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人去樓空
兩人並坐低聲談了好一會方始結束。胡雪岩戴了一頂風帽,帽檐壓得極低,帶了一個叫阿福的伶俐小廝,打開花園中一道很少開啟的便門,出門是一條長巷,巷子里沒有什麼行人,就是有,亦因這天冷得格外厲害,而且西北風很大,都是低頭疾行,誰也沒有發覺。這位平時出門,前呼後擁的胡財神,競會踽踽涼涼地只帶一個小廝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問道:「周老爺住在哪裡,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他住在龍舌嘴。」
「對!龍知嘴。」胡雪岩說:「你走快一點,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問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這麼冷的天,他不會出門的。」胡雪岩又說:「萬一不在,你留句話,回來了到城隍山藥王廟旁邊的館子里來尋我。」
阿福答應一聲,邁開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當車,緩緩行去。剛進了龍舌嘴,只見阿福已經走回頭路了,發現主人,急急迎了上來。
「怎麼樣,不在家?」
「在!」阿福回頭一指:「那不是!」
原來周少棠特為趕了來迎接。見了面,胡雪岩搖搖手,使個眼色。周少棠會意,他是怕在聲招呼,驚動了路人,所以見了面,低聲問道,「你怎麼會來的?」
這話問得胡雪岩無以為答,笑笑答說:「你沒有想到吧?」
「真是沒有想到,」
胡雪岩發覺已經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腳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頭看了一下說:「你府上有二十年沒有來過了。我記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對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錯,不錯!你後來買了你對面的房子,不過,我還是頭一回來。」
「這房子風水不好。」
何以風水不好?胡雪岩一時無法追問,因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胡雪岩還是二十幾年前見過,記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態,如今更加發福,一雙小足撐持著水牛般的身軀,行動非常艱難,但因胡雪岩「降尊紆貴」,在她便覺受寵若驚,滿臉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當,不敢當!」胡雪岩看親自來敬茶,搖搖晃晃,腳步不穩,真擔心她會摔交,所以老實說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摜一交不是當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們這裡來,是當我們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氣,反而見外了。」周少棠又說:「有事叫阿春、阿秋來做。」原來周少棠從受了胡雪岩的提攜,境遇日佳,他又喜歡講排場,老夫婦兩口,倒有四個傭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買來的兩個丫頭,如今都快二十歲了。
「恭敬不如從命。」周太太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還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還好。」
看樣子還要問螺螄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經知道了胡家這天上午發生了什麼事,怕她妻子過於羅嗦,再問下去會搞得場面尷尬,所以急忙打岔,「胡大先生在我們這裡吃飯。」他說:「自己預備來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來請客。」
「少棠,」胡雪岩開口了:「你聽我說,你不要費事!說句老實話,山珍海味我也吃厭了,尤其是這個時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來,是想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著,逍遙自在,真同神仙一樣,所以,此刻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氣,就不是我來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來不懂,你一說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說:「可惜,張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來一起吃『木榔豆腐』,聽他說葷笑話,哪怕外頭下大雪,都不覺得冷了。」
提起張胖子,胡雪岩不免傷感,懷舊之念,亦就越發熾烈,「當年的老朋友還有哪幾個?」他說:「真想邀他們來敘一敘。」
「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說:「我倒想起一個人,要不要邀他來吃酒?」
「哪個?」
「烏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說:「我倒又想起一個人,鄭俊生。」
這鄭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稱灘簧為「安康」,生旦凈末丑,五個人坐著彈唱,而以丑為尊,稱之為「小花臉」,鄭俊生就是唱小花臉的。此人亦是當年與胡雪岩、周少棠一起湊份子喝酒的朋友。只為胡雪岩青雲直上,身分懸殊,鄭俊生自慚形穢,不願來往,胡家有喜慶堂會,他亦從不承應。胡雪岩一想起這件事,便覺耿耿於懷,這一天很想彌補這個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點點頭說:「好的,我同他有來往,等我叫人去請他。」當即將他用了已經十年的傭人貴生叫了來吩咐:「你到安康鄭先生家去一趟,說我請他來要有要緊事談,回頭再去請烏先生來吃酒。喔,你到了鄭先生那裡,千萬不要說家裡有客。」這是怕鄭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來,特意這樣叮囑。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個罪,又到後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後在堂屋裡坐定了陪胡雪岩圍爐閑話。
「你今天看過《申報》了?」客人先開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說:「八個字的考語:加油添醬,胡說八道。你不要理他們。」
「我不在乎。你們看是罵我;我自己看,是他們捧我。」
「你看得開就好。」周少棠說:「有句話,叫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開,著實還有幾年快活日子過。」
「看得開,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這一個多月,我常常會有個怪念頭,哪裡去尋一種葯,吃了會叫人拿過去忘記掉。」胡雪岩又說:「當然不能連自己的時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記掉,頂好能夠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從我認識王有齡起,到今天為止,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樣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覺得說回到以前過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樣,未免言過其實。所以笑笑不作聲。
「少棠,」胡雪岩又問:「你道我現在這種境況,要做兩年什麼事,才會覺得做人有點樂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會兒,而且是很認真地在想,但終於還是苦笑著搖搖頭說:「說老實話,我想不出,只有勸你看開點。」
「我自己倒想得一樣。」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與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分懸殊,談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聽胡雪岩的話,很興奮地催促著:「快!快說出來聽聽。」
「你不要心急,我先講一樁事情你聽。」他講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講完了又談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藥,冬天施粥、施棉襖,另外施棺材,辦育嬰堂,這種好事做是在做,心裡老實說一句,叫做無動於衷,所謂『為善最樂』這句話,從沒有想到過。少棠,你說,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說:「大概是因為你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好比每天吃飯一樣,例行公事無所謂樂不樂。」
「不錯,發了財,就應該做這種好事,這是錢用我,不是我用錢,所以不覺得發財之可貴」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說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沒有錢做不成,到有了錢能夠如願,那時候才會覺得發財之可貴。」
「你這話說對了一半。有錢可用,還要看機會,機會要看辰光,還要看人。」
「怎麼叫看人?」
「譬如說,你想幫朋友的忙,無奈力不從心,忽然中了一張彩票,而那個朋友又正在為難的時候,機會豈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錢送了去,人家不受。這就是看人。」
「為啥呢?」周少棠說:「正在需要的時候,又是好朋友,沒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沒有道理好講的。」
「那,」周少棠不住搖頭,「這個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氣古怪,不通人情。」
「換了你呢?」
「換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著一指,「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你不要賴!」
周少棠愕然,「我賴啥?」他說:「胡大先生,你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問:「烏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嗎?」
原來烏先生本來住在螺螄門外.當年螺獅太太進胡家大門,周少棠幫忙辦喜事,認識了烏先生,兩人氣味相投,結成至交。螺螄太太當烏先生「娘家人」,勸他搬進城來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烏先生便托周少棠覓屋,在一條有名曲折的十三彎巷買的房子,兩家不遠,不時過從,烏太太與周太太還結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為周少棠提議邀他來喝酒,觸機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問。
「快來了,快來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烏先生來了,發現胡雪岩在座,頓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卻不便深談。
「少棠,」胡雪岩說:「我要借你的書房一用,跟烏先生說幾句話。」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個記記帳的地方,哪裡好叫書房?」
「只要有書,就是書房。」
「書是有的,時憲書。」時憲書便是曆本。雖然周少棠這樣自嘲地說,但他的書房卻還布置得並不算太俗氣,又叫阿春端來一個火盆,也預備了茶,然後親自將房門關上,好讓他們從容密談?
「烏先生,我家裡的事,你曉不曉得?」
「啥事情?我一點都不曉得。」烏先生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不安。
「我把她們都打發走了。」
「呃,」烏先生想了一下問:「幾位?」
「一共十個人。」
胡雪岩的花園中,有名的「十二樓」,遣走十個,剩下兩個,當然有螺螄太太,此外還有一個是誰呢?
他這樣思索著尚未開口,胡雪岩卻換了個話題,談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獨養兒子死掉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有沒有另外納妾的意思?」
何以問到這話?烏先生有些奇怪,照實答道:「我問過他,他說一時沒有適當的人。」
「他這兩個丫頭,不都大了嗎?」
「他都不喜歡。」烏先生說:「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勸過他兩回,他不要。」
「他要怎樣的人呢?」
「這很難說,不過,看樣子,他倒象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麼樣?」
「袁子才喜歡年紀大一點的,不喜歡黃毛丫頭。」烏先生又念了一句詩:「徐娘風味勝雛年。」
烏先生與周少棠相知甚深,據他說,在周少棠未有喪明之痛以前,賢惠得近乎濫好人的周太太,因為自己身軀臃腫不便,勸周少棠納妾來照應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個來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絕,原因很多。
「他的話,亦不能說沒有道理。」烏先生說,「老周這個人,做事不光是講實際,而且表裡兼顧,他說,他平時嘴上不大饒人,所以他要討小納妾,人前背後一定會有人臭他,說他得意忘形,如果討了個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會笑他了。既然擔了這樣一個名聲,總要真的享享艷福,才划算得來。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長,笑他罵他的人,倒過來羨慕他、佩服他,那才有點意思。」
「那麼,他要怎麼樣的人呢?」
「第一,當然是相貌,嬌妻美妾,說都說死了,不美娶什麼妾;第二,脾氣要好,不會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點點頭贊一聲:「好!少棠總算是有良心的。」
「現在情形又不同了。」烏先生接著又說:「討小納妾是為了傳宗接代,那就再要加個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麼,我現在說個人,你看怎麼樣?我那個老七,姓朱的。」
烏先生愣住了,好一會才說:「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給老周?」
「是啊!」胡雪岩說:「年大將軍不是做過這樣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將軍。贈妾,原是古人常有的事。不過,從你們府上出來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這件事,你還要斟酌。」
「你認為哪裡不妥當?」
「第一,她會不會覺得委屈;第二,吃慣用慣,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過得來過不來?」
「不會過不來。」胡雪岩答說:「我老實跟你說吧,我不但叫羅四姐問過她,今天早上我同她當面都提過,不會覺得委屈。再說,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兒,也知書識字,見識跟別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象羅四姐跟了我一樣。她也知道,我們都是為她打算。」
「那好。不過老周呢?你同他談過沒有。」
「當然談過。」
「他怎麼說?」
胡雪岩笑一笑說:「再好的朋友,遇到這種事,嘴上推辭,總是免不了的。」
「這話我又不大敢苟同。」烏先生說:「老周這個人外圓內方,他覺得做不得的事,決不會做。」
「他為啥不會做,你所說的三項條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說:「至於說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這就要看旁人了,你們勸他,他會要,你們不以為然,他就答應不下。今天你同鄭俊生要好好敲一敲邊鼓。還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辦。」
「好!大先生你說。」
「要同周太太先說好。」
「這!」烏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馬上就去。」
「好的!不過請你私下同周太太談,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訴少棠,也不要讓第三個人曉得,千萬千萬。」
「是了!」烏先生答說:「回頭我會打暗號給你。」
於是一個往前,一個往後。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廳上,恰好遇見鄭俊生進門,他從亮處望暗處,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階,聽見胡雪岩開口招呼,方始發覺。
「原來胡大先生在這裡!」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練就了插科打諢、隨機應變的本事,所以稍為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來喜鵲對我叫,遇見財神,我的運氣要來了。」
胡雪岩本來想說:財神倒運了。轉念一想,這不等於說鄭俊生運氣不好,偏偏遇見正在倒媚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說道:「不過財神赤腳了。」
「赤腳歸赤腳,財神終歸是財神。」
「到底是老朋友,還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動,他這聲「財神」不應該白叫,看看有什麼可以略表心意之處。
正這樣轉著念頭,只聽做主人的在說:「都請坐!難得胡大先生不忘記者朋友,坐下來慢慢兒談。」
「我們先談一談。」鄭俊生問道:「你有啥事情要夫照我,」
「沒有別的,專誠請你來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沒有啥說法?」
「是胡大先生念舊,想會會當年天天天一起的朋友。」
「還有啥人?」
「今天來不及了,就邀了你,還有老烏。」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烏到哪裡去了。」
「來了,來了。」烏先生應聲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我在後面同阿嫂談點事,」
「談好了沒有?」胡雪岩問。
「談好了。」
就在這一句話的交換之間,傳遞了信息,周少棠懵揍不覺,鄭俊生更不會想到他們的話中暗藏著玄機,胡雪岩當然亦是不動聲色,只在心裡盤算。
「老爺!」阿春來請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現在就開飯?」
「客都齊了。開吧!」
於是拉開桌子,擺設餐具。菜很多,有「寶飯兒」叫來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魚頭豆腐,杭州人稱之為「木榔豆腐」,木榔是頭的歇後語,此外有兩樣粗的菜,一樣是肉片、豆腐衣、青菜雜燴,名為「葷素菜」,再一樣,是蝦油、蝦子,加幾粒蝦仁白燒的「三蝦豆腐」。這是周少棠與胡雪岩寒微之時,與朋友們湊份子吃夜飯常點的菜,由於胡雪岩念切懷舊,所以周少棠特為點了這兩樣菜來重溫舊夢。
家廚中出來的菜,講究得多,一個碩大無朋的一品鍋,是火腿煮肥雞,另外加上二十個鴿蛋,再是一條糟蒸白魚,光是這兩樣菜,加上魚頭豆腐,就將一張方桌擺滿了。
「請坐,胡大先生請上座。」
「不!不!今天應該請烏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沒有這個道理。」烏先生說:「我同俊生是老周這裡的常客,你難得來,應該上座。」
「不!烏先生,你們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說,說得不對,你們罰我酒,好不好。」
烏先生聽出一點因頭來了,點點頭說:「恭敬不如從命。俊生,我們兩個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燙熱了的花雕,糟香撲鼻。鄭俊生貪杯,道聲:「好酒!」先幹了一杯,笑笑說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說:「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兒唱一段給我聽聽。」
「一句話,你喜歡聽啥?可惜沒有帶只三弦來,只有乾唱了。」
「你的拿手活兒是『馬浪蕩,,說多於唱,沒有三弦也不要緊。」
「三弦傢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緊!」周少棠高高舉杯,「來、來,酒菜都要趁熱。」
有的淺嘗一口,有的一吸而盡,鄭俊生於了杯還照一照,口中說道:「說實話,我實在沒有想到,今天會在這裡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這句話聽起來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作主人的周少棠,為了沖淡可能會發生的誤會,介面說道:「我也沒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會光降,難得的機會,不醉無歸。」
「難得老朋友聚會,我有一句心裡話要說。」胡雪岩停了下來,視線掃了一周,最後落在鄭俊生身上:「俊生,你這一向怎麼樣?」
鄭俊生不知他問這句話的用意,想一想答說:「還不是老樣子,吃不飽、餓不殺。」
「你要怎樣才吃得飽?」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話,他自己也沒有想過這一點。他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過、而自以為是胡思亂想、旋即丟開的念頭,隨即說出口來。「我自己能弄它一個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緊接著問:「怎麼個弄法?」
「有錢馬上就弄起來了。」
「你說!」
這一來,周少棠與烏先生部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慫恿鄭俊生快說。
鄭俊生當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資助他的意思,心裡不免躊躇,因為一直不願向胡雪岩求助,而當他事業失敗之時,反而出此一舉,自然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說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說的,胡大先生雖然赤腳,到底是財神,幫你千把銀子弄個班子起來的忙,還是不費吹灰之力。」
「卻之下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覺得有點於心不甘。此話怎講?」鄭俊生自問自答地說:「想想應該老早跟胡大先生開口的,那就不止一千兩銀子了。不過,」他特別提高了聲音,下個轉語:「我要早開口,胡大先生作興上萬銀子幫我,那是錦上添花,不如現在雪中送炭的一千兩銀子,情意更重。」
周少棠聽他的話,先是一愣,然後發笑,「熟透了的兩句成語,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這樣拿來用,倒也新鮮。」
「不過,」烏先生介面道:「細細想一想,他也並沒有用錯,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還要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難得,來、來,干一杯,但願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
「謝謝金口。」鄭俊生喝乾了酒,很興奮地說:「我這個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話,你們各位看在那裡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錯!我也是這樣子在想,凡事要麼不做,要做就要象個樣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錢,不必發愁,三五千銀子,我還湊得出來。」
鄭俊生點點頭,雙眼亂眨著,似乎心中別有盤算。就這時,阿秋走來,悄悄在周少棠耳際說了句,「太太請,」
「啥事情?」
「不曉得,只說請者爺抽個空進去,太太有話說。」
「好!」周少棠站起身來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
等他一走,鄭俊生欲言又止,躊躇了一會,方始開口,但卻先向烏先生使個眼色,示意他細聽。
「胡大先生,我有個主意,你算出本錢,讓我去立個班子,一切從寬計算,充其量兩千銀子。不過你要給我五千,另外三千備而不用。」說著,他又拋給烏先生一個眼色,「這回是示意他搭腔。烏先生是極細心、極能體會世情的人,知道鄭俊生的用意,這三千銀子,胡雪岩隨時可以收回,亦隱隱然有代為寄頓之意——中國的刑律,自有「籍沒」,亦就是俗語所說的抄家這一條以來,便有寄頓資財於至親好友之家的辦法,但往往由於受託是犯法的行為,受託者每有難色;至於自告奮勇、願意受寄者,百不得一。烏先生相信鄭俊生是見義勇為,決無趁火打劫之意,但對胡雪岩來說,這數目太小了,不值一談,所以烏先生佯作不知,默然無語。
其實,鄭俊生倒確是一番為胡雪岩著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壞的方面去想,設想胡雪岩在革職以後會抄家,一家生活無著,那時候除了這三千兩銀子以外,還有由他的資本而設置的一個班子,所人亦可維生,鄭俊生本人只願以受雇的身分,領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應:「好!我借你五千銀子。只要人家說一聲:聽灘簧一定要鄭俊生的班子。我這五千銀子就很值了。」
胡雪岩接著又對烏先生說:「你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除了俊生這件事以外,我另外還有話同你說。」
談到這裡,只見周少棠去而復回,入席以後亦不講話,只是舉懷相勸,而他自己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引杯及唇,卻又放下,一雙筷子宕在半空中,彷彿不知從何下著。這種情形,胡雪岩、烏先生看在眼裡,相視微笑,鄭俊生卻莫名其妙。
「怎麼搞的?」他問:「神魂顛倒,好象有心事。」
「是有心事,從來沒有過的。」周少棠看著胡雪岩說:「胡大先生,你叫我怎麼說?」
原來剛才周太太派丫頭將周少棠請了進去,就是談胡雪岩贈妾之事。周太太實在很賢惠,樂見這一樁好事,雖然烏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關照她先不必告訴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人家一提這樁好事,他一定會用「我要先問問內人的意思」的話來回答。那一來徒費周折,不知直截了當先表朋態度。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緣,自然喜不自勝,但就做朋友的道理來說,少不得要惺惺作態一番。這時候就要旁人來敲邊鼓了,烏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鄭俊生說道:「我們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鄭俊生見多識廣,看到周少棠與胡雪岩之間那種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覺,「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個大姐,要變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頭,烏先生答說:「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贈婢是贈妾。我們杭州,前有年大將軍,後有胡大先生。」接著便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大大地將朱姨太太誇讚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樁西湖佳話。」鄭俊生說:「談到年大將軍,他當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為了朋友傳宗接代,一方面是為了姨太太有個好歸宿,光明正大,義氣逼人。這樁好事,要把官維持到底,照我看,要有個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問:「請你說,要怎麼做?」
「我先說當初年大將軍,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個,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來年羹堯的祖先本姓嚴,安徽懷遠人,始祖名叫嚴富,兩榜及第中了進士,寫榜時,誤嚴為年。照定例是可以請求禮部更正的,但那一來便須辦妥一切手續后,方能分發任官,未免耽誤前程,因而將錯就錯,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遼東當巡按御史,子孫便落籍在那裡。及至清太祖起兵,遼東的漢人,被俘為奴,稱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隸屬內務府,下五旗的包衣則分隸諸王門下。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長兄年希堯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為雍親王門下,雍親王便是後來的雍正皇帝,年羹堯的妹妹,原是雍親王的側福晉,以後封為貴妃。包衣從龍入關后,一樣也能參加考試,而且因為有親貴奧援,飛黃騰達,往往是指顧間事。
年遐齡官至湖廣巡撫,年希堯亦是二品大員,年羹堯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於雍親王的推薦,出任四川總督。其實,這是雍親王為了奪嫡布下的一著棋。
原一為康熙晚年已經選定了皇位繼承人,即是雍親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禎,當他奉命以大將軍出征青海時,特許使用正黃旗縣,暗示代替天子親征,亦即暗示天命有歸。恂郡玉將成為未來的皇帝,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
詢郡王征青海的主動助手便是年羹堯。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勢將不起,急召恂郡王來京時,卻為手握重兵的年羹堯所鉗制,因此,雍親王得以勾結康熙皇帝的親信、後來為雍正尊稱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奪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極深,在奪位不久,便決定要殺隆科多與年羹堯滅口。因此,起初對年羹堯甘言蜜語,籠絡備至,養成他的驕恣之氣。年羹堯本來就很跋扈,自以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裡,無奈其何,越發起了不臣之心,種種作為都顯出他是吳三桂第二。
但時勢不同,吳三桂尚且失敗,年羹堯豈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權的手法,雙管齊下,到他乞饒不允,年羹堯始知有滅門之禍,因而以有孕之妾贈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鄭俊生的這番話,在座的人都是聞所未聞,「那麼,」烏先生問:「年羹堯有沒有留下親骨血呢?」
「有。」鄭俊生答說:「有個怪姓,就是我鄭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堯的後代。」
「為什麼要取這麼一個怪姓。」
「這也是有來歷的,年字倒過來,把頭一筆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來不
就象生字?」鄭俊生說:「閑話表過,言歸正傳。我是想到,萬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將來兩家亂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烏先生看著胡雪岩說:「這要問大先生自己了。」
「這也難說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會說:「老鄭的話很不錯,本來是一樁好事,將來弄出誤會來倒不好了,為了保險起見,我倒有個辦法,事情我們就說定了。請少棠先找一處地方,讓她一個人住兩個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圓房。你們看好不好?」
「對,對!」鄭俊主與烏先生不約而同地表示贊成。
「那麼,兩位就算媒人。怎麼樣安排,還要請兩位費心。原來請烏先生跟鄭俊生上坐的緣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臉皮,不再說假惺惺的話,逐一敬酒,頭一個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麼話都用不著說,總而言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倘若我能不絕後,我們周家的祖宗,在陰世都會給胡大先生你磕頭。」
「失言,失言!」胡雪岩說:「你怎麼好說這樣的話,罰酒。」
「是,是,罰酒。」周少棠幹了第二杯酒以後,又舉杯敬烏先生。
「應該先敬他。」烏先生指著鄭俊生說:「不是他看得透,說不定弄出誤會來,蠻好的一樁事情。變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來了。」
「不錯!」胡雪岩介面,「提到這一層,我都要敬一敬老鄭。」
「不敢當,不敢當。」三個人都幹了酒,最後輪到烏先生。
「老周,」他自告奮勇,「你的喜事,我來替你提調。」
「那就再好都沒有。拜託拜託!」
這一頓酒,第一個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烏先生到家裡作長夜之談。烏先生欣然同意。兩人辭謝主人,又與鄭俊生作別,帶著小廝安步回元寶街。
走到半路,發現迎面來了一乘轎子,前後兩盞燈籠,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烏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動。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錯,大燈籠上,扁宋字一面是「慶余堂」,一面是個「胡」字。
問起來才知道螺螄太太不放心,特意打發轎子來接。但主客二人,轎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轎抬回,他仍舊與烏先生步行而歸。
一進了元寶街,頗有陌生的感覺,平時如果夜歸,自街口至大門,都有燈籠照明,這天漆黑一片,遙遙望去,一星燈火,只是角門上點著一盞燈籠。
但最凄涼的卻是花園裡,樓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獅樓中,燈火通明,卻反而顯得凄清。因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興起人去樓空的滄桑之感。
這時阿雲已經迎了上來,一見前有客人,定睛細看了一下,驚訝地說:「原來是烏先生。」
「烏先生今天住在這裡。」胡雪岩說,「你去告訴螺螄太太。阿雲答應著,返身而去。等他們上了百獅樓,螺螄太太已親自打開門帘在等,一見烏先生,不知如何,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趕緊背過身去,拭一拭眼淚,再回過身來招呼。
「請用茶!」螺螄太太親自來招待烏先生。
「不敢當,謝謝!」烏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關心,「羅四姐,」他說,「你現在責任更加重了,千萬要自己保重。」
「唉!」螺螄太太微喟著,「真象一場夢。」
「噓!」烏先生雙指撮唇,示意她別說這些頹喪的話。
「聽說你們是走回來的?這麼大的西北風,臉都凍紅了。」螺螄太太喊道:「阿雲,趕快打洗臉水來!」
「臉上倒還不太冷,腳凍僵了。」
螺螄太太回頭看了一眼,見胡雪岩與阿雲在說話,便即輕聲問道:「今天的事,你曉得了?」
「聽說了。」
「你看這樣做,對不對呢?」
「對!提得起,放得下,應該這麼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動,不得不放手。」螺螄太太說:「烏先生,換了你,服不服這口氣?」
「不服又怎麼樣?」胡雪岩在另一方面介面。
烏先生不作聲。螺螄太太停了一下才說:「我是不服這口氣。等一下,好好兒商量商量。」她又問道:「烏先生餓不餓?」
「不餓,不餓。
「不餓就先吃酒,再開點心。」螺螄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烏先生就住樓下書房好了?」
「好!」胡雪岩說:「索性請烏先生到書房裡去吃酒談天。」
這表示胡雪岩與烏先生要作長夜之談。螺螄太太答應著,帶了阿雲下樓去安排。烏先生看在眼裡,不免感觸,更覺關切,心裡有個一直盤桓著的疑團,急於打破。
「大先生,」他說:「我現在說句老話:無官一身輕。你往後作何打算?」
「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無官』不錯,『一身輕』則不見得。」
「不輕要想法子來輕。」他問:「左大人莫非就不幫你的忙?」
「他現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說:「應春到南京去了。等他來了,看是怎麼個說法?」
烏先生沉吟了好一會,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朝廷還會有什麼處置?會不會查抄?」
「只要公款還清,就不會查抄。」胡雪岩又說:「公款有查封的典當作抵,慢慢兒還,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將來不知道能打幾折來還。一想到這一層,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擔,壓得我直不起腰來。」
「其實,這是你心裡不輕,不是身上不輕。你能不能看開一點呢?」「怎麼個看開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聲,然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烏先生,你不要忘記少棠的事,回頭同羅四姐好好談一談。」
「唉!」烏先生搖搖頭,「你到這時候,還只想到人家的閑事。」
「只有這樣子,我才會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閑事,管好人家的閑事,心裡有點安慰,其實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這就是為善最樂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介面說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風吹在臉上發痛,我心裡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頭上戴的是貂帽,腳下棉鞋雖是舊的,不過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薪的一樣。這樣子的穿戴還覺得冷,連件棉襖都沒有的人,怎麼樣過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還從山上帶口信下來,說今年施棉衣、施粥,應該照常。不過,烏先生,你說,我現在的情形,怎麼樣還好做好事?」
「我說可惜,也就是為此。你做這種好事的力量,還是有的,不過那一來,一定會有人說閑話說得很難聽。」烏先生嘆口氣:「現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機會的。」
「一點不錯。?胡雪岩說:「剛才同你走回來,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這件事。這樁好事,還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麼辦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會挨罵,而且對清理都有影響「對!」胡雪岩說:「我想請你來出面。」「人家不相信的。」烏先生不斷搖頭:「我算老幾,哪裡有施棉衣、施粥的資格。」
正在籌無善策時。螺螄太太派阿雲上來通知,書房裡部署好了,請主客二人下樓用消夜。
消夜亦很豐盛,明燈璀璨,爐火熊熊。烏先生知道象這樣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暫拋愁懷,且享受眼前,淺斟低酌,細細最嘗滿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壺花雕燙上來時,他才開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個法子,不如你用無名氏的名義。捐一筆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樣的。」話一出口,螺螄太太插嘴問說。「你們在談啥?」
「談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說了經過。
「那麼,你預備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問。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總要用到三萬銀子。現在力量不夠了。我看頂多捐一萬。」
「好!」胡雪岩點點頭說:「這個數目酌乎其中,就是一萬。」
「這一萬銀子,請烏先生拿去捐。不過,雖說無名氏,總還是有人曉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說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錢。你根本不曉得;要這樣說法,你的腳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與烏先生都深以為然。時入隆冬,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誤,為此,螺螄太太特為離席上樓去籌劃——她梳妝台中有一本帳,是這天從各房姨太太處檢查出來的私房,有珠寶、也有金銀,看看能不能湊出一萬銀子?
「大先生,」烏先生說:「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點兒來。」
胡雪岩不作聲,過了一會,突然問道:「烏先生,你喜歡字畫,趁我沒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幾件好不好?」
原以為烏先生總還要客氣一番,要固勸以後才會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個字:「好!」
於是胡雪岩拉動一根紅色絲繩,便有清越的鈴聲響起,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設置的叫人鈴,通到廊上,也通到摟上,頃之間。來了兩個丫頭,阿雲亦奉了螺螄太太之命,下樓來探問何事呼喚。
「把畫箱扛開來!不夠亮。」看畫不能點燭,阿雲交代再來兩個人,多點羌手油燈,然後取來鑰匙,打開畫箱,胡雪岩買這畫古董,真假、精粗不分,價高為貴,有個「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畫去求售,畫是真跡,價錢也還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說了一句:「胡大先生,這張畫我沒有賺你的錢,這個價錢是便宜的。」
「我這裡不賺錢,你到哪裡去賺?拿走拿走。我不要佔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門,無不索取高價,成交以後亦必千恩萬謝。烏先生對此道是內行,亦替胡雪岩經手買進過好些精品,慶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燈沒有點來以前,他說:「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興奮地說:「我有一隻『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兩銀子買的。說實話,我是看中乾隆親筆寫的金字。」
「喔,我聽說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烏先生說:「宋拓已經名貴
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見識見識。」
「阿雲,」胡雪岩問道:「我那部帖在哪裡?」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裡。」
「喔,」胡雪岩又問:「朱姨太還是在她自己的地方?」
「搬到客房裡住。」阿雲答說:「她原來的地方鎖起來了。」
「這樣說,那部帖一時拿不出來?」
「我先去問問朱姨太看。
等阿雲一定,只見四名丫頭,各持一盞白銅底座、玻璃燈罩的美孚油燈,魚貫而至。書房中頓時明如白晝。胡雪岩便將一串畫箱鑰匙,交到烏先生手裡,說一句:「請你自己動手。」
烏先生亦就象處理自己的珍藏一樣,先打量畫箱,約莫七尺長,四尺寬,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並排擺在北牆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編號。鑰匙亦是八枚,上鐫數字,「一」字當然用來開天宇號畫箱,打開一看,上面有一本冊子,標明「慶余堂胡氏書畫碑帖目錄」字樣。
「這就省事了。」烏先生很高興地說:「我先看目錄。」
目錄分法書、名畫、墨拓三大類,每類又按朝代來分。法書類下第一件是「西晉際機平復帖捲紙本」。烏先生入眼嚇一跳,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怎麼樣?」胡雪岩詫異地向。
「西晉到現在,少說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還有紙本留下來!這比王羲之的《蘭亭序》還要貴重。王羲之的《蘭亭序》原本,唐太宗帶到棺村裡去了,想不到還有比他再早的真跡,真正眼福不淺。」
胡雪岩笑一笑說:「你看了再說。」
於是烏先生小心謹慎地從畫箱中凈「陸機平復帖卷」取了出來。這個手卷,裝演得非常講究,外面是藍地花鳥綽絲包襯,羊脂白玉捲軸,珊瑚插簽,拔去插簽攤了開來,卷前黃絹隔水,一條月白絹簽,是宋徽宗御題:「晉陸機平復帖」六字,下鈴雙龍璽,另外又有一條極舊的絹簽題明:「晉平原內史吳郡陸士衡書」。
紙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許,寫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細細觀玩,卻只識得十分之一,不過後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卻是字字皆識:「右軍以前,元常以後,唯存此數行,為希代寶。」
董其昌的字,烏先生見過好幾幅,細細觀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論斷,只將那個手卷卷了起來。胡雪岩便問:「怎麼樣?」
「似乎有點疑問。」
「你的眼光不錯,是西貝貨。」胡雪岩指著目錄說:「你看幾件真東西。」
原來這些字畫,胡雪岩曾請行家鑒別過,在目錄上做了記號。記號分三種,單圈是假貨,雙圈則在真假疑似之間,或者雖假也很值錢,譬如宋人臨仿的唐畫之類,至於沒有疑問的真跡,則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為記,在目錄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於是,烏先生挑了一部「蘇氏一門十二帖」來看,內中收了蘇老泉、東坡、子由及東坡幼子叔黨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錄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幾件?」
「你自己說。」
「你要我說,有梅花印記的我都要。」烏先生緊接著又說:「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烏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這便是私下藏匿資財,有欠光明磊落。他考慮了一會,斷然決然地說:「烏先生,這不必。我仍舊送你幾件,你再細細挑。」
烏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說什麼,但仍舊存著能為他保全一份算一份的想法,因而除了「蘇氏一門十二帖」以外,另外選了一部「宋徽宗瘦金體書千字文」,一幅董源的「風雨出蟄龍圖」,一個趙孟頫的「竹林七賢圖」手卷。估計這四件書畫,就值上萬銀子。
於是丫頭們在胡雪岩指揮之下,開啟三隻畫箱,將送烏先生的字畫找齊捆紮妥當。螺螄太太與阿雲亦相繼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時無從找起,也就罷了。捐給善堂的一萬銀子,已經湊齊,都是銀票,即時點交烏先生收訖,然後擺開桌子,酒食消夜。
「擺三雙杯筷!」胡雪岩關照阿云:「一起坐。」
這是指螺螄太太而言。她視烏先生如親屬長輩,不必有禮儀上的男女之別。入座以後,用一小杯綠色的西洋薄荷酒,陪烏先生喝陳年花雕,胡雪岩仍舊照例喝睡前的藥酒。
「老七搬到客房裡去了?」胡雪岩問。胡雪岩有時管朱姨太叫老七。
「她自己提出來的,」螺螄太太說:「她說,平時大家熱熱鬧鬧的,突然之間,冷冷清清,她會睡不著。」
胡雪岩點點頭,眼看烏先生,示意他開口。於是烏先生為螺螄太太細談這天在周少棠家的情形,最後提出鄭俊生的見解。
「不會的。」螺螄太太說:「大先生哪天住在哪裡,都在皇曆上記下來的。我查過,住在朱姨太那裡,最後一次是兩個多月以前。至於」她本來想開個小小的玩笑,說胡雪岩與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過,可就不知道了。但這時候都沒有說笑話的心情,所以把話咽住了。
「還是小心點的好。再等一個月看,沒有害喜的樣子再送到周家也還不遲。」
「也好。」螺螄太太問:「這一個多月住在哪裡呢?」
「住在我那裡好了。」
「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個切斷的手勢,「這件事就算這樣子定規了。」
「我知道了。」螺螄太太說:「我會安排。」
於是要談肺腑之言,根本之計了。首先是烏先生髮問:「大先生,你自己覺得這個跟斗是栽定了?」
「不認栽又怎麼樣?」
「我不認栽!」螺螄太太介面說道:「路是人走出來的。」
「年紀不饒人啊!」胡雪岩很冷靜地接著說道:「栽了這個跟斗,能夠站起來,就不容易了,哪裡還談得到重新去走一條路出來。」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烏先生說:「大先生,你不要氣餒,東山再起,事在人為。」
「烏先生,你給我打氣,我很感激。不過,說實話,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你說東山再起,我就不曉得東山在哪裡?」
「你盡說泄氣的話!」螺螄太太是恨胡雪岩不爭氣的神情,「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動了,「我現在是革了職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會不會抄家都還不曉得,別的就不必說了。」
提到抄家,烏先生又有一句心裡的話要說,「大先生,你總要留點本錢的。」
胡雪岩不作聲,螺螄太太卻觸動了心事,盤算了好一會,正要發言,不道胡雪岩先開了口。
「你不服氣,我倒替你想到一個主意。」胡雪岩對螺螄太太說:「有樣生意你不妨試一試。」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螄太太以為胡雪岩是勸她仍舊做綉貨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說:「你如果有興緻,不妨同應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夥,開一家專賣外國首飾、衣料、傢具的洋行。」
「不錯,這兩樣行當,都可以發揮羅四姐的長處。」烏先生深表贊成,
「大先生栽了跟斗,羅四姐來闖一番事業,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以後我要靠你了。」胡雪岩開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來會『吃拖鞋飯』。」
「難聽不難聽?」螺螄太太白了他一眼。
烏先生與胡雪岩都笑了。烏先生道:「不過,這兩種行當,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現在自己還能作主的時候,要早早籌劃。」
這依舊是勸胡雪岩疏散財物、寄頓他處之意。胡雪岩不願意這麼做,不過他覺得有提醒螺螄太太的必要。
「你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說:「我想,你要干那兩樣行當,本錢應該早就有了吧?」
「沒有現款。現款存在阜康,將來能拿回多少,不曉得。首飾倒有一點,不過脫手也難。」
「你趁早拿出來,托烏先生帶到上海,交給應春去想辦法。」
「東西不在手裡。」
「在哪裡?」胡雪岩說:「你是寄在什麼人手裡?」
「金洞橋朱家。」
一聽這話,胡雪岩不作聲,臉色顯得根深沉。見此光景,螺螄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當。
「怎麼了?」她說:「朱家不是老親嗎?朱大少奶奶是極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角色。」
「啊!」螺螄太太大吃一驚,「朱老太太吃素念經,而且她們家也是有名殷實的人家,莫非」
「莫非會吞沒你的東西?」胡雪岩問得多少有些調侃。
「是啊!我不相信她會起黑心。」
「她家本來就是起黑心發的財」
「這話,」烏先生插嘴說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內。大先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