見過?」
「也見過。」羅四姐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舊情,羅四姐舊情未忘。胡雪岩那邊不會有什麼障礙;如果羅四姐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兩情願。七姑奶奶當時便作了個決定,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緣,兩情相洽,那時看情形,再來做現成媒人,也還不遲。
「阿七,」古應春在喊,「小爺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轉臉看時,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馬褂了,「小爺叔,」她說:「今天不算數,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請羅四姐,你有沒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話,羅四姐搶在前而謙謝,「七姐,七姐,」她說,「你太客氣了。」
「不是客氣,道理上應該。」七姑奶奶又說:「就算客氣,也是這一回。」
羅四姐不作聲了,胡雪岩便笑著問她說道:「你看,七姐就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一句就能夠把你的嘴封住,沒話可說。」
「我話還有的,」羅四姐說:「恭敬不如從命。」
「你這話,」七姑奶奶說道:「才真的太客氣了。」
「那麼,還有句不客氣的話:只此一回,下不為例。」「好,好。下不為例。」
古應春與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羅四姐也是個角色,針鋒相對,口才上並不遜於七姑奶奶。「閑話少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沒有空?」
「沒有空,也要抽出空來啊!」
「羅四姐,你看,你多少有面子!」
「哪裡,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問說。
「你看呢?」七姑奶奶徵詢丈夫的意見,「我看還是在家裡吧!」
「也好。」
「那就說定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還有句話,我要言明在先。羅四姐今天住在我這裡,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過,晚上送她回家,小爺叔,是你的差使了。」
這是試探羅四姐,如果她對胡雪岩沒有意思,一定會推辭;一個男人,深夜送單身女子回家,那會在鄰居之中引起極多的批評;羅四姐果真以此為言,七姑奶奶是無法堅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辭也很容易,最簡捷的辦法,便是說夜深不便,仍舊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這樣說,說的是:「胡大先生應酬多,不要再耽誤他的工夫了。」
「沒有,沒有!」胡雪岩趕緊介面:「明天晚上我沒有應酬。」七姑奶奶看著羅四姐笑了;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發窘,將視線避了開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羅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樓一底的石庫房子,這條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樓上住家,樓下客廳。客廳中已坐滿了人,大多挾著一個平平扁扁的包裹,有個中年婦女首先迎上來埋怨似地說:「羅四姐,你昨天一天哪裡去了;我兒子要看病,急著要交貨等錢用。」
「喔,」羅四姐歉然答說:「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裡。」
誰也沒有聽說過羅四姐有個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視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態福相;衣服華麗不說,腕上一雙翠鐲,指上黃豆在大一枚閃光耀眼的金鑽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卻毫無架子,而且極其爽郎,「你先不要招呼我,人家都在等你。」她對羅四姐說:「你趕緊料理,我來幫你。」「再好沒有。」羅四姐高叫:「老馬、老馬!」
老馬是她請的幫手,五十多歲幫她管帳兼應門,有時也打打雜,人很老實,但語言木訥,行動遲緩。這麼多交貨領貸的人,無以應付,索性在廂房裡躲了起來,比時聽得招呼,方始現身。
平時收貨發貨,只有羅四姐跟他兩個人,這天添了一個幫手,便順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畢事。「真對不起。」羅四姐說,「累你忙了半天。」接著便關照老馬,到館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飯。
「你不必客氣。我來認一認地方,等下再來接你。家裡還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樓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來了再來看你的卧房。」
這在羅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為卧房中難免有凌亂不宜待客之處。「既然這麼說,我也不留七姐。」她說:「下半天七姐派車子來好了,自己就不必勞駕了。明天晚了,我請七姐、七姐夫來吃便飯,不曉得七姐夫有沒有空。」
「等下再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