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申之變(2)
「槍價是小事,只要快。應春,你今天就去辦。」
古應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兩天,總算有了頭緒,急於想要報告胡雪岩,哪知尋來尋去,到處撲空,但到得深夜,古應春正要歸寢時,胡雪岩卻又不速而至,氣色顯得有點不大正常。
「老爺只怕累壞了。」瑞香親自來照料,一面端來一杯參湯,一面問道:「餓不餓?」
「餓是餓,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應春交代,「弄點開胃的東西來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問:「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驚動她了。」胡雪岩又問:「聽說你尋了我一天。」
「是啊!古應春很起勁地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小爺叔,槍有著落了。」
「這好!」胡雪岩也很高興,「是哪裡弄來的?」
「日本。說起來很有意思,這批槍原來是要賣給法國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麼個來龍去脈?」
原來法國倉卒出兵增援,要就地在東方補充一批槍支,找到日本一個軍火商,有兩千支槍可以出售。古應春多方探查,得到這麼一個消息,託人打電報去問,願出高價買一千五百支。回電討價二十五兩銀子一支,另加水腳。
「那麼,敲定了沒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價錢,水腳歸我們自理,已經電匯了一萬銀子去了。」
古應春又說:「半個月去上海交貨。」
「二十五兩就二十五兩,總算了掉一樁心事。」
胡雪岩忽然問道:「應春,你有沒有聽說,老宓瞞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貨?」
古應春稍一沉吟后說:「聽是聽說了,不曉得詳細情形。」
「據說有一條船碰到法國人的水雷沉掉了,損失不輕。」
「損失不會大。」古應春答說:「總買了保險的。」
胡雪岩點點頭,臉上是安慰的神情,「應春,」他問,「你看我要不要當面跟老宓說破?」
這一點關係很大,古應春不敢造次,過了好一會卻反問一句:「小爺叔看呢?」
「只要風險不大,我覺得不說破比說破了好。俗話說的『橫豎橫、拆牛棚』。一說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來,我就非換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適替手。」
接下來,胡雪岩談他的另一個煩惱,應還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斷到上海道衙門去催問,所得的答覆是:備省尚未匯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訪上海道邵友濂,答覆如舊,不過邵友濂多了一句話:「老兄請放心,我儘力去催,期限前後,總可以催齊。」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曉得的,洋人最講信用。」
「我曉得,不過錢不在我手裡,無可奈何。」邵友濂又說:「雪翁,五十萬銀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萬一期前催不齊,你先墊一墊,不過吃虧幾天利息。」
一句話將胡雪岩堵得開不出口,「他的話沒有說錯,我墊一墊當然無所謂,哪曉得偏偏就墊不出。」胡雪岩說:「不巧是巧,有苦難言。」
何為「不巧是巧」?古應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湊在一起,成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細細想去,不巧的事實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氣,銀根極緊。第二是屯絲屯繭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擺脫,但陰借陽差,他的收買新式繅絲廠,為存貨找出路的計劃,始終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絲,但削價求售,亦無買主。第三是左宗棠先為協賑借了二十萬銀子,如今又要撥付王德榜二十五萬兩,雖說是轉運局的官款,但總是少了一筆可調度的頭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場面大,開銷多,至少還要預備二十萬銀子。最後就是窗本常私下借客戶的名義,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貨生意,照古應春的估計,大概是十萬銀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這個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說:「這筆頭寸擺不平,怎能放心去辦喜事。」
「小爺叔亦不必著急,到底只有五十萬銀子。再說,這又不是小爺叔私人的債務,總有辦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應春沉吟了一下說:「如今只有按部就班來,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來想法子調頭寸,如果這兩方面都不如意,還有最後一著,請滙豐展期,大不了貼利息。」
「這一層我也想到過,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樣,來一句『你先墊一墊好了』。我就沒有話好說了。」
「不會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債,你們不會叫私人來墊的。如果他們真的說這樣的話,小爺叔回他一句:『我墊不如你墊,以前滙豐要放款給阜康,阜康不想用,還是用了,如今仍舊算阜康跟滙豐借好了。』看他怎麼說。」
「這話倒也是。」胡雪岩深深點頭。
「小爺叔願意這樣做,我就先同滙豐去說好了它。小爺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連連搖手。
原來他有他的顧慮,因為請求展期,無異表示他連五十萬銀子都無法墊付。這話傳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對他的實力與手腕,會生懷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門的賀客少不得會談論這件事,喜事風光,亦將大為減色。
「我們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說:「第一步我來,第二步托你。」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門去催問,第二步「自己想法子來調度」。這一步無非督促宓本常去辦。古應春因為有過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討好,而且可能徒勞無功的事,因而面有難色。
「怎麼樣?」
「我想跟小爺叔調一調,頭一步歸我,第二步小爺叔自己來。」古應春說:「小爺叔催老宓,名正言順,我來催老宓,他心裡不舒服,不會買帳的。」
「也好。」胡雪岩說:「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門我有熟人。」古應春說:「小爺叔明天中午來吃飯,聽消息。」
「好。」胡雪岩說:「這幾天我們早晚都要碰頭。」
第二天中午,古應春帶來一個極好的消息,各省協助的「西餉」,已快收齊了,最早的一筆,在十月初便已匯到。
「有這樣的事!」胡雪岩大為困惑,「為啥邵筱村同我說一文錢都沒有收到?你的消息哪裡來的?」
「我有個同鄉晚輩,早年我照應過他,他現在是上海道衙門電報房的領班。
「那就不錯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曉得在打什麼鬼主意?我要好好問他一問。」
「小爺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請左大人打個電報給邵筱村。」
原來古應春從他同鄉晚輩中,另獲有很機密的消息,說是李鴻章正在設法打擊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對胡雪岩有意留難,是別有用心。但這個消息,未經證實,告訴了胡雪岩,反而會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詞嚴厲些,帶著警告的意味,讓邵友濂心生顧忌,在期限之前撥出這筆代收的款子,了卻胡雪岩的責任,最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從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舊是抱著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寧時,左宗棠原曾問過他,有什麼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餉」這件事,當時如說請他寫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會想到別的地方去。已經回答沒有什麼事要他費心,而結果仍舊要他出面,這等於作了墊不出五十萬銀子的表示是一樣的。
因此,他這樣答說:「不必勞動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齊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氣,這一次因為事多心煩,竟失去了耐性,氣沖沖地去看邵友濂,門上回答:「邵大人視察製造局去了。」吃了個閉門羹,心中越發不快,回到製造局命文案師爺寫信給邵友濂,措詞很不客氣,有點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請左宗棠自己來料理了。
這封信送到江海關,立即轉送邵友濂公館,他看了自然有些緊張,因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軍被平息后,督撫權柄之重,為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左宗棠是現任的兩江總督,如果指名嚴參,再有理也無法申訴,而況實際上確也收到了好幾省的「西餉」,靳而不予,也是件說不過去的事。因此,他很不情願地作了個決定,將已收到的「西餉」開單送交轉運局,為數約四十萬兩,胡雪岩只需墊十萬銀子,便可保住他對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寫好複信,正待發出之際,來了一個人,使得他的決定整個兒被推翻。
這個人便是盛宣懷,由於籌辦電報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鴻章面前有數的紅人,而且亦馬結上了醇親王的關係。此番是銜李鴻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來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懷形容挽救眼前局勢的一個譬喻,這也是李鴻章的說法,他認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衝突,他有轉危為安的辦法,但主戰派的行動,卻如「縱火」,清流的高調,則是火上澆油。但如火勢已滅,雖有助燃的油料,終無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戰的行動,清流便不足畏。
那麼,誰是「縱火」者呢?在李鴻章看,第一個就是左宗棠,第二個是彭玉麟。至於西南方面如雲貴總督岑毓英等,自有辦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無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設法讓他知難而退。換句話說,擒賊擒玉,只要將左宗棠壓制住,李鴻章就能掌握到整個局勢,與法國交涉化干戈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麼『主戰自強』、『大奮天威』、『同仇敵愾』,這些慷慨激昂的論調,高唱人云,這不過是聽得見的聲音,其實,聽不見的聲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聲音,中堂如果不是有這些聽不見的聲音撐腰,他也犯不著跟湘陰作對一一湘陰老境頹唐,至多還有三、五年的富貴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過來說,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緣故在內。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鴻章。
盛宣懷的詞令最妙,他將李鴻章對左宗棠的態度,說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詞。但在邵友濂聽來,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間已成勢不兩立,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覺,「我明白。不過,我倒要請問,是哪些聽不見的聲音?」
「第一是當今大權獨攬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輩子,前兩年又生了一場死去活來的大病,你想,五十歲的老太太,有幾個不盼望過幾年清閑日子的,她哪裡要打什麼仗?」
「既然大權獨攬,她說個『和』字,哪個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麼話都好說,就是這個字說不出口。為啥呢?洪楊勘定大亂,從古以來,垂簾的太后,沒有她這樣的武功,哪裡好向廷臣示弱。再說,清流的論調,又是如此囂張,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調,實際上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懂了,這是說不出的苦。」邵友濂又問:「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當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張跟洋人打交道,以和為貴,如今上了年紀,更談不上什麼雄心壯志了。」
「英法聯軍內犯,恭王主和,讓親貴罵他是『漢奸』、難怪他不敢開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戰,怎麼也不作聲呢?」
「這就是關鍵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當年的醇王了,這幾年洋人的堅甲利兵,」盛宣懷停下來笑一笑說:「說起來倒是受了湘陰的教,西征軍事順手,全靠槍炮厲害,這一點湘陰在京的時候,跟醇王談得很詳細。醇王現在完全贊成中堂的主張,『師夷之長以制夷』,正在籌劃一個辟旅順為軍港,大辦海軍的辦法。醇王對這件事,熱中得不得了,自然不願『小不忍而亂大謀』。」
「嗯!嗯!有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擇善固執。」
「提到擇善固執,還有個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過洋的,你倒說說看,當今之世,論洋務人才,哪個是此中翹楚?」
「那當然是玉池老人。連曾侯辦洋務都得向他請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燾自署的別號,「曾侯」指駐法欽差大臣曾紀澤。事實上不僅曾紀澤,連李鴻章辦洋務亦得向他請教,因為李鴻章雖看得多,卻不如郭嵩燾來得透徹,同時亦因為李鴻章雖然亦是翰林,而學問畢竟不如郭嵩燾,發一議,立一論,能夠貫通古今中外而無扞格,以李鴻章的口才,來解說郭嵩燾的理論,便越覺得動聽了。
「現在彭雪琴要請款招兵,王閬青已經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這就是湘陰派出去『縱火』的人,一旦禍發,立刻就成燎原之勢。中堂為此,著急得很,不說別的,只說法國軍艦就在吳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經親口告訴中堂了,隨時可以攻製造局,這是北洋的命脈之一,你想,中堂著急不著急。」
聽得這話,邵友濂大吃一驚,他總以為中法如有衝突,不在廣西,便在雲南,如果進攻高昌廟的製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戰,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責,豈不是要親自上陣跟法國軍隊對壘。
轉念到此心膽俱裂,結結巴巴地說:「上海也有這樣的話,我總以為是謠言,哪知道人家親口告訴了中堂,是真有這回事!」
「你也不要著急。」盛宣懷安慰他說:「人家也不是亂來的,只要你不動手,就不會亂挑釁,你要動手了,人家就會先發制人。」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邵友濂立即答說:「無論如何不可讓湘陰把這把火燒起來。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沒有美孚牌煤油、沒有一劃就來的火柴,火就放不起來。杏蓀兄,你說是不是?」
「一點不錯,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個辦法。」邵友濂說:「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裡,沒有胡雪岩,湘陰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寧官場都不大買湘陰的帳,他說出話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個人,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東火災助賑,江寧藩座無法支應,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銀二十萬,如響斯應,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桿洋槍由胡雪岩籌劃供給,補助路費亦雪岩負責等等,邵友濂舉了好些實例。結論是要使得左宗棠「縱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本常,」胡雪岩指著邵友濂復他的信說:「你看了這封信就曉得了,人家說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齊了,馬上送過來,限期以前,一定辦妥當,誤了期限,一切責任由他來負。他到底是上海道,說話算話,不要緊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問:「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寬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違限。」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預備啥辰光回杭州?」
這句話問得胡雪岩大為不悅,「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說:「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說我應該啥辰光動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輪拖帶,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許多繁文縟節,即便不必由他來料理主持,但必須由他出面來擺個樣子,所以無論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動身。
宓本常碰了個釘子,不敢再多說一句,心裡卻七上八下,意亂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重在洋債的限期上。
「這件事我當然要預備好。」他說:「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們現在亦不必催邵筱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銀子先領了回來,照我估計,沒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墊個十萬兩銀子,事情就可以擺平了。」
「是的。」
「現在現款還有多少?」
問到這話,宓本常心裡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經查過帳了,現款還有多少,他心裡應該有數,如今提出來,不是明知故問?
這樣想著,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問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不是看過帳了,總在四十萬上下。」
全上海的存銀不過一百萬兩,阜康獨家就有四十萬,豈能算少?不過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萬雖不足,三十萬應該是有的,墊上十萬兩銀子還不足為憂。
話雖如此,也不妨再問一句:「如果調度不過來,你有什麼打算?」
這話就問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現銀不足,自然是向「聯號」調動,無所謂「打算」。他問這話,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時不暇細想,只有先大包大攬敷衍了眼前再說,「不會調度不過來的。上海、漢口、杭州三十三處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墊十萬銀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寧波兩個號子,經常有十幾萬銀子在那裡。」
這是為了掩飾他利用客戶的名義,挪用存款。「光棍一點就透」,胡雪岩認為他是在暗示,承認他挪用了十幾萬銀子,必要時他會想法子補足。這樣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謠言已很盛了;說胡雪岩搖搖欲墜,一說他跟洋人在絲繭上鬥法,已經落了下風,上海雖無動靜,但存在天津堆棧里的絲,賤價出售,尚無買主。
又一說便是應付洋債,到期無法清償。這個傳說,又分兩種,一種是說,胡雪岩雖好面子,但周轉不靈,無法如期交付,已請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種說法是,上海道衙門已陸陸續續將各省協餉交付阜康,卻為阜康的檔手宓本常私下彌補了自己的虧空。
謠言必須有佐證才能取信於人,這佐證是個疑問: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兒,而他本人卻一直逗留在上海,為什麼?
為的是他的「頭寸」擺不平。否則以胡雪岩的作風,老早就該回杭州去辦喜事了。
這個說法,非常有力,因為人人都能看出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財神」,遠近皆知,所以大家疑憂雖深,總還有一種想法,既名「財神」,自有他莫測的高深,且等著看一看再說。
看到什麼時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過得了關,過不了關。
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謠言非謠言的傳言,大半是盛宣懷與邵友濂通過滙豐銀行傳出來的。因此眾所矚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許多人到滙豐銀行去打聽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錢莊去察看動靜。
「胡大先生在不在?」有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踉阜康的夥計說,「我來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回杭州了。」
「回杭州了?」
「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辦喜事,胡大先生當然要趕回去。」
「幄,既然如此,應該早就動身了啊!為啥」
為啥?這一問誰也無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懷所遣派的散播謠言的使者,他問別人說:胡雪岩看看事情不了,遁回杭州了。
於是當天下午就有人持著阜康的銀票來兌現,第一個來的「憑票付銀」五百兩,說是要行聘禮,不但要現銀,而且最好是剛出爐的「官寶」。阜康的夥計,一向對顧客很巴結,特為到庫房裡去要了十個簇新的大元寶,其中有幾個還貼著紅紙剪成的雙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個來兌現八百兩,沒有說理由,夥計也不能問理由,這也是常有的事,無足為奇,但第三個就不對了。
這個人是帶了一輛板車、兩個腳夫來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張銀票,總數兩萬一千四百兩。象這樣大筆兌現銀,除非軍營發惱,但都是事先有關照的。
夥計看苗頭不對,賠著笑臉說:「請裡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費你的心。」說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這時宓本常已接到報告,覺得事有蹊蹺,便趕出來親自接待,很客氣地請教:「貴姓?」
「敝姓朱。請教!」
「我姓亦,寶蓋下面一個必字。」宓本常說:「聽說朱先生要兌現銀?」
「是的。」
「兩萬多現銀,就是一千兩百多斤,大元寶四百多個,搬起來很不方便。」
宓本常又說:「阜康做生意,一向要為主顧打算妥當,不曉得朱先生要這筆現銀啥用場,看看能不能匯到那裡,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數目,分開來換票,豈不是省事得多。」
「多謝關照。」姓朱的說:「這筆款子,有個無可奈何的用場,我不便奉告。總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現銀,我就不能不照辦。我也知道搬起來很笨重,所以帶了車子帶了人來的。」
話說到這樣,至矣盡矣,宓本常如果再饒一句舌,就等於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連聲,馬上關照開庫付銀。
銀子的式樣很多,而兩萬多不是個小數目,也無法全付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大小拼湊,還要算成色,頗為費事。
銀子是裝了木箱的,開一箱,驗一箱,算一箱,搬一箱,於是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到最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疑問: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現?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則到了打烊的時候,上了排門吃夜飯。宓本常神情詛喪,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半碗飯,站起身來,向幾個重要的夥計招招手,到後面樓上他卧室中去密談。
「我看要出鬼!」他問:「現銀還有多少?」
「一萬八千多,」管庫的說。
「只有一萬八千多?」宓本常又問,「應收應解的一共多少?」
於是拿總帳跟流水帳來看,應收的是外國銀行的存款及各錢莊的票據,總共十五萬六千多兩,應付的只能算各聯號通知的匯款,一共六萬兩左右,開出的銀票,就無法計算了。
「這樣子,今天要連夜去接頭。都是大先生的事業,急難相扶。他們有多少現銀,開個數目給我,要緊要慢的時候,請他們撐一撐腰。」
所謂「他們」,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設的典當、絲行、繭行。阜康四個重要的夥計,奔走半夜情況大致都清楚了,能夠集中的現銀,不過十二萬兩。
宓本常將應收應付的帳目,重新仔細核算了一下,能夠動用的現銀,總數是二十三萬兩左右。
「應該是夠了。」宓本常說:「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緊。」他突然想起大聲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學徒中的頭腦,快要出師了,一向經管阜康的雜務,已經上床了,復又被喊了起來說話。
「你『大仙』供了沒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現在就供。」
所謂「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燒酒,十個白的蛋,酒是現成,蛋要上街去買。時已午夜,敲排門去買了蛋來,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經兩點鐘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來叫他的是他的師兄弟小毛,「阿章,阿章!」他氣急敗壞地說:「真的出鬼了!」
「你說啥?」
「你聽!」
阿章側耳靜聽了一下,除了市聲以外,別無他異,不由得詫異地問:「你叫我聽啥?」
「你聽人聲!」
說破了,果然,人聲似乎比往日要嘈雜,但「人聲」與「鬼」又何干?
「你們去看看,排門還沒有卸,主顧已經在排長龍了。」
阿章一聽,殘餘的睡意都嚇得無影無蹤了,急忙起來,匆匆洗把臉趕到店堂里,只見宓本常仰臉看著高懸在壁的自鳴鐘。
鐘上指著八點五十分,再有十分鐘就要卸排門了,就這時只聽宓本常頓一頓足說:「遲開不如早開,開!」
於是剛剛起床的阿章,即時參加工作,排門剛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湧來,將他擠倒在地,阿章在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經趕到,頭裹紅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雖說司空見慣,但警棍一場,還是有相當的彈壓作用,數百顧客,總算仍舊排好長龍。巡捕中的小頭目,上海人稱之為「三道頭」,進入阜康,操著山東腔的中國話問道:「誰是掌柜?」
「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
「你開錢莊?」
「錢莊不是阿拉開的,不過歸阿拉管。」
「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銀子搬出來,打發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壞。」
「銀子有的是。三道頭,拜託你維持維持秩序,一個一個來。」
三道頭點點頭,朝櫃檯外面大聲說道:「銀子有的是,統通有,一個一個來!」
這一聲喊,顧客又安靜了些。夥計們都是預先受過叮囑的,動作盡量放慢,有的拿存摺來提存,需要結算利息,那一來就更慢了,站櫃檯的六個人,一個鐘頭只料理了四五十個客戶,被提走的銀子,不到一萬,看樣子局面可以穩住了。
到了近午時分,來了一個瘦小老者,打開手巾包,將一扣存摺遞進櫃檯,口中說道:「提十萬。」
聲音雖不高,但宓本常聽來,恰如焦雷轟頂,急心親自趕上來應付,先看摺子戶名,上寫「馥記」二字,暗暗叫一聲「不妙!」
「請問貴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麼稱呼?」
「朋友。」
「幄。毛先生請裡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煙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問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來提十萬銀子?」
「是的。」
「不曉得在什麼地方用,請毛先生吩咐下來,好打票子。」
「在本地用。」
「票子打幾張?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問道:「你是打哪裡的票子?」
宓本常一慢,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銀票,他這樣明知故問,必有緣故在內,因而便探問他說:「毛先生要打哪裡的票子?」
「滙豐。」
宓本常心裡又是一跳,滙豐的存款只有六萬多,開十萬的支票,要用別家的庄票去補足,按規定當天不能抵用,雖可情商通融,但苦於無法抽空,而且當此要緊關頭,去向滙豐討情面,風聲一傳,有損信用。
轉念到此,心想與其向滙豐情商,何不舍遠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說:「可不可以分開來開?」
「怎樣分法?」
「一半滙豐、一半開本號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說:「請你把存摺還給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張兆馥耍花樣,原來「馥記」便是張兆馥,此人做紗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認識,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為一個姑娘轉局,席面上鬧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後,想起來大為不安,特意登門去賠不是,哪知張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們東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認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門來提存,自是不懷好意,不過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蹺,費人猜疑。
等將存摺接到手,姓毛的說道:「你害我輸了東道!」
「輸了東道?」宓本常問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賭東道?賭點啥?」
「自然是同張兆馥」
姓毛的說,這天上午他與張兆馥在城隍廟西園吃茶,聽說阜康擠兌,張兆馥說情勢可危,姓毛的認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無虞。張兆馥便說阜康在滙豐銀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萬,不信的話,可以去試一試,如果阜康能開出滙豐銀行十萬兩的支票,他在長三堂子輸一桌花酒,否則便是姓毛的作東。
糟糕到極點了!宓本常心想,晚上這一桌花酒吃下來,明天十里夷場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傳說:阜康在滙豐銀行的存款,只得五萬銀子。
果然出現這樣的情況,後果不堪設想,非力挽狂瀾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覆盤算,終於想到了一條路子,將上海道衙門應繳的協餉先去提了來,存在滙豐,作為阜康的頭寸,明天有人來兌現提存,一律開滙豐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門去催款或打聽消息,都找他的一個姓朱的同鄉。這次一見面,姓朱的便問:「你怎麼有工夫到這裡來?」
宓本常愕然:「為什麼我沒有工夫?」他反問一句。
「聽說阜康擠兌。」姓朱的說:「你不應該在店裡照料嗎?」
宓本常一驚,擠兌的消息已傳到上海道衙門,催款的話就難說,但他的機變很快,心想正好用這件事來作借口,「擠兌是說得過分了,不過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這都是十月二十一的一道上諭,沿江戒嚴,大家要逃難的緣故。阜康的頭寸充足,儘管來提,不要緊。」他緊接著又說:「不過,胡大先生臨走交代,要預備一筆款子,墊還洋款,如今這筆款子沒有辦法如數預備了,要請你老兄同邵大人說一說,收到多少先撥過來,看差多少,我好籌劃。」
「好!」姓朱的毫不遲疑地說:「你來得巧,我們東家剛到,我先替你
去說。」
宓本常滿心歡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覺想出來的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來了,臉上卻有狐疑的神氣。
「你請放心回去好了,這筆洋款初十到期,由這裡直接撥付,阜康一文錢都不必墊。」
宓本常一聽變色,雖只是一瞬間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裡,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問你句話,我們東家怪我,怎麼不想一想,阜康現在擠兌,官款撥了過去,替你們填餡子,將來怎麼交公帳。」他問,「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打算?」
宓本常哪裡肯承認!連連搖手:「沒有這話,沒有這話!」
「真的?」
「當然真的,』我怎麼會騙你。」
「我想想你也不會騙我,不然,你等於叫我來『掮木梢』,就不象朋友了。」
這話在宓本常是刺心的,惟有賠著笑道謝,告辭出來,腳步都軟了,彷彿阜康是油鍋火山等著他去跳似的。
回到阜康,他是從「灶披間」的後面進去的,大門外人聲鼎沸,聞之心驚,進門未幾,有個姓杜的夥計攔住他說:「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
「為啥?」
「剛才來了兩個大戶,一個要提二十五萬、一個要提十八萬,我說上海的頭寸,這年把沒有松過,我們檔手調頭寸去了,他說明天再來,你一露面,我這話就不靈了。」
山窮水盡的窗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樂,心想說老實話也是個搪塞法子,這姓社的人很能幹,站櫃檯的夥計,以他為首,千斤重擔他挑得動,不如就讓他來挑一挑。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不錯!你就用這話來應付,你說請他們放心,我們光是絲就值幾百萬銀子,大家犯不著來擠兌。」
「我懂。」杜夥計說:「不過今天過去了,明天要有交代。」
「那兩個大戶明天再來,你說我親自到寧波去提現款,要五天工夫。」宓本常又說:「我真的要到寧波去一趟,現在就動身。」
「要吃中飯了,吃了飯再走。」
「哪裡還吃得下飯。」宓本常拍拍他的肩,「這裡重重託你。等這個風潮過去了,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薦你。」
哪知道午後上門的客戶更多了,大戶也不比上午的兩個好說話,人潮洶湧,群情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來的那個「三道頭」追問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說實話:「到寧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