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莫斯利
我一抬頭,正好看見她站在櫥窗外面,在朝裡面看。她不是緊挨著玻璃,也沒有特別在看什麼東西;只不過是站在那兒腦袋朝這邊轉過來,眼睛正對著我,卻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彷彿她正在等什麼信號,等我再次抬起頭來看時,她又朝店門走去了。
她在紗門那兒絆了一下,鄉下人總是這樣,然後走了進來,她那頂硬邊的草帽端端正正地扣在頭頂上,手裡拿著報紙包著的一包東西。我料定她身上只有兩毛五分錢,頂多也只有一塊錢,她兜上一圈之後說不定會買一把便宜的梳子或是一瓶黑人用的花露水,因此我連一分鐘也不去打擾她,不過我注意到,儘管她陰沉沉的,動作笨拙,人長得還算標緻,像現在這樣穿著格子布裙子,不施脂粉,肯定要比她買了她最後決定要買的東西時好看。或是她說了要買什麼的時候。我知道她沒進店就已經想好要買什麼了。不過你得讓她們慢慢地耗時間。因此我繼續做我手頭上的事,打算等艾伯特把冷飲櫃龍頭那邊的事忙完讓他去招呼她,就在這個時候艾伯特回到我身邊來了。
「那個女的,」他說。「你最好去看看她要什麼。」
「她要什麼呢?」我說。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問不出來。還是你去招呼她吧。」
於是我繞過櫃檯走了出去。我看見她光著腳,腳趾張開很自然的站在地板上,好像她很習慣光腳似的。她抱著那包東西,緊盯著我看;我看清楚她那雙黑眼睛比我見過的所有眼睛都黑,而且她是一個外鄉人。我不記得在莫特森見到過她。「要買點什麼嗎?」我說。
她還是什麼都不說。她盯著我,眼睛一眨都不眨。接著她扭過頭去看看冷飲櫃龍頭那邊的顧客。然後她眼光穿過我,一直朝店堂深處看去。
「你想看看化妝品嗎?」我說。「或者是不是要買什麼葯?」
「正是,」她說。她又急急地回過頭去朝冷飲櫃龍頭看了一眼。因此我想說不定她媽或是別的什麼人派她來買那種婦科的葯可她又不好意思說。我知道她血色這麼好不會是自己要用,再說她年紀也太小,頂多就是剛剛懂得幹嗎要用這種葯。真不像話,這些鄉下女人就這樣坑害自己。可是你還得供應這種葯,否則店開在這種地方只好喝西北風了。
「噢,」我說。「你要治什麼病?我們有——」她又盯著我看,那意思就跟叫我「別吱聲」差不多,而且又朝店堂深處看了看。
「我想到後面去,」她說。
「好吧,」我說。你得順著她們的脾氣。這樣才能節省時間。我跟著她來到店堂後面。她把手按在門上。「裡面除了處方櫃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我說。「你想要什麼?」她停住腳步,看著我,彷彿她把自己臉上、眼睛前面的一層蓋子去掉了。正是她的眼睛:既有點獃滯,又懷著希望,還在陰鬱地等待著什麼不如意的答覆。不過反正她是遇到了什麼麻煩;這我可以看得出來。「你什麼地方不舒服?」我說。「告訴我你需要什麼,我挺忙的。」我倒不是想催促她,可是一個城裡人就是不像鄉下人那樣有空閑的時光。
「是婦科的毛病,」她說。
「哦,」我說。「就這個?」我想也許她比外表上看起來要年輕,她的初次來潮把她嚇壞了,也許是來得有點不正常,小姑娘一般都是這樣的。「你媽在哪兒?」我說。「你有媽沒有?」
「她在外面的大車上,」她說。
「你幹嗎急著買葯,幹嗎不先跟她談談,」我說。「任何一個婦女都會告訴你該怎麼辦的。」她盯著我看,我又打量了她一眼,問道:「你有多大?」
「十七了,」她說。
「哦,」我說。「我還以為你沒準……」她又盯著我。不過,光從眼神里看她們全都像是沒有年紀的,而且對世界上的事都是無所不知的。「你的情況是來得時間非常準確,還是不夠准呢?」
她不看我了,可是她人沒有動。「是的,」她說。「我想是的。不錯。」
「那麼,是哪一種情況呢?」我說。「你不知道嗎?」賣給她簡直是犯罪,也是件丟臉的事兒;可是話又要說回來了,她們反正也會從別人手裡買到的。她站在那裡,眼睛沒有看我。「你想要點兒葯把它止住?」我說。「是這樣吧?」
「不,」她說。「它已經停住不來了。」
「那麼,是什麼——」她的臉稍稍下垂,她們跟男人打交道的時候都是這樣的,你都不知道下一次閃電從什麼地方亮出來。「你還沒有結婚吧?對不對?」我說。
「沒有。」
「哦,」我說。「停了有多久了?也許五個月了吧?」
「只不過兩個月,」她說。
「呣,我的店裡沒有你想要買的東西,」我說,「除非是奶嘴。我勸你買一個奶嘴,然後回家去告訴你爹,要是你有爹的話,讓他想辦法讓那個人掏錢給你去領一張結婚證書來。你還有別的事嗎?」
可是她僅僅是站在那裡,也沒有看我。
「我有錢付給你的,」她說。
「是你自己的,還是他還算像個男子漢,給了你這筆錢?」
「他給我的。十塊錢。他說這也夠了。」
「在我的店裡,一毛錢不夠,給一千塊錢也還是買不來,」我說。「你聽我的勸告,回家去告訴你爹或是你哥哥如果你有哥哥的話要不就告訴你在路上遇見的第一個男人。」
可是她沒有動彈。「萊夫說我可以在藥房買到的。他說,告訴你我和他絕對不會說出去是你賣給我們的。」
「我真希望你那位寶貝萊夫自己上這兒來買葯;我真的希望這樣。哼,很難說。要是他自己來我倒會對他有幾分敬意呢——沒準他這會兒已經在去德克薩斯州的半路上了,這完全有可能。我,一個有聲望的藥劑師,開著一家藥房,養活著一家子人,五十六年來一直是這個鎮上的忠實的基督徒。我真想親自去告訴你的家長呢,要是我能打聽出來他們是誰的話。」
她現在又看著我了,她的眼神和面容又和我初次透過櫥窗看到她那時一樣,又是空落落的了。「我本來也不知道,」她說。「是他告訴我可以在藥房里買到的。他說人家也許不願意賣給我,不過要是我有十塊錢並且告訴藥房的人我絕對不會說出去……」
「他指的絕對不是這家藥房,」我說。「要是他指了或是提了我的名字,我要叫他拿出證據來。他有種再說一遍,我就要正正式式和他在公堂相見,你不妨原原本本跟他這麼說。」
「說不定別的藥房願意賣吧,」她說。
「那我也不想知道。居然找到我頭上來了,真是——」這時候我看了看她,話要說回來,鄉下人的日子也真是艱苦;有時候一個男人……如果說陷入罪惡可以有一個理由的話——當然,這是絕對不容許的。不過話要說回來,人活在世界上日子真是單調枯燥:也實在沒有理由一輩子規規矩矩直到老死。「你聽著,」我說。「你可得把這個念頭從腦袋裡排除出去。你身上的東西是上帝給的,即使他有時候通過魔鬼來這樣做;如果他有意把它取走,你也得讓他來拿。你回到萊夫那兒去,你和他用這十塊錢去辦婚事吧。」
「萊夫說我可以在藥房買到的,」她說。
「那你上別處去買吧,」我說。「你在我這兒是買不著的。」
她走出去了,夾著那個包包,她的腳在地板上發出了一陣輕輕的吱吱聲。她出去時又在門上碰撞了一下。我透過櫥窗可以看到她朝街心走去。
其它的事是艾伯特告訴我的。他說大車停在格倫梅特五金行的門前,使得婦女們紛紛掏出手帕掩鼻而過,而一大幫不怕臭的漢子和小男孩則站在大車四周,聽警察局長和那個男的爭論。那是個高高瘦瘦的人,他坐在大車上,說這是一條公共街道,他認為他和任何人一樣有權利呆在這兒,局長說他必須把車趕走;群眾都受不了。艾伯特說人死了都有八天了。他們是從約克納帕塔法縣什麼地方來的,要把死人送到傑弗生去。那一定很像一塊發臭的乾酪給搬上了一個蟻冢,艾伯特說那輛大車搖搖晃晃,誰都擔心不等他們走出鎮子大車就會散架,還帶著那口自己打的盒子,上面鋪了條被子,躺著個斷了一條腿的漢子,父親和小男孩坐在前座上,警察局長正想法子讓他們趕快走人。
「這是一條公共街道,」那個人說。「我認為我們跟任何人一樣有權利停下來買東西。我們又不是掏不出錢,天底下有哪條法律說想花錢還不讓花的。」
他們是停下來買水泥的。另外一個兒子在格倫梅特的鋪子里,想讓格倫梅特拆開一包讓他買一毛錢的,最後格倫梅特還是拆了一包,好快點把他打發走。他們打算用水泥來固定那個漢子的斷腿,也不知他們要怎麼弄。
「哼,你們想弄死他嗎,」局長說,「你們會讓他整條腿都報廢的。你們快送他去找醫生看,而且儘快把這個玩藝兒埋掉。你們不明白危害公眾健康是要坐牢的嗎?」
「我們這不是正在想辦法嗎,」那個當父親的說。接下去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他們怎麼等大車回來,橋給大水衝掉了,他們怎麼多走八英里路去過另一座橋可是那也給沖走了,於是他們又折回來從淺灘上蹚過去,可是騾子淹死了他們只好再弄來一對騾子,接著又發現路給水漫沒了,他們不得不繞道走莫特森鎮,說到這裡買水泥的那個兒子回來了,他叫他爸爸不要說了。
「我們馬上就走,」他告訴局長說。
「我們不想跟誰過不去,」那個父親說。
「你們快送那小夥子去醫生那兒吧,」局長對拿著水泥的那個說。
「依我看他沒什麼事兒,」他說。
「不是我們不講人情,」局長說。「不過我想你們自己也清楚情況到底怎麼樣。」
「當然,」那小夥子說。「等杜威·德爾回來我們馬上就走。她去送一個包裹了。」
於是他們站在那裡,周圍的人都捂著鼻子往後退去,過了一會兒那個姑娘夾著那個用報紙包的包裹走過來了。
「快點兒,」拿著水泥的那個說,「咱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了,」於是他們爬上大車向前走了。一直到我去吃晚飯的時候我好像還能聞到那股氣味。第二天,我見到警察局長,我吸吸鼻子對他說:
「聞到什麼了嗎?」
「我尋思他們這會兒已經到傑弗生了,」他說。
「要不就是在牢里。哼,謝天謝地不是在咱們鎮的牢里。」
「那倒不假,」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