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金庫,別難過了,」錢英豪拍拍捶胸頓足的郭金庫,說,「你沒有錯,你要真去起我的屍骨那才錯了呢。我也沒託夢給我爹,完全是他老人家思念我過度所致。現在,他把我起回來,讓我脫離了集體,滋味難熬啊。」
「回來也好,守著家鄉的熱土,伴著父母,聽著河流的聲音,嗅著四時變化的氣息。」我說。
「什麼也代替不了戰鬥的集體,」錢英豪說,「現在我天天生活在對過去那火熱生活的回憶里……」
他心馳神往的表情洋溢在臉上,如詩如畫地另一世界的生活從他的嘴角流淌出來。他的嘴唇似乎不動,但他的話語卻源源不斷地貫徹到我們的心裡。
……每天夜晚,星月上來,那兩隻貓頭鷹鳴叫著,飛翔著,捕捉著田鼠飽餐著田鼠。戰友們從墳墓中鑽出來,齊集在墓前供少先隊員過隊日的空場上。值星參謀高喊著口令,調動著隊伍,先是黑壓壓站成一個方陣,然後一聲令下,一齊坐下,藍幽幽、方正正一個團隊。分不清誰是幹部誰是戰士。幾千隻眼睛在閃爍,成群的螢火蟲圍繞著我們吊在樹枝上的螢火蟲口袋飛舞,光明圍繞著光明更加光明。團長說:李參謀,起支歌子,雄壯點的,活躍活躍空氣。值星的李參謀原是軍文化處的,身材挺拔,嗓音嘹亮站起來像棵樹。唱起來像把號。他領唱:說打就打說干就干,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錢英豪的歌聲在樹冠上響起,他的嘴依然沒動一樣,但他的歌聲確鑿地在樹冠上在河上空迴響:瞄得准來投呀投的遠,上起了刺刀讓它心膽寒。我們的歌聲竟然也和著錢英豪的歌聲在河道上迴響:抓緊時間加油練,練好本領準備戰,不打倒反動派不是好漢,打出個樣兒給他看一看。政委站起來,說:
同志們,今天我們全團集會,為的是貫徹上級的指示。最近一個時期,圍繞著邊境開放,兩國人民重修舊好的問題,大家心中都有些鬱悶,還有一些不好的議論,什麼「我們的血白流了呀」,「我們成了沒有價值的犧牲品啦」,等等,同志們,這種思想十分危險,要不得啊。同志們,我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命令我們打到哪裡,我們就要衝到哪裡。世界形勢是不斷變化的,國家之間的關係也是在不斷變化的。當初我們與他們刀槍相見,為得就是今天的和平生活,人民之間是沒有仇恨的,戰爭與和平都是政治的需要和表現形勢。我們的犧牲是光榮的,過去是光榮的,現在依然是光榮的,將來也是光榮的,任何對我們的光榮犧牲的價值的懷疑,都是錯誤的,是十分嚴重的錯誤!
靜寂如山,壓迫著團隊,貓頭鷹的啼叫聲滲進了石頭。
感情容易衝動的華中光低聲抽泣起來,在他的感染下,許多人哭起來。哭泣聲漸大,發展成集團嚎哭。有的人哭聲凄厲,像捏著脖子故意發出的怪聲。團長大聲說:
這是幹什麼?娘娘們們的!軍人嘛,活著是鐵,死了是鋼。
團長說:李參謀,起歌子,鼓舞士氣。
李參謀擦著眼站起來,起唱: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士兵們因抽泣把歌唱跑了調,團長用高亢的嗓音把跑了調的歌子引向正路。唱完了歌,政委說:
同志們,我們從墓前的鮮花、從文學作品、甚至從戀愛中的男女的含情脈脈眼睛里、甚至從在和平的邊境上安寧地吃草的水牛的耳朵上、甚至可以從豐碩的水果和沉甸甸的稻穗上感覺到,人民沒有忘記我們。我們要像釘子一樣釘在這裡,藉以報答人民的恩情。春節就要到了,為克服思鄉情緒,各連隊要排練些生動活潑的文藝節目,讓歡聲笑語伴我們度過佳節。
當時我想:要是趙金在這兒就好了。
你這個夥計,怎麼盼著我死呢?我大聲說,但我也分明感到我的嘴唇僵著沒動,但話語卻貫徹到樹冠上二位戰友的耳朵中去了。
郭金庫說:這倒是一件新鮮事,死人還能開春節聯歡會。
開個春節聯歡會也值得你大驚小怪?這世界既是活人的也是死人的。死去的人以自己的方式佔有世界。我們在聯歡會上唱歌、跳舞、說相聲、演活報劇。我們出操、巡邏、設伏、捕俘,親人思念我們時,我們會停下手邊的工作,回報親人以思念。
如此說來,大爺把你起回來,你並不情願,郭金庫的話語貫徹著我們。
這怎麼說呢?我很矛盾,當時很矛盾現在依然很矛盾。遠離了父母也痛苦,遠離了集體也痛苦。我爹拖著一條木腿,千里迢迢去了南疆,一路受盡磨難,真也難為了他老人家。
大爺動身去南疆,你預先有感覺沒有?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