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殤
學生們燒了趙家樓,事情鬧大了,軍閥政府派兵鎮壓,抓起來三十多人。於是,全北京城的學生總罷課,並通電全國表示抗議,接著,上海、廣州、天津的學生也上街遊行了,聽說天津的學生領袖還是個回回,叫馬駿。梁亦清很難全部理解學生們這些舉動的含義,他只是感到北京和全中國以後的日子不會安寧。有一群學生上街募捐,梁亦清聽不大明白他們說的那些激昂的言辭,卻獻出了奇珍齋的一隻玉盤,原是和易卜拉欣摔碎的那隻五碗配套的。中國人都巴望著中國好,梁亦清清苦慣了,日月再艱難也不差這一隻盤子!但是,他又怕這會給奇珍齋惹事兒,央告學生們千萬別說這盤子是誰給的。學生們對他說了好些好話,一路演講著、喊著口號走了。這都是一些膽大包天的人物,不怕官,不怕軍警,不怕死,為了追求他們心中既定的目標,他們什麼都不怕,徑直往前閉!
吐羅耶定也走了,沿著千百年來的絲綢古道,朝著心中的聖地表加,堅定地走去了。
人們哪,不可動搖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為著神聖的信仰而獻身,走向生命的歸宿。
易卜拉欣沒有跟著吐羅耶定巴巴繼續跋涉,他留在了北京。博大雄渾的千年古都使他迷戀,珠玉璀璨的奇珍齋使他迷戀,他就像一顆隨風飄蕩的草籽,終於在這方寶地上落了下來。金水橋下的玉液水,社稷壇上的五色土,也許最適宜他的生長,他要在北京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朝聖的路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決不是為了賠一隻玉碗。吐羅耶定巴巴深深地嘆息著,走了。他沒有勉強易卜拉欣,也許認為他已經放棄了信仰。其實這時候易卜拉欣還弄不明白究竟什麼是信仰,也許他立志獻身於迷人的玉器作,這就是一種信仰?啊,比起另外一些人的信仰來,這似乎又大微不足道了。
奇珍齋主梁亦清正式收易卜拉欣為徒,這是他一生當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徒弟。他本來要把一身絕技傳給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兒子,真主卻從天的盡頭給他送來了一個徒弟,他怎麼能把這賜予推掉呢!拜師儀式是極為簡單的,不必焚香叩頭,穆斯林最尊貴的禮節就是「拿手」,師徒二人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雙和琢玉有著不解之緣的手、兩顆痴迷於同一事業的心,就連在一起了。
梁亦清帶著他來到西便門外拜謁祖墳,這裡埋葬著梁家世世代代的先人,高超的琢玉手藝就是這樣傳下來的,以後,就只有傳給易卜拉欣了。梁亦清希望得到先人的諒解,他想:易卜拉欣雖不是梁家的骨肉,也是穆斯林啊,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面對眼前一片沒有生命的荒家,易卜拉欣看到的是一條流動的河流。六尺之軀,一抔黃土,穆斯林們一個個離去了,什麼都沒有帶走,把一切都留下來了,匯成了玉的長河。現在,他懷著衷心的敬仰,涉下河去,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了。
「師傅,我們的第一代祖師爺也埋在這裡嗎?」他望著那一座座土墳,問梁亦清。在他隨著吐羅耶定四處漂流的日子裡,也曾經接觸過許多手藝人,聽他們說起來,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祖師爺:油漆彩畫匠的始祖是吳道子,鐵匠的始祖是李老君,飲食行業供累祖,泥瓦匠人供魯班。他們心中都有一條自己的長河,並且總是滿懷崇敬地談起它的源頭。那麼,這條玉河的源頭在哪裡呢?他很想知道。
「第一代?」梁亦清面對著祖上的墓地,卻難以回答。年代太久遠了,他只知道,傳給他水凳兒的,是自己的父親,父親又是從巴巴的手裡接過來的,這樣一代一代推算上去,究竟第一代是哪位先人呢?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沒有家譜,對於自己的歷史淵源,知道得太少了。他遺憾地嘆了口氣,「說不準,師傅也說不準啊!」
易卜拉欣卻用執拗的眼睛看著師傅,他想探究過去的一切。
「不過,」梁亦清尋思著說,「北京的玉器行業,是有一個祖師爺的,人們尊稱他『丘祖』。」
「『丘祖』?他是誰?」
「這位丘祖,不是咱們回回,他叫丘處機,是個道士,道號『長春』。本來是山東人,小時候家道貧寒,繼承父業,擔個書挑兒,走鄉串戶,賣點兒書啊,紙墨筆硯啊,度日也很艱難。後來當了道士,四處雲遊,學了不少本事,特別是琢玉的手藝。他到過河南、四川、陝西、甘肅,最遠到過新疆,在出產和闐玉的山裡頭探玉、相玉,眼光、學問、手藝,樣樣兒都是了不起的。他從西北又千辛萬苦地來到北京,就在離這兒不遠的白雲觀住下了……」
長春道人的奇特經歷,在易卜拉欣的心中喚起了一種親切的情感,用自己的想象補充師傅過於簡略的敘述。他也曾有過萬里跋涉啊,但那時,並沒有像長春道人那樣學藝探寶,因為他還沒有認識奇珍齋和梁亦清師傅,還不知道玉的精靈在遙遠的北方等著他。現在,他來了!
梁亦清繼續說:「……那時候,天下經過多年戰亂,老百姓苦得很,好多人沒法兒謀生,成了無業游民。長春道人就挑選了一些心靈手巧的年輕人,教給他們琢玉的手藝,從那以後,北京才有了玉器行業。元太祖成吉思汗聽到長春道人的名聲,就把他召進宮去,拿出一塊稀世翡翠,請他做成個御用的物件兒。他把那塊碧綠的翠料帶回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就隨形做成了一個帶著綠葉的香瓜,獻給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見了這翠瓜,已是喜歡得了不得,仔細一看,這瓜還是個有蓋兒有底兒的盒子,打開盒子,嗬,裡邊還有一條長長的翠鏈子,一環扣著一環,從盒蓋兒一直連著盒底兒,絕了!成吉思汗佩服他的手藝,又拿出一塊羊脂白玉,長春道人就用白玉琢成了一隻玉瓶,那瓶子薄得能透著看清手上的指紋!……」
易卜拉欣彷彿看見了那瓜、那瓶,琢玉高手魔術般的技藝,他在梁亦清的奇珍齋就已經嘆服了!
「……成吉思汗後來封長春道人為『白玉大士』。」梁亦清停了停,說,「這是一種說法。還有一說,對長春道人就有點兒不恭敬了。說是:成吉思汗賜給他一隻王杯,有一次御駕親臨白雲觀,卻不見他使用這杯,就問他什麼緣故,長春道人說:」御賜的聖物,我怎麼敢使用呢?把它頂在頭上了!『成吉思汗這才留神他的頭上,原來那隻玉杯被長春道人打了個眼兒,扣在纂兒上,用管子一別,當成道冠了!成吉思汗見他這麼樣兒把聖恩頂在頭上,一時高興,就笑著說:「噢,頂天立地,你是玉業之長了!』說起來,這是成吉思汗賞給他的地位,他自己倒沒有什麼本事,只會打眼兒!我沒有學問,也不知道這兩種說法兒,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不過,從那以後,長春道人就成了北京玉器行業的祖師爺,人稱『丘祖』。四處化緣的道士,只要能背下來『水凳兒歌訣』的,必是白雲觀出來的,玉器藝人都要好好兒地待承。每逢正月十五,是丘祖的生日,都到白雲觀去拜祖師爺;九月初三,是丘祖升天的日子,又都到琉璃廠沙土園的長春會館去聚會,那兒供奉著丘祖的塑像。因為咱們隔著教門,玉器行的回回都沒去拜過匠祖。祖上的手藝到底是怎麼學來的,我就說不上了。也許就是這位匠祖,也許還有別的祖師梁亦清留下了一個問號,無法滿足易卜拉欣了。
「我想還會有吧!丘祖不是也有師傅嗎?」易卜拉欣陷入了他的邏想。梁亦清說的這個摻雜著傳說和笑話的故事,顯然並不是那條長河的源頭,他還要追下去,追下去……
回到奇珍齋,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從現在開始,易卜拉欣正式稱梁亦清的妻子白氏為「師娘」,稱壁兒、玉兒為「師妹」,當然,對師妹只須直呼其名就行了。
「那,你叫什麼呀?」壁兒在擺飯的時候問他。
「我?我叫易卜拉欣呀!」他一邊幫著壁兒端菜、拿筷子,一邊笑著說,「我剛來的時候,你不是就知道了嗎?」
「我知道,這是你的經名兒!你本名兒叫什麼?」
「本名兒?」
「是啊,」梁亦清也跟著說,「咱們穆斯林,每人都有一個經名兒,還有一個本名兒。比如我吧,經名兒叫『阿卜杜勒』,本名兒叫『梁亦清』。你呢?除了『易卜拉欣』,還叫什麼?」
「我還有一個名兒,好久沒有人叫了……」易卜拉欣靦腆地低下頭去,似乎不大好意思說出口,「阿爸、阿媽活著的時候,叫我『小奇子』……」
「小奇子?」壁兒好奇地重複著,她覺得這名字既好玩兒又好笑。
小奇子臉紅了。
梁亦清笑笑說:「這是個小名兒啊,還得有個大號!日後你學成了手藝,出頭露面,不能讓人家都喊你『小奇子』!你姓什麼?」
小奇子不說話。他的姓氏,也已經好多年沒人問起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誰去管他姓什麼呢?是收留他的吐羅耶定巴巴給他起了個經名兒「易卜拉欣」,從此代替了名,也代替了姓,他出生的血緣,就不再為人所知了。現在師傅問起他,使他又想起了遙遠的過去,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湧上心頭,眼裡閃耀著淚花。
壁兒說:「要不然,你就跟我們姓梁吧?」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著嘴唇,極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我姓韓。」
「呣,」梁亦清尋思著說,「還得起個大號啊,韓……韓什麼呢?」
只識幾個字的琢玉藝人沒有本領為徒弟命名。他希望這個名字要叫起來順口、聽起來響亮,又和琢玉行業多少有些關係,像「君壁」、「冰玉」那樣才好。於是興緻勃勃地帶著小奇子,去請教「博雅」宅里的老先生。
「玉魔」老人得知梁亦清喜收高徒,「玉器梁」的絕技自此後繼有人,很覺欣慰。想了一想,猛然說道:「小奇子?不就是貴店雅號『奇珍齋』之『奇』嗎?依老朽愚見,只須把『奇』、『子』二字顛倒過來:」子奇『可也!古有琢玉大師陸子岡,今有後起之秀韓子奇,好名字啊!「
「韓子奇」,從此成了易卜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以至於若干年後蜚聲玉業、名震京華,這是他和他的師傅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門前的楊柳飛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結了三番果,韓子奇在水凳兒前消磨了千餘個日日夜夜,不知不覺地長大了。穩定的生活、溫暖和睦的家庭氣息復甦了他那顆由於長期漂泊而變得冷漠的心,簡樸但是充足的飯食保證了他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時期急劇增長的營養需求,對琢玉技藝的不懈追求激起他以創造充實人生的信念,繁華的都市環境塑造了他以競爭求得立足之地的性格。三年的時間,他等於重新開始了人生,吸吮著師傅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長成了一個男子漢,個子猛躥到和師傅那樣高,寬寬的肩膀,挺實的腰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臉上的稚氣和靦腆褪去了,唇邊已經出現茸茸的鬍鬚,顯得比十九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老成、精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見玉石就像雄鷹搏兔一般凌厲、迅猛,一雙粗糙瘦硬的手,上了水凳兒就如同皰丁解牛那樣嫻熟自如、遊刃有餘,簡直是造物主複製了一個梁亦清。他繼承了師傅寬厚溫和的氣質,卻又不像師傅那樣不擅言辭;徹底丟掉了往日的南腔北調,變成一口純正的「京腔兒」,待人接物謙遜和藹;不知底細的人,很難在他身上看到當年的流浪兒易卜拉欣瘦骨伶仃、可憐巴巴的影子了。早在流浪時期,他就跟吐羅耶定巴巴初識了一些漢字,現在,又抽空念一點兒二酉堂印的《三字經》、《千字文》,幫助師傅記記賬目、寫寫書信就不算難事兒了,雖然不能和人家大鋪子里的賬房先生相比,更不能和「博雅」宅的「玉魔」老先生相比,但在師傅眼裡,徒弟也算是有「學問」的人了。
歲月在催著師傅一天天地蒼老,臉上的皺紋不知不覺地加深,頭上的黑髮不知不覺地染白,那不是沾上的玉粉啊,那是永遠也洗不去的白髮。那雙手,那雙成年累月在水中浸泡、在金剛砂中磨鍊的手,變成了龍鍾屈結、鱗甲斑駁的古樹老根!但他仍在不停地做,手藝人的生命,就在永不停息地勞作的手上。
琢玉坊中,並排擺著兩副水凳兒,師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聲交流著一切,那是他們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通常,韓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兒,花插、鎮尺、印鈕、印盒之類,薄利多銷,供給玉器古玩店的門市。梁亦清專做大件兒,是顧客特別訂製的精品。三年來,這樣的精品他只做了一件,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工。
這是專做「洋庄」買賣的「匯遠齋」老闆蒲綬昌訂製的,而真正的訂主兒是個英國人,叫沙蒙。亨特,這個人對中國的字畫、文物特別上癮,到中國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緩昌的老主顧。他拿著一張橫披的工筆重彩畫找蒲綏昌,要求依畫琢玉。蒲綬昌雖然開著日進斗金的玉器店「匯遠齋」,自己卻不會琢玉,也沒有作坊,他所有的貨物,除去從民間搜羅購得的古舊文物,新活兒都是請專門琢玉而沒有門市的作坊代制,奇珍齋便是這樣的長久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訂貨,他就知道非找梁亦清不可了。梁亦清打開畫卷一看,是一幅《鄭和航海圖》,畫面上波濤洶湧,寶船巍峨,風帆高懸,旌旗漫卷,老舵工沉穩把舵,幾十名赤膊的水手竭盡全力推著巨大的絞盤,正在和風浪搏鬥。甲板上,武士們披甲執戟,服飾怪異的嚮導望著前方,兩手比比劃划,像是在講述著航線的險惡。在他的身旁,一位身著紅袍的英武男子昂然屹立船頭,左手托著羅盤,右手遙指海天,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聞名天下的三保太監鄭和。畫面是無聲的歷史,讀來卻令人魂魄激蕩,彷彿聽到了那驚天動地的濤聲,感到了那寒氣逼人的海風。
梁亦清面對這幅圖畫,沉吟半晌沒有言語。紙是平面的,但畫中山水卻咫尺有千里之遠,信筆寫來,毫無羈絆;寶船上,船樓、桅杆、風帆、旌旗,都立體凸現,各有不同的造型和質感,或雕欄砌柱,或一線直立,或凌空飛動,又相互交錯、重疊,時斷時連;畫中人物,身份、服裝、年齡、姿勢、神態各異,又都個個逼真傳神,一絲不苟……要把這般丹青妙筆移花接木,轉換成可堪與之媲美的玉雕,談何容易!
蒲綬昌見梁亦清不言語,就說:「梁老闆,這活兒,我可是特為您接的!不得金箍棒,為何下龍宮呢?亨特先生說了,中國的鄭和航海,比西班牙的哥倫布提早將近百年,這是一奇;中國的繪畫,不取光影而以線描勾勒,丹青絕妙,異於西畫,這是二奇;中國的玉雕刀法精妙,神韻獨特,這是三奇。他要把這三奇集革於一,作為珍寶收藏。梁老闆,難得有這樣的異域知音呀!您就是一輩子只做這一件幾,也不枉在人間走一遭了!」
梁亦清還是悶聲不響。不是他沒有這般手藝,而是深知這件活兒的費工費時,少說也要花費三年的工夫。三年只做這一件兒,居家老小吃什麼?
剛做門徒的韓子奇並不知道師傅的意思,他被面前的圖畫和蒲緩昌誘人的演說激起一股創造的慾望,插嘴說:「師傅,這活兒,您做得了!再說,咱爺兒倆有兩雙手呢!」
梁亦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你懂得什麼!
蒲綬昌眼看請將不成,便轉而激將,一面慢吞吞地卷著那幅《鄭和航海圖》,一邊嘆著氣說:「既然梁老闆有難處,我就只好另請高明了!本來,亨特先生也並沒有指名請某人來做,他要的就是好活兒;我是看在咱們多年的交情,不能不先問問梁老闆;要不然,病篤亂投醫,有奶便是娘,就顯著我蒲某人不仗義了!怎麼著,梁老闆?那我就……」
「等等!」梁亦清突然按住他的手,「這畫兒,您擱下吧!」
蒲綬昌笑了:「到底是梁老闆胸有城府!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您還拿我一手兒啊?沒說的,價錢上好商量!不瞞您說,我今兒個把訂錢都給您帶來了,這六百塊現大洋,您先花著,等活兒完了,再清賬!」
說著,便把一包沉甸甸的袁大頭從包里取出來,擱在桌上。梁亦清就讓韓子奇收起來。雖然蒲緩昌嘴裡說「好商量」,實際上把價錢已經定下來了,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按照慣例是預付三成訂錢,蒲綬昌給了六百,梁亦清心裡一算就出來了,這件活兒總共值兩千塊現大洋。
「梁老闆,要是您也覺得合適,」蒲綬昌又從身上拿出早已寫好的、一式兩份的合同,「就立個字據吧?按說,憑咱們的交情,過去小小不言的來往,都不用簽字畫押的,可這一回,我也是含著老本兒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空口無憑,還是立約為證,親兄弟,明算賬,先小人,后君子,日後錢貨兩清,大家都圓滿,啊?」
梁亦清不覺一愣。按照玉器行業不成文的慣例,玉件、玉材的買、賣,乃至來料加工,歷來不立字據,全憑口頭協議,「牙齒當金使」,「君子一諾重千金」,絕無反悔一說。蒲老闆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怕我砸了他的買賣?不過這也難怪,這麼個大件兒,不是鬧著玩兒的,蒲老闆怕有閃失,得給自個兒留條後路。梁亦清微微一笑,心裡說:要做好這件《鄭和航海圖》大玉雕,自然是不容易,但憑我「玉器梁」世代相傳的絕技,倒不信啃不下這塊硬骨頭,有道是「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兒」,咱們試巴試巴!想到這裡,心裡倒踏實下來,伸手接過合同看了看,隔三差五地也大概齊看懂了上面的意思:照圖琢玉,現洋兩千,三年為限,按期交貨,任何一方擅自毀約,賠償對方一切損失,等等。這個蒲老闆,真是個皮笊籬,滴水不漏,他連工期都估計得和梁亦清心裡想的完全一樣,也確實是個行家!
梁亦清二話不說,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接受了薄緩昌壓在他肩頭的千斤重擔。
蒲緩昌長出了一口氣,放心地走了。
「師傅,這活兒……」韓子奇迫不及待地想聽聽師傅的想法兒,他看得出來,師傅接這活兒的態度雖然十分謹慎,卻是有把握的,他跟著師傅完成這條「寶船」,一定會學到許許多多的本領。
「這是件要命的活兒!我得把看家的能耐都使上!」梁亦清皺著眉頭說。
「那當然,奇珍齋的老字號,就靠……」
「不,我應這活兒,一不是為了保住奇珍齋的招牌,逞能;二不是貪圖他給的這個價錢。讓我橫下這條心的,就是因為三保太監鄭和是個穆斯林,是咱們回回!」
「啊?他是個……回回?」年輕的韓子奇對此茫然無知。
「咱回回裡頭也出過流芳百世的人哪,明朝的『海青天』海瑞,還有這位鄭和,都是跟咱們一條血脈的回回!人,不能忘了祖先啊,沖他們,我也得豁上這條老命,做出寶船,讓外國人也瞧瞧,中國的穆斯林對得起祖宗!」
梁亦清的話語里,洋溢著回回民族的自豪感。他雖然弄不清梁家本身的家譜世系,但對於青史留名的回回卻是聽說過的。那鄭和原姓馬,小字三保,祖居雲南回回之鄉,祖父和父親都曾前往伊斯蘭聖地麥加朝覲過克爾白,被尊稱為「馬哈吉」,「哈吉」是穆斯林當中只有朝過聖地的人才配享有的殊榮。元朝末年,明軍攻打雲南,十二歲的馬三保已經家破人亡,成為顛沛流離的難童,不幸被明軍俘虜,並慘遭閹割,做了燕王朱棣的小太監。明朝規定太監不準讀書識字,馬三保雖進了皇宮,也只能做目不識丁的奴僕。後來因為有功,才漸漸擺脫卑賤的地位。但是皇室忌諱他這個姓,「馬不能登金殿」,就賜姓鄭,改名鄭和。燕王朱棣做了永樂皇帝之後,命鄭和率領水手和官、兵二萬七干八百餘人,乘寶船六十二艘,攜帶絲綢、金銀、銅鐵、瓷、玉,遠了西洋,前後共有七次,歸來已是六十四歲的老人!鄭和的一生,他所受的苦難,他所成就的業績,都不是常人能比的。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大明。難道,他把童年時遭受的欺凌、入宮后承受的屈辱,都忘了嗎?不,他沒忘,不然,他就沒有後來那麼大的勇氣,在茫茫滄海的險風惡浪里九死一生,駕著寶船到達聖地麥加,成為一家之中第三位「馬哈吉」,成為名揚天下的中國穆斯林!在九九八十一難里,他心裡想著真主,記著自己是個回回……
「唉!回回,回回……」梁亦清感嘆著,久久地審視著那幅《鄭和航海圖》。
第二天,蒲綬昌派人送來了一塊長一尺五寸、寬五寸、高一尺的上等羊脂白玉,這便是未來的寶船的胚胎了。
梁亦清對照那幅畫,反覆審視這塊玉,一直看了三天。
「師傅,您怎麼老是看,不動手啊?」韓子奇替師傅著急。
「萬事開頭兒難,這事兒急不得,」梁亦清說,「畫匠作畫兒,要做到『胸有成竹』才動筆;我們呢,面對著一塊玉,眼裡看到的就已經是完成的活兒了,才能動手。好比這塊玉是個模子,那寶船已經包在裡頭了,我們的手藝就是把這模子剝開,把沒用的地方剔掉,讓有用的留下來。琢玉這一行,不像捏泥人兒、捏麵人兒,人家瞅著哪兒不合適,還能再添上一塊,再不成就揉了重來;咱們的材料是又硬又脆的玉啊,磨掉了的,就再也添不上去了,差了一分一厘,這活兒就廢了。」
「師傅,您現在還沒想好嗎?」
「是啊,」梁亦清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能蒙別人,也不能蒙自個兒。要是光做這條船,不難。你瞅,這塊玉是個偏長條兒,前寬后窄,上頭還略圓,隨形琢出來,就是一條寶船。可是,那樣就瞅不出這船是在海里還是江里了。蒲老闆要咱們照著圖做,得顯出這寶船在大洋大海里航行的氣勢、威風,不然,還像什麼鄭和下西洋!何況這船上的桅杆呀,繩子呀,帆呀,旗呀,也不能都讓它們在天上懸著,沒個倚托,就是都做了出來,人家拿走,也容易碰碎……」
韓子奇沉默了,師傅說的這些難處,都是他事先不可能想到的,他剛剛學著上水凳兒,還談不上什麼經驗。但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也許和眼前的玉雕毫無關係的東西:「師傅,您記得『博雅』宅里的那四扇黃楊木影壁嗎?那上邊,近處的山、樹、房子,都是鼓出來的,遠處的山、水、雲彩、月亮,就都貼在木頭底子上了……」
「嗯,有這麼點兒意思,」梁亦清為小徒弟的善於聯想表示讚賞,「我就是想著,怎麼樣從木匠、畫匠那兒借一點兒辦法。記得從前聽老人說過,宮裡頭有一個大玉山,是乾隆年間的東西……」
梁亦清的眼前浮現出了那件乾隆三十五年由揚州的琢玉藝人做成的藝術珍品《秋山行旅圖》。這座玉山,前後花費兩三萬個工,經五六年時間才告成功,耗白銀三千餘兩!它的藍本,是清代宮廷畫家金廷標的《秋山行旅圖》,琢玉時用的是新疆山料青玉,這玉的質地,石性重、綹紋多、顏色青黃。藝人們充分利用了這些特點,琢成山林秋景,渾然天成,真實感人。尤其巧妙的是,藝人們沒有拘泥於原畫的尺寸限制和畫面布局,而是根據玉石的自然形態,隨著溝壑起伏,安排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將人物點綴其間,使得整座玉山渾然一體,人物、樹木有聚有散、有藏有露,而又都牢牢地附著於玉山之上。畫家的筆墨被立體地再現,又不失原作風貌、意趣……
梁亦清的思路清晰了,終於找到了一條讓玉雕寶船下西洋的航線!他重新審視那塊未加雕琢的玉料,看到的已是完成後的景象:整座玉雕分為三個層次,用三種不同的雕法。第一層,寶船。船身浮在波濤之上,船頭高昂,船樓巍峨,甲板、絞盤、鐵錨、鐵鏈歷歷在目,鄭和和文官、武士、嚮導、水手、舵工、僕役……各執其事,栩栩如生。這些,一律用圓雕手法,活靈活現,一絲不苟;第二層,桅杆、風帆、繩索、旌旗,一律用透雕和高浮雕結合的手法,飛動鼓起之處,似在風中翻卷,交錯連接之處,則巧加組合;第三層,是前面兩層的襯底,用淺浮雕手法,鏤刻出連天的海浪,流動的雲彩,海鷗翱翔其間,星月出沒其里,而前面的桅、帆、繩、旗,也都有了倚托,轉折重疊繁複之處,暗暗與海天相接,靈動而不失其本。整座玉雕,刀法變幻,繁簡交錯,將繪畫的「平遠」和雕刻的「深遠」有機結合,展現出浩浩蕩蕩、雄渾博大、威武悲壯的氣勢和意境,彷彿五百年前那震驚世界的航海奇迹又重現了!
琢玉坊中的「沙沙」聲又響起來了,梁亦清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這為期長遠的精工製作,「玉器梁」祖傳的高超技藝,梁亦清一生的追求,穆斯林心中的信仰,都寄托在這寶船上了。韓子奇陪伴著師傅,從日出直到日落,以燈火接替陽光,師徒二人沉醉於賦生命於頑石的創作,幾乎無暇喘息。雛形階段,梁亦清指導徒弟,大膽下刀;到了精雕細刻的時候,師傅就完全自己操作了。韓子奇在另一張水凳兒上製作小件兒,養家糊口,讓師傅免除後顧之憂,完成這件代表他畢生最高水平的作品。寶船在艱難地緩慢地誕生,韓子奇天天注視著它的微妙變化,彷彿隨著師傅在玉的長河中漫遊。三年的時間,也並不很長啊!
歲月在催著新的一代一天天地成長,壁兒、玉兒也長大了。十四歲的壁兒已經出落成個大姑娘,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幼時的圓臉變成了尖下頦兒的漫長臉;潔白的肌膚,襯著一雙烏黑晶瑩、閃著幽藍的光輝的眼睛,兩彎月牙兒似的眉毛;滿頭黑髮光滑柔軟,在頸后梳成一條大辮子,一直垂過了腰;身材長高了一頭,當時的衣服雖然寬大,也難以掩蓋青春期少女發育趨於完美的體型特徵。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和父親、師兄說話不像從前那樣隨便了,只是自覺地在肩上為他們承擔起了更多的責任。飯要讓他們吃得及時,吃得可口;四季衣服,縫補漿洗,不用媽吩咐,就搶在前頭了。媽老了,又常鬧病,願真主祥助她長壽,壁兒一切都替她做了。至於柜上的事兒,自從有了師兄,就不用壁兒為父親操心了。師已是父親的好幫手,無論進料、送貨、取款,父親都放心地交給他去辦,從來都沒有出過差錯。他每次出門回來,都向師傅一五一十地報賬,報完了,師傅就說聲:「成了。」其實師傅心裡都有數,在一邊旁聽的壁兒心裡也有數;正因為有數,才準確無誤地知道他沒有差錯,才更加信得過他。行里的人都說,梁老闆的徒弟哪像個徒弟?簡直像他兒子。還有人說得叫人心裡跳:像個姑爺吧?這些話,當然也傳到梁家的人耳朵里來,只是裝作沒聽見罷了。這些嚼舌根的!兒子又怎麼樣?姑爺又怎麼樣?你們家的姑奶奶橫不能養到八十不嫁人吧!壁兒心裡憤憤的,又慌慌的,就像春天的骨朵兒在風中搖擺,花兒,遲早總要開的。
壁兒沒有那麼多的機會和師兄說話,她潛移默化地學著媽的樣兒、也是祖祖輩輩的穆斯林婦女的樣兒,把心中的願望融進虔誠的信仰,把要說的話說給造就萬物、無時無處不在的真主聽。「主啊!」她相信每一聲呼喚都能被真主聽見,相信真主知道她心中的一切,並且賜給她幸福與安寧。
妹妹玉兒已經六歲,像是隨著壁兒的模子鑄出來的,姐兒倆越長越像,不常來的客人往往錯認成壁兒,其實,壁兒已經比妹妹高出一倍了。玉兒比壁兒幸運,她的童年,趕上了廢私塾、興學堂。梁亦清愛女如子,提出讓王兒上學堂,妻子白氏說:「咱回回裡頭,還沒見過姑娘家上學堂的,學了有什麼用啊?長大了,聘給人家,還不就是洗衣裳做飯!」梁亦清不以為然:「我梁亦清要是肚子里有點墨水兒,奇珍齋興許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兒。唉,我這輩子就只能憑手藝吃飯了,下輩子呢?女孩兒沒手藝,再不識字,只怕久后要受苦啊!壁兒沒趕上,我不能再誤了玉兒!」韓子奇也幫著小師妹說情:「師娘,上學堂用不了多少錢,我和師傅倆人幹活兒呢,供得起!」壁兒平常待妹妹如同母親一樣,她巴望著妹妹將來比她強,就說:「媽,家裡的活兒有我就夠了。玉兒在家也沒事兒,還不如讓她去念幾年書。識了字,還能幫助咱娘兒倆記記經文呢!」白氏本是沒有主見的人,便不再阻攔,玉兒入了學堂。
玉兒下學回來了,一進門就往裡間的琢玉坊跑:「爸,奇哥哥,看我買的兔兒爺!」
梁亦清心只在寶船上,沒工夫理會,就頭也不抬地說:「什麼兔兒爺?咱們回回不敬這種神!」
韓子奇停下活兒,接過來玉兒捧著的泥玩具。這東西不過兩三寸高,做得也並不精緻,卻風趣可愛:人身、兔臉,豎著長耳朵,身穿大紅袍,三瓣豁嘴兒,笑嘻嘻的,令人發笑。「師傅,這其實就是個玩藝兒,沒有人把它當神!中秋節說話就到了,街上儘是賣兔兒爺的,這倒也是個掙錢的買賣!要是咱用玉做成兔兒爺,一定比這還地道,趁錢的主兒過節,也就不買泥的了!」
「唔?你倒試試呀,」梁亦清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你這小子,主意倒來得快!」
韓子奇把那件泥玩具把玩不已,真的要趕在中秋之前試一試了,等到他的兔兒爺k市,師傅的寶船也該竣工了。
「誰吃大西瓜哎,青皮紅瓤兒沙口的蜜唻!」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塊兒的唻,疙瘩蜜的西瓜唻,一個大錢一塊唻!」
賣西瓜的悠揚的叫賣聲,伴隨著滿街的兔兒爺,迎接著日日迫近的八月佳節。
壁兒托著一盤切開的西瓜來到琢玉坊:「爸,奇哥哥,歇會兒,解解渴吧!」
梁亦清這才戀戀不捨地從水凳兒旁站起來,望著紅沙瓤的西瓜,感到嗓子焦渴,伸手拿起一塊,還沒吃,先問壁兒:「給你媽送去了嗎?」
壁兒說:「後頭還有,這是給您和奇哥哥的!」
梁亦清把手裡的這塊瓜遞給玉兒,又拿起一塊遞給壁兒,這才招呼韓子奇,一起吃瓜。
玉兒放下書包,一邊吃著冰涼甜潤的西瓜,一邊看父親花費三年工夫做的那條寶船:「咳,這船什麼時候能完呢?奇哥哥說,等完了活兒,家裡就有好多好多的錢了,他要帶我們去逛天橋兒、逛隆福寺、逛北海呢!」
「快了,」梁亦清聽著小女兒那甜甜的嗓音,比吃西瓜還要舒坦,「你瞅著月亮,一天天地圓了,等到圓得像一隻玉盤,就到了八月節了,這寶船也就差不離能成了!」
韓子奇也盼著那一天,瞅著玉兒說:「到那時候,我還帶你們去逛頤和園、上萬壽山呢!咱雇條船,師傅、師娘、壁兒、你,都上去,我開船,游一趟昆明湖,打龍王廟那邊兒繞過去,再打十七孔橋這邊兒繞過來,美不美?」
「美!」玉兒揮著胖胖的小手。她聽得高興,吃得急,西瓜籽兒沾在臉上,像一顆痣。
韓子奇伸手抿去她臉上的「痣」,笑著說:「看美得你!咱還得在排雲殿前頭花錢照張相,師傅、師娘坐在中間兒,壁兒和你靠在兩邊兒,我站在後頭……」
「那就更美了!」玉兒幾乎在歡呼。
壁兒只莞爾一笑。師兄設想的美好境界,用不了多久,就要來臨了。
韓子奇身穿一件月白色竹布長衫,繞過擁擠的商攤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琉璃廠東街,進延壽寺街,往東拐彎兒,抄近道兒迴廊房二條。他是到琉璃廠的匯遠齋送了貨回來。廊房二條到琉璃廠並不遠,但師傅給了他二十枚,讓他雇輛洋車,往返都夠了。一來是為了貨物的安全,二來是為了體面。古玩玉器這一行,不管窮的闊的,出門都要講究體面,連小夥計也得穿上燙得平平整整的長衫。韓子奇雇車到了匯遠齋,就放車夫走了,辦完交貨手續,步行回家,把錢省下了。
他走在街上,到處都是中秋前夕的節日氣象。「莫提舊債萬愁刪,忘卻時光心自閑;瞥眼忽驚佳節近,滿街爭擺兔兒山。」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節,是生意人清理春夏賬目的當口,欠債的人家是要還賬的,雖然難免幾家歡樂幾家愁,但佳節的來臨似乎把人們心中的愁煩沖淡了。韓子奇看到那花花綠綠的兔兒爺,他興奮地想到自己的創造,今天給匯遠齋送去的玉兔兒爺,很受蒲老闆讚賞呢,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人們爭購了,這將為許多人家的佳節增添一點兒樂趣,「玉器梁」一家,也將過一個美好的中秋。匯遠齋訂製的寶船,就是三年前的秋天立下的字據,眼看就要到期了。等到師傅把心中的大事放下,交了貨,收了錢,今年的八月節就再圓滿不過了。
美好的、可以望得見的前景鼓舞著韓子奇,他心中充滿了歡樂。
過去的三年當中,他只有一件事覺得遺憾:「博雅」宅的老先生與世長辭了,帶著懷才不遇的憤懣,帶著汗牛充棟的學問,帶著那一雙知玉識寶的慧眼,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韓子奇本來要向他請教許許多多的問題,可是,三年的時間大都埋頭在水凳兒上,他幾乎沒有什麼空餘。他總覺得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年邁多病的老先生卻等不及了,走了。「玉魔」死後,留下了萬卷古籍和一生收藏的珠玉古玩,都被兒孫賣了,幾家資金雄厚的古玩店都爭相購買,梁亦清的奇珍齋當然沒有這樣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嘆息。後來,「博雅」宅的兒孫把房子也賣了,梁亦清和韓子奇就不再登門。往日的「博雅」宅,雖然並非真的藏著隨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確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從不示人,現在也都千金散盡,付與明月清風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韓子奇的心中就覺得隱隱作痛。但是,老先生雖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還在人間啊!玉,有千年的壽命,萬年的青春,是不會死的,說不定明日的奇珍齋就有力量搜尋這些流散的珍寶了。他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要對師傅說。
回到奇珍齋,韓子奇把長衫一脫,就跟師傅報賬,把貨款和省下的車錢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著頭做活兒,「貨都交了?蒲老闆都說些什麼?」
「他說以後還多要點兒兔兒爺,」韓子奇站在師傅的身後,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扇著師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後背,「他還問,寶船頭節日能不能完?我說:能行。師傅您看呢?」
「我也沒打算拖過八月節,」梁亦清笑笑說,「按期交貨,兩頭兒都合適!」
「師傅,買咱們寶船的洋人已然來了,恐怕就是來取貨的!我剛才在匯遠齋瞅見他了……」
「蒲老闆是專做洋庄生意的,他們那兒洋人來得多了,你認得誰是誰?」
「是啊,起先我也沒在意,瞅見一個黃鬍子、藍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闆一直送到門口,兩個人嘰里咕嚕說著洋話……」
「你又聽不懂人家說的洋話!」
「那當然。我就在裡邊兒等著,聽他們柜上的幾個徒弟在小聲兒議論,說亨特先生剛才問寶船做得怎麼樣了,您聽這話音兒,說的不就是那個黃鬍子嗎?」
「嗯,也許。蒲老闆跟人家怎麼說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匯遠齋的買賣,我也不好打聽,蒲老闆對徒弟管得很嚴,他們什麼事兒都不當著我說,就是背後聽了這麼一耳朵。」
「沒事兒,洋人來得正好,我這兒正等著他取寶船呢!」
「師傅,那個亨特先生直接上咱們這兒來取貨嗎?」
「不,咱們交給蒲老闆,合同是跟蒲老闆簽的嘛!蒲老闆再交給洋人。」
「為什麼蒲老闆一直不讓那個亨特先生跟咱們見面兒呢?」
「那當然,這宗買賣是蒲老闆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兒是怎麼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韓子奇笑笑說,「我想知道,咱們這寶船,亨特先生給的是什麼價兒!」
「那當然就不止兩千了,要是都歸了咱們,蒲老闆圖個什麼呢?」
「他得從裡頭賺多少?」韓子奇對此感到極大的興趣。
「那,咱就不管了。」梁亦清並不關心這個數目,「買賣人,總是將本求利,連擔挑兒賣菜的還賺錢呢,賺多賺少,是人家的能耐!」
韓子奇的眼睛卻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這件寶船,蒲老闆就能凈賺上萬的利!」
「你怎麼知道?」梁亦清覺得徒弟今天說話有點兒離譜。
「我瞅了瞅他們柜上的買賣,親眼見有個洋女人買走了我雕的一隻玉瓶,花了五百現洋!可是蒲老闆從咱們手裡進貨才花十幾塊錢!您算算,這翻了幾番?」
梁亦清半天沒說話,末了,平靜地吁了一口氣,說:「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買賣人,動口不動手;咱是手藝人,動手不動口。三百六十行,各佔一行,誰也甭眼紅誰,誰也甭小瞧誰。做買賣的,興許一口吃成個胖子,發了大財,腰纏萬貫,穿金戴銀,要是流年不順,一陣風興許就給吹倒了爬不起來,砸了飯碗子,他連個糊口的本事都沒有;手藝人呢,憑手藝吃飯,細水長流,甭管遇上什麼災荒年月,咱有兩隻手,就餓不死!」
「師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飯吃就得,咱們奇珍齋總得有個長遠打算,不能老是這麼埋頭做活兒,讓人家拿咱們的手藝、血汗去賺錢!」韓子奇覺得師傅的想法未免太窩囊了。
「那,你想怎麼著?」梁亦清聽著徒弟竟有幾分教訓他的味道,感到不悅。
「我想……想撇開匯遠齋,跟洋人直接做買賣!」韓子奇兩眼注視著師傅,說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剛才一路上才理出點兒頭緒來的大膽設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聽他在說夢話。「那哪兒成?蒲老闆是咱們的老主顧,咱不能見利忘義,戧人家的行!我們梁家從不幹不講信義的事兒!」
「師傅,您可真是個老實人!」韓子奇嘆了口氣,「蒲老闆跟咱們來往,圖的是賺錢,有什麼信義啊?他要是講信義,恐怕釘今兒匯遠齋還不如奇珍齋的鋪面大!聽人家說,蒲老闆早先什麼都沒有,從打小鼓、收破爛,一步步創出了字型大小,把別人的行戧了,他也從沒覺著臉紅!做買賣,就是認錢不認人,誰的能耐大,誰就獨霸一方。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幾天師娘讓我去買布,我聽那兒的夥計說來著,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里賣點兒山東土布,後來瞅准了洋貨有利可圖,就花八萬兩銀子的本錢辦了綢布洋貨店,現如今成了『八大樣』的頭一個!人家只要覺著自個兒合適,就於,顧誰的面子了?跟誰講信義了?」
梁亦清沒想到這孩子的心現在變得這麼野,信馬由韁,倒是什麼都敢想!就冷笑著說:「你也想試一試?可是,跟洋人做洋庄買賣,你懂洋文嗎?」
「洋文有什麼?那不也是人說的話嗎?蒲老闆也不是天生就會說洋話、念洋文的,也是學的嘛!我三年能學會您的手藝,再花三年還怕學不了那點兒洋文?」韓子奇的心就像一隻風箏放了出去,線越扯越遠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從水凳兒前站起來,嚴厲地叫了一聲。
「師傅……」韓子奇一驚,從無邊的幻想中被拉回來了,惶恐地看著師傅。三年來,師傅還是第一次這麼發火兒,也是第一次喊他這個早已被「韓子奇」取代了的乳名!
梁亦清臉色陰沉,沾著玉屑、抹著汗水的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疲勞過度的眼睛布滿血絲:「這是誰啊?我怎麼都不認識了!三年的工夫兒,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藝都學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窮師傅了,奇珍齋擱不下你了?告訴你,你在我這兒還沒出師呢!」
「師傅,這,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人家說: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兒子!可別的鋪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麼個當法兒?起早、貪黑、挨打、受罵,整個兒一個使喚人、聽差的、打雜兒的,三年沒摸著水凳兒的有的是,手藝都是偷著學的!為什麼?手藝行里有句老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沒把你當外人,沒跟你留這個心眼兒!我沒兒子,後輩里沒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聽使喚了,腳也蹬不動水凳兒了,沒人給我一碗飯吃,那時候指望誰?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藝、家傳的絕活兒都傳給了你!誰知道,你還沒等到出師,就口吐狂言了!」
韓子奇完全沒有料到師傅會這麼大動肝火地訓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頭的話,恭順地垂下頭去,靜靜地聽憑師傅數落,兩串熱淚順著臉腮緩緩地流下來。師傅的話,使他在心中回顧了三個春秋的難忘歷程,他感激師傅,沒有師傅的收留,他也許至今還是一個流浪兒,也許在追隨吐羅耶定巴巴前往遠方朝聖的途中,早被不測風雲結束了生命。而如今,他已經在師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長大成人了。師傅說的全是實情,三年來,師傅待他的好,已經超過了那兩個親生女兒,因為他是男孩,手藝、飯碗都得指望他。平心而論,他孝敬師傅,也一點兒不差於兒子,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這一點,他是永遠也不會忘了的。可是,他又在心裡暗暗地說:師傅,您對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個兒再說給我聽呢?為了證明您對我好,就把我說成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師傅,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這兒,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恥辱,像一盆污水沒頭蓋臉地朝他潑來,他要是不言聲兒,就算認了,在師傅的眼裡,在師娘和兩個師妹的眼裡,他就真成了一個不肖之徒,以後,他就是一切照舊,人家也會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認,不能忍!如果他的確犯了什麼過錯,寧願挨比這厲害百倍的罵,甚至師傅打他,也毫無怨言,可是,他沒錯呀!
「師傅!」他抬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淚,「我要是有離開您另攀高枝兒的心,還會跟您明說嗎?那我就悶著,悶著,等學滿出師,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齋,遠走高飛,您又能如何呢?師傅,我不能走哇!自從我進奇珍齋那天起,就沒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齋當成自個兒的家,把您當成我的親爹!我巴望著咱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字型大小越來越響,起個大門臉兒,也掛上像匯遠齋那麼樣兒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著人家的買賣眼饞,不是小瞧咱們看家的手藝,是覺得咱手藝人大苦了,太冤了,咱們的手能掙來金山銀山,可是掙來的歸人家!憑什麼他們坐享清福,咱們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個頭兒呢?師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師娘的身子骨又不硬朗,壁兒眼瞅著大了,要出閣,要陪嫁,玉兒上學也處處用錢,這些,光靠手藝成嗎?師傅,您不能不往遠處想想啊!」
梁亦清本來已經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心裡有些不落忍,又聽他這麼一說,不覺也垂下淚來,撫著韓子奇的肩膀說:「子奇啊,你的心,師傅全領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淺,不是自個兒爭的,是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爭!我爹臨咽氣的時候跟我說:」創業難,守成也難,奇珍齋就交給你了!『我說:「爹,您放心,我決不能對不起祖宗!就是窮得要』乜帖『(乞討),也扛著水凳兒走!』有了這『口喚』,老人家才閉了眼。我得好好兒地守著祖宗傳下來的這個攤子,不能亂踢打,萬一有個閃失,毀了家業,百年之後也無臉見亡人!唉,到了兒歸齊,咱不能靠做夢,還得靠手藝,苦熬苦撐往前奔吧,走一步說一步,我能親眼瞅著壁兒、玉兒都能聘到個有飯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個媳婦,把奇珍齋傳給你,我和你師娘兩腿一伸,『無常』(死)了,也一心歸主,無牽無掛了!」
師徒二人,相對流淚,傾訴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對方所感動,欷歔了半天,由韓子奇挑起的一番論爭卻不了了之。其實,誰也沒有真正說服誰,誰也無心再說下去。眼淚這東西,有時能起到極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的人稀里糊塗地攏在一起,把迂腐陳舊的意識變得溫暖感人,把生機勃勃的新興幼芽兒在愛撫之中扼殺!
煤油燈放射出昏黃的光輝,玉兒在燈下做她的功課,姐姐壁兒就著亮兒,飛針走線。前幾天媽讓師兄去買了塊布,她這會兒正用它來為自己、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師兄一個男人家,還真會挑呢,這塊布,綠瑩瑩的底子,撒滿了白花兒,就像翠葉兒上托著的玉簪花。洋布又輕又軟,捏在手裡,叫人從心眼兒里愛。壁兒量著妹妹的身材,又比著自己的舊衣裳,裁成了兩件夾襖的面兒,配上舊裡子,一針一線地縫起來。八月節說話就到了,父親的寶船也就要完工了,師兄不是說要帶著全家去逛萬壽山、照相嗎?這新衣裳正好穿著去。壁兒長這麼大還沒照過相,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兒,早早地就準備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這新衣裳,照出像來一定非常好看,說不定逛萬壽山的人都爭著、擠著來瞅呢,「這是誰家的倆姑娘呀,長得比畫兒上的美人兒還俊!」「是玉器梁家的!」那時候,她可得管住自個兒,不許害怕,不許害臊,要不,照出相來可就沒她本人美了。……這麼想著想著,她不覺自個兒笑出聲來。
「姐,你樂什麼呀?」玉兒問她。
「姐心裡高興才樂呢!瞅這新衣裳,你不樂嗎?」
「啊,我還能不樂?正等著穿呢!天天瞅月亮,盼著它圓得像一隻玉盤!姐,月亮怎麼圓得這麼慢啊?」
「快了!」幫著壁兒打扣子的母親白氏說,「『小棗兒紅,月兒明』,沒幾天兒了。咱們回回,不在乎這個八月節,也就是圖一個居家團圓的吉慶。到那天,媽給你們買白糖桂花餡兒的、豆沙餡兒的、棗泥餡兒的清真月餅,買西瓜,買果子——『今兒個是幾兒唻,您不買我這沙果、蘋果、聞香的果兒唻!』」貧病之中的白氏,瞅著兩顆掌上明珠,心裡也泛起甜蜜的柔情,輕聲學著賣果子的吆喝聲,為這娘兒仁的中秋夜話增添一點樂趣,「你爸沒日沒夜地忙了三年,也該讓他歇歇了!」
母親的輕聲慢語,激起了玉兒無限的嚮往,她放下寫字的毛筆,爬到炕上,捲起窗戶上的紙簾兒,又在急切地瞅著那還差幾分沒有盈滿的月亮。
小院里清涼如水,月光下,小棗兒紅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開成一片,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牆根兒底下,草棵子里,蛐蛐兒輕輕地唱著:「知——知——」好像也在催促著那美好的時光早些到來。
前邊琢玉坊的窗紙也透著燈光,在「沙沙」的磨玉聲中,梁亦清手捧著鄭和下西洋的寶船,正在加緊精雕細刻。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闆在等著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著他,患難老妻和兩個女兒在等著他,他自己也在等著這艘寶船竣工的時刻。三年,一次多麼艱苦卓絕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經滄海的老舵工,穩穩地把著舵,在疾風惡浪、激流險灘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一分一秒的懈怠,現在,遙遠的航程就要結束了,站在船頭縱目望去,已經看見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喘息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巍峨的寶船,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不容易呀,「馬哈吉」鄭和,梁亦清陪著您一塊兒闖過來了!他注視著器宇軒昂的鄭和,注視著甲板上劈風斬浪的一個個人物,彷彿他也加入了那雄壯的行列,彷彿那開往麥加的寶船上,也有吐羅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現在到了哪兒了?我的心一直跟著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撫養成人了,這寶船,穆斯林的寶船,是他和我一塊兒做出來的!
他想象著,這件寶船出現在黃鬍子、藍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將會是怎樣的驚訝、讚歎,一定用我們聽不懂的洋文說:嗅,中國有這樣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為一了!他還想象著,要是亨特先生把這件寶船拿到什麼萬國博覽會上去展覽一下,一定會得到更多的人讚賞!這不是胡思亂想。民國十五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的什麼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北京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個金獎嘛!當然,他梁亦清不是為這個才做寶船的,這寶船上凝聚著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只要這寶船能夠周遊四海,讓天下的人知道中國玉雕藝人有怎樣的手藝,他就知足了,就算沒有辱沒「玉器梁」世世代代的聲譽!他進一步設想,那成千上萬的觀看寶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們知道這寶船出自中國的穆斯林之手,一定為「朵斯提」感到無上的光彩!不,這辦不到,寶船L沒刻著「經字堵阿」,也沒刻著他梁亦清的名字,誰也不會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種莫名的遺憾。藝人畢竟是藝人,不能和著書立花的文人、揮毫作畫的畫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兒」上題款、蓋章。藝人是下賤的工匠,自古來「好人不下作坊,好馬不上磨房」,就連明朝的琢玉大師陸子岡,被召進皇宮製作御用的物件兒,也不許他在上面留名,為這,陸子風差點兒丟了腦袋!……但是,這點兒遺憾,只在梁亦清的心頭閃了那麼一閃,也就自生自滅了。手藝人,想這些於什麼?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只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幾人呢?那紫禁城裡的宮殿,頤和園裡的萬壽山,天壇的圄丘台、祈年殿,盧溝橋的獅子,居庸關的雲台,還有那萬里長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嗎?現如今,都歸功於什麼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個曾經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後世的人誰知道有多少藝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
水凳兒又蹬起來,蛇子又轉起來,梁亦清屏棄一切雜念,重又投入專心致志的創作,在三保太監鄭和那飽經風霜的眉宇之間做畫龍點睛的鏤刻。鄭和,這位傑出的中國穆斯林,在他手執羅盤、眼望麥加,指揮著寶船與風浪搏鬥的時刻,一定是鎮靜沉著、胸懷坦蕩的,人間的苦難,自身的榮辱,都置之腦後了,他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後,會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國穆斯林功業史上佔據光輝的一頁,留下顯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懷著崇高的敬意,緊緊盯著鄭和那穿透萬里雲天衝破萬頃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閃、心臟的一跳都會影響雕刻的精確,有損於那雙眼睛的神采……
韓子奇一直守在旁邊,目不轉睛地領受師傅那精湛達到極致的技藝,這是他至高的藝術享受和外人無緣分享的殊榮。
突然之間,他感到師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對頭。
寶船上,鄭和的那雙眼睛變得模糊了,彷彿鄭和由於遠途跋涉的勞累和風浪的顛簸而暈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麼了?像一片薄雲遮在面前,繚繞,飄動,他努力把眼睛睜大,再睜大,也無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鄭和!
梁亦清雙腳停止了踏動踏板,微微閉了閉疲倦的眼睛,笑笑說:「這活兒,越到畫龍點睛的時候越費眼啦!」
韓子奇默默地看看師傅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瞼重疊著刀刻一般的三四層紋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樹掛,像年代久遠的古迹上的霉斑,幾十年的琢玉生涯,師傅把自己琢成了一個蒼老瘦硬的玉人!那一雙眸子,從原來的清亮、烏黑而變得像霧靄山嵐一樣黯淡;托著瞳仁的眼白,已經布滿了鮮紅的血絲,像兩顆瑪瑙!韓子奇為師傅感到痛惜,為自己感到慚愧:師徒如父子,為師傅分了多少憂愁和辛苦呢?
「師傅,您歇著吧,這活兒,明兒再接著做……」
「明兒?明兒就八月十二了吧?咱不能將米將牙兒地等到十五才交貨,我想,早一天是一天……」
「那,我來接著做,您歇會兒,瞅著我就成了。」
梁亦清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成!自古以來,都是徒弟畫龍,師傅點睛,不能亂了章程。」
「師傅,我亂不了您的章程,」韓子奇說,「我先替您做一會兒,到肯節兒,還讓您做……」
師傅看著這個自信而又逞強的徒弟,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鬆口:「子奇,不是師傅信不過你,這三年,你的手藝已經學成了,比師傅我差不到哪兒去,這寶船其實就是咱爺兒倆做的,只不過你做得少點兒,我做得多點兒。以往,不當緊的地方,我不也放手讓你做了嗎?可眼下,這活兒到了畫龍點睛的時候了,怕萬一有個閃失,還是由我來做完了它吧!我這輩子琢了多少玉,最可心的也就是這個大件兒,這是我的壓軸戲,唱完了這齣戲,我梁亦清也就稱得上一個琢玉高手了!往後,我就光支支哈兒,瞅著你也唱成個名角兒!子奇,再等等……」
人心,畢竟不是靠語言可以完全表達的,師傅還是沒有透徹地理解徒弟。說到「閃失」,韓子奇默默地縮回了躍躍欲試的手,他不想再分師傅的心,讓師傅安安靜靜地施展出積幾十年經驗而爐火純青的絕技去點睛吧,那是一個藝人贏得創造的快樂和榮譽的關鍵一搏!
「要記住,」梁亦清歇息了片刻,似乎覺得眼睛從疲倦中得到了恢復,心境也更加平和、安定,「一個藝人,要把活兒當做自個兒的命,自個兒的心,把命和心都放在活兒上,這活兒做出來才是活的。人壽有限,『無常』到來,萬事皆空;可你留下的活兒,它還活在人間。歷朝歷代的能工巧匠,沒有一個能活到今天,可他們琢出的玉器呢,不都一個個還活著嗎?」
坨子又轉動起來,梁亦清此時完全忘卻了自我,把他的命、他的心都和寶船、和鄭和融為一體了。那寶船上的風帆鼓漲起來,旌旗漫捲起來,舵工、水手呼喊起來,渾厚深遠的號子和洶湧澎湃的風浪聲在琢玉坊中震天撼地地響起來,三保太監鄭和站在船頭,魁偉的身軀隨著風浪的顛簸而沉浮,雙目炯炯望著前方,隨時監視著前途中的不測風雲……
突然,這一切都在剎那間停止了,梁亦清兩手一松,身軀無力地倒了下去,壓在由於慣性還在轉動的坨子上……
「師傅!師傅!」韓子奇像在夢中看見了天塌地陷,靈魂都被驚飛了,他呼喊著撲倒在地,扶起四肢鬆軟的師傅……
梁亦清在徒弟的懷抱中吃力地睜開了雙眼。「寶船,寶船!」他氣力微弱地呼叫著。在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與心血化成的目標!當那雙眼睛接觸到寶船時,他的一雙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燒的流星,迸射出爆裂的光焰,隨即熄滅了……
寶船!在渡過漫長的航程即將到達彼岸的時刻,寶船遭到了意外的滅頂之災!三保太監鄭和遙指遠方的右臂被摔斷了!這是《鄭和航海圖》中至關緊要的一筆,整座玉雕的核心部位,七下西洋的方向所指,一臂斷裂,前功盡棄,即使丘處機、陸子岡再世也無可挽救了!
「啊!」梁亦清發出一聲撕裂肺腑的慘叫,一口鮮血飛濺出來,染紅了那雪白的寶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結束了,他倒在那殘破的寶船上,滾熱的鮮血把琢玉人和碎玉連成一體!
「師傅,師傅啊!」韓子奇瘋狂地撲到師傅身上,琢玉坊中回蕩著凄厲的呼喚。
梁亦清僵卧在他耗盡了生命的水凳兒前,無聲無息地告別了他為之奮鬥的事業。遺憾的是,這事業終於沒有能夠完成,出師未捷身先死,他和他的寶船同歸於盡了!他的粗糙的雙手緊緊抱著那艘未曾問世就已損毀的寶船,一雙血紅的眼睛定定地圓睜著,大張著嘴,彷彿在呼喊:真主啊,再給我時間!
月光下,靜靜的小院紛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