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1)
檯燈下的雕花鏡框里,媽媽正朝著新月微笑,拉著她的手,親著她的臉,那麼溫柔,那麼慈祥!
新月雙手捧過鏡框,貼在自己的臉上!饑渴得太久了,她吻著媽媽的照片,瘋狂地吸吮著母愛:「媽媽!我的媽媽……」
一個負罪的靈魂在女兒面前顫抖,韓子奇痴痴地望著女兒,啊,多像她的媽媽!現在,他把那封密封的信交給了新月,它和他那些稀世美玉一起珍藏在秘室中,已經十七年了!
這封信現在展開在女兒的手中。
新月,我親愛的女兒:
你還在夢中,媽媽卻要走了,我真不知道你一覺醒來該會怎樣哭叫著尋找媽媽!
你永遠也不要原諒媽媽,她在你還不到三歲的時候就扔下了你,媽媽的心太狠了!可是,這個家已經容不下她,她也決不願意在這裡多停留一天,她非走不可了!
你永遠也不要原諒媽媽,她在你最需要母愛的時候沒有把你帶走,媽媽太無情了!可是,和她同樣愛你、同樣需要你的,還有你的爸爸,你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雖然我和他之間的愛情已經死去,只能分道揚鑣,但我卻不能把女兒的心也分作兩半,不能把你從他的身邊奪走!我把你託付給他了,也託付給我的姐姐、你的大姨,請她代替我做你的媽媽。從今以後他們就是你的父母,我懇求你真誠地愛他們!我想你是可以做到的,因為我在你幼小的心靈里不會留下太深的記憶,隨著歲月的推移,你就會把我忘了!
我希望是這樣!親愛的女兒,把我忘了,把愛都給他們,你的身上流著韓家和梁家溶在一起的血,他們會用骨肉至親的愛的雨露澆灌你長大成人。我要求他們,在你長大之前,不要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媽媽,免得你想我,只讓我想著你,把思念的痛苦都給我一個人!雖然命運把我們母女分開了,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還在我的血管里涌流,女兒就永遠在媽媽的心裡。
也許,冥冥之中的真主並不承認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但我仍然要虔誠地祈禱,不是為了我這個漂泊無依的靈魂,而是為了你,我的女兒。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給你幸福,給你愛,讓你在這個冷漠的塵世中得到溫暖,讓你那顆純潔無瑕的心中充滿希望,讓你的美麗的青春光輝燦爛!這樣,媽媽就滿足了……
媽媽走了,繼續在陌生人當中孤獨地旅行,不是去尋找謀生的路,也不是去尋找愛,而是去尋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獨不應該失落自己。媽媽過去的三十年已經付之東流,從今以後,將開始獨立、自由的人生!
再見,我的女兒!媽媽什麼也沒有給你,只留下這封信,它將長久地等待著,等待你長大,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已經是二十幾歲的大姑娘了,大學畢業了!……
淚水滴落在信箋上,新月的心猛地一陣抽搐,啊,媽媽!女兒雖然有幸考進了您曾經讀過書的燕園,但卻沒有能夠實現您的期望,女兒只在大學讀了不到一年,就半途而廢了!她的手在發抖,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不,這是媽媽的聲音,是媽媽在對女兒說話,每一個字都是多麼寶貴!她拭去淚水,急切地看著那留著十七年前的淚痕的字跡:
……當你獨立地走向屬於自己的人生時,也許已經不需要媽媽了,但是,還是聽聽媽媽用逝去的歲月換取的教訓吧,也許會對你有用的!
新月,當你到了青春年華,將不可避免地碰到這兩個字:愛情。你將怎樣對待它啊?媽媽當然衷心祝願你能遇上一個和你真誠相愛、忠貞不渝的人,而不再嘗媽媽所經受的苦難;但是,愛情並不像一個少女所想象的那樣美妙,它的背後,往往是陷阱、是深淵!
愛情常會對錯誤視而不見,
永遠只以幸福和歡樂為念,
它任意飛翔,無法無天,
打破一切思想上的鎖鏈。
欺騙永遠只能秘藏在心間,
守法、守禮、道貌岸然,
它除開利益,什麼也看不見,
永遠為思想鑄下鐵監。
這是英國詩人布萊克的一首短詩,媽媽抄給你,是讓你引以為戒,希望你能有一個清醒的頭腦,一雙明亮的眼睛,一顆堅強的心,在布滿迷霧的人生中能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運,闖過一道道的難關!
你懂了嗎?希望在將來的某一天,媽媽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個強者!
吻你,我的女兒!
你的媽媽冰玉
1946年3月6日凌晨
十六年的歲月濃縮於一剎那,母女兩顆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媽媽不可能真正預見女兒愛情的不幸,十六年後,女兒也不可能向媽媽訴說她不幸的愛情!媽媽,您在哪裡啊?為什麼不來救救女兒?
強烈的渴望和絕望同時向新月襲來,她那顆柔弱的心臟慌亂地抖動,像賓士的馬隊從胸膛上踏過,她那涌流的熱血像突然淤塞在一個無路可走的峽谷,她那蒼白的肌膚驟然滲出淋漓的冷汗,面頰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艱難地大張著嘴呼吸,仍然覺得胸部像壓著千鈞磐石……
「新月!新月……」韓子奇驚叫著,急忙抱住女兒!
「媽媽!……」新月用盡氣力喊出了這一聲,倒在爸爸的懷裡,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同仁醫院的急診室里,緊張的搶救。高流量吸氧,輸液,靜脈注射強心劑,利尿……
新月還在昏迷中,她半卧在病床上,雙腿下垂,面色青灰,嘴唇紺紫,嘴角湧出淡紅色的泡沫。她一動也不動,好像生命已經停止了。不,她那衰竭的心臟還在艱難地跳動,急性水腫的肺臟還在艱難地呼吸……
醫務人員圍著新月,爭分奪秒地和死神較量!盧大夫親自守在現場,密切監視著病情……
毀滅性的災難把韓子奇擊垮了,他半跪在女兒的床前,抓著那隻蒼白的、軟弱無力的手,不肯鬆開。天星擠在他的身旁,那黑紅的臉上,冷汗和熱淚縱橫交流。
「請家屬離開現場!」盧大夫威嚴地命令他們。
「大夫!大夫……」韓子奇乞求地望著她,幾乎要給她下跪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女兒!我不惜一切代價……」
「什麼代價能抵得上生命呢?」盧大夫冷冷地說,「她也許闖不過這一關了!我們儘力吧……」
「啊?!」韓子奇驚恐地顫抖!
「爸爸……」天星把父親攙起來,「讓楚老師……來見見新月吧?」
「你去……」韓子奇痙攣的手抓著兒子的胳膊,「……去給他打個電話!」
天星把父親放在走廊里的長椅上,匆匆地跑去了。韓子奇茫然地盯著天花板上昏黃的吸頂燈,他那顆心四分五裂了!一份系在搶救中的女兒身上,一份追趕著不知飄落何方的梁冰玉,一份等待著他不能忘懷的楚雁潮……女兒不能死!這個世界上還有她不能離開、不能丟下的人!
新月在一個陌生的世界漫遊。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說根本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日月星辰,沒有山川河流,沒有花草樹木,沒有鳥獸魚蟲,也沒有任何聲音;這是一個混沌虛無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因為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覺得自己在向下墜落,不知道是從哪裡落下來,又落到哪裡去,彷彿是乘坐一部看不見、摸不著的電梯,一直往下開,往下開,開往深不可測的地方,彷彿她的整個身體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顆心臟,在失重狀態飄飄蕩蕩地下沉……
終於落到了一個地方。這是什麼地方?不知道,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團,只感到自已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被什麼堅硬的東西狠狠地刺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像一隻氣球似的彈跳了幾下,每一次落下來都被那堅硬的東西刺著不同的部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終於又不再彈跳了,她似乎實實在在地落在那裡了,一動也不動,像一隻中彈的鳥兒,從空中墜落地面,靜靜地死去了,連扑打翅膀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但她畢竟還要掙扎,她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去,她還活著,她要活著逃離這個黑暗的世界。她嘗試著翻動身體,遍體鱗傷,哪兒都疼得刺骨,每動一下就像在遭受萬剮凌遲的酷刑。但她寧願忍受這酷刑,也要掙扎,她知道,如果她倒下去不再起來,她就完了。她不願意死。她伸出手,摸索著自己的周圍,觸到的地方,堅硬而粗礪,像斷裂的岩石,像腐銹的鋼鐵,像恐龍身上的銷甲。她摸到一片流質的東西,冰涼粘濕,散發著血腥氣息,這不是水,在沒有生命的地方也沒有水。她摸到一根像樹枝似的東西,布滿扎手的棘刺,分著像鹿角、像珊瑚那樣的權,這不是樹,在沒有生命的地方也沒有樹。她覺得,在身體的周圍都是血和枯骨!她毛骨悚然,這裡比火山熔岩掩埋的龐口古城和冰雪封鎖的阿拉斯加還要可怕,這裡是魔窟,是地獄,是死亡之所,這不是她應該來的地方,離開這兒,趕快離開!她命令自己向前爬行,手抓著露出地面的怪物牙齒,腳蹬著重重疊疊的枯骨,臉貼著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動一寸,身體都要被鋒利的東西划傷,她感到自己的血在涌流,自己的血是熱的,可以嗅到一股生命的氣息,這給了她力量,她要以生命和死亡較量!
黑暗茫茫沒有盡頭,不知道這條隧道有多長,她不肯停歇地向前爬行。几絲蛛網掛在她的臉上,她聽到頭頂有蝙蝠撲動翅膀的聲音。她欣喜終於遇到了活的東西,要向蜘蛛和蝙蝠問個訊:從這兒離人間還有多遠?她失望了,掛在臉上的是自己的頭髮,不是蛛網;噝噝的聲音是自己的喘息,不是蝙蝠在飛動,在這個魔窟里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生命!她喘息著停在那裡,積蓄著力量,估計自己的血還沒有流完,筋骨還沒有扯斷,她還要向前爬……
她艱難地繼續前進,每挪動一次就要歇息好久,而向前移動不過一兩公分。但她決不能中斷,決不能!她朝著黑沉沉的前方爬去,前方有人在等著她。她向他們呼救:「爸爸!……」
「媽媽!……」
「哥哥!……」
「楚老師!……」
沒有任何迴音,她的喊聲連自己也聽不見,好像她大張著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個鬼地方,連聲音都傳不出去!
但她堅信她所呼喚的人在等著她。她的心更加急迫,速度卻減慢了,每次忍著劇痛的掙扎只能移動一根頭髮絲的距離,她以細若毫髮的尺子丈量著死亡之路……
終於,一線灰白的光亮出現在面前。她緩緩地挪動著,奔向地獄的出口,那光亮越來越大,變成了一片燦爛的光斑……
新月緩緩地睜開眼睛,那朦朧的光斑漸漸清晰了,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正親切慈祥地看著她,這是盧大夫!她想挪動一下身子,卻一點氣力也沒有,完全動彈不得,鼻子里插著輸氧管,腕子上縛著輸液管,腿上扎著止血帶……像一個身受「酷刑」的犯人!但她的眼睛中仍然湧出了淚花,因為她確切地知道自己又回到人間了!
「啊,她醒過來了!」
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循著聲音急切地尋找,看見了,楚老師!還有爸爸、哥哥,都擠在門邊呢!他們衝動地朝病床奔過來,喊著她:「新月!新月……」
新月含在眼眶裡的淚水涌流出來。我剛才喊你們呢,你們聽到了嗎?她的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話,她沒有說話的力氣,只能默默地看著他們。
「新月,」楚雁潮的淚水滴在新月的臉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貼在她的耳旁,「你好了,好了……」
「不要和她說話,她不能激動!」盧大夫威嚴地說。
「讓我在這兒看著她吧,」楚雁潮向盧大夫懇求,「我不說話,不說話……」
新月的眼睛也在同樣懇求著盧大夫。
盧大夫的眼睛潮紅了,拒絕這樣的懇求是困難的,她沒有回答楚雁潮,只對新月說:「孩子,還記得我們去年夏天的談話嗎?你不是莪菲莉婭,你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姑娘!要穩定情緒,增強毅力,和我密切配合,戰勝疾病!」
新月的嘴唇嚅動著,她想說:我記住了,我一定這樣做,我不願意死!可是,她沒有力氣說這些話……
「我相信你,孩子!」盧大夫輕輕地替她擦去淚水,「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的……老師,我們一起來幫助你,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新月的眼睛閃爍著生命的光彩,她堅信,既然自己已經爬出了那個死亡魔窟,就能活下去!
楚雁潮不忍看著她那雙渴望生命的眼睛,轉過了臉去,擔心自己會對著她號啕大哭!
在他的身後,心力交瘁的韓子奇和天星在茫然地飲泣。
「韓伯伯,」楚雁潮低聲說,「現在已經脫離危險了,我在這裡看著她,你們回去休息吧!家裡不是還……」
韓子奇打了一個冷戰!家裡還停著一個亡人呢,今天是安葬的日子,家裡只剩下妻子和懷著身孕的兒媳,一個男人也沒有!此時此刻,他怎麼能忍心離開女兒?可是,這裡躺著病人,家裡還要舉行葬禮!雖然姑媽並不是他的親姐姐,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她對這個家有恩有情啊,到了把她最後送走的時候,如果他韓子奇和吃姑媽的奶長大的天星不在場,不僅會被世人所不齒,而且有悻於自己的良心!
「楚老師,您看著她,看著她……」天星抹著淚,望著楚雁潮,心裡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他知道這個和自己同齡的男子漢是多麼痛苦,他知道妹妹逃脫了死神的手之後還要繼續受人間的折磨,他知道在楚雁潮和妹妹之間的情感只要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切斷,而面對這個必然的悲劇,他這個做哥哥的卻完全無能為力,他自己就是個可憐的人,又怎麼能幫助別人呢?如果不是為了不傷害他那無辜的妻子,如果不是留戀他那苦命的妹妹,如果不是想保住這個已經傷了元氣的家,他早就不想再活著了——他不活著怎麼行?他的肩上挑著這個家的未來呢!
他詞不達意地把妹妹託付給了楚雁潮,還得疲憊地趕回去給姑媽送葬,對他的老乳母,他得盡兒子的責任!
「楚老師……」韓子奇拉著楚雁潮的手,走到門外,泣不成聲!對這個一片痴情的年輕人,他能說什麼呢?拜託人家好好兒地安慰新月嗎?妻子的「逐客令」言猶在耳,他愧對楚雁潮,說不出口;勸說人家不要以新月為念而珍重自己嗎?那違背他的意願f他把楚雁潮請來決不是這個目的!這位在人間跋涉了將近六十年的老人,一輩子讀了那麼多的書,熟練地掌握著漢語和英語,此刻卻找不到任何一種語言能向楚雁潮表達他的感情,只能灑下一掬辛酸的老淚!
「韓伯伯,您什麼都不必說了,」楚雁潮懇切地望著他,「我一直認為,我的心和您是相通的!」
韓子奇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兒子一起走了。到了醫院門口,又回頭望望,駐足不前。猶豫片刻,還是狠心朝前走去,活著的,死了的,都需要他,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去奔走!
輸液管中的藥水,一滴,一滴……
醫護人員密切注視著新月;楚雁潮默默地守護著新月。
護士送來一杯牛奶。楚雁潮接過來,輕輕地問新月:「吃一點兒,好嗎?」
新月沒有絲毫的食慾,但她仍然對楚雁潮點點頭。她想起老師講的那個淘金者的故事:他的胃已經「睡著」了,純粹出於理智,逼著自己吃東西,為了活,他必須吃!
楚雁潮用小勺盛了牛奶,送到她的嘴邊,那乾燥的嘴唇微微張開,潔白的、溫暖的汁液流進她的口腔,她嚅動著嘴,吞咽下去,一股暖流緩緩地注入她的體內,像春水滋潤著解凍的土壤。
楚雁潮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送過去一勺,又一勺……
新月咽下了最後一口奶汁,舔了舔嘴唇,那嘴唇顯出了紅潤。她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向老師報以一個感激的微笑。
「楚老師……」她的嘴發出了聲音,她真高興,有力氣和他說話了!
「新月!」楚雁潮激動地叫著她,這是他從早晨到現在聽到新月說的第一句話,是新月蘇醒之後的第一句話,她可以說話了,有希望了!
新月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啊!她要告訴他,她從兩歲以來就一直沒有媽媽,但是現在有了,有了自己的親媽媽、好媽媽,就是楚老師看見過的照片上那位慈祥溫柔的媽媽!雖然她不知道現在媽媽在哪裡,但相信一定能找到她,總有一天會見到她!她要帶著楚老師去見媽媽,驕傲地對他說:「這才是我的媽媽,也是你的媽媽!」不,不要等到那時候,她現在就要告訴他:媽媽在信里說,她祝願我能遇上一個真誠相愛、忠貞不渝的人,這個人不就是您嗎?不,媽媽怎麼會在十七年前就能想到今天的一切呢?這是命運的安排!誰還能說命運不公平呢?當然,媽媽還說了一些傷心話,什麼「陷阱」啊,「深淵」啊,那是因為媽媽曾經有過不幸,但是不幸已經成為歷史了,女兒不會再重複它了,難道楚老師對我有一絲一毫的「欺騙」嗎?難道楚老師是「陷阱」、是「深淵」嗎?如果是,那我倒甘願跳進去呢!
「楚老師……」她急切地要告訴他,但由於興奮而氣喘,很難把話說得連貫、說得清楚,「媽媽會……喜歡您的,我是說……我的媽媽,您不知道……」
「我知道,新月,」楚雁潮輕輕地搖搖手,不讓她這麼吃力地說話,免得引起她的情緒激動,「我都知道……」
「……」新月的眼睛投給他一個驚奇的疑問,楚老師怎麼會知道媽媽的事呢?是爸爸告訴了他嗎?
楚雁潮什麼也不知道!上次離開「博雅」宅之後,才僅有三天,這三天之中,他怎麼會想到韓家發生了這麼大的動蕩?又怎麼會想到新月突然有了兩個媽媽?他只認識一個韓伯母,他永遠也忘不了韓伯母那次毫無迴旋餘地的談話,宣判了他無權愛新月,新月也無權愛他!也正是在那次談話中,他忍著痛楚懇求韓伯母:這一切都不要告訴新月!此後,他仍然照常來看新月,懷著深深的愛、無望的愛,而又不能讓新月覺察到他心中埋藏的痛苦。看來,韓伯母也在遵守著這一諾言,她什麼話也沒告訴新月,新月剛才說:「媽媽會喜歡您的……」不就證明了這一點嗎?新月還在夢想著他們的愛情會得到媽媽的支持呢!……但是,這畢竟為新月的心保留了一個希冀的天地,這個天地雖然狹窄,雖然虛無縹緲,卻讓新月還有活下去的願望!為了最大限度地延長新月的生命,楚雁潮甘願繼續這樣下去,忍著屈辱走進「博雅」宅,和新月一起編織夢幻的經緯……
「我知道韓伯母對我很好,韓伯伯也是這樣,他們像我的親生父母一樣,我會和他們很好地相處的……」他順著這條思路說,為了讓新月感到幸福,他不得不欺騙新月,也欺騙自己,好像過去的一切和未來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新月卻從美夢中驚醒了!楚老師所說的「韓伯母」並不是她心中的媽媽,楚老師根本不知道她還有另一個媽媽!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媽媽」又從她心中的那個虛幻的概念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實體,心中的媽媽存在著卻又無處尋找,家裡的媽媽雖不存在卻又無法擺脫!她的這些思緒顛顛倒倒,像一個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說出來很難讓楚老師聽懂,她沒有氣力也不打算把這些都告訴他了,有什麼用呢?楚老師只認識這一個「媽媽」,而她又掌握著他們兩人的命運!
新月悲哀地閉上了眼睛,不說了!她在昏迷中是那樣渴望著人間,清醒之後卻又覺得人間是這麼痛苦!欺騙,人間到處都是欺騙,連楚老師都在欺騙我!為什麼?楚老師,我知道「媽媽」早就對你說了那樣的話,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在欺騙我?哦,我明白,是因為愛,你想在虛構的想象中延續我們的愛,可是,你和我心裡都清楚,很難延續了,很難!如果我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如果我還在燕園,現在已經上三年級了,我們之間的秘密只要再保持兩年,我就畢業了,就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了——像媽媽所期望的那樣,到那時,就誰也不能阻止我們相愛了,我決不會留戀這個家,我有力量飛出去,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去尋找屬於我們的一片凈土!但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我這顆心已經破碎了,這具軀殼已經疲憊不堪了,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命運為我規定了的終點:毀滅,一切都毀滅!
淚水從她那長長的睫毛下面涌流出來,晶瑩的淚珠流過面頰,流進嘴角,她蠕動著嘴唇,吞咽著自己的淚。
「新月,你別難過啊……」楚雁潮伸出手去,給她擦去腮邊的淚痕,「你會好的,大夫說了,一定會好的!等到了春天……」
「春天……」新月喃喃地說,「到了春天,我們的書該印出來了!」
楚雁潮的心臟猛地緊縮!新月還在等著那本書,他該怎麼對她說呢?
「是的,」他只能這樣說,「到了春天,就印出來了……」
這是謊言嗎?是,也不是。這是楚雁潮和新月共同的真誠願望,人總不能連願望也不允許有啊!
新月的嘴唇懦動著,她想說:我還能看到嗎?可是,說出來的卻是:「嗯,我等著……」並且極力做出一個微笑,她不願意讓他難過,他也需要安慰。他說過:「愛情,就是奉獻,就是給予。」他向新月奉獻的、給予的已經太多了,新月回贈她什麼呢?可惜,新月一無所有,只能給他一點兒安慰,讓他相信,他所說的一切,新月都深信不疑;讓他相信,為了他,新月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能活下去。雖然活得是這樣艱難,每活一天都要忍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摺磨!
楚雁潮看著她那笑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把難言的痛苦都咽在自己心裡。他撫著她的手,這隻手雖然蒼白無力,但是腕子上的動脈還在跳動,每一次跳動都傳到他的心中。
盧大夫從隔壁房間走過來,仔細察看了新月之後,吩咐護士給她注射。楚雁潮扶著新月的手,看著針頭插進那蒼白的皮膚,看著藥水一點點地注入她的體內,虔誠地期望它能夠發揮神奇的力量,讓新月迅速地好起來。其實,這只是一針普通的鎮靜劑,它可以擴張外周血管、減少回心血流量、減輕呼吸困難,同時,可以使病人安靜、睡眠。現在,如果新月的情緒過分激動,對治療是極為不利的,盧大夫只好用藥物切斷了這一對情侶的交談。
藥物發揮了作用,新月漸漸地睡著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盧大夫,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楚雁潮從病床邊站起來,心懷忐忑地望著盧大夫,他急於得到確切的答案,「希望您能夠如實告訴我,不管前面有什麼危險,我都應該知道!」
盧大夫沒有滿足他這個願望。一年多以前,當楚雁潮冒昧地闖進盧大夫的辦公室時,盧大夫並沒有向他隱瞞關於新月的一切,因為那時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名教師,她有必要把他的學生的情況如實告訴他。此後的許多次接觸中,她越來越感到這位教師起著比家長還重要的作用,她需要他的配合,他的話、他的情感對於新月的情緒甚至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盧大夫非常信任他,依賴他,為了挽救一個生命,他們不知不覺地攜起了手,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對待朋友,應該真誠。但正因為他是朋友,盧大夫才不得不有所顧慮了!年過半百的盧大夫也有過年輕的時候,也有過純真的初戀和熾熱的痴情,她知道,戀人的心是最脆弱的,經不起致命的打擊;她知道,楚雁潮的存在幾乎是新月生命的象徵,像茫茫大海中航船賴以前進的燈塔,如果這燈塔黯淡了,微弱了,熄滅了,船就要覆沒了!為了新月,她必須保護這燈塔……
「目前的情況還好,還好……」她這樣回答他,「楚老師,你要把情緒安定下來,不要過分緊張!」
實際上,通過一系列的測試,她對於新月的情況了如指掌,她那雙科學工作者的眼睛彷彿穿透肌膚看到了一切:由於二頭瓣狹窄逐漸加重,左心房壓力越來越大,繼續擴張和肥厚,超過了代償極限而使左心房功能衰竭,引起肺靜脈壓和肺毛細血管壓升高,肺毛細血管擴張、瘀血,血漿和紅細胞滲入肺泡腔,造成肺水腫;同時,由於二尖瓣閉鎖不全的病變加重,收縮期左心房壓力增高,也引起肺瘀血和呼吸困難,肺動脈高壓導致右心功能不全;而心房的顫動又極易促成血栓,血栓脫落後沿體循環播散便會造成栓塞現象,隨時可能發生失語、失明、偏癱,甚至死亡!……這些,她能都告訴楚雁潮嗎?仁愛之心壓倒了科學家的冷峻,她現在希望楚雁潮和新月一樣,不要管前面是什麼,只能頑強地、不顧一切地向前闖,協助醫生,和死神爭奪時間!
「博雅」宅里,送走了老姑媽,全家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但是,韓子奇心裡牽挂著女兒,要和天星一起立即返回醫院去。
「他爸!」韓太太攔住他,「你的身子可比誰都當緊,這一天一夜都累成什麼樣兒了?」
韓子奇默不做聲,只顧往外走。
「爸爸,您別去了,有我一個人就行了!」天星說。
韓子奇連理都不理,只顧走。
「爸爸!」陳淑彥追上來說,「讓我跟他去吧?」
韓子奇停住腳步,憂鬱地看了兒媳一眼。
「你怎麼能去?」韓太太慌忙攔住她,「你這麼重的身子,要是萬一有個閃失……」
陳淑彥茫然地站住了,兩串淚珠滾落下來,在韓家最艱難的時刻,她卻不能儘力了,她現在比任何人都重要,需要保護的不是她陳淑彥本人,而是她腹中的胎兒,即使她把自己當做生育的機器,也必須完成身負的使命!
「你回去吧!」天星梗著脖子對妻子說了一句,就轉身大踏步地走了,自己也弄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這個家裡的人,甭管是死了的、活著的,還有沒出世的,他都得愛,用他那失去了愛的心去愛一切人!
天星攙扶著父親走了,韓子奇佝倭著腰,靠著兒子的支撐力量艱難地往前走,腳下磕磕絆絆,這條走了幾十年的路,似乎越來越不平了。
天上飄起了雪花,悄無聲息地落下來,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落在他們面前的路上……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路面,覆蓋了房舍的瓦頂,覆蓋了「博雅」宅院中的雨路和泥地。廊子前頭的海棠和石榴,片葉不留的枝條上綴滿了雪團,像是兩樹怒放的白梅。
陳淑彥流著眼淚在廚房做好了晚飯,老姑媽生前未竟的這項使命現在傳給她了。在最後的日子裡,老姑媽自己把著齋,仍然盡心儘力地伺候著全家的吃喝,現在她走了,知感主,讓她死在神聖的齋月里,功德圓滿地見真主去了。
儘管家裡遭了不幸,韓太太在為姑媽的喪事操勞的時候,還在嚴守著戒齋的主命。她忍著饑渴,滴水不沾,粒米不進,連一口唾沫都不吞咽;眼不觀邪,口不道邪,耳不聽邪,腦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天黑下來了,下雪天看不見太陽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盞高掛的紅燈,向附近的穆斯林報告精確的開齋時間,一直等到紅燈亮了,韓太太才和兒媳婦一起吃飯。
按照規定,孕婦是不必把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乳的婦女都可以不把齋,但自從出了事兒,韓家的人誰都沒顧上吃飯!
「媽,」陳淑彥停下筷子說,「我還是得上醫院去!爸爸和天星都還餓著肚子呢,也得給新月送點兒吃的,不知道她……」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那……我去吧,你看著家!」
「我怎麼能讓您去呢?媽,您年紀大了,天又下著雪,我不放心,還是我去吧!」陳淑彥堅持說。
韓太太沒法兒再攔她了,趕緊收拾飯盒,準備帶的東西,又千叮嚀萬囑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別摔著、碰著……」
「我知道,知道……」
陳淑彥踏著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經飛向新月身邊。六年的同窗,兩年的姑嫂,她們親密得如同姐妹,在這個時刻,她怎麼能不去守著新月呢!
夜間的公共汽車空空蕩蕩,很少乘客,售票員瑟縮在座位上,逢站也懶得跳上跳下了。陳淑彥一手提著飯盒和橘汁瓶,一手扒著車門,吃力地登上去,汽車嗤的一聲關上門開走了,車輪碾著馬路上的積雪,留下兩條黑色的印痕……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緩地起伏,臉上泛著紅暈,嘴角掛著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夢境之中……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個陰森森的魔窟,而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蒼翠的樹木濃陰連綿,枝葉間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動著金色的雲朵;腳下是碧綠的草坪,踏上去鬆鬆的、軟軟的,像一塊無邊無際的大地毯,綠草的葉子上掛著晶瑩的露珠,一叢一叢的鮮花吐著芳香;遠處是逶迤起伏的山巒,黛青色的,墨綠色的,峰尖上抹著一道金紅的霞光;瀑布從山間掛下來,像一匹長長的白綾;泉水丁冬,濺在岩石上,迸射出無數的珍珠;泉水穿過山澗,穿過叢林,穿過草地,一直彈著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匯人一片廣闊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彷彿和天空連起來了,金色的雲朵在天上飛,也在水裡飛;一群天鵝游過來了,潔白的羽毛,彎彎的脖子,紅紅的嘴,像石榴樹的花蕾。每一隻天鵝都在湖面上投下一個影子,一模一樣,像孿生的兄弟姐妹,像並蒂荷花,一個游到哪兒,另一個也跟到哪兒,真正是形影不離;天鵝唱著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鵝在唱,水下面的天鵝也在唱,那歌聲貼著湖面傳得很遠很遠,在山谷和叢林之間飄蕩著悠長的回聲,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颯颯的清風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腳步聲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個沒有灰塵、沒有污穢、沒有邪惡、沒有欺騙、沒有殘殺、沒有痛苦的世界,她披著長長的秀髮,拂動著白色的衣裙,赤著腳向前走去,腳步聲就像荷葉上的露珠搖落在湖面,就像天鵝的腳掌輕輕地划動平靜的湖水……
楚雁潮和韓子奇、天星守候著新月,三個人默默無語。人需要語言的交流,為的是互相了解。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樣了解。不能交流的語言只能藏在心裡。藏在心裡的語言比說出來的更真誠。
「你怎麼來了?」天星抬頭看見陳淑彥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你們得吃點兒東西啊……」陳淑彥喘息著,把飯盒遞給天星,「楚老師,您也餓著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搖了搖手,三個人都對吃飯沒有絲毫興趣。
「新月怎麼樣?」陳淑彥脫掉沾著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邊走過去。
新月安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通過酒精輸送的氧氣,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張力,促進了氣流的通暢,改善了缺氧情況;灑利汞利尿劑促使體內過多的體液排出,減輕了肺水腫,並且減輕了心臟前負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說,「她醒過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了話呢,後來就睡了……」
「淑彥,不要驚動她,」韓子奇說,「讓她好好睡一覺,緩一緩,等明天再看看情況……」
陳淑彥輕輕地從病床旁邊走開,生怕驚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邊,低聲說:「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臉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讓我留在這兒……」
「你……」韓子奇不放心地看著她。
「我沒事兒,天星不是也在這兒嗎,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說:「韓伯伯,您回去吧,這兒有我們三個人呢!」
「楚老師,您也回去休息吧!」陳淑彥對他說,望著一臉疲憊的楚雁潮,她的心裡一陣酸楚,又覺得慚愧,自己作為新月的親屬,應該為楚老師分擔憂愁啊,現在新月病倒了,還有誰心疼楚老師呢?她應該替新月體貼這個好人,這個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說,「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該給您打那個電話!」天星懊悔地垂下了頭,「這麼拖累著您,讓我們……」
「楚老師!」韓子奇眼淚汪汪地望著楚雁潮,「我們對不起您!聽我一句話:回去休息,為了讓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這一句話含著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聽得出來!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來:「我先送韓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猶豫地望著新月。
「我剛才問了大夫,不會有危險,」天星說,「您放心走吧,我在這兒守著,明天我再給您打個電話,要是情況正常,就別往這兒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來,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訴她!」
楚雁潮回頭再看看新月,心裡默默地說:等著我,明天見!然後,攙扶著韓子奇,憂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紛飛。昏黃的路燈下,兩個人踏著積雪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們互相攙扶著,身體挨得那麼近,心貼得那麼近,卻默默地,不說話。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楚雁潮一直把韓子奇送到「博雅」宅門口,兩人才分手。韓子奇沒有邀請他進去,他自己也沒有這個願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這個大門是冰冷的。在路燈下對望了片刻,韓子奇抬起手來敲門,他就轉身走了。
他匆匆地去趕公共汽車,回到燕園,他還得向系裡請個假,看來最近需要請別人代課了,新月躺在醫院裡,他無法安心!楚雁潮從來還沒有因為個人的事請過假,這一次要破例了,為了新月!他希望系裡能夠原諒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學能夠原諒他,因為現在新月最需要他,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麼人呢?是學生?還是戀人?任憑別人去怎樣議論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大雪籠罩著整個燕園,未名湖凝固了,堅冰中裹著去年的殘荷,等待春暖花開之日再發出新葉。
楚雁潮踏著湖邊的雪路走回備齋,路燈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邊。抬起腕子看了看錶,現在已經半夜了,他找誰去請假呢?系辦公室早就沒有人了,領導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園裡的單身宿舍!明天一早,他還要趕回醫院,來不及等到上班時間請了假再走了!怎麼辦呢?
愣了一陣。他突然想到了班長鄭曉京,現在只有到二十七齋去敲女生宿舍的門了,向她請假!
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她的親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視著他們。
「新月,你感覺好點兒嗎?」陳淑彥撫著她的手,輕輕地問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對待親人,她願說「好」,讓他們放心。
「你想吃點兒東西嗎?淑彥給你做的!」天星從懷裡取出飯盒,「還熱著呢!」
「不……」新月說,「看見你們……我就……很高興了……」
「大夫,可以給她喝點兒水嗎?」陳淑彥問守在旁邊的護士。
「沒有必要……」護士指指輸液瓶,表示那裡面已經提供了維持生命的水分和營養,又說,「你們最好不要跟她說話,盧大夫囑咐的!」
「請……讓我們說會兒話吧,」新月懇求地望著護士,「也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護士背過臉去,用手掩著眼睛,不讓病人和家屬看見她眼裡的淚花。
「新月,你怎麼說這種話?」陳淑彥心裡一沉,眼睛發酸,但她極力控制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著你說話兒……」
「但願吧,」新月喃喃地說,「但願……我不離開你們,」她停了一下,又問:「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
「楚老師呢?我怎麼沒看見楚老師?他剛才還在……」
「楚老師也走了,是我讓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陳淑彥極力做出笑容,「你也是這樣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說,「謝謝你……關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難走……」
「這會兒怎麼會下雨呢?在下雪,」陳淑彥說,「等天亮了,我扶著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歡雪景嗎?」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她的眼前浮現出了粉琢玉妝的燕園,未名湖畔,一個潔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備齋的畫棟雕梁,一條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島,她靜靜地位立在亭子旁邊,耳畔傳來令人心醉的琴聲……啊,她多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多想再回到那個時刻!那時候,她多傻,愛情來臨了,自己還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卻已經離開了燕園!現在,她多想站在那個小島上,向著未名湖、向著所有的人,大聲宣布:我愛他!愛他!愛他!同學們會大吃一驚吧?沒關係;謝秋思會妒嫉吧?沒關係;被人妒嫉也是一種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塗啊,燕園已經不屬於她了,楚老師也已經不屬於她了,媽媽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寧可讓她死,也不能……
「啊,媽媽……」她閉上眼睛,結束了徒勞無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喚著媽媽。
陳淑彥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新月,你想媽媽嗎?媽剛才還說要來看你呢,那讓她明天來吧?」
「不用了!」淚水從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來,「明天……把媽媽的照片帶來……就行了……」
天星的臉色變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睜開淚眼,望著天星,流露出難言的歉意,她不能傷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換了「媽媽」的含義,「你……你還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媽媽……」
兩串熱淚從天星的一雙大眼睛中無聲地滾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顫抖地撫著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憐的妹妹,你原來心裡都清楚啊!
此刻,韓子奇正在西廂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進自己的書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獨和恐怖,他後悔剛才從醫院回來,看不見女兒他就坐卧不寧。他來到女兒的房間里等著天亮,撫摸著女兒的床鋪和桌椅,才得到一絲安慰。這大銅床,這寫字檯,這老式木椅,是女兒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還擺著冰玉的照片,女兒的枕頭旁邊擺著冰玉留給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這封信就……他的手顫抖著,把信收起來,拉開寫字檯的抽屜,裝進去。抽屜里,赫然擺著天星送給新月的那隻翠如意,那本來是冰玉送給天星的,天星又還給了新月!這一雙兒女親如手足,做父親的卻給他們的心靈都留下了創傷,他曾經讓兒子失去了父親,又讓女兒失去了母親,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責,誰能夠原諒啊!
他猛地關上抽屜,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隻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卻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裡啊?你知道我們的女兒正在遭受不幸嗎?我已經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兒了,如果……如果命運真的對我這樣殘酷,那麼,我死後都沒有面目再見你了!
他恐懼地望著這張照片,望著這個貯滿了痛苦的房間……
天快亮了,韓太太做了「小凈」,在上房東間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樣,面對至高無上的主,虔誠地做晨禮。嚴格按照規定的動作,完成了兩拜,然後,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給這個家降福,給女兒免災。唉,女兒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有媽,又得了這樣的病,一病就是兩年,今兒好了,明兒又犯了,這麼樣兒下去,別說她自個兒受不了,別人也受不了啦!……
西廂房裡,疲倦已極的韓子奇伏在寫字檯上睡著了,兩手還在捧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兒微笑著,看著他……
女兒向他走來了,她一點兒病容也沒有,穿著白裙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扎著她喜歡的那種不用頭繩也不用猴皮筋兒的短辮子,潔白細潤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意,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閃爍著青春的光彩,她推開西廂房的門,帶著一股春風,輕捷地奔向父親:「爸爸!我回來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親的心,韓子奇一躍而起,緊緊地抱住女兒……
激動的淚水沖開了他的雙眼,面前沒有女兒,他抱著的是那張照片!
「新月!新月!……」韓子奇瘋狂地呼喚著女兒,奔出西廂房,朝大門口迎會,他確信,女兒一定是好了!
輸液管中的藥水,一滴,一滴……
「嫂子……幾點了?」
「五點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會兒吧?」
「我不困……就願意跟你們……說話兒……」
「以後再說,」陳淑彥撫著她的手,輕聲說,「等你好了,咱們慢慢兒地說,日子長著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還上西廂房陪著你住,陪著你玩兒;你身體恢復好了,咱們出去轉轉,散散心,香山、頤和園、八達嶺、十三陵,這些地方咱們還沒玩兒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臉上泛起笑容,眼裡閃著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興奮,像個孩子似的笑出了聲,引起了一陣咳嗽。
陳淑彥用手給她撫著胸口:「新月,你歇一會兒!」
那顆興奮的心卻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來,她喘息著,用過去的稱呼叫著嫂子:「淑彥……」
「嗯?」
「還記得……咱們一塊兒上學的那會兒嗎?多……多好玩兒?」
「是啊,」過去的學生生活在陳淑彥心中喚起了甜蜜的回憶,那些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現在做了妻子,又將要做母親,想起少女時代就一陣心酸。但她不願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傷感,極力微笑著,順著她說,「那會兒,咱倆老是摽在一塊兒,女生說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說我是你的『保鏢』,我不怕他們說!你看,到了兒咱倆真成了一家人,永遠在一塊兒了!」
「永遠……」新月無限依戀地看看她,「淑彥……把你的手……給我……」
陳淑彥伸出自己那由於妊娠而發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軟弱無力的小手,心裡感慨萬千!
「淑彥,我要是……真能好了……」兩串淚珠從那雙明亮的眼睛中緩緩地流下來。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陳淑彥心裡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緒怎麼突然變了?
新月的那雙眼睛黯淡了,聲音變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腦袋像被誰猛地擊了一拳,嗡嗡作響,他扶著床沿,愣愣地望著妹妹:「新月,你可別往壞處想啊!」
「哥哥……」新月半閉著眼睛,哥哥的臉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熱氣溫暖著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別說!我求你別說!」天星的臉貼著妹妹的臉,兄妹的淚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動著,吸吮著哥哥的熱淚,一陣喘息,還是艱難地說出了她要說的話:「……我就把……把爸爸交給你和嫂子了……」
「別……別說這話!你能好!」天星緊緊地抱著妹妹,他決不相信妹妹會離開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陳淑彥的淚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她的腦際,她不敢往那兒想,卻又無法驅除那個可怕的陰影!
守在旁邊的護士匆匆走進了隔壁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