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歸(1.2)
韓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這個負心的男人,這個停妻再娶的「陳世美」,站在當街罵他,當著街坊四鄰寒磣他,讓世人都知道平日裡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韓老闆是個什麼東西;讓他丟人現眼,身敗名裂,見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頭來!但是,她不忍。他是誰?是和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難之際沒有嫁妝、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的「婚禮」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齋家破人亡之後重振家業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長在難中、十一歲才見著親爹的天星的爸爸,戰爭拆散了這個家庭,他大難不死,又回來了,奔著娘兒倆來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於死地!她要撕了那個蕩婦,那個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擰她的嘴,抽她的臉,往她身上啐唾沫,扭著她去遊街,讓兩旁世人、大人小孩兒都唾罵她那見不得人的醜事兒,臊得她一頭撞死在南牆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誰?玉兒,五歲沒了爹,十二沒了媽,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長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兒像姐妹,一半兒像母女;玉兒大了,天下沒有不出門兒的閨女,當姐姐的把這件大事兒忽略了,誰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樣的委屈?誰知道她在外國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沒有不開的花兒,這十年裡頭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個黃頭髮、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點兒咒兒沒有!她還是小,還是傻,沒個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錯了,還能當真宰了她不成?當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麼法子啊?這個不爭氣的丫頭!
韓太太伏在枕頭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把我妹妹毀了!」
「你把你自個兒也毀了!」
「你把我們娘兒倆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頭,「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還會回來嗎?」
「回來?誰叫你回來的?」韓太太猛地轉過臉來,「既然做了那樣的事,又何必回來?你們不會隱姓埋名,躲得遠遠的?連封信也別打,一輩子也別回來,我眼不見,心不亂,只當你們死了,還能留個念想,祖墳上沒有你們的骨頭,倒落個好名聲!現在這算個什麼事兒?回到家裡來噁心我,站到臉前頭氣我!韓子奇,你好狠哪!」
「壁兒,我哪有這樣的心?」韓子奇痛苦地揪著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顆心在慌亂地跳動,「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麼想家!無論我走到哪兒,只要能見著個中國人,甭管是福建的、廣東的、四川的、山東的,都親得了不得,我們是沒娘的孤兒啊!天天盼著家裡的信,天天打聽中國的消息,誰又能說得清啊,在報紙上只看到哪兒被燒光了,哪兒死了多少萬人,我心想家準是完了,沒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們大哭了一場,試著寫了那封信,還根本沒料到能收到迴音!接到你們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開,不敢看,是她念給我聽的,信雖然只有一句話,但那一句話就把我的心揉爛了!我接過來看,這是……天星的字跡吧?我兒子會寫信了!兒子,我還有兒子,還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頭一天也不願待了!那時候,英國早就不打仗了,我們離開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沒上完牛津大學,就在一所華人學校教書了。學校想長期聘用她,希望我們能留下來。可是,能留住嗎?接到天星的信,還有什麼人能留住我們?我們還是……回來了,兩個月的輪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別這麼『我們』、『我們』的了,兩口子似的!」韓太太聽得心酸,又聽得各漾,當多種情感交錯扭結的時候,梳理是困難的,「你想家許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樣?她還想回來?還敢回來!」
「她不敢……」韓子奇凄然地捂住臉,手指敲打著額頭,「離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來該怎麼見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總算踏上中國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進退兩難。第二天,她又改變了主意,還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車。她不能不回來,這兒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墳,有她的親人;死了的,活著的。她想你們!「
韓太太一愣,從床上坐起來,「你不是說她還在上海逛嗎?」
「不,」韓子奇垂下頭,「當著大姐,我不得不那麼說。她回來了,跟我一塊兒回來了……」
「在哪兒呢?」
「在旅館里,到了家門口,她又猶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頓個地方,再跟你談……」
「談什麼?她能住店住一輩子,讓你偷偷摸摸地養一個『外家』?她能永遠不進這個門兒?能捂著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韓太太的心亂了,遠在天邊的大火,眼瞅著要燒著眉毛了!
「你說……該怎麼辦?」韓子奇完全沒有了主意,一切全憑妻子定奪了。
「唉!」韓太太無力地發出一聲又怨又怒又憐又悲的嘆息,「把她接回家來吧,家醜不可外揚,過去的事兒都壓在舌根底下吧!她沒死在外頭,也是為主的祥助,回來了,我不打她,不罵她,連大姐都不能讓她聽出影兒來,就算混滅了;過些日子給她找個主兒聘出去,當姐姐的也就盡了責任了。往後永世不來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遠不許再答理她!」
「這,恐怕也難……」韓子奇膽怯地望著她。
「怎麼著?」韓太太心頭火起,她的忍耐已經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處都往自個兒肚裡咽,把面子都給了你們,你們倒還不答應?你當這是在曉市兒上買東西呢,跟我討價還價,得寸進尺?你還憋著什麼狗雜碎?說!」
韓子奇垂下頭,「我們……有了孩子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韓太太被驚呆了!
東廂房裡,天星睡得正香,夢裡還輕輕地叫著:「爸……」
姑媽翻了個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模模糊糊聽見上房那邊兒傳出了不高不低的說話聲兒,聽也聽不清,轉身就又睡了,心說:三十、四十也還算小夫妻,瞧這兩口子,見了面兒話可真多!
天亮了。
姑媽早早地起了床,慌著上街買來了芝麻燒餅、焦圈兒、薄脆,這都是天星他爸過去愛吃的,在外國橫是沒地方買去,回來准饞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兒地回回味兒吧!
上房裡沒動靜。那就讓天星先吃了,打發他上學去。甭叫那兩口子,昨兒晚上說了一宿的話兒,讓他們多睡會兒!一等二等還是沒動靜,這燒餅可要涼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廚子,姑媽很有一種懷才不遇的遺憾,她沉不住氣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聲,才說:「我說——天星他爸起來了嗎?」
沒人應聲,她只聽到了一聲嘆息。這是怎麼回事兒?樂還樂不夠呢,哪有嘆氣的理兒?上房的門沒上閂,她一拉就開了,一邊納悶兒一邊走進去,東間裡頭的情景嚇了她一跳:一個趴在枕頭上掉淚,一個坐在椅子上嘆氣!
「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樂嗬嗬地問,心說準是兩口子昨兒晚上說起了這十年的苦處,免不了傷心落淚,她得沖沖這點兒晦氣,「大難都過去了,人回來了,還不該歡天喜地?走,擦把臉,吃早點去!」
倆人誰也沒理她。
「喲!是抬杠拌嘴了?敢情倆人幹了一宿的仗?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到底因為什麼?天星他媽,有什麼話不能明兒再說嘛,這大喜的日子使什麼性兒?」
「大姐,」韓太太抹了抹淚,轉過臉,說話了,「天星吃了嗎?」
「早吃了,都上學走了!你們還不快著?」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們沒打架,在這兒商量事兒呢。您吃完了就歇著您的吧,甭理我們,我們還得好好兒說道說道!」
姑媽好掃興!默默地給爐子續上煤球,坐上銅壺,就退了出來,掩上門,暗自感嘆:這個家,還有什麼背著我的事兒?唉,說不是外人,畢竟不如親姐妹!一路尋思著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裡,拿起燒餅也吃不下去了,心裡好不是滋味兒。
「啪,啪,啪……」外邊有人敲上門了。
姑媽丟下燒餅就往大門走去,心不在焉地打開門,門外站著穿洋服的年輕女人,懷裡抱著個約摸兩歲的小姑娘,身後頭,一輛洋車正在掉頭走,還有一輛大排子車,裝著幾隻大皮箱,車夫正解繩子呢。咦,這是幹嗎的?
「大姐,我回來了!」那女人往前一撲就抱著她哭。
「喲!」她恍然大悟,「是玉兒姑娘?哎呀呀,昨兒聽說你還在上海,心說還得兩天到家呢,沒承想說話就到眼前了!喲,這是誰家的丫頭?噢……敢情你在外頭都成了家了,孩子都這麼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來都沒來得及說呢,冷不丁地我都沒想到,哪兒敢認?」
梁冰玉一愣,腳已經跨在門裡了。姑媽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這孩子長得跟你媽一個樣,花朵兒似的!讓姨抱抱,讓姨抱抱……」
「叫……叫姑媽吧。」梁冰玉說。
「叫什麼全成,隨著天星叫姑媽,也好,跟韓家的孩子一個樣!」姑媽笑眯眯地親著小姑娘的臉。
「姑媽,你好!」小姑娘張開粉紅的小嘴,甜甜地叫著她。
「哎,好,好!」姑媽喜歡得了不得,「聽這語聲兒,還帶著洋味兒呢!你爸爸怎麼沒一塊兒來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媽媽說帶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來,新姑爺上門兒可是個大喜事兒……」
車夫等得不耐煩了:「太太,東西往哪兒卸?」
「瞧我,光顧著高興,忘了外頭還有東西呢!」姑媽忙說,「那什麼,勞您駕給搬進來,先擱南房吧,慢慢再歸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兒地,別毀了裡頭的東西……」
姑媽指揮著搬完了東西,梁冰玉付了錢,打發車夫走了,姑媽隨手又插上大門,興緻勃勃地領著她們往裡走,「玉兒,你這十年也見老了,在外頭操心是不是?」
梁冰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望著闊別的故園,潸然淚下。啊,這影壁牆,藤蘿架,垂華門,黃楊木雕影壁,抄手游廊……夢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現在眼前了嗎?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掙脫了姑媽的懷抱,扶著欄杆往前跑,順著廊子跑到了西廂房廊下,「媽媽,這是中國的公園嗎?我們的家在哪兒?也這麼好嗎?」
「這就是我們的家……」梁冰玉淚眼望著女兒,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來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邊兒,娘家還是自個兒的家!」姑媽感嘆道,「回來就還住西廂房吧,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媽就叫我把西廂房給你收拾出來了,什麼時候到家,都現成兒……」
「哦……姐姐呢?」梁冰玉遲疑地站住了。
姑媽往北屋努努嘴:「倆人正慪氣呢,見面兒就干仗,溜溜兒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轉過臉來,心沉重了!
韓太太無心再慪氣了,這是什麼聲音?姑媽跟誰說話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卧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頭,院子里,玉兒正在看著她!
「玉兒!」一聲發自肺腑的呼喚,韓太太奔下石階,抱住了向她走來的梁冰玉,捶打著她的肩背,「玉兒,玉兒,我苦命的妹妹!你當初不該走,不該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聲,伏在姐姐的肩頭,貼著姐姐的臉,「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積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這一刻爆發了,壁兒、玉兒,這一對兒梁家的明珠,這一對兒骨肉同胞,該怎麼表達她們刻骨銘心的情誼、牽心動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統統都忘記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遠是姐妹啊!
姑媽又在抬起袖子擦淚了,她忘記了早晨還在自嘆是外人,現在卻毫不見外地分享這骨肉團聚的喜悅了。「姐兒倆進屋親去!」
姐兒倆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邊,小聲地問:「媽媽,她是誰?也是我的姑媽嗎?」
韓太太猛然轉過臉去,她看見了那個小東西,玉兒的女兒,韓子奇的女兒!
「不,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說。
「大姨,你好!」小姑娘對誰都一視同仁,禮貌熱情。
本能的反感使韓太太心頭一震!這個小東西,你真是多餘來,有了你,我可難辦了!但是,這種反感只是在意識中一閃而過,韓太太並不讓它顯示出來;她要控制住局勢,讓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強制著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應著,「這孩子真乖,大姨一見你就喜歡!大姨這兒好嗎?」
梁冰玉立時嗅到了一種氣味兒:這兒是「大姨」的家!但是,兩歲的孩童卻完全聽不出其中的含義,「好,大姨的家真好!」蹦著跳著跑上台階,搶先進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這兒還有一個門,她往門裡探探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高興地叫起來:「爸爸也在這裡?爸爸!」
僵在東間里的韓子奇,猛地抬起了驚惶的臉!
姑媽端起銅盆,剛想倒點兒熱水讓玉兒洗洗臉,這一聲「爸爸」,驚得她魂飛魄散,手裡的銅盆「噹啷」扔得老遠!「主啊,這是怎麼一檔子事兒?」
韓太太臉色一沉,對姑媽說:「大姐!您都瞅見了吧?已然到了這一步,也沒法瞞著您了,他們在外頭做出了這樣的事兒,一個大姑娘帶著個孩子回來了,這叫我是死是活?」
「這……」姑媽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好,臉倒被臊得通紅。
韓子奇和梁冰玉,一個在裡間,一個在外間,隔著一道敞著的門,相對無言。
小姑娘望望這邊,望望那邊,怯生生地問:「媽媽,爸爸,大姨不歡迎我們嗎?剛才她還說喜歡我呢!」
「聽聽!大姐您聽聽!」韓太太嘴唇直哆嗦,「這麼『爸爸』、『爸爸』地叫,這不是在抽我的臉嘛!」
小姑娘嚇哭了,恨在梁冰玉身邊:「媽媽,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兒,背對著韓太太說:「姐姐,你有話跟我說,別嚇著我的孩子;孩子有什麼錯……」
「是啊,」韓太太冷冷地說,「你們都沒錯兒,都是我的錯兒,是我養漢了,丟人現眼了,祖輩的門風都教我給敗了,墳頭痛下亡人的臉都叫我給抓了,我該跟你告饒兒!」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淚水,「我幾萬里路回來了,回來卻聽你這樣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還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臉還敢回來?」韓太太一句不讓,步步緊逼,「我還得請教請教你:你回來是幹嗎來了?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是來拆家、掘祖墳?是想攛掇著韓子奇休了我,讓你們好好兒地過?還是打算在我手底下當個二房啊?」
韓子奇坐不住了,倏地從東間的椅子上站起來:「璧兒!你在說些什麼?」
「姐姐……」當面羞辱使梁冰玉難以忍受,「姐姐,請你尊重別人的人格……」
「『人格』?什麼叫『人格』?就是吃人飯說人話不幹人事兒?」韓太太轉過臉,瞪了韓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來,還搭什麼茬兒?別給臉不要臉!」
「主啊!」姑媽慌得手足無措,「這一家子打成一鍋粥,叫我勸你們誰?都別言語了成不成?事兒已然出來了,打吧鬧吧也是枉然,有話悄不聲兒地說,留神兩旁世人……」
「大姐,這可不是我要鬧啊,我是顧臉的人!沒事兒不惹事兒,可有事兒也不怕事兒,惹到我頭上,我可就沒有做不出來的!」韓太太氣得臉發青,嘴唇發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媽嚇得哆嗦:「天星他媽,可不能!打了鼻子臉丑,玉兒,是咱們家的人……」
「大姐,沖您這句話,我也得顧這個家呀!」韓太太的眼裡不覺也閃著淚花,但她決不讓眼淚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規,咬了咬牙,聲色俱厲地說,「這件事兒,外邊兒的人可誰都還不知道呢,我讓它從今兒起就泯滅了,您可誰都不許告訴,連天星都不能讓他知道一點影兒,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瞅著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個字,咱姐兒倆的情分就算到頭兒了!」
「我哪兒能對旁人說?咬爛舌頭往肚子里咽,『無常』了帶到墳地里去!」姑媽冷著臉,賭咒發誓,「可就怕瞞不住!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件兒東西。往哪兒掖、往哪兒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個寒戰:我連件兒東西都不如了,像個逃犯,要掖、要藏?歸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樣急,哪知道家裡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著藏著倒用不著,」韓太太胸有成竹地說,「閨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邊兒就這麼說:她已然嫁了人了,這是回來看姐姐呢,她男人還在外頭!」
「這……這不是『哄禿老婆上轎』嘛,能糊弄幾時?」姑媽尋思著,極認真地考慮韓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們倆是正副內閣總理大臣,有權決定他人的命運,「不成,不成,明擺著一個這麼大的孩子呢,一張嘴就叫『爸爸』……」
「還不興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許她叫『爸爸』!」韓太太倒是樣樣都有嚴密的措施。
「為什麼不許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著說,「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摟著孩子,朝這兩位討論對她們母女的處置方案的人投過來一個含淚的冷笑:「可憐,真可憐!我只知道戰爭是殘酷的,以為戰爭的苦難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卻不知道比戰爭更殘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兒?人性在哪兒?你們連一個兩歲的孩子都不能容,這一點兒做人的權利都要剝奪!她又不是我偷來搶來的東西,她是個小生命,是個人,她是韓子奇的女兒!她有權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勵,哭著叫著朝韓子奇撲過去。韓子奇一把樓住女兒,把臉貼在她那柔軟蓬鬆的黑髮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親的切不斷啊!」姑媽證實著她的論斷,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淚了。
「喲,你倒還有說不完的理?」韓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終對準梁冰玉,「你在外頭念的什麼洋書哇?越念這臉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聽聽,說得多順溜兒哇,『她是韓子奇的女兒』,那你還是韓子奇的老婆了?」
「當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麼?你敢說?」韓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澆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兒擱?」
「我不知道,」梁冰玉說,「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就結合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至於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經是韓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經是過去了!」
「臊死我了,你個小賤貨,張嘴就是『愛』,虧你還說得出口!」韓太太已經無法容忍,抬起胳膊,一個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臉上,「你倒數落起我來了,他愛你!愛你!愛你!咳,韓子奇!你過來愛呀,好好兒地愛呀!」
韓子奇把頭埋在女兒的脖頸里,只有顫抖地飲泣!
姑媽慌著抓住韓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動手!天星他媽,玉兒姑娘長這麼大,你也沒捨得動過她一指頭……」
「甭跟我翻老皇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韓太太胸中燃燒著仇恨,但這一個巴掌打過去,自己也十指連心地疼,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潔白的臉頰上留著五個紫紅的指印,她撫著灼熱的臉,卻沒有還手,凄然說:「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種解脫,我就不必為傷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諒我,不是我有意要奪走你的丈夫,是戰爭改變了一切,改變了人的命運!戰爭切斷了歷史,我們根本沒有想到還能活到今天,沒有想到北平還能留下這個家,我們姐妹還能見面!戰爭結束了,我們重新組織的家庭僥倖留下來了,孩子也活下來了,這,也許是真主對我們的恩賜,也許是『伊卜里斯』對我們的捉弄,因為我們不可能真正忘記,北平還有一個家!海外漂泊的凄涼,寄人籬下的痛苦。使我們想這個家啊,想得發瘋,這種情感,我想你也能夠理解。倫敦並沒有在戰爭中徹底毀掉,它很快又恢復了,我們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兒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們恨不能一步邁回來,房子退了,工作辭了,好容易保存下來的那批東西也運回來了,沒有留任何後路,因為這是回家啊!……」
韓太太坐在椅子上憤憤地喘息,玉兒說的這一大套,使她聽得不耐煩,或者說,她根本就不願意聽,也聽不大明白。她不能不覺得,玉兒的話也有幾分真情,但這又能怎麼著呢?你們有學問的人會說,無理也能攪三分,甭管你怎麼講歪理,總不能把圓的說成扁的、扁的說成圓的!想叫我可憐你?一掉淚就什麼都認頭?沒門兒!「雨給我扯這些周三經!你又覺著回來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幹嗎呢?你不會不回來嗎?你幹嗎回來啊?」
「是啊,我究竟回來幹什麼啊?」梁冰玉喃喃地說,捫心自問,她竟然連自己都說不清楚歸來的動機。是僅僅想回來看看這難忘的故土、看看姐姐,還是想永久地在這兒生活下去?這兒還住得下去嗎?生活之路的後頭有斷崖,前頭有絕壁,難道她沒有想到嗎?不,她想到了,正因為如此,她在歸來的途中才「近鄉情更怯」,每邁一步都意識到它的沉重和艱難。北平,「博雅」宅,不僅是她和韓子奇的家,也是梁君壁的家;梁君壁,不僅是她的姐姐,還是韓子奇的前妻!這個矛盾,難道可以調和嗎?正因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後,又遲疑地留住了腳步,暫時棲身於旅館,贏得一點喘息、一點思索、一點抉擇。而這抉擇竟是反反覆復沒有結果!家,已經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裡等著她呢,奇哥哥也在那裡等著她呢,她為什麼要自己把自己拒之門外?正因為如此,她不再猶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許,回家來了!後果是什麼?她不知道!踏進家門之前,她不能抵禦對姐姐的思念,也許是蘊藏在血液中的這種力量,推著她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頭是風,是雨,是山,是海……現在,迎接她的是仇恨,來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將怎樣抵禦啊!
「不該回來,我真不該回來……」她在這仇恨面前戰慄了!
客廳里,取暖的火爐,煤球燒得正旺,發出「啪,啪」的爆裂聲,爐口上坐著的大銅壺,水在沸騰,噗噗地冒著白汽。
「你別說了,別折磨我了,回來是我的主意……」韓子奇望著失神的梁冰玉,心中無比沉重。他走過來,提起那把銅壺,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著梁冰玉。
「哼,瞧這一唱一和的,」韓太大瞥了他一眼,「你怎麼出了這麼個餿主意啊?不會不回來嗎?」
「天星他媽,你就少說兩句吧!」姑媽為難地在中間周旋,她弄不清自個兒該向著誰,瞅著誰都心疼。現在,姐姐佔了上風,她就覺得妹妹可憐了,扶著玉兒的肩膀,把她推到桌邊,按到椅子上,「玉兒妹妹,喝口水,瞧瞧這嘴唇兒都是乾的!出門在外的人,還能不惦記著往家奔?甭管在外頭有過什麼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說,回來得對!」
心內如焚、口乾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輕輕地吹著,吹著。吹得不燙了,把嚇得不敢出聲的女兒攬過來,抱到腿上,喂她喝。這是女兒第一次喝老家的水,不知道是甜,還是苦?
「唉,這麼點兒個孩子也跟著大人受跌趔!」姑媽感嘆著,心裡卻想著遠了去了。她想起了她那沒滿月就跟著他爸海連義跑得沒影兒了的兒子,猜想他們爺兒倆在外頭是怎麼過的?會不會……「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沒頭沒腦地說,「要是我們柱子跟他爸也能回來,哪怕再帶個媳婦,帶個孩子來,我也是喜歡的喲!……」
「哼,我可沒你那麼賤!」韓太太不屑地扭過臉去。
姑媽剛想討這邊的好兒,又過去瞅那邊的臉色,「天星他媽,我這不是寬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這一步,你得往開處想!咳,這年頭兒,男人哪,娶仨娶倆的有的是,可甭管怎麼說,先娶你來你為大,水高漫不過山去,玉兒妹妹也還得在你後頭……」
這番話,好個不知眉眼高低!她還以為這是為玉兒求情告饒說好話呢,還以為玉兒正等著「大太太」點頭呢,還以為她在萬般無奈之際出的這個高招兒是保住這個家庭的萬全之策呢!
「大姐,您真可憐……」梁冰玉鄙夷地斜睨著姑媽,這個貧窮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國,要做個女人,只能做這樣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賤、自辱,持家的奴僕、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裡還談得上什麼愛的權利?這裡不承認愛,只承認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憐的是,男人這樣看女人,女人也這樣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麼了?是韓子奇的小老婆?」
「啊?你說還能怎麼著呢?」姑媽被她問愣了,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麼還可憐我?我這是可憐你呢!」
「呸!」韓太太憤然啐罵,「韓子奇娶小老婆也輪不到她,這個不知道寒磣的賤貨!天底下有親姐兒倆嫁一個漢子的嗎?」
「行了,行了!」韓子奇已經無法再忍耐,只覺得腦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們這是逼我死啊!」
「你幹嗎死啊?」韓太太冷笑著,「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再娶個三妻四妾的,讓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