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歸(1.1)
誰也說不清那場戰爭消耗了多少鋼鐵,吞噬了多少生命,毀壞了多少家園,粉碎了多少美好的夢,改變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惡在全世界搏鬥,德、意、日三個魔王攪亂了整個地球。面對共同的災難和仇敵,美、英、蘇、中和一切遭受法西斯蹂躪的人民攜起手來,東、西兩個半球都燃起了復仇的烈火。1943年9月8日,義大利正式宣布投降,10月13日,反戈一擊,對德宣戰。1945年5月8日,德國正式簽訂無條件投降書。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面無人色地發表了《停戰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飽嘗了戰爭苦難的全世界人民終於迎來了悲壯的勝利日!
一封濺著大西洋海水、染著英格蘭硝煙的家信送到了韓大大的手裡,那封信的措詞,凄涼得猶如夢中的譫語:我們還活著。你們還活著嗎?
驚喜使韓太太幾乎昏厥。複信寄往倫敦,信封是韓子奇自己用英文寫好了在信中附來的,裡面的信紙上卻是稚嫩的孩童字跡:「爸爸小姨快回來吧,媽媽想你們。」這封信寫得無頭無尾,短得像電報,卻傳遞了最重要的信息,表達了最深切的思念,遠比請人代寫的文縐縐的「夫君見字如晤」之類言辭更能震動天涯未歸人的心扉!
「二月二,龍抬頭」。驚蟄的雷聲搖撼著凍土,蟄居在洞穴中的昆蟲蛇獸從冬眠中醒來了,沉睡的龍也醒來了,緩緩地抬起那僵木的頸項。這一天,是華夏古國的「中和節」,百姓們把元旦祭祀餘下的餅,用油煎了,熏蟲兒;用草木灰圍繞宅院、水缸蜿蜒迤邐撒成「引龍回」;吃「龍牙」即水餃,吃「龍鱗」即春餅,吃「龍鬚面」;給孩子理髮,稱為「剃龍頭」;婦女不動針線,以免傷了龍眼;端了蠟燭照房子照牆壁,「二月二,照房梁,蠍子蜈蚣無處藏」……八年的禁錮,使人們把這些都忘了。當1946年的早春二月降臨北平的時候,瓊華島下的湖面還封著薄冰,裹著枯黑的殘荷;正陽門箭樓的琉璃瓦上還蒙著厚厚的塵灰;大柵欄街旁商店的布招還在朔風中顫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縮頸;恐懼兵燙的百姓還在緊閉著院門。對這個「中和節」,連漢民族好像也無動於衷了,更何況與此沒有什麼關係的穆斯林!龍似乎還沒有醒來。
一個中年男子出現在「博雅」宅的大門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著一隻棕色皮箱。蒼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進這條熟悉的衚衕,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著灰黃的土路,發出並不清脆的橐橐聲。那腳步由於急切而顯得有些踉蹌,以至於好幾次左腳撞了右腳,右腳絆了左腳。
他走到門前,卻沒有立即踏上石階,站住了。他解開大衣的鈕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著風塵,系著領帶的襯衫領口散著汗氣。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頰上肌肉在抖動。在他把頭緩緩抬起的時候,被黑色禮帽遮住一半的寬廣額頭上顯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那雙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閃爍著淚花。啊,十年,終於回來了,讓我好好兒看看你,我的家!
家門未改,故園仍在。宅前的槐樹斷了,脊上的鴟吻殘了,門上的紅漆褪了。但是,風霜還沒有剝去「玉魔」老人的遺墨:隨珠和壁,明月清風!
恍惚之間,彷彿十年的歲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門,日暮還家,像往常的無數個黃昏一樣,他勞累了一天,回家來了。他踏上那五級石階,伸出右手,拍著銹跡斑斑的銅環。
「誰呀?」裡面傳出一個童聲。
他的心一陣驚悸,「是我……」
「你是誰?查戶口的還是幹嗎的?我媽說,男人叫門不許開!」
「哎呀,這是怎麼說話呢?」一個婦人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傳過來,「外邊是誰呀?」
「是我,我回來了……」他回答,心怦怦地跳。
門吱呀一聲開了。姑媽望著這個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臉的驚惶,正待要再關上門,他已經邁進門檻了,熱熱地叫了聲:「大姐!」
「哦?」姑媽愣愣地打量著這個人。
那個不友好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後,個子快趕上姑媽高了,穿著對襟兒小襖,臉圓圓的,膚色黧黑,厚嘴唇緊繃著,好像隨時在防範什麼威脅和攻擊。
「這是天星吧?」他聲音顫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寫的?」
「主啊!」姑媽突然像失了火似地驚叫起來,「天星,天星,這是你爸!」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閃了閃,突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兩串淚珠滾落下來,「我爸……我有爸爸了!」
韓子奇的心酥了,他丟下皮箱,雙手摟住兒子,抱起來,把臉貼在那張圓乎乎、黑黝黝的小臉上,「兒子,我的兒子!我想了你十年!」
天星掙脫了父親,撒腿就往裡院跑,大張著兩手,直著嗓子地喊:「媽!快看,快看,爸爸回來了!」
十年來,「博雅」宅第一次響起這樣的歡呼。
喜訊來得太突然,韓太太被驚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抬頭看見垂華門裡的木雕影壁旁邊閃出了那個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淚水蒙住了,忘記了腳下還有台階,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撲,跌倒在階下的雨路上!
「奇哥哥……」她哭著,笑著,呼喚著,還是兒時叫慣的稱呼,還是初做新娘時親昵的稱呼,還是十年來夢裡相逢時情意綿綿的稱呼!
他奔上前去,扶起她,「壁兒,壁兒……」他低低地叫著她,彷彿還是二十年前那個事事處處都要依仗師兄扶持的師妹……不,十年沒叫,已經口生了!
「得,進屋吧,」姑媽抬起袖子,擦著欣喜的淚,「瞧瞧,這一見面兒,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韓子奇隨著妻子走進上房。畢竟離開十年了,他像在夢中似的環顧著室內的一切,雕花隔扇,硬木桌椅,鑲了螺鈿的長案,紫釉瓷瓶,插著顏色已經發暗的孔雀羽毛……一切都還在,還照老樣子擺著,只是顯得陳舊了,冷清了。
「坐下呀,快坐下,」姑媽扶著椅子,招呼韓子奇,現在主人倒像客人了,「大老遠地回來,快坐下歇歇!」
韓子奇脫下大衣,遞給姑媽,坐在椅子上,把站在旁邊的天星攬在懷裡,滿腹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天星都這麼高了,我還是老記著他小時候的樣兒……」
「可不,都十年了,他虛歲十二了,跟我們柱子……」姑媽嘮嘮叨叨地搶話說,說到這兒,卻突然咽住了。
韓子奇聽得出來。這個可憐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兒子了,就說:「唉,戰爭!我都沒想到還能回家來……」
「玉兒沒跟你一塊兒回來?」被丈夫的突然到來沖得頭腦發昏的韓太太這才發覺還沒看見她的胞妹。
「爸爸,小姨怎麼沒回來呀?」天星也問,「聽媽媽說,我有一個特好的小姨,我還等著她呢!」
「她……」韓子奇的臉色黯淡了,悵然地張著嘴,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們說玉兒的事兒。
「她留在外國了?」韓太太著急地問。
姑媽也慌了,她估計得比這更糟:「玉兒姑娘出了什麼事兒了?」
「不,她也回來了。」
「那怎麼不上家來?」
「她在哪兒呢?」韓太太又追問。
「噢,我們經過上海的時候,她在那兒停了停,有點事兒要辦,」韓子奇極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現在,他只能暫時說到這兒,「我先回來了,晚兩天,她也就到家了。」
「唉!」韓太太這才放下了懸著的心,氣卻又上來了,「這個瘋丫頭,在外國還沒瘋夠哇?來到家門口兒了,還不趕緊地奔家,逛什麼上海?真是的!」
姑媽又在感嘆了:「瞧瞧,甭管跑得多遠的,都有個下落,說來就來了,怎麼我們那爺兒倆釘今兒沒個影兒呢?」
「大姐,您別著急,」韓太太最怕聽她魔魔怔怔地嘮叨那的確「沒影兒」的事兒,在韓家團圓的時刻,更不願讓她傷心,就像過去千百次一樣地安慰她,「咱等著,人總有回來的時候!瞧,天星他爸這不就回來了嘛!您給他沏碗水去呀?」
「哎,哎,」姑媽答應著走出去,還在擦眼淚,「瞧我這一著急,都沒想起來沏茶……」
「唉,『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切都不堪設想!」韓子奇的胳膊肘支著桌子,手托著臉,無限感慨,「大姐也就是靠這點兒望興了,就讓她這麼等下去吧。也難為她一直陪著你,熬了十年;難為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維持著咱們的家、咱們的店!」
「咱們的店……」韓太太臉色變了,心裡一陣悲愴,剛止住的眼淚又湧出來,「他爸,咱們的店,沒了!」
「沒了?」韓子奇一愣,這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但他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大的震動,抬起眼來失神地望著她,「這……我也想到了!」
「你怎麼能想得到?」姑媽送上了蓋碗茶,蠍蠍虎虎地插嘴說,「這可是個天塌地陷的大難!奇珍齋毀得慘噢!……」
韓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別亂他的心了!」
「你們不說我也能想得到,哪兒都是天塌地陷!」韓子奇接過茶碗,卻沒有喝,「倫敦被炸得稀爛,亨特的店關了,他家裡房子塌了,連兒子都死了!我都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住在地下室里,老想著你們還不定怎麼著了呢,有時候在夢裡回了家,總是看見家破人亡了,你們都被……炸死了!現在看見你們部還活著,這個家還沒炸成平地,已經是做夢都沒想到的了。破財、毀東西沒什麼,人好好兒的,就比什麼都當緊!」
「這話倒對,」姑媽說,「敢情外國打得比咱們這兒還邪乎?你這是躲一槍、挨一刀,主啊!」
「早知道這樣兒,何必上那兒去呢!」韓太太聽得一陣后怕,「你帶走的那些東西,也都毀了吧?自找!」
「是自找啊,」韓子奇抿了一口茶,「為那些東西,差點兒送了命!不過,東西倒沒毀。多少人想買,沒捨得賣;後來亂成那樣,也沒捨得扔,我把它總算帶回來了!」
「啊?帶回來了?」韓太太喜出望外,「你擱哪兒了?」
「擱到……還沒運到呢,」韓子奇說,「等玉兒回來,東西也就到了。」
韓太太的心情興奮起來,他知道丈夫帶走的都是頂值錢的東西,有了這批財寶墊底兒,她就不擔心以後的日子了,「東西回來了,人又沒受閃失,咱還怕什麼?又有奔頭兒了。緩一緩,把奇珍齋的字型大小再掛起來!」
韓子奇臉上卻不見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師椅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幾萬里的輪船,幾千里的火車,無窮無盡的煩愁,已經使他筋疲力盡;況且,他的路還沒走完呢,亂麻似的岔路口橫在他的面前,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有勇氣走下去呢。
「那什麼,大姐,您去燒水,讓他好好兒地沖一衝;咱姐兒倆張羅著快做飯,熱熱乎乎地吃了,早點兒歇著。瞧他累的,鐵打的人也擱不住啊!」韓太太吩咐著姑媽,這繁忙,這體貼,是一個妻子最愉快的時刻。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媽答應著往外走。
韓子奇卻無力地把腦袋垂在椅背上,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別睡啊,天還沒黑呢,」天星搖晃著他,「您給我說說外國的事兒,告訴我小姨什麼時候能到家?」
這個從記事兒起就沒有享受過父愛的孩子,對天外飛來的父親是那樣新奇,還不懂得體貼。韓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韓子奇洗了澡,換了中式衣裳,吃了飯,天已經黑定了。
一家人還圍在飯桌邊,向他問這問那,說不完的話。煤油燈芯在熏得發烏的玻璃罩中靜靜地燃燒,輻射出柔和的光輪,溫暖而朦朧,使韓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黃的燭光。綿綿夜話千萬里,面前的人卻改換了,這是夢嗎?
「天星,別纏你爸了,他回來就不走了,往後爺兒倆聊天兒的日子長著呢!快跟姑媽睡去吧,你明兒早起來還得上學呢!」韓太太哄著兒子,實際上也是連帶說給姑媽聽的,誰的男人誰心疼,他沒這麼大的精神聊起沒完,得讓他早點兒睡!
姑媽一點就透了,「快著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挺不情願地跟著姑媽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子奇卻絲毫睡意也沒有。漫漫長夜又橫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該怎麼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里,外邊是幽幽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紙透過來的一點黯淡燈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紙切成「炸瓷」似的碎紋。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階,階下的雨路,路又連著石階,木雕影壁,垂華門,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銘記在心的,即使沒有任何光亮,他也了如指掌。他撫摸著廊柱,撫摸著黃楊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為要失去的,卻留下來了,付出的只是:歲月。歲月是留不住的。歲月留給人的是創傷,在倫敦,在北平。北平並沒有經受倫敦那樣的轟炸,所以「博雅」宅還在,這令他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慨。但是,奇珍齋卻失去了,為什麼會失去呢?
他回到上房,韓太太正在東間卧室里做夜間的宵禮,虔誠地感激萬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歸來。韓子奇不打擾她,推開了西間隔扇的門。裡面很暗,一股久無人住的陰潮氣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廳里的煤油燈,走進闊別十年的書房。
書案還在,座椅還在,書架還在,那些陳舊的線裝書、硬脊的洋裝書,顯然沒有人動過,蒙著厚厚的塵土。他把燈擱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來,這一坐,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覺得腳下觸到了什麼東西,這地不像過去那麼平整了,硬硬地硌著他。他彎下腰,低頭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塊黑色的長方形木板橫卧在那兒,是什麼?他端了燈去照。啊,燈幾乎從手裡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燈光下,三個鎏金大字閃著金黃的光:奇珍齋!他放下燈,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塊厚重的木板,拂著上面的塵土。他的手在顫抖,清淚滾落在染著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齋「死不見屍」,他也許不會這樣動心,當這劫后遺物擺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麼會完了呢?
韓太太已經做完了宵禮,在向真主表達了至誠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願望之後,她感到輕鬆舒暢,懷著夫妻久別重逢的欣慰與喜悅,往西間走來了:「他爸,還不早早兒地躺下,在那兒瞎翻騰什麼?家是你的,該怎麼歸置,你說話,明兒叫大姐給你好好兒地……」
好興緻突然被攔腰截斷了,她神色慌了,手剛扶著西間的門框,就看見韓子奇跪在地上,無聲地拂拭那塊奇珍齋大匾!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見,誰知道你……」
「告訴我。店是怎麼毀的?」韓子奇抬起頭看著她,背著燈光,那閃爍的淚眼令人望而生畏。
「他爸,你聽我說,」韓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發抖,丈夫的詢問觸動了她內心的傷痛,一切都無法再隱瞞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過)!我對不起老侯,對不起你!奇哥哥,我糊塗啊……」
她無力地撲在丈夫的肩上,歲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隻三克拉藍寶石的戒指突然丟失了,韓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趕走了。誰知道夥計們抱打不平,一鬨而散,奇珍齋頓時癱瘓了!
韓太太氣得吃不下飯,姑媽急得團團轉。
「天星他媽,這事兒可鬧大發了!」姑媽說,「店裡一個人兒不剩,怎麼擊鼓啊?」
「不礙事的!又不是我請他們大伙兒吃『滾蛋包子』,他們樂意走,我還不留呢!」韓太太敢作敢當,好馬不吃回頭草,她甚至慶幸這幫不識好歹的奴才來了個「伙辭東」,正好順水推舟「一筆清」,還不用花錢打發他們走呢,倒省了一筆開銷,「花錢僱人,還怕找不著比他們強上九成九的賬房、夥計?只要我這兒言語聲兒,說奇珍齋要用人,那些自個兒開不起鋪子、夾包袱皮兒摟貨的主兒,誰不願意來?准得擠破門!」
這話說得太大了。韓太太把家交給姑媽,自己天天到店裡守攤兒,放出話兒去要招賬房、夥計,卻沒有一個上門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按照平日零零星星聽來的線索,張三李四一個個去請。那些主兒,過去見了韓子奇都像衙役見了縣官兒,子民見了皇上,現如今韓子奇不在家,奇珍齋出了岔子,他們倒一個個端起架子來了,好似隱居隆中請都請不動的卧龍諸葛,說出話來,叫你沒法兒接:「韓太太!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活兒,我實在是不敢應啊!現如今,玉器行的生意沒法兒做,您瞅,除了蒲老闆的匯遠齋還能折騰一氣,下剩的哪家鋪子不是冷冷清清?貨沒銷路,料沒來源,好些個作坊都洗手不於了,北平的好幾千玉器匠人,您挨著人頭兒數數,只剩百十個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您讓我臨危受命?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兒嘛,設若您的買賣讓我給砸了,趕明兒還怎麼有臉見韓先生?」
這還算客氣的。
「韓太太!您怎麼賞我這麼大的臉呢?我這兩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夠不著,既然連老侯都玩兒不轉,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請高明吧!」
「韓太太!奇珍齋不是遭了搶嘛,您得報案哪!打官司,弄個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後誰還敢進您的店門兒?出點什麼事兒,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
「韓太太!我說話不怕您惱:老侯對待您,那真是『忠心報國』!這樣的忠臣老將,您都把他當賊防,翻臉無情,一腳踢開,我有幾個膽子,敢頂這個缺?」
竟無一人肯出山。韓太太沒轍了,跟姑媽商議:「要不然,咱們姐兒倆就先糊弄著?」
「喲,我可不懂這一行,又不是開飯館兒!」姑媽說,「你雖說是門裡出身,可到底也沒管過柜上的事兒,成色啦,價錢啦,恐怕也弄不太准。咱們也不識個字,連賬都沒法兒落。再者說,家裡店裡兩頭兒跑,這可不是娘們兒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見女人就嚷『花妞妞』,嚇死人了……」
「那……就先把門兒關了,再慢慢兒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玉器行里有話:不怕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能吃三年!」
「不成,這可不是個事兒。店鎖在廊房二條,裡頭有那麼多貴重的東西,離家又挺老遠,沒個人兒看著哪兒成啊?趕上這樣兒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連鍋兒端了都沒準兒,就不單是偷個戒指兒了!」
「倒是。這可怎麼辦呢?家裡也沒個主事的男人!」
事非經過不知難,沒有韓子奇在家裡當家做主,韓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個大買賣是多麼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韓子奇的十年創業費了多少艱辛。現在,家業落到她手裡,竟連「維持」的本事都沒有了!
這時候,倒有人上門來了,不是求她雇傭,是要買她的奇珍齋!賣?說什麼也不能賣哪,奇珍齋是梁家的祖業、韓家的命根子,賣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韓」就算完了,在行裡頭,在兩旁世人眼裡,就一個跟頭栽到底,威風掃地了!
「韓太太,話不是這麼個說法兒!人走時運馬走膘,誰也不知道自個兒的命到底怎麼著,只能走一步說一步。眼下兵荒馬亂的,韓先生又沒在家,您不怕樹大招風?大門臉兒不能光當擺設,趁東西不如趁錢,裝到兜兒里踏實。我不是眼饞您的東西,自個兒的貨還發愁找不著主兒呢;我是瞅著那個地界合適,興許還能活泛點兒;人說同行是冤家,其實我倒是瞅著您在難處,不能不救這一步駕,價錢上不能讓您吃虧,您出個價兒,我不還口,要不,趕明兒韓先生回來了,我也顯著不仗義;哎,話又說回來,興許那時候我的買賣不濟,還得求韓先生高抬貴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條還能沒了『玉器韓』的地盤兒?韓太太,您琢磨琢磨我這個意思,覺得合適,就這麼辦;不合適呢?就算我沒說,咱別傷了和氣!……」
這個主兒一連跑了好幾趟,還給韓太太提溜了茶葉,給天星帶了吃的。頭一回,韓太太帶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謝絕;第三回,沉吟不語。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沒路可走了嗎?沒有了。她不是怕駁人家的面子,是怕東西在外頭招來更大的災禍。要是店裡遭了搶,她找誰告狀去?我日本人?那不是自個兒找死嗎?
萬般無奈,韓太太向命運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條過去連想都沒想到的路:把奇珍齋「倒」出去了。她堅持留下了幾件貴重的東西,其餘的貨物,連櫃檯、桌椅、貨架、房子統統作價歸了人家,簽字畫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流著眼淚收起了奇珍齋的大匾,心都碎了!
更令人心碎的事兒還在後頭:出手之後的奇珍齋,三天工夫就在那高大的漢白玉門臉兒上掛起了新匾:匯遠齋,成了蒲綬昌的一個分號!原來,出面的買主兒只不過是一個幌子,不識字的韓太太親手在契約上按了手印,把奇珍齋賣給了有殺父之仇的「堵施蠻」;而被韓子奇擊敗的蒲緩昌,連價兒都不還地買下奇珍齋,也正是為了徹底毀掉韓子奇的家業和聲譽,由他來取代「玉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韓子奇被這致命的打擊打懵了!十年來讓他夢魂縈繞、歸心似箭的奇珍齋,竟然落到了這樣的地步?與其如此,還不如乾脆被炸毀呢!毀於戰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給他的卻是恥辱,永遠也難以雪洗的恥辱!僅僅是破產並不可怕,他經歷過貧困,經歷過磨難,家業正是在貧困和磨難中創立的,縱第十三章五歸使一切都退回到零,也不足以使他氣餒,只要有人在,他就相信「千金散盡還復來」。大戰之後匆匆趕回家園,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但是,家裡的局面卻完全出乎預料,毀得太慘了,失去得太多了,比財產更重要的名譽、地位、信義、人格,統統都被毀掉了。在北平玉器行中名噪一時的「玉王」,廢黜了,首屈一指的字型大小「奇珍齋」,不存在了。是毀於強敵之手,也是毀於內證、內亂、自相殘殺。夥計集體辭職,這在商界中是極為罕見的,足以把奇珍齋的字型大小抹黑了,它的垮台也就無可避免了。再想把這塊被潔污了的金字招牌掛上去,難,比登天還難!
「你……把我毀到家了!」他喃喃地說,不是怨,不是恨,而是心灰意冷的呻吟,「從今以後,我沒有臉見人了,同行、朋友、主顧、街坊四鄰……唉,躲開吧,遠遠地躲開一切人,北平沒有韓子奇這個人了,只當我死在外頭了!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回來呢?何必……何必呢?」
「他爸,你……心裡難過,打我罵我都是該當的,別這麼慪自個兒,」韓太太看他那愣愣怔怔的樣子,讓人心寒,寧可挨他一頓打,也比這樣兒好受,「都怪我啊,我毀了家,丟了人,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祖墳上的亡人!昨兒黑問,五更天的時候我才打了個噸兒,看見咱爸來了,他對我說:」壁兒,壁兒,你等著他;子奇是個好孩子,把家交給他,我就放心了!『我抓住想的胳膊就哭:「爸,咱的店沒了,我不敢見他了!』咱爸掄起胳膊就給我一巴掌……我就醒了!哭啊哭啊,越哭心裡越害怕J盼著你回來,又怕你回來;我真是沒臉見你啊,奇哥哥!」
韓子奇碎裂的心被淚水浸泡,使他從麻木中痛醒了,他想起了奇珍齋的第一次破產,想起了師傅梁亦清,那是他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懷的!梁亦清生前並不是他的岳父,永別之際他還是叫著「師傅」,二十多年之後的這一聲「咱爸」,喚起了他多569少情感,那原是父子之情都不能相比的!師傅「無常」之前沒有來得及臨危託孤,但是親密無間的兄妹情結卻把他和壁兒牢牢地連在一起了,「奇哥哥,你娶了我吧!」這就是奇珍齋東山再起的根基。奇珍齋是梁家的,不是你韓子奇的,你有什麼資格譴責師傅的遺孤呢?如果沒有壁兒這個剛強的長女,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不怪你,壁兒,」他叫著她,撫著她的肩,「怪我這個無能的男子漢,沒擔起沉重,在最緊要的時候,我跑了……」
「別,奇哥哥,」丈夫的體諒和寬容,是對妻子的最大安慰,對於一個沒有文化知識、沒有獨立職業、沒有事業追求而心中只有丈夫和家庭的女人來說,她所需要的,她所期待的,似乎也只有這些了,「好容易盼到你回來了,還能再叫你朝我告饒兒?別折我的壽了!人家都說,男人的心狠,你的心還是像過去那麼軟。奇哥哥,別難過,事情已然是這樣兒了,難過也是枉然,得珍重自個兒的身子。還是那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能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我還求什麼?再者說,你帶走的那些東西,萬幸都還能歸了家,我這兒也留著幾件兒呢,咱還能害怕吃不上、喝不上?」
女人的臉,七月的天。不定從哪兒飛來一塊雲彩,瓢潑大雨下得天昏地黑;一會兒工夫興許又刮來一陣風,吹得萬里無雲。韓太太心懷恐懼地哭訴了傷心往事,得到的卻是丈夫的安慰,韓子奇不但沒有雷霆暴怒、惡言謾罵、拳腳交加,反而還把沉重往自己肩膀上攬,直說自己的不是,韓太太壓在心上的烏雲就立時散去了。一句好話三分暖,大難之後的這份溫情,來得何等適時!這樣的男人,她等得值,疼得值;男人回來,家裡又有了頂樑柱了,她什麼也不怕了,一切憂愁煩惱都沒有了,日子還得好好兒地過!
「瞧瞧,別這麼愁眉苦臉的了,把那些事兒都扔到腦勺子後頭去!」她反過來又安慰丈夫,臉上泛出賢淑溫存的笑容,端起了書案上的燈,「睡去吧,都到這時候了,剛回來就熬夜!快睡去,好好兒地歇一宿,明兒早晨晚點兒起,我叫大姐買牛肉去,包好了餃子等你!」
一團熒熒的光亮往東間卧室走去,韓子奇默默地跟著她,遊魂似的。
卧室里,還是十年前的老樣子,照原樣擺著榆木擦漆的大立櫃、衣箱、床頭櫃、錢櫃、茶几和靠背椅,還有那張帶雕花欄杆的大銅床。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一切又都隔絕十年了。
韓太太把煤油燈擱到床頭柜上,轉身抄起掃炕笤帚,打掃著床單。其實,那床單她剛才已經掃得纖塵不染了,靠北牆整整齊齊地疊著兩床棉被,東頭床欄邊,並排擺著一對兒枕頭,比翼雙飛的鳥兒似的。
「快躺下吧,哪兒也不如自個兒的家好啊,在外頭,誰給你鋪床疊被?」韓太太扔下炕笤帚,脫鞋上床,跪在那兒把被子攤開,並排鋪好,轉過身來瞅著韓子奇,「還耗什麼?你不困?」
「我不困,你先睡吧,」韓子奇說。那神色懵懵怔怔,如在夢中。煤油燈下的卧室,朦朧中有一種溫馨的氣息,像是新婚夫婦的洞房。人說小別如新婚,何況是十年的長別?天涯倦容,萬里歸來,故園應是溫柔鄉!但是,置身於自己的床前,面對著溫存的妻子,韓子奇卻惶然悚然,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把他隔開了,「你先睡吧,我……我坐一會兒。」
「怎麼的了,你?」韓太太好笑地瞅著丈夫,「是不是睡外邊的地窨子睡慣了,回到家裡倒擇席了?賤骨頭不是?」
「不,我……反正是睡不著,」韓子奇無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著,還不如在這兒坐一宿……」
「你……怎麼回事兒?」韓太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識到了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把夫妻之間的情感一下子拉得老遠老遠。對男人最敏感的是他的妻子,韓子奇這異常的神色,不近情理的言語,使韓太太的心從滾熱驟然降成冰涼,一股被冷落、被委屈的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麼著?我熱腸子熱肺地對待你,你倒嫌棄我了?你十年不著家,我是怎麼樣兒等你來著?是沾上什麼灰星兒了,惹下什麼話把兒了?街坊四鄰有什麼閑言碎語了?你打聽打聽去!韓子奇的媳婦是個什麼樣兒的人,世人有眼,為主的有眼!……」
韓太太珠淚垂落。烏愛自己的羽毛,人愛自己的名聲,良家婦女珍惜自己的貞潔甚於生命。丈夫歸來不同席,等於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乾淨的啊,她不能承擔莫須有的罪名,「你說啊,捏我什麼短兒?」
「我……我什麼也沒說啊,」韓子奇躲開她的視線,轉過身去,把頭埋在燈光的陰影里,「我知道,你是個自重的人……」
「那你耷拉著臉,裝什麼蒜?拿什麼勁兒?在那兒坐一宿,瘋了?」韓太太得理不讓人,氣呼呼地下了床,走到韓子奇的跟前,狠狠地伸出一個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說話呀,你!」
韓子奇一言不發。他不是沒有話說,他心裡有許許多多的話,非說不可,卻又沒法兒說。進家之前,他把那些話掂量來,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變換了千萬種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適的起承轉合。不說,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不進這個家;說,是真難,進了家他就覺得自己的嘴不受頭腦的支配了,幾次要開口,又都咽了回去。正因為如此,他聽到奇珍齋倒閉的晴天霹靂也沒有發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的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淚。他心裡有比這還大還難的事兒,瞞著妻子和告訴妻子對他來說都是同樣的難。此刻,烏雲在他眼前翻滾,雷霆在他頭腦中轟鳴,刀槍劍戟在他五臟六腑亂攪一鍋粥,有生以來的四十三年他沒有陷入過這樣的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我毀滅的困境,他甚至恨自己為什麼沒在倫敦的大轟炸中粉身碎骨。那樣,留給別人的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了,也不必清理這一團亂麻了!
韓太太進了迷魂陣。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話來,韓子奇從不是這樣的人,這是怎麼了?十年不見,他變了,那個胸有成竹、出口成章、處事果斷的韓子奇哪兒去了?變成了這麼個優柔寡斷、吞吞吐吐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聽見?聾了?啞巴了?」韓太太氣得咬著牙,兩手攥拳直哆嗦。她是個急性子人,容不得這種軟磨硬泡。
「我……心裡煩……」韓子奇不得已抬頭看看她,話說了半句,又停住了,那雙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無光,像個半死不活的人。
「煩?煩什麼?有話就跟我說,是不是在外邊兒惹了什麼爛兒了?」韓太太心裡直打鼓,又為丈夫著急了,頭腦里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惡話,一個個地試著問,「是那個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東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訴我?」
「沒有……」
「路上遭了搶了?」
「沒……」
「外頭該著人家的賬?」
「不,要是這些事兒就好了!」韓子奇失神地望著發黃的高麗紙頂棚,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腦袋像鍋蓋似的,黑幢幢猶如追蹤著自己的一個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陰冷的春夜,脊背和額頭上卻在冒汗,「我該怎麼跟你說呢?我……」
猜謎語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韓太太慌了,在她的心裡,閃過了一個女人最不願意想到的念頭,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頭靠上什麼女人了?」
韓子奇頹然垂下了頭,頂棚上的那個魔影猛地撲下來!
最壞的謎底,卻不幸言中!
韓太太頓時如雷殛頂,她的精神寄託,她的幸福憧憬,十年來她苦苦盼來的美夢,在這一瞬間被擊碎了;她所信賴、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頂樑柱,坍塌了,折斷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凍住了,手腳都麻木了,連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個沒良心的!我們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災海』,你倒在外頭花哨上了!什麼騷娘們兒、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韓子奇把頭垂到胸前,大氣也不敢出了。
「說呀,你說!」
韓子奇雙手捂著臉,他沒法兒說。
「說不說?你不說我這就死在你臉前頭!」
韓子奇咬著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搶先找個地方死去!
韓太太臉色鐵青,手裡當真舉著一把剪子,對準了自己的胸膛!這個男人,她已經絲毫也不留戀了,一刀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兒。過去活著是為了他,往後就用不著了!「你說,那個女兒是誰?」
韓子奇一個冷戰,艱難地從嗓子里擠出了兩個字:「玉兒……」
「噹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沉默,長久的沉默。
節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韓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韓太太的一切希望,這遠遠超過了鑽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齋的倒閉,她生命的全部意義都不存在了。而奪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個「騷娘們兒、浪女兒、狐狸精」不是別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兒無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韓太太腳跟發軟,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輕得像柳絮,她撲倒在床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來:「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麼我那會兒就沒住這上頭想呢?你們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個先出門兒,一個后追上去,到外頭再碰面兒,還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張條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這個傻沒心的!你們跟我弄彎彎繞兒,我對你們可是實打實,一個是我孩子的爸爸,一個是我親妹妹,我做夢也沒敢往這兒想啊!韓子奇,你這個沒人倫的東西,我爸爸我媽是怎麼對待你?我是怎麼對待你?玉兒她……她也跟你的親妹妹是一個樣啊!」
「是……我知道……」韓子奇垂著頭,囁嚅著說。
「知道?知道為什麼還這麼不要臉?」韓太太火冒三丈。
「不,我不知道……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來了,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我們沒有……」韓子奇極力想把事情說清楚,卻語無倫次,越說越不清楚了,「我沒有……她就像我的親妹妹,她還是個孩子!在外邊,我供她上……牛津大學,我沒有……後來……」
「後來又能怎麼著?後來就不是你的親妹妹了?後來你就起了邪念了?後來你就不是人了?」韓太太咬著牙,恨不能把這個無恥的男人撕碎!她心裡已經確定無疑了:玉兒年幼無知、孤獨無助,她把韓子奇當成哥哥,當成家長,當成靠山,在外邊什麼不都得聽他的?是他把這個純潔無瑕的姑娘毀了:「不!你聽我說,我……怎麼跟你說呢?」韓子奇茫然地抬起頭,幽暗的燈光下,他彷彿又回到了人間地獄般的倫敦,「是戰爭、毀滅一切的戰爭,令人絕望的戰爭!……」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顛倒的歷史,混亂的歷史,毀滅文明、毀滅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邊緣、推到曠古的原始狀態的歷史!
斷壁殘垣下的地穴里,囚禁著尚未了結的四個生命,也許明天的轟炸過後,這裡就是他們永久的歸宿了。奧立佛的慘死,給亨特夫婦的心靈以致命的戕害,財產的積聚、事業的追求,變成了分文不值的糞土、隨風飛散的泡沫,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和善而多語的亨特太太變得木訥獃滯,不再嘮叨了。每當警報解除之後,她那穿著黑裙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坍塌的小樓的瓦礫之中,沿著裸露的樓梯上來下去,下去上來,再扶著折斷的欄杆,愣愣地往遠處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著她心愛的兒子歸來。「走吧,親愛的,奧立佛已經離開我們了,他不會回來了!」「怎麼會呢?我還等著他吃晚飯呢!這麼好的孩子,怎麼會沒有了呢?我等著他,他會回來的,會回來……」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進地下室,在昏黃的燭光下,喂她一點兒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從炸得稀爛的街上買回來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夢中尋求安慰,尋找失去的一切,發出甜蜜的夢吃:「奧立佛……」
轟炸還在繼續,希特勒的「海獅計劃」是要摧毀英國的一切港口、機場、工業城市,消滅英國的空軍主力,破壞英國的經濟潛力和國家管理體系,征服英國的民心!英國空軍和地面高炮部隊奮起還擊,拚死戰鬥,但是,代價是慘重的,九百多架飛機被損毀了,一百多萬幢房屋被摧垮了,八萬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對每個人來說,死亡隨時都是可能的,而活著的希望卻渺茫得像夢想!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鐵床上,深重的創傷不但摧毀了她的心靈,也擊垮了她的肉體,她像一個垂危的病人,沒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撐著疲倦的生命站起來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無休止地向韓子奇訴說著最痛苦的一切:楊琛、奧立佛,奧立佛、楊琛,這兩個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靈魂的人,從兩面夾擊這個曾經兩度墜入愛河險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寧。人生本來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剛剛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經經受了太多的磨難。如果她現在死去,人生留給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後世,她寧願自己的靈魂永遠忍受火獄的煎熬,也不願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來是這樣的殘酷!如果真主遲遲不肯召喚她離去,把她繼續拋在人間,吞吃自己摘下來的苦果,她將終生咀嚼著這苦汁,直到變成一個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老處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審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邊:主啊,我受到報應了!
韓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喂她水,喂她飯,強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兒,不吃東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辦法去看看……」
「奇哥哥,我沒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這是多麼可怕!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年紀輕輕的玉兒,心卻已經死了!韓子奇的心上壓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能把這個小妹妹從死亡中拯救出來,背著她脫離苦海,回到人間——人間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著地穴,威脅著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兒一塊兒告別人生,免得她一個人到另外一個世界上去受苦,沒有人來聽這個孤獨的冤魂的訴說。死去吧,死去!這個世界,不留戀了;中國,北平,不回去了!
「韓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頭望著顫抖著的水泥板,「我們一起搬到地鐵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這個『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這個樣子,怎麼走啊?」韓子奇絕望地嘆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見我的奧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著淚在慘笑,他摸索著走到牆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陳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飲而盡,啪地摔碎了瓷瓶,瞪著血紅的兩眼,踉踉蹌蹌摔倒在床邊,用沙啞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兒本來是在倫敦街頭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遊戲人生,放蕩不羈,如今出自亨特口中,凄涼得卻像唱輓歌,像嚎哭!
親愛的老夥計快活的老夥計!
不論禍福凶吉,我們緊緊挽在一起!
亨特醉了,麻痹了,睡去了。「但願長醉不願醒」,並不僅僅是中國的人生哲學:「患難見真交」,也不僅僅是漢字寫成的諺語。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摯的友誼,真摯的愛。
地穴在災難中沉睡。人們今天一起活著,也許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個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陽光,和煦的春風,青翠的叢林,嬌艷的花朵,輕柔的鳥啼。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平緩的沙灘,碧藍的海水,輕盈的白帆,寧靜的小島,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是誰奪走了這一切?當她從娘胎中呱呱落地,當她作為一個人向這個世界報到,她本來就應該擁有這一切;亞當和夏娃創造了人,《聖經》和《古蘭經》都宣稱這同樣的天意,那麼,人來到世界上就是註定要承受苦難嗎?主宰人類的神不是要給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讓世界充滿愛嗎?愛,這個誘惑著人而又折磨著人的字眼兒!梁冰玉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欺騙;奧立佛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拒絕。愛,就是苦難,就是罪惡嗎?……小島不見了,白帆不見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濤中掙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著。
「玉兒,我在呢,在你身邊。」他撫著她。
「我不願畜死……」
「你不會死,你還年輕……」
「是嗎?……」
「是的,你是個好姑娘,人生才剛剛開頭兒啊,真主會賜福給你的!玉兒,你應該有勇氣,往前走……」他這樣說著,其實連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麼。
「不,我沒有勇氣,我怕;我愛人生,可是,愛,是罪惡……」她瑟瑟發抖。
「愛,怎麼會是罪惡?玉兒,你不要總是用過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將來會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是嗎?」她驚恐地抓住他的手,「我還有愛的權利嗎?還有嗎?不,沒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著我……」
他抱著她,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聽著那心臟的跳動聲,讓她相信還活在人間,驅散對死亡的恐懼,什麼魔鬼都不能從他的懷抱中奪走她!
「噢,我還是一個活著的人……」她的聲音微弱而顫抖,「一個活著的人,我……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有……應該有,你應該有一切……」他安慰著她,也安慰著自己。
「奇哥哥,抱緊我……」
他抱緊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驚呆了。這是什麼?是愛的潮水在向他湧來?是兄妹之愛,還是男女之愛?是二者兼而有之,還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轉化,突然爆發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讓他驚惶失措?
「不,玉兒,我們不能……」
「為什麼?」
他沉默了。在世間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滿京華,蜚聲英倫,三十八歲的韓子奇,第一次被「愛」震顫著靈魂,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情感。在過去的歲月里,他其實只知道人和人之間存在著恩怨,恩恩怨怨,你來我往,就是為了報恩或者報怨,卻不知道還有屬於自己的「愛」。現在,過去的一切都被切斷了,他還有什麼?他緊緊地抱著玉兒,一種罪惡感在威脅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誰,是親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鬢廝磨的夥伴兒?是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為什麼在奧立佛要把她「奪」去時,他曾感到恐慌?為什麼在她掙扎於死神面前時,他甘願和她一同死去?為什麼當她終於向他袒露著愛、渴望著愛,他卻又是這樣地惶惑?他說不清這一切……
「啊,你也是一個……懦弱的人,和我一樣!是人毀滅了人,毀滅了自我!奇哥哥,我們是人,活著……就應該像一個人,有愛的權利!」
「我……有嗎?」他問著她,也問著自己,「我可以愛嗎?」理智在和血肉之軀搏鬥,他在心裡編織著層層羅網,把自己牢牢地束縛,而這羅網竟然又鬆散無力、不堪一擊,被他自己衝破了。他懷抱之中的這個天生麗質卻多災多難的姑娘,這個溫情脈脈卻被拋到無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誰啊?不,他們沒有共同的血緣,沒有不可逾越的障礙,是同命相連的兄妹,又是各自獨立的兩個人:男人和女人!
彷彿是發自地層深處、發自冥冥之中、發自血肉之軀的呼喚,將一顆封閉的心喚醒了,將一種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喚醒了,人世被忘卻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發了,海水吞沒了陸地,雷電毀滅了生命,只剩下孤島中的亞當和夏娃,世界將重新開始!
世界重新開始了,兩個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惡、是苦難,還是幸福、是希望?兩個靈魂的垂死掙扎,兩個靈魂的遙相呼喚,兩個靈魂的猛烈撞擊,兩個靈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毀滅了人,還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無限……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人生是一場夢嗎?不,夢醒之後還可以忘卻,人生可以忘卻嗎?
人生是一部書嗎?不,書成之後還可以刪改,人生可以刪改嗎?
人生從來沒有藍圖,度過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歷史從來都是即興之作。而當它成為歷史,才被千秋萬代喋喋不休地評論。而無論是怎樣評論吧,都不能改變它的曾經存在,只有從偶然中尋找必然,使它順理成章。
歷史是人的足跡。但並不是所有留下足跡的人都敢於正視自己的歷史。
歷史是無法重寫的。不管它是牽動億萬人的命運的一場巨變,還是值不得寫在紙上的區區凡人的一段尋常經歷。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長久的、難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過於發現丈夫另有新歡;男人的恥辱,莫過於向妻子招供外遇。而這「新歡」,這「外遇」,卻又出白同一個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運啊,為什麼這麼殘酷?
奇珍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那只是由愛而產生的錯覺。也許,直到奇珍齋主韓子奇返回故國、跨進故園之時,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來所塑造的形象是無可指責的。但在這一瞬間,卻散了,碎了,不幹凈了。「博雅」宅那條百年不朽的木頭門檻,像一道凜然界石,把他的靈魂分成了兩半,他在界外所設想的一切自我辯解、自我安慰,跨進界內都變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謬絕倫。只有當他重新面對妻子的時候,才突然發覺原來妻子對他懷著這麼強烈的愛,他卻曾經無視這一切而像一個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樣去認識、去經歷婚姻之外的愛!玉兒……玉兒到底算他的什麼人?他們在國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數年並且以這樣的身份回國,那麼,壁兒又該置於什麼地位?韓子奇,你做下了什麼事啊?對於師傅身後留下的這一對孤女,你……你有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