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達爾
爹站在床邊。瓦達曼從他的大腿後面窺探,露出圓圓的頭、圓圓的眼睛,他的嘴開始張大。她看著爹,正在枯竭的生命力彷彿都殘留在兩隻眼睛里,它們急煎煎的,又是無可奈何的。「她想見的是朱厄爾,」杜威·德爾說。
「噢,艾迪,「爹說,「他和達爾再去拉一次貨。他們覺得還有時間。他們認為你會等他們的,為了掙三塊錢還有……」他傴身下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有好一會兒她還是望著他,沒有責備,也不帶任何錶情,好像只有兩隻眼睛在傾聽他那已戛然中止的聲音。接著她支撐著要坐起來,她已經有十天躺著沒有動了。杜威·德爾彎下身子,想讓她躺回去。
「媽,」她說,「媽。」
她正在朝窗子外面張望,看著卡什在將逝的天光下一直彎低了身子在鋸木板,他對著暮色幹活,逐漸沒入了暮色,好像拉鋸這個動作自會發光,木板和鋸子都是有能量似的。
「你,卡什,」那姑娘嚷道,她的聲音是刺耳、響亮、沒有病態的。「叫你呢,卡什!」
他抬起頭來,看著瞑色中給框在窗戶里的那張憔悴的臉龐。這是他從小就一直在看的任何時候都在的一張組合畫。他放下鋸子,把木板舉起來給她看,自己則看著窗戶,窗戶里的那張臉一動也不動,他把第二塊板子拉過來,把兩塊斜斜的拼在一起,再用空著的那隻手比劃著,顯示出棺材最後做成時的形狀。又有好一會兒,她從那幅組合畫里朝他俯視,既不責難也沒有表揚。接著,這張臉消失了。
她躺回去,轉過頭,連瞥都沒有瞥爹一眼。她望著瓦達曼;她的眼睛,那裡面的生命力,突然都湧進眼光里來;兩朵火焰定定地燃燒了一小會兒。然後又熄滅了,彷彿有誰彎下身去把它們吹滅似的。
「媽,」杜威·德爾說,「媽!」她身子傴在床前,雙手微微抬起,扇子仍然在動,就跟十天以來一樣,她開始慟哭起來了。她的聲音年輕有力,發顫又很清晰,很有點為自己的音色與音量不錯而感到得意,那把扇子仍然在上下不停地揮動著,使無用的空氣發出了噓噓的耳語。接著她撲在艾迪·本德侖的膝蓋上,抱緊她,使出年輕人的力氣拚命地搖晃她,然後突然整個身子壓在艾迪·本德侖留下的那把老骨頭上,晃動了整張床使床墊子里的玉米衣沙沙直響,她胳臂張開,一隻手裡的扇子仍然把越來越弱的風扇到被子里去。
瓦達曼躲在爹的屁股後面,朝外窺探,他的嘴張得老大老大,所有的顏色都從他臉上褪盡,跑到了他的嘴裡,彷彿他不知怎的想出法子咬進自己的臉,把血都吸了出來。他開始慢慢地從床邊朝後退,眼睛圓睜,發白的臉逐漸消溶在昏暗當中,猶如一張紙貼到一面搖搖欲墜的牆上,就這樣他踅出了房門。
在暮色中,爹傴身在床的上方,他那弓著的身影帶有貓頭鷹那種羽毛蓬亂、內心慍怒的意味,那裡隱伏著一種智慧,過於深刻或是過於不活躍,甚至於不能算是思想。
「那兩個倒霉的孩子,」他說。
朱厄爾,我說。在我們頭頂上,白天平穩、灰濛濛地向後滑動,投去一束灰色矛槍般的雲彩遮住了夕陽。在雨底下兩隻騾子微微冒出汗氣,給泥漿濺了一身黃,外側給滑溜的繩索牽著的那頭騾子緊挨路沿,下面就是水溝。傾斜的木料閃爍出悶悶的黃顏色,被水泡透了,像鉛一樣重,在破舊的車輪上傾斜著,和水溝形成一個銳角;在破損的輪輻和朱厄爾的腳踝周圍一股黃色細流——既不是土也不是水——在打著旋,扭扭曲曲地流經黃色的路——那既不是土也不是水,朝山下流去匯入一股墨綠色的洪流——那既不是地也不是天。朱厄爾,我說
卡什帶著鋸子來到門口。爹站在床邊,傴著背,手臂懸晃著。他轉過頭去,側影畏畏縮縮的,在他轉動貼著牙齦的鼻煙時他的臉頰陷癟了進去。
「她去了,」卡什說。
「她給接走了,離開我們了,」爹說。卡什沒有去瞧他。「你還有多少活兒沒做完?」爹說。卡什沒有回答。他走了進來,帶著鋸子。「我看你最好快點把它做好,」爹說。「你只好盡量加緊幹了,那兩個孩子又走遠了。」卡什垂下眼光端詳她的臉。他根本沒在聽爹說話。他也沒有走近那張床。他停在地板中央,鋸子靠著他的腿,出汗的手臂上薄薄地蒙著一層木屑,臉上神色鎮定。「要是你有困難,說不定明天會有人來,可以幫你忙,」爹說。「弗農可以幫忙。」卡什沒在聽。他低頭看著她那安詳、僵硬的臉正在溶入晦冥之中,彷彿黑暗是最終入土的先兆,直到那張臉像是脫離黑暗浮了起來,輕得像一片枯葉的倒影。「都是基督徒,會幫你忙的,」爹說。卡什根本沒在聽。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子沒有看爹就離開了房間。接著鋸子又打鼾似的響了起來。「在我們憂傷的時刻,他們會幫忙的,」爹說。
鋸子的聲音是平穩、充實、不緊不慢的,攪動了殘餘的天光,因此每拉一下,她的臉就蘇醒過來一點,露出了在傾聽在等待的神情,彷彿是在數拉鋸的次數。爹低下頭去看著她的臉,看著杜威·德爾披散的黑髮、張開的胳臂和捏緊在手裡的扇子,如今這扇子在越來越看不清的被子上已經一動不動了。「我看你還是去做晚飯吧,」他說。
杜威·德爾沒有動。
「這就起來,去準備晚飯吧,」爹說,「咱們必須得保持體力呀。我想皮保迪大夫準是餓壞了,這麼大老遠的趕來。卡什也得趕緊吃點東西,好再去幹活快點把壽材做完。」
杜威·德爾爬起來,讓自己站起在地上。她低下頭去看那張臉。它在枕頭上像是綠銹逐漸增多的銅鑄遺容,只有一雙手還有點兒生氣:那是一件蜷曲的、多節的靜物;具有一種已精疲力盡然而還隨時準備東山再起的品性,疲憊、頹衰、操勞尚未遠離,彷彿這雙手還在懷疑安息莫非果真來臨,正對這中止狀態保持著支棱著犄角的、小心翼翼的警惕,認定這種中止不會久長。
杜威·德爾傴下身去,把被子從這雙手底下輕輕的抽出來,把被子拉直蓋到下巴底下,又把它撫平,抻挺。接著她沒有看爹一眼就繞過床角走出了房間。
她準會出去走到皮保迪大夫那裡,站在微光下用那樣一種神情看他的背影,他感覺到了,轉過身來,他會說:我如今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而感到傷心了。她老了,又多病。受的罪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她是好不了的。瓦達曼也快長大了,又有你細心照料一家人。我盡量不讓自己難受就是了。我看你還是去做晚飯吧。倒不必準備很多。可是他們還是多少得吃一點的,而她則看著他,心裡說,你只要願意真可以幫我的大忙啊。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是我可你是你我知道這事兒你卻不知道你只要願意可以幫我多大的忙啊要是你願意要是你願意那我就可以告訴你這樣一來旁人就不會知道了只除了你和我還有達爾
爹傴身站在床邊,手臂懸垂,弓著背,一動不動。他把一隻手舉到頭上掠掠頭髮,一邊聽著鋸子的聲音。他再往前挪了挪,在大腿上磨蹭他的手,包括手心和手背,又伸出手去摩摩她的臉,摩摩被子鼓出來她放手的地方。他學杜威·德爾的樣去拉被子,想把它弄平並且一直拉到下巴底下,卻反而把它弄亂了。他再次笨手笨腳地去拉,他的手笨得像鳥爪,想撫平自己弄出來的皺褶,可是皺褶偏偏不斷地在他手底下到處出現,因此最後他只好放棄,兩隻手又垂回到身邊,在大腿上蹭磨,手心蹭完了又蹭手背。鋸子的鼾聲不停地傳進房間。爹呼吸時發出一種安詳的、刺耳的聲音,他在用嘴在牙齦前努動那團鼻煙。「上帝的意旨要實現了,」他說。「現在我可以裝牙齒了。」
朱厄爾的帽子耷拉在脖子上,把水都引導到他系在肩膀處的那隻口袋上,他腳踝都浸沒在流淌著水的陽溝里,他正在用一根滑溜溜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寬的木板在撬動輪軸,他在地上墊了一塊破木頭作支點。朱厄爾,我說,她死了,朱厄爾·艾迪·本德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