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劫(1)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
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1938年10月,武漢、廣州淪陷。
與此同時,戰火在地球的另一半迅速蔓延。
1938年3月,德國鯨吞地處中歐心臟的奧地利。
1939年3月,德軍佔領捷克斯洛伐克。
9月1日,德國詭稱「自衛」,突然襲擊波蘭,波蘭的盟國英、法,為保衛自身的利益,被迫對德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
1940年5月,德國出動三百萬軍隊、二千五百輛坦克、三千八百架飛機和七千門火炮,從北海到瑞士邊境長達八百公里的西方戰線上突然發動了空前規模的閃電攻勢,迅速征服了盧森堡、荷蘭和比利時,又越過阿登山脈,攻入法國,佔領色當,沿聖康坦、亞眠一線直撲英吉利海峽……
1940年6月,法國對德投降。英國孤懸海外,岌岌可危。躊躇滿志的希特勒憑藉空中優勢,對英倫三島展開空中閃電戰,把六萬噸炸彈向英國的土地上傾瀉……
1940年9月7日,星期六,災難降臨了倫敦。
清晨,格林威治天文台報時的鐘聲照樣敲響,亨特太太照樣往餐桌上端來麥粥、麵包、牛奶和雞蛋。奧立佛一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常不在家吃早飯。在牛津上學的梁冰玉每逢周末的晚上才回家。現在,餐桌旁只有亨特夫婦和韓子奇三個人。而韓子奇卻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只對著攤開在面前的《泰晤士報》發愣。這是他三年來每天早晨急於做的第一件事,幾乎要把報紙上的每個字都讀遍,從中尋找來自中國的消息,「盧溝橋事變」、「八一三事變」、「南京大屠殺」使他痛心疾首,「平型關大捷」、「台兒庄戰役」使他燃起了希望,但是,後來的消息又凶多吉少,外患未除,政府又在一次次地「剿共」,同室操戈,中國哪一天才能安寧?
「韓先生,您怎麼不吃東西?」亨特太太輕聲問,那淺褐色的臉上總是掛著安詳的微笑,「您不覺得自己越來越消瘦了嗎?這很讓我不安,也許是我照顧得不周到吧?」
「不,亨特太太,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韓子奇歉意地看看她,「可是,我這心裡頭……哪兒還吃得下去飯啊?唉!原來根本沒想到仗會打這麼久,計算住個一年半載就回去的,但現在已經三年了!我哪兒會想到在這兒住三年?北平被封鎖了,整個中國都與世隔絕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沒有一點兒消息,我……我真後悔離開他們!」
「您當初就應該把他們一起帶來嘛!現在麻煩了,想去接他們都辦不到了!」亨特太太手裡撫弄著她那隻心愛的白貓,「聽說,中國的戰爭是共產黨挑起來的?他們到處殺人放火,日本人在拯救中國的婦女兒童……」
「報紙上也是這麼說的,」韓子奇煩躁地闔上報紙,扔在餐桌上,「不過,我不明白:難道日本人跑到我們的國土上,是為了用飛機大炮『拯救』中國人?我家的一個大姐就是從關外逃難來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沒有滿月的孩子,都被日本人殺害了!可是,她還在盼著他們回來,天天等著,等著……」
韓子奇的心飛到北平去了。那裡有他的家:院子,妻子,兒子……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舉動,不該不聽妻子的勸阻,萬里迢迢來到英國,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設想他的奇珍齋、他的家,現在是否還存在?他的共過患難的妻子、幼小的兒子,是否還活著?想到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慄,三年來他踏遍英倫三島巡迴舉辦「玉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離愁別緒!
「不要悲傷,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裡拿著小勺,耐心地敲碎煮雞蛋的外殼,像在雕刻一件藝術品似的慢條斯理,「中國有句俗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來,您為您的事業已經儘力了,』中國玉王『的名字已經傳遍英國和歐洲,您所收藏的珍品安然無恙地遠離中國戰場,這可以說是一個極大的安慰了。至於戰爭,這是您、我所無法左右的,我多麼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綠洲,全人類都不必擔心自己的命運,天天過聖誕,過中國的年,人人都佩戴著璀璨的珠寶,家家都陳列著精美的玉雕!但這只是夢想,在炮火轟鳴的時候,珍珠、鑽石和糞土的價值就沒有區別了。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現在坐著吃早餐的地方會變成一片瓦礫,倫敦城從地圖上消失,我和您的命運一樣——無家可歸!「
沙蒙。亨特描繪著他所設想的可怕的未來,就像講述一個遙遠的童話故事那麼平靜,甚至帶有幾分幽默。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划著「十」字,「不會吧?我不相信德國人會忍心毀了這麼古老、這麼美好的倫敦!」
「怎麼不會呢?」沙蒙。亨特冷笑著,輕輕地用小勺敲著煮雞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個地球呢!我們的鄰國一個接一個地被吃掉了,那麼輕而易舉,連我們的盟國法蘭西也完蛋了,賣國政府向德國人奉獻自己的國士時絲毫也不覺得可惜,好像那是屬於他自己的首飾,可以隨便送人!」
「唉!」韓子奇感嘆著,他想到自己的祖國,不也是這樣一步步被日本人蠶食的嗎?
「而最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法國在貢比涅森林裡火車上的一節車廂里簽訂了投降協定,而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的德國簽訂投降協定的同一地點,歷史真是善於翻雲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掛著凄然的微笑,看著他的異國同行,「這,倒是很像我們所做的買賣!」
「嗯?」韓子奇一時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沙蒙。亨特接著說:「不是這樣嗎?老朋友!價值連城的珠寶、舉世無雙的美玉,今天屬於這個人,明天就可能會屬於另一個人,千百年來就是這樣在人們手裡傳來傳去,每一個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們的最後一個主人,為了使自己擁有這個權利而互相爭奪,從而使它們的身價倍增。而實際上,誰也不是它們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暫時的守護者。王壽千年,人生幾何?高價搶購,精心收藏,到頭來卻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韓子奇默然。對於政治,他懂得太少了,還遠遠不如並非政治家而僅僅是個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對於美玉珍寶,他的著迷程度絲毫不亞於沙蒙。亨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寶,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奪形象化了,而他關於人生短暫的喟嘆,又使得一切爭權奪利都變得毫無意義。「是啊!」韓子奇深有感觸,「曹孟德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百年之後,我韓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無緣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總是執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當我要離開人生的時候。將怎樣和我的玉告別!」
「總是要告別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說到這個令人不快的題目時,表情仍然是輕鬆的,「我的曾祖父就是個嗜玉如命的人,他臨死的時候,好幾次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是那些玉牽著他的心,給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並沒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終於走了,臨終時握在手裡的一塊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卻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他管不了啦!從此,他的繼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興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誡後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裡創造出更大的價值,那它就等於沒有價值!我的父親和我本人,都繼承了這一點,也許正因為如此,『亨特珠寶店』才得以存在和發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遊,讓自己生活得舒適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創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會把那五大箱東西賣掉它!」
「賣掉?」韓子奇吃了一驚。
「對,賣掉,大英博物院和蘇士比拍賣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東西嘛,他們會出很高的價錢的!大戰在即,現在不賣,更待何時啊?一旦玉石俱焚,後悔就晚了!」
韓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這番話,他覺得似曾相識,跟勸他離開北平時說的一樣。「不,」他說,「亨特先生,難道我費盡千辛萬苦把東西運出來,是為了賣嗎?您幫助我來到英國,也是為了讓我賣掉這些收藏嗎?」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來朝夕相處的朋友之間,籠罩了一片陰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來你是這個意思?我們中國人最講信義,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斂了笑容,對韓子奇說:「老朋友,誤會了!我只是向您建議,並沒有強人所難。如果我覬覦您的收藏,當月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轉讓?又何必請您到英國來?如果我像貴國的蒲綬昌先生那樣唯利是圖、見利忘義,那麼我們之間就根本不會有今天的友誼了!」
「是的,是的,」韓子奇為剛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幾年間的往事從心頭掠過,使他對沙蒙。亨特的懷疑冰釋了,「『人不知而不慍』,請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難中惟一可以信賴的朋友!」
「只怕是我幫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說,「我勸您離開北平的時候,根本沒有料到英國也會遭到戰亂,現在倫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測,我就對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難之中,我們只好同舟共濟、相孺以沫!」韓子奇無可奈何地嘆息,「不過,那批東西,我是絕對捨不得賣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它們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這裡……」
「上帝啊!今天是怎麼了?你們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話都說盡了!」亨特太太不高興地嘮叨著,「戰爭?戰爭在哪兒呢?離倫敦還遠得很,德國飛機飛不到這兒來,我給咱們算過命了!」
「又是看茶葉組成的圖形?但願你的占卜術靈驗吧,保佑我們和我們的朋友!」沙蒙。亨特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韓先生,您的東西不是還好好兒地存在樓上您的卧室里嗎?如果這座樓在,誰也不會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聽天由命吧!走,我們到店裡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倫敦,我們就做一天生意,聽奧立佛說,這幾天的生意還不錯,買訂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來愛神在和死神賽跑,小夥子們和姑娘們要搶在戰爭前面享受他們應得的愛情!」
奧立佛。亨特並不在店裡,此刻,他正陪著梁冰玉在海德公園散步。
被鬧市環抱的海德公司,清涼而寧靜。迷?鞅搪痰牟萜海褚黃藪蟮娜尢海闋鶴漚喟椎拿嘌潁貧淥頻囊貧牛惺匙畔誓鄣牟菀叮谷送橇聳竊謔瀾緔蠖際新錐兀路鷸蒙磧詘鬧薜牟菰蚴強嗨抗媚鍔畹南緙洹N髂轄巧希惶酢吧咚彬暄訝緔責亍⑻於臁⒀┭閿葡械叵匪柑跤未笨堪侗擼耙岸晌奕酥圩院帷薄R話俁昵埃搜├車那槿司褪竊謖饊酢吧咚崩鍀崾俗約旱納緗瘢僦蒓ㄔ詘侗呔簿駁乜牛腔ǘ湎癯閎鵲陌榛鷓妗G鍶盞暮5鹿叭繆趟潑危苣訝萌訟嘈耪秸畝衲д諳蛘飫銼平綣皇前侗唄芬紊先攪降刈帕髀漵⒌旱吶仿僥衙瘢屯腹鞔鑰梢鑰吹眉哪切┮戀摹⒕藪蟮鈉頡U廡┢蚴鍬錐氐目罩形朗浚鞘溝戮姆苫桓業頭桑員;ぢ錐夭恢劣誄晌詼齷場?
天已經有些涼了,梁冰五頭上的白羽帽飾在秋風中抖動,她的臉也顯得更加蒼白。腳踏在落葉上,枯黃的碎葉連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皺褶都在沙沙作響。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到公園裡來,就像她最近常常毫無目的地做許多事一樣:把所有的書都攤在地上,然後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來;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一遍,最後穿的還是開頭的那一件,宿舍里亂得像遭了搶,一直到晚上回來再花費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因為心裡煩。牛津大學的校園裡已經堆起了沙袋,學生們花費很多時間去演習鑽防空洞,夜裡,可以清晰地聽見高射炮部隊奔赴防線的隆隆聲。課堂上,講授英國文學史的教授在頭頭是道地分析喬叟的長詩《善良女子的故事》,學生卻在下面議論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陰謀。課已經很難上了,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當初同學們的感嘆:「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早晨,奧立佛。亨特打電話給她,她就出來了,像一個無依的幽靈,飄進了海德公園。
他們在詩人拜倫的銅像旁邊慢慢地踱步。這座銅像是希臘政府贈送的,以紀念這位把自己的詩篇和熱血獻給為自由而鬥爭的希臘人民的英國詩人。青銅鑄成的拜倫,年輕而英俊:濃密的鬈髮,挺秀的鼻樑,充滿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著在死後才得以歸來的祖國,似乎在回味著他拖著先天跛足的殘腿走過的三十六年坎坷歷程,似乎在默誦著他在度過最後一個生日時寫下的絕筆詩:
我的日子飄落在黃葉里,愛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只剩下潰傷、悔恨和悲哀還為我所保持……
梁冰玉默默地從拜倫身邊走開。
公園裡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掃落葉,每耙成一堆,便點起火,裊裊的白煙在寂靜的樹叢間盤旋,使她想起長城上的烽火台。在遙遠的古代,塞上烽煙曾是抵抗侵略者的信號;現在,秦時明月漢時關又在燃燒吧?
銀色的防空氣球勻稱地排列在碧藍的晴空,秋風拂過,系著氣球的鋼絲髮出錚錚的響聲,清脆而悠揚。梁冰玉停下腳步,出神地凝望著空中。
「梁小姐是在欣賞那些氣球嗎?」奧立佛跟在她身旁站住,也仰起臉來看,「嗬,好大的一串珍珠項鏈!」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兒……」梁冰玉喃喃地說。
「沙燕,是一種鳥嗎?」
「不是鳥,是風箏,我小時候最愛看、也最愛玩兒的風箏……」梁冰玉目不轉睛地盯著天上的氣球,心卻飛向了家鄉。
「風箏?」奧立佛不解地重複著,梁小姐的想象力真讓他吃驚。
「在這裡看不到那樣的風箏,風箏的故鄉在中國,在北平!每到春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飛滿了風箏,我們叫它『沙燕兒』,有比翼燕兒、瘦燕兒、雙燕兒、蝴蝶、蜻蜓、喜鵲、鯰魚、蜈蚣,還有哪吒、孫悟空、劉海……什麼樣的都有,最大的『長腳沙燕兒』有一丈二尺長!在天空中飛起來,真像是百鳥朝鳳,上面還裝著弓弦,風一吹,錚錚地響,就像這氣球上鋼絲的聲音。……」
「啊,不可思議的國度!」奧立佛被她這奇異的描述所吸引,「你也會放風箏嗎?」
「不,那不是人人都會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玉苦笑了笑,「放風箏也很需要一點本事呢,要看好風向,掌握好平衡,先讓它兜起風來,一邊放線,一邊抖動,還要跑來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著看熱鬧,也其樂無窮。廠甸的『風箏哈』最有名,人說是根據曹雪芹記載的古法製作的,『大沙燕兒』賣得很貴,我們小時候玩兒的是最普通的一種,奇哥哥花二十枚銅子兒買來,教我放。那樣子跟『沙燕兒』一樣,只是小得多,畫著黑色花紋,叫『黑鍋底』。奇哥哥先放起來,再把線交給我,他就忙著做活兒去了,我牽著線,不知道往哪兒跑,一不留神,風箏就突然落下來了,收線都來不及,那時候我們有一支兒歌,說的就是這種情形:」黑鍋底,黑鍋底;真愛起,真愛起;一個跟頭扎到底!『小夥伴們一邊拍手一邊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又像兒時那樣笑起來,眼睛里卻閃著凄然的淚花!
「你的童年真讓我欣慕!有機會我一定要到中國去,親眼看看那滿天飛舞的『大沙燕兒』,親手放一放那一個跟頭扎到底的『黑鍋底』!」奧立佛無限神往。
「沒有了,美好的時光永遠沒有了!」梁冰玉垂下頭,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陰影,遮住了她憂傷的大眼睛,她轉過身,用手絹兒擦著淚花,「現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飛機在飛了!」
「剛才還高高興興的,現在怎麼又哭起來了?」奧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見她這個樣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這兒不是北平,是倫敦呀,日本的飛機飛不到這兒,德國的飛機也飛不到這兒,我們不是生活得很好嗎?」
「我們?」梁冰玉在心裡重複著這兩個字,琢磨著其中的含義。自從三年前那個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見到這個黑頭髮、黑眼睛的英國小夥子,就已經隱隱覺得他在看著她的時候,眼睛里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齡的女孩子對此是極為敏感的。但她不願意正視它,極力裝做毫無覺察,冷漠和疏遠是她惟一可以採取的態度。奧立佛關於牛津大學的夸夸其談使她反感,為了在自我感覺上戰勝對方,也為了避免在以後的時間裡更多的接觸,她才毅然地做出了報考牛津大學的決定。這使她在流亡的歲月重新贏得了讀書的機會,並且可以在絕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躲開奧立佛那一雙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開畢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還是要回到亨特家裡,亨特太太的熱情招待,奧立佛不斷變換花樣的獻殷勤,都使她無可奈何。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學習費用必須依賴韓子奇,從而也就必須依賴亨特一家。他們雖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歸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籬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樣,在亨特夫婦的眼裡就成了「忘恩負義」的人。她只有將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讓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過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從牛津畢業的那一天,也許到那時,她就可以返回家鄉了。三年過去了,奧立佛對她的殷勤有增無減,他常常在假日里主動提出要陪她去遊覽風景區或是去欣賞歌劇和音樂會,那種熱情使她無法拒絕;他還常常以種種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氣又好笑。她想明確告訴他以後不要這樣做,但又說不出口,因為奧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誼,除此之外並沒有多走一步,她總不能拒絕友誼啊!三年來的頻繁接觸,使她漸漸地改變了當初對奧立佛的印象,她發現這個小夥子在事業上無比精明,在生活上卻相當嚴謹,她從未發現他同別的女孩子來往,從未發現他有那些公子哥兒的風流、放蕩行為,也許是因為他有著一半中國血統,受了他那位慈祥溫柔的東方母親的影響?也許自從梁冰玉的到來,他的心就被這個東方姑娘佔據了?不管是什麼原因吧,她漸漸地不覺得奧立佛那麼「討厭」了,他們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類似兄弟姐妹的情誼。現在,奧立佛在匆忙之中為了安慰她而說出的話,沒有經過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種信息,觸動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說什麼呢?不管奧立佛心裡是怎麼想的,只要他不出口點破他們之間的那一道微妙的界牆,她就永遠「裝傻」,三年來,她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度過的。
「梁國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我總是要回去的!」她說,暗示奧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實際的設想。
「唉,你對中國有那麼深的感情!」奧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著,聳聳肩,說不上是遺憾,還是同情,「中午我們去吃中國館子好嗎?『上海樓』的菜比我媽媽燒的要好得多了!」
午飯後,他們並排坐在襄球劇院的觀眾席上,等待《雷岩》(ThunderRock)的開演。這是奧立佛事先買好的票,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這一天安排得滿滿的。梁冰玉本來沒有一點兒看戲的興趣,奧立佛卻百般煽動,說這個戲正在走紅,不可不看,她也就隨著他來了,無非是消磨幾個小時的時間嘛,反正她的頭腦空空,也沒有更重要的事兒可做。戲還沒有開演,她愣愣地望著那低垂的大幕。奧立佛沒話找話,還在喋喋不休地議論剛才「上海樓」的那一頓美餐:「梁小姐的思鄉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沒出倫敦,你等於回了一趟中國!」
「不,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卻說,「這裡的中國館子沒有多少中國味兒,只不過徒有虛名,唬唬你們這些外國人罷了,遠遠不如我們北平的東來順、南來順……甚至還不如我們家裡的家常便飯呢!」
「噢!」奧立佛對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景仰,「可惜我沒有這樣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來世的話,下輩於我一定投胎到中國去!」
「何必要等到下輩子呢?等戰爭結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時候,請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彷彿是在北平作為主人邀請奧立佛,她有意把「我家」這兩個字的語氣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別需要的心理平衡,並且巧妙地提醒奧立佛,他們之間是有一條不容忽視、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無奈痴情的奧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臉上泛著幸福的紅暈:「啊,太美好了,那將是我終生難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裡暗暗嘆息:這個人怎麼是個點不透的「傻小子」呢?他們之間,可以用英語和漢語自由地交談,可是,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
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觀眾席鴉雀無聲,人們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奧立佛也不再嘮叨,注意力進入了劇情。戲的主角是兩個管理燈塔的美國青年,寫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悶。一個消極沉淪,一個奮發進取,相互矛盾的性格發生撞擊,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奧立佛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激動了!梁冰玉卻茫然不知台上所云,無動於衷,美國人的生活和她有什麼關係?她腦子裡翻騰的是大沙燕兒、東來順、北平、戰爭……
突然,劇情發生了奇特的進展,那個激進的青年不甘於碌碌無為的平庸生活,要動身到遙遠的中國去投身反侵略戰爭!「生命?在中國才有生命,因為善和惡正在那裡搏鬥!」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記了這是在倫敦的寰球劇院,彷彿又回到了沸騰的燕大校園……
那時候,她和同班同學楊深正處在熱戀之中。當愛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襲來的時候,她是毫無抵禦能力的,風度翩翩、品學兼優的楊琛突然闖入了她平靜的生活,在她心靈的湖水中盪起了夢一樣的漣漪。她沒有勇氣告訴奇哥哥和姐姐,卻無法躲過同學們的眼睛,因為她一直被眾多的男生所矚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無人的高傲又使他們望而卻步,一旦發現被楊琛捷足先得,這難以保守的秘密就公開地流傳。她惶惑、羞澀地躲避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探詢的、挑釁的目光,卻又被幸福所陶醉,「我為什麼不可以愛?」她在心裡質問一切人。如果沒有後來的一切,也許她會和楊琛終成眷屬,像世界上許多人一樣,初戀的戀人就是終生的伴侶。但是,當戰爭的風雲逼近北平,未名湖沸騰了,善和惡在搏鬥,各種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顯出了自己的嘴臉!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經帶頭上街遊行、散發抗日傳單的同學被捕了,憤怒的同學們湧向警備司令部去請願、抗議,卻意外地在那裡發現了楊琛,原來正是平時沉默寡言、不問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擊碎了梁冰玉幼稚的夢,擊碎了一個少女最初的、珍貴的愛,她不敢再面對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無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進未名湖了結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盡她蒙受的恥辱!結束吧,讓過去的一切都結束,她懷著對愛的悔恨和對生的恐懼,朝著茫然不可知的目標,跟著韓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裡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避心靈的創傷,它將永遠追蹤著她,折磨那一顆破碎、冰冷的心。現在,那個被捕之後慘遭殺害的同學彷彿又復活了,站在寰球劇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聲討那個罪惡的靈魂,而那正是她愛過的人!愛,那幼稚的愛、蒙昧的愛、錯誤的愛、毀滅了自己的愛……痛苦和悔恨在撕咬著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倫敦還是在北平?是活著還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奧立佛的腕子,抓得緊緊的,彷彿是一個跌入深淵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樹枝……
「梁小姐……」奧立佛被這意外的舉動弄得突如其來地興奮,他輕輕地呼喚著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隻清涼滑膩的手上,輕輕地撫摩……
梁冰玉突然被驚醒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狼狽地把手抽出來,「奧立佛,別……」
「戲讓人大激動了!」奧立佛訕訕地說,不敢轉臉去看她,眼睛望著台上,心卻在怦怦地跳。
「這戲太悲慘了,讓人……受不了!」
「悲慘?我怎麼沒覺得悲慘呢?」
兩個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戲繼續演下去,那個到中國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個青年留了下來,沉浸在無限的煩惱之中,自己折磨著自己的靈魂。啊,經受這種折磨的豈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無端地疑心這個戲是專門為她寫的,讓她遠離燕大之後也不能逃脫心頭的重壓,把她已經麻木的傷口又重新割出血來!
一個美麗的姑娘出現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維也納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難,他們的女兒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這個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來,她如果活著,已經是百歲高齡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慘了,太早了,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人生,還沒有得到過她本應得到的愛,她「鬼鬼祟祟」地來到人間,向人間討還愛!像中國《聊齋》里的許多鬼故事一樣,這個女鬼化成人形,「纏」上了那個管燈塔的、沉淪的青年,逼著他獻出熱情,用愛去擁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裡感嘆著,為什麼天涯海角也有這樣的鬼故事,也有這樣執迷於愛的冤魂?這個在水中早夭的維也納女孩,為什麼不在那個永恆的世界里讓靈魂享受純潔的靜穆,偏偏眷戀這個令活人厭倦的人間?啊,你還沒有嘗到過愛的苦澀,愛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愛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淵藪!
尖厲的警報聲隱隱從劇場外面傳來,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觀眾似乎忘記了外邊的世界,毫無反應。大幕卻突然落下了,觀眾被從劇情中趕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幕裡面走出微笑著的劇場經理,他向著觀眾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打擾了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規定報告大家:現在外面正在發空襲警報,觀眾中如果有人要進防空壕,請即刻退席!」
觀眾席上紋絲不動,回答他的卻是一陣自信而愉快的笑聲。劇場經理微笑著退去,大幕重新拉開,維也納鬼魂和管燈塔的美國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著的人忘卻死亡的威脅,這簡直是一個奇迹!
梁冰玉被這個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好像都是朝著梁冰玉說的,刺痛著她,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她陪伴著鬼魂,痛苦地走向戲的尾聲……
愛畢竟是艱難的,維也納女孩的幽靈終於沒有得到她所嚮往的一切,戀戀不捨地離開人間,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恆的鬼的世界中去了,臨別之前,她深情地擁抱著她所愛的那個管燈塔的青年:「我多麼羨慕你這個活著的人!你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來,觀眾席上寂靜無聲,沉浸在最後一幕結尾的肅穆氣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開,劇場上燈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戀人微笑著登台謝幕,觀眾才突然回到現實世界,爆發出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走出寰球戲院,太陽還沒有落,掛在倫敦的西方,像個溫暖的、巨大的蛋黃,緩緩地下沉。暮靄升起來了,人行道旁的栗樹輕輕地飄下落葉,一片,兩片,在梁冰玉的腳下沙沙作響。空襲警報早已解除了,彷彿這個世界沒有經受任何驚嚇,倫敦還是那樣安詳,雙層的公共汽車照舊沿著自己的路線奔去,脅下夾了公文包的男人照舊按昨天下班的時間回家去,推著嬰兒車的婦女照舊踏著落葉,在斜陽下散步。不認識的人甚至在擦肩而過時還有閑心開個玩笑:「剛才的警報拉的時間太長了,這樣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舉!」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們,或者英國人個個都是那種「斷頭台上逗蛐蛐兒」的人,把死亡根本不當回事兒,和死神見面也樂嗬嗬地!
梁冰玉還在想著那個女孩,那個盤桓在她腦際的凄楚的幽靈。劇場里的三個小時,使她彷彿經歷了一生,人生為什麼這麼艱難,這麼痛苦?
奧立佛也還在為剛才看過的戲而激動,不過,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離的悲哀,而是愛的激情。「剛才拉警報的時候,」他說,「如果劇院整個崩潰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奧立佛,不要說,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梁冰玉突然被驚呆了。
「為什麼不?我是一個活著的人,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奧立佛的一雙黑眼睛迸射著熾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積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衝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嗎?我愛你!自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屬於你!從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義,有了歡樂,有了希望。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為什麼我對所有的金髮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顧?原來是命運讓我等著你,它把你從地球的東方送來了,不管是上帝還是真主的安排吧,這是天的意志!」
這個小夥子!他既有東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現在,也許是維也納的鬼魂附了體,他的含蓄讓位於袒露,面對這個使他愛得發狂的姑娘,他置一切於不顧了,一口氣說出了這麼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時何地。夕陽的斜暉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黃色,像一團熊熊的火焰!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著從他們身旁蹣跚走過,含著微笑朝這邊看了一眼。雖然他們聽不懂中國話,但也完全可以理解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那老頭兒的目光彷彿在說:這小夥子太性急了點兒,唉,我們也有過這種時候!
奧立佛遮住了西邊的陽光,他高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長長的陰影,姣小的梁冰玉整個被埋在這陰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膚,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塊晶瑩的冰,突然而來的感情風暴的衝擊使她恐懼,使她冷得發抖,一雙驚慌的大眼睛望著奧立佛:「不,奧立佛,不……」
狂熱的奧立佛伸出那雙鐵鉗般強有力的手,搖晃著她的肩膀:「為什麼不?為什麼不?是『亨特珠寶店』配不上『奇珍齋』,還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麼,是因為我的血統嗎?你總不會有西方人的那種陳腐的偏見吧?他們看不起黑人和黃種人,也看不起歐亞混血的人,就因為這一點,我的同學曾經吃過我的拳頭!可是,你是中國人啊,和我母親一樣的中國人,我的身上也流著中國的血液,中國也是我的祖國!」
「奧立佛,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我呢?是因為這兒不是你的家嗎?不願意當黃種的英國人,我們可以一起回到中國去!」
梁冰玉感到全身酥軟了,血流凝滯了,心臟麻木了,靈魂騰空了,彷彿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毫無抵禦能力地在空中飄蕩,只須一絲微風,就可能墜入深淵!奧立佛正向她伸展著雙臂,他那張漲紅的臉,輻射著炙人的男子漢的熱力;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睛,燃燒著愛情之火。拒絕這樣一個為她獻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麼樣的力量?
「那麼,你答應我了?」奧立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我看得出來,你答應了,這是中國人表達愛情的方式:無言就是默許!」狂喜使奧立佛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動,他的雙臂緊緊地擁抱著軟綿綿的梁冰玉,向她垂下頭,送過熱血沸騰的嘴唇……
梁冰玉突然覺得這張逼過來的面孔就是楊琛!也是這樣燃燒的目光,也是這樣狂熱的語言,使一個少女無力抵擋、無處躲避,在茫然的「無言」中被他俘獲了!啊,他又來了,追到英國來了,這個「愛」的魔影!梁冰玉戰慄了,又一次滅頂之災向她降臨,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奮力反抗,把面前的惡魔推開!
毫無戒備的奧立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踉蹌地站住腳跟,眼睛里迸射出無限的驚異和哀傷,「梁……梁……」
「啊,奧立佛!」梁冰玉無力地靠在身邊的栗樹榦上,猶如一隻斷了線頹然墜落的風箏。被她推開的不是楊琛,而是奧立佛,無辜的、可憐的奧立佛!但這又怎麼樣呢?梁冰玉那顆受過傷的心靈,已經把愛的門戶永遠封閉了,無論是誰,也難再把它敲開,「求求你,奧立佛,不要逼我!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為戀人!」
「為什麼?為什麼?」奧立佛像個不甘敗北的角鬥士,又氣喘吁吁地捲土重來。
是啊,為什麼呢?梁冰玉無法回答他。楊琛的偽善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沒有出賣自己的同胞,沒有加害於任何人,他對於梁冰玉沒有欺騙,只有愛!三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愛著她,關懷著她,照顧著她,每當她回到亨特家樓上自己的房間,總是看到奧立佛給她送來的鮮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台上開著不敗的花朵。現在,奧立佛終於勇敢地向她表露了愛,難道這是什麼罪過嗎?他沒有愛的權利嗎?真遺憾啊,奧立佛,你為什麼不把這種真摯的愛去奉獻給別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獻給她?你決不會得到甜蜜的報償,而只能會被拒絕;你並不理解這個中國姑娘,失敗的初戀所留下的創傷使她把愛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築起一道怨恨的牆,和愛情永別了!「因為……」面對奧立佛的追問,她怎麼回答呢?「因為我不但是個中國人,還是個穆斯林,是個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們之間有一條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終於退到了最後的防線,也許只有這才可以阻擋奧立佛的進攻?而在這一刻,她的心靈又遭受了重重的一擊:同樣的話,她對楊琛也說過的,卻並沒有奏效,楊琛發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協了……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多情和軟弱,使她輕信了那個不堪信賴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懲罰!「奧立佛,不要跨過它,千萬不要……」
奧立佛愣住了,這神聖的宣告使他打了個冷戰,像是從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還在他胸中燃燒,不可遏止,一秒鐘的靜默之後,火焰又在沖騰,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悲憤地吶喊:「這是誰說的?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還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們隔開?宗教都是人編造的,世界上沒有上帝,也沒有真主,沒有,沒有!只有愛情!」
「奧立佛,真主會降罪的!……」梁冰玉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喊,手臂從樹榦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轉……
「梁小姐!」奧立佛驚惶失措地奔過去,扶住她……
在他們腳邊啄食樹籽的一群野鴿子,撲楞楞驚飛了,飛羽剪著秋風,發出一陣遠去的嘶嘶聲。他們回到家的時候,亨特太太正在準備晚飯。
「晚上好,亨特太太。」
「你好,孩子。梁小姐,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謝謝!」梁冰玉極力做出微笑。
「媽媽,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場戲,是有關中國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動了,情緒受了刺激。」奧立佛解釋說。
「噢!那應該好好地休息,讀書就已經很辛苦了,還去看什麼戲?奧立佛,你不應該出這樣的主意!」
「是的,媽媽,都怪我,」奧立佛懺悔般地說,他答應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爭論告訴媽媽,但無法掩飾他的痛苦,「媽媽,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
「請原諒,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著說,「我不能陪你們一起吃晚飯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會兒我給你做一點兒愛吃的東西:雞絲麵、荷包蛋!」
「謝謝您,我一點兒也不餓……」梁冰玉拖著疲倦的身體一步步踏上樓梯。
奧立佛想去攙扶她,卻又膽怯地停住了。
韓子奇聽見梁冰玉的腳步聲,便從房間里迎出來:「玉兒,你回來了?」
梁冰玉無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不祥的預感立即在韓子奇的臉上罩上了陰影,他急步走過去,輕輕地敲著門:「玉兒,玉兒!」
「進來吧,奇哥哥!」梁冰玉在裡邊說。
韓子奇推門進去,梁冰玉正和衣躺在床上,那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使韓子奇嚇了一跳。
「怎麼,你病了?」
「沒……沒有。」
「是不是在學校里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
「也沒有……你別問了。」梁冰玉轉過臉去。那些事,她怎麼向他說啊!
「不對,你一定有什麼事兒在瞞著我,」韓子奇越發不放心了,「是誰欺負你了嗎?」
「奇哥哥……」梁冰玉惶恐了,好像韓子奇已經窺見了她內心的秘密,頭也不敢回地說,「我……遇到麻煩了,奧立佛向我……求……求愛!」
這句難以出口的話終於說出來了,她感到自己的臉上滾過一層熱浪!
「噢?」韓子奇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震驚了,他突然意識到,他面前的玉兒已經不再是小孩子,這個從三歲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護之下的小妹妹,已經是個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來到了,奧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這朵花兒摘走!想到這兒,韓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孤獨感、失落感,好像玉兒是在向他告別,從今以後,她將置於別的男人的保護之下,他們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三年來的相依為命,結束了,他現在身邊惟一的親人,將要離開他了!
窗台上,一束紅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靜靜地開放,那是奧立佛送來的。三年來,無論玉兒在不在家裡,她的窗台上總是擺著奧立佛從街上買來的鮮花。這決不只是為了裝飾房間。點綴生活,這裡邊寄託著奧立佛的情感,這是愛,他韓子奇怎麼就從來沒有想到呢?啊,也難怪,一個自幼漂泊的流浪兒,他早早地就飽嘗了人間的苦難;投身梁家之後,溫暖著他的是師徒兄妹之情和對玉石的迷戀;師傅的慘死激起了他強烈的復仇慾望,他忍受了屈辱和誤解,完成了重振奇珍齋的艱難使命,在危難之後親人團聚的悲喜交集之際,他成了壁兒的丈夫,師兄師妹變成夫妻,來得那樣突然,卻又是這個患難之家重新組合的必然結果、振興奇珍齋的必由之路,他和壁兒都別無選擇的餘地。在這之前,韓子奇甚至在夢裡都沒有想到過,是苦難把他們拴到了一起,從此開始了艱難的創業。他們何曾有過花前月下的幽會、卿卿我我的戀情,何曾有過苦苦的追求和熱烈的表白?在他的心目中,婚姻就是家庭,就是責任、義務、事業,而不懂得那種掛在花束上的「愛情」。中國「玉王」在他所醉心的領域之外,所知道的又太少了,他的情感太單一,太粗疏了……
現在,奧立佛把愛的觸角伸向了他家庭的一個重要成員,他保護下的一個孤女,韓子奇才突然被驚醒,也許,他早就應該覺察到的!
「你,答應他了嗎?」他急於知道事情的結果。
「沒有,我……拒絕了他。」梁冰玉惶惶然,她不知道從奇哥哥這兒得到的將是安慰還是埋怨。
「唔!」韓子奇沒有安慰,也沒有埋怨,只是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被攪擾的心緒似乎稍稍安定下來了,奧立佛沒有成功,玉兒不會被他奪走!但是,事情又彷彿不是這麼簡單……「為什麼?是你不喜歡他?」
「不知道,」梁冰玉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的內心正在經受劇烈的風暴襲擊,奧立佛和楊琛的兩張面孔同時在她眼前閃現,一會兒重疊,一會兒分開,誘惑著她,威脅著她!她想統統忘掉這一切,卻又做不到。面對著她所信賴的兄長,她多麼想袒露無遺地傾吐心中的苦悶和抑鬱,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當她抬頭看著韓子奇那雙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一種獲罪感使她自責,不敢向韓子奇說出昔日的創傷、如今的訪惶,讓這些話都爛在心裡吧,不要給奇哥哥添亂了!「我……還沒想過要嫁人,我還在上學,不打算考慮這事兒。」她只好編造出這種軟弱無力的理由。
「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玉兒,你大了,自己的事兒,總有一天要臨頭的,你不可能一輩子留在哥哥身邊!」韓子奇頹然說。他不得不這樣想,花兒要開放,人要生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世間不可逆轉的規律,難道他不該設身處地地為玉兒想一想將來的路該怎麼走嗎?他轉身望著暮色蒼茫中的百葉窗,窗外長春藤的枝葉葴蕤,窗內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艷,奧立佛的形象浮現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改換一種角度,以挑選「妹夫」的眼光來衡量這個首先闖進來的人選了,「奧立佛,倒是一個不錯的青年……」
梁冰玉痛苦地閉上眼睛,她怕聽到這樣的話!她本希望奇哥哥把奧立佛貶得一無是處,以便斷絕她的一切慾念,讓愛的火種在心頭永遠熄滅,她願在奇哥哥的保護之下,小心翼翼地度過險惡的人生,永遠也不再涉足愛的火獄了。可是,奇哥哥卻在為奧立佛說好話,啊,你太不理解人了!「奇哥哥,不要說了,你什麼也不要說了!我已經拒絕他了,安慰安慰我吧,我要……聽從真主的安排,奧立佛不是我們穆斯林!」
「穆斯林!」韓子奇深深地嘆息。玉兒的話使他孤獨的心得到了一絲寬慰,這無可辯駁的理由使他覺得踏實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替玉兒出面向奧立佛、向亨特夫婦婉言謝絕兩家聯姻的要求。但是,在這同時,玉兒也把一個難題擺在他的面前,「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我上哪兒去給你找穆斯林?」
「誰讓你找了?」梁冰玉凄然說,「我願意躲開一切人,永遠孤獨地跟著奇哥哥!」
這種話,很像是一個羞澀的少女在面對愛情、婚姻的困擾而猶豫不決時的託詞。普天之下,終生不嫁、跟著娘家哥哥過一輩子的姑娘能有幾人?但是,梁冰玉卻相信自己的真誠:女人為什麼非要嫁人呢?是因為女人太軟弱,必須求得男人的保護嗎?楊琛「保護」過她嗎?奧立佛能保護她嗎?不,不,燕大的噩夢使她本能地對一切男人都覺得恐懼,也許男人們在「保護者」的外衣裡面包藏的都只不過是對女人攫取和佔有的私慾!和奧立佛分手之後,她覺得像逃離了一個危險的陷阱;回到奇哥哥身邊,那顆慌亂的心才踏實了。奇哥哥就是她的保護人嘛,一半是哥哥,一半是姐夫,這個男子漢會像對同胞手足一樣保護著她度過終生而不受任何人的欺騙和傷害,是她惟一可靠的倚托!
韓子奇悶聲不語,沉默良久,才說:「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我不能看著你這樣過一輩子,你仍然會感到孤獨的!況且,我們現在是寄人籬下,以後,恐怕和亨特一家也很難相處了!」
一串熟悉的腳步聲,亨特太太上樓來了,她站在梁冰玉房間的門外,親切地叫著:「梁小姐,下樓吃點東西呀,我給你做好了!」
韓子奇心煩意亂地走去拉開門:「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現在好些了,」梁冰玉支撐著坐起來,「我就來!」
「好的,好的,雞絲麵、荷包蛋,你一定愛吃的,」亨特太太臉上掛著慈愛的笑容,「韓先生,快去吃晚飯吧!」
亨特太太一路嘮叨著,陪他們下樓。沙蒙。亨特正在客廳里微笑著等他們,坐在旁邊的奧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瞼就不自然地垂下了。這個小夥子,他現在一定很難受吧?韓子奇想,看來,他的父母還不知道在兩家人之間已經出現了裂痕。
大家懷著各自不同的心事圍著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將受於爾所賜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划著「十」宇,這位天主教徒飯前例行的開場白還沒有說完,刺耳的警報聲響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國的飛機真的要來了?」
「恐怕是吧?它們飛遍了歐洲,終於光臨我們的頭頂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塊牛排,警報聲也沒有減退他那旺盛的食慾,「請吧,女士們,先生們,飯是吃一頓少一頓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燈,熄燈!」奧立佛突然從失戀的沉默中驚叫起來,和他那經歷過上一次世界大戰的父親比起來,沒有見過戰爭的年輕人就顯得不夠沉穩了。他奔到牆邊,把電燈熄滅了,客廳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警報聲由遠及近,由弱漸強,先是中心區在嘶鳴,隨後四周紛紛響應,整個倫敦都籠罩在尖厲的噪音之中。窗外,萬家燈火在同一個時刻消失了,像是從人間一步跨入了地獄。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燈,一束束淡藍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錯晃動,為守衛倫敦的高射炮搜尋目標。照明彈也升起來了,燦爛的光華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黃色,教堂的尖頂和空中的銀色氣球閃閃發光。然後,照明彈徐徐落下,像拖了長尾巴的彗星,像節日的焰火。
「咚!咚!咚咯!」高射炮怒吼了,噴出一條條粉紅色的火舌,在空中炸響時像一朵朵橘黃色的花。飛機上的炸彈丟下來,轟然而起的爆炸聲如同成串的霹靂,地面上升起血紅的火光,空氣在燃燒,大地在顫抖,他們所居住的這座樓房像發了瘧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盤子跳起來,摔得稀里嘩啦!盤桓已久的噩夢終於降臨了,不管人們在此之前曾經怎樣千遍萬遍地談論戰爭,還是被戰爭惡魔的突然到來震驚了。它是那麼無情,根本不管哪裡是綠地,哪裡是鮮花,哪裡是血和肉的生命,哪裡是人類文明的精華,哪裡有溫馨的夢和美好的幻想……彷彿地球突然停止了轉動,世界末日已經來臨,生和死只隔著一道紙糊的牆!
梁冰玉坐著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緊緊靠著韓子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倚著他的胸膛。也許,一秒鐘之後,一顆炸彈落在頭頂,他們就這樣死去了,難道這就是他們千辛萬苦路途遙遙追尋的歸宿嗎?死,也許是心靈創痛的解脫、人生苦難的完結?可是,人為什麼又偏偏在這個時刻充滿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依戀呢?人多麼渺小、多麼可憐、多麼自欺欺人啊!劇烈的爆炸聲湮沒了一切,帶著火藥味的硝煙撲進窗戶,在陰森森的客廳里瀰漫,她彷彿要窒息了,頭腦里變成了一片空白,戰慄著,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裡,她聽到亨特太太虔誠的祈禱:「上帝,救救您的可憐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喚著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該怎樣來共同對付人間的魔鬼呢?
鋼鐵和炸藥製造的雷霆風暴持續了一夜。當晨曦揭開了倫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著猙獰的笑,隨著希特勒的飛機暫時退去了,留下傷痕纍纍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廳里的地板上,顛倒地躺著亨特父子,少的枕著老的的腿,老的抓著少的胳膊,發出此起彼伏的鼾聲,不知各自在做什麼夢。一夜的炮聲竟然成了他們的催眠曲,這簡直是難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搖晃著從廚房跑出來,一臉晦氣地埋怨著:「煤氣斷了!我怎麼給你們開早飯?上帝啊!」
飛機、大炮和炸彈的轟鳴都聽不到了,窗外那些倖存的住宅的尖頂又被無異於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和送牛奶的馬車的得得蹄聲。倫敦沒有在昨夜死去,它從傷痛的昏迷中醒來了……
「奇哥哥,我們還活著?」梁冰玉喃喃地說,她不知道現在是在夢裡,還是已經變成了鬼魂?
「是啊,我們還活著……」韓子奇扶著她站起來,活動著被震得鬆散麻木的腿,「我還以為我們死在異鄉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裡啊?」梁冰玉失神地望著嵌在窗口的那一塊天空,「『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世界的東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國日本遙相呼應,發出同樣的「由優等民族統治劣等民族」的叫囂,從彈丸之地出發的「皇軍」鐵蹄,踏遍神州大陸並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島嶼上擴展,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而展開瘋狂的「聖戰」,向亞洲大地播種著死亡,也播種著仇恨。在中國的鄉村和城市,慘絕人寰的「燒光、殺光、搶光」,使良田化為焦土,房舍焚為平地,千千萬萬的蒼生包括無數的婦女、兒童甚至腹中的胎兒在日寇的皮靴和戰刀下喪生,狂轟濫炸一點兒也不亞於倫敦。在北平,棄城而逃的國軍把千年古都輕易地丟入強虜之手,任憑他們濫施淫威。在它的周圍,七千六百餘個碉堡和一萬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長的遮斷壕絞成鎖鏈!
「博雅」宅沉重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瑟瑟飄落的枯葉掃拂著暗紅色門扇上那兩行雙鉤鐫刻的大字:隨珠和壁,明月清風。數月前的一場暴雨中,門前那棵老態龍鐘的槐樹遭了雷殛,繁茂的樹冠被劈掉了一半,斷枝裸露著慘白的皮肉。門樓角上的鷗吻也被打落了一隻。
陰霾籠罩著「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風中搖晃著光禿禿的枝幹,黑幽幽的房頂上空,星月無光。五年前那顆從天而降的星星,已經在東廂房裡睡著了,而他的母親還在經受著長夜的煎熬。自從丈夫離家出走,韓太太幾乎總是徹夜難眠。她後悔當年沒有能夠阻止丈夫的西行,由於各執己見而造成的爭吵,使他們誰也沒有最終說服對方,一個好端端的家分成了兩半,天各一方。為了免遭戰火的劫難,韓子奇帶走了他視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卻忍心丟下了無依無靠的妻子和當時不到兩歲的兒子,一個男子漢怎麼能這樣無情?他走了,把這個家和奇珍齋玉器店都交給了韓太太,從此他卸掉了本應壓在他肩上的責任,卻不想一想:一個女人的肩膀將怎樣承擔這一切?丈夫留給她的是怨恨:做夫妻十幾年,細細想來卻記不起多少夫妻間的溫存和情愛,他沒日沒夜地奔忙,撐起了日益發達的奇珍齋,充實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這就是一切,臨到分手時,夫妻情分竟像一張薄紙沒佔多少分量。不然,他怎麼能說走就走呢?十幾年間,韓子奇為這個家創造了財富,改變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窮藝人的地位,夫榮妻貴使韓太太陶醉。但是,這就是一個女人要求於她的丈夫的全部嗎?她沒有料到韓子奇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音信。1937年春天從天的盡頭寄出的那封長信,漂洋過海送到中國國土上的時候,盧溝橋已經響起了槍聲,「家書抵萬金」,卻沒等到送進家門就不翼而飛了。韓太太只在丈夫走後的第三天見到了一張紙條,是姑媽為天星換衣服時發現的,兩個不識字的婦女誰也不知道這張浸著奶漬和尿跡的紙是賬單還是藥方,讓奇珍齋的賬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兒小姐的臨別留言:「姐姐,別生氣,我沒聽你的話,跟奇哥哥走了!」韓大大氣得兩眼發黑,她在這個家說話太不佔地方了,連親手拉扯大的玉兒都沒能管住!一個姑娘家,跑到外國去幹什麼呢?真是的!老侯直納悶兒:「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車站,怎麼沒瞅見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韓太太哭了罵,罵了又哭,姑媽卻勸她說:「已經走了,說什麼也沒用了。依我說,她跟她哥就伴兒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頭吃飯啦換洗個衣裳啦作難。」這麼一說,韓太太倒也覺得心裡閃開了點兒縫兒。走吧,走吧,托靠主,讓他們平平安安地到達那個遠得沒影兒的英國,路上別出什麼岔子發!丈夫留給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卧不寧,猜想韓子奇今兒到哪兒了,明兒到哪兒了,儘管她全然不知英國的地理方位,全憑她做夢似地讓心兒跟著遊盪。她擔心那個姓什麼「亨特」的洋人把韓子奇騙了,把他的寶物吞了,弄得他窮困潦倒、有家難回,這可怎麼好?她讓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寫了封信,問候夫君平安,囑他好自珍重,諸事留神,魚雁早回,以釋掛懷,等等等等。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裡越慌。北平淪陷之後,這種恐懼感就更增強了,她害怕韓子奇會不會在路上讓日本人給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裡,那還不是和姑媽的丈夫海連義一樣的命運?她不敢把這種猜測跟姑媽明說,僅僅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就已經覺得不吉利了。而姑媽卻一直堅信她的丈夫和孩子還活著,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著他們回來。人無權改變命運,而命運卻在無情地改變人,這兩個本來貧富懸殊、家境各異的女人,如今處於同樣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著親人早日歸來!日軍進城的時候,姑媽幾乎要瘋了,她沒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賬,討還她的丈夫和兒子,討還她那被燒毀的茶水店。老侯攔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來,告訴她:早晨起來一開城門,日本人的隊伍就如狼似虎地湧進來了,一個挑擔賣菜的小販在街上被「試刀」,肚腸子流了一地!跟他們能講理嗎?連清真寺都被日本兵佔了,在院於里架起鍋,煮大肉!真主啊……
為防不測,韓太太讓老侯搬進了「博雅」宅,連同他的媳婦侯嫂和五個台階兒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裡。孩子們成了天星的玩伴兒,侯嫂幫姑媽洗衣做飯、料理家務,老侯白天去照應奇珍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應了他在韓子奇臨走時所許諾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歲月並不因時局的艱難而停步不前,三年過去了。這三年中,奇珍齋的生意慘淡得像個三期肺結核的病人,「博雅」宅卻亂乎得像個幾家人合住的大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