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我恨死出賣祖國的漢奸特務白士吾,是他殺死了我!詛咒他死無葬身之地。我永遠愛著曹鴻遠。他是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是他使我了解了人生的真諦,了解了生命的價值。我永遠不忘他,也不忘偉大的黨。"
柳明絕筆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五日
天色微明,帶著涼意的曉風輕輕吹拂著村外的郊野。一片土坑邊有十幾棵梨樹、杏樹。圍繞著一座小小的墳墓。黎明時的殘月冷清地照在覆蓋著青草的墳土上,這裡匍匐著一個人,身子緊貼著墳土,擁抱著墳土。不知潮、不知臟,彷彿睡著了。可手裡卻拿著一張紙在簌簌顫抖,口中還不時發出呻吟似的低聲:"柳明、小柳,我來遲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只能在你的墳前,偷偷地哭你……你無畏地死了,臨死前--你,你還惦念著我……留下這張紙條……"曹鴻遠伏在柳明的墳上--這裡沒有墓碑,連個木牌都沒有,只有微風輕輕吹拂著墳土上的青草--低聲抽泣。白天、晚上,他拚命地工作,認真地處理戰爭期間一個縣委書記應當處理的問題。可是夜晚,尤其到了靜下來的後半夜,他想念柳明,為她的死悲痛不已,常從睡夢中哭醒來。敵人掃蕩頻繁,常在拂曉前包圍村莊--像林道靜在五區南庄被包圍那樣。他就早早起身,打游擊轉到尤庄附近時,他就帶著兩個警衛員,叫他們遠遠地站著放哨,他悄悄一個人來到柳明的墳前。柳明臨死前的遺書,被白士吾氣忿地撕掉扔在地上。一個守衛柳明的偽軍,同情柳明,尊敬柳明,就偷偷地把扔在地上的遺書撿起來放在一起,還把柳明用來自縊的布帶子也收藏起來,一起交給與八路軍有關係的人,最後轉到曹鴻遠手裡。鴻遠把布帶子系在腰上,把撕碎的遺書,一點點粘連在一起。每當夜闌人靜,他就從貼身的衣兜里拿出這封遺書讀著,反覆地讀著。有時把它貼在面頰或胸脯上……他對柳明不僅是懷念悲傷,還有一種深深的歉疚與自責:她活著時,那麼熱烈地愛著自己,尤其在保定一起住機關扮假夫妻時,他錯過了那麼多和她親近的機會。如今,她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他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只能找機會到她的墳前來。他撫摩著潤濕的墳土,撫摩著墳上青蔥的小草,凡是挨近柳明的東西,都貼近了柳明本人。他常在極度悲痛中身不由己地匍匐在柳明的墳上,手裡拿著她那封遺書--這是她最後寫的字,是她最後的聲音,是她熾熱的愛和深深的恨。這愛和恨是不朽的,如同這小小的沒有墓碑的墳墓,永遠不朽……
"老曹,你不要太難過了……"
一個低低的哽咽聲,響在鴻遠的耳邊,他猛地跳起身來。
"噢,道靜,是你!"
林道靜和小馮站在墳旁朦朧的晨曦中,和鴻遠面面相覷。個個淚流滿面,個個出不得聲。
"我--對不起柳明,她替我而死……我剛剛來看她……多虧你,才把她,搬回家來……"道靜泣不成聲。
"我最後見了她一面。她蒼白、冰冷,穿一件花綢子棉襖。是敵區人民想方設法,把她送--回來的……"鴻遠也泣不成聲,"這不能怪你,是萬惡的敵人……"
小馮一下子趴到柳明的墳上,忍不住嗚嗚哭出聲來。
"你們都叫--日本鬼子、漢奸害苦了!俺姐的兒子小方方--也、也死了!……"
"方方死了?"鴻遠大吃一驚,止住流淚。
"……是。我的,我的,兒子在、在地道里--前幾天也、也、也--死了……"道靜渾身顫抖,半天,才斷斷續續說出話來。
"不幸,你也失掉了兒子……"鴻遠握住道靜的手,五內如焚。
天快大亮了,他們不得不離開柳明的墳墓回到村裡隱蔽起來。一到村裡,好像都忘掉了個人的不幸,立刻投入緊張的工作中。首先,道靜告訴鴻遠一件意外的情況。
下弦月偏掛在天邊。浩茫的天宇綴著疏落的晨星。路邊的樹木、青草在晨風中發著微微的響聲--它們飽餐了春天的陽光、雨露,正在悄悄地蘇醒,嶄露嚴冬過後的生機。
三天前,林道靜最後親吻了方方的面頰,親眼看見把他裝在奶母家的一個小櫃里,和奶爹葛有福埋在一個墳墓中。她不能給兒子另立墳墓,因怕敵人發覺,連累奶母一家。她鑽地道這天,南庄被突然襲擊的敵人殺害了四十六個老百姓,包括她的兒子,一共犧牲了四十七個無辜者。據說,有壞人告密,敵人是來搜捕她的。她下了地道,幸免於難,而她的兒子和奶爹卻死了……
離開奶母家的夜裡,她和小馮悄悄來到方方和奶爹的墳前。她顫巍巍的,好像傻了。小馮扶住她,她目睹心愛的方方--多災多難的兒子,胖胖的活潑的兒子轉眼變成了一(扌不)黃土。她像在迷離的噩夢中,又像踩在塌陷的地球上。她眼前總閃動著兩隻白胖的小手,手裡搖動著撥浪鼓、小布老虎。站在新墳前,她欲哭無淚,只在心頭喃喃著:"永別了,兒子!永別了,方方!"在劇烈的痛苦中,她還隱隱懷有恐懼、憂慮--江華知道了,會怎樣對待她--是她自己把兒子用手窒息死了,是她沒有盡到母親保護兒子的責任。況且,他還向她正式提出了離婚……
不論多麼深重的苦難,最終道靜都能承受,都能熬過來。自小苦難的生活把她磨練、把她鍛造了。哭別兒子后,她急忙來到三區這個中心區。一到這裡,她立刻聽到,江華和其他地委領導可能要來安定縣檢查工作(據說有人告了她和曹鴻遠)。為此,她急忙去尋找曹鴻遠,以便共同商量對策。她和小馮在吳庄吳大山老人家裡住了一夜。半夜,她們起身到尤庄去找鴻遠時,吳大山老人堅決要送她們。
月明星稀,曠野里冷風颼颼,走在前邊的老人忽然輕輕把糞叉子一舉--這是他們約定有了敵情或者什麼動靜的暗號。道靜一拉小馮,二人霎地在老人身後站了下來。六隻眼睛同時警惕地審視著前方。在蒼茫的昏暗中隱約可以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片樹林子,在林子外邊的一棵大樹下,一個人影一閃,立刻不見了。
道靜覺得這個人影形跡可疑。她一拉小馮,二人縱身跳到道溝里,跑了幾步,騰地躍身向前,迅速匍匐在靠近樹林的溝幫上,把手裡的手槍一舉,沖著林子厲聲喝道:
"幹什麼的?出來!"
沒容道靜費事,奇怪的人影從大樹後面走出來了。
"……唉呀,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林縣長。"大樹邊的人說話了。聲音很熟,道靜站起身仔細一看,原來是安定縣縣大隊的副大隊長劉世魁。
"劉副隊長,你不是到分區受訓去了么?怎麼到這個地方來了?"
劉世魁傍著大樹站著不動,袖著的一隻手正伸進腰間摸什麼,嘴裡輕鬆地說:
"林縣長,你過來,我告訴你一件新鮮事兒。"
"劉世魁,你要幹什麼!"這是老人吳大山的聲音。在影影綽綽、昏暗的天色中,老人像個矯健的小夥子,高高地舉起糞叉子,迅速地躍到已經跳上溝幫的道靜身前--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著她。小馮又跳到老人的前面,把馬槍一掄:
"劉隊副!你的手在摸什麼?放下手來!"
一剎那間,四周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劉世魁遲疑了一下,說:"這位老大伯,這位女同志,你們怎麼這麼多心啊……"說著,劉世魁把手從腰間挪開,向前走了兩步,對吳大山和小馮笑道:"我是咱縣的縣大隊副,和林縣長是親密的戰友。我又不是敵人,你們怎麼對我這麼不信任?"說著,他把挎在腰裡的槍套向身後一甩,從軍裝褲袋裡摸出紙煙遞給老人一支,"老大伯,吸支煙吧。我知道,林縣長是不吸煙的。"
"我有煙袋鍋,不抽這個。"老人仍然舉著糞叉子巍然站在林道靜的前面。
劉世魁划根火柴點著紙煙吸著,慢條斯理地看著站在前面的道靜說:"林縣長,確實有件新鮮事兒,恐怕你還不知道吧?馬寶駒隊長開了小差啦!我這是奉盧司令員的命令連夜來找他的。真巧,剛走到這兒,就碰上你啦。"
道靜真的吃了一驚。正想走過去向劉世魁詳細了解情況,劉世魁突然扭轉身子,邁開大步,朝旁邊一條小路走過去。他一邊走,一邊回頭說:"林縣長,再見!我得趕快去完成任務。咱們兩便著吧!"說著,繞過一棵大樹,撲通跳到一條交通溝里,轉眼不見了。
道靜的頭腦霎地充滿疑雲。她愣愣地望著身邊的老人,輕輕自語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馬隊長怎麼會開小差?劉世魁,他、他要幹什麼……"
老人雙眼圓睜,把糞叉子向地上一頓,打斷道靜的話:
"縣長,我可知道這劉世魁的根底。這個人家裡是大財主,本人又當過國民黨軍官,人頭兒可不怎麼樣,眼下雖說參加了縣大隊,可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咱們可得多長几個心眼啊。我剛才看他鬼鬼祟祟、慌慌張張的樣子,像是不大對頭呀!他說馬隊長開了小差,指不定是怎麼回事呢!這裡頭准有鬼。咱們快找曹書記彙報去!"
道靜見老人那副嚴肅、認真的神態--甚至氣得拄著糞叉子呼呼喘氣。她倚著一棵大樹思索起來:過去她和劉世魁雖然接觸不多,但對這人的印象還不算壞。可是,今天他的行動有點不正常--他為什麼說馬寶駒開了小差?盧嘉川為什麼派他去找馬寶駒?目前,敵、我、頑各種鬥爭異常複雜、尖銳,什麼事都要百倍提高警惕……想到這裡,道靜大步向前走著,並對身邊的老人和小馮說:
"咱們快點兒走,趕快向曹書記去彙報剛才劉世魁的情況!"
林道靜和曹鴻遠交換了各自了解到的情況后,鴻遠除了說明馬寶駒絕對不會開小差,劉世魁造謠必有緣故外,同時說到劉芹藻曾找了盧嘉川,也曾突然來訪問他,並拿出反共文件的事。他同意道靜的看法,劉世魁深夜一個人的出現,是一種徵兆。他們共同認為安定縣當前的情況異常不安定,需要提高警惕。尤其當他們談到地委書記江華就要帶幾個地區幹部來他們縣檢查工作時,心理上的負擔更加沉重。兩個剛剛遭遇深深不幸的人,似乎都忘掉了個人的不幸,整個白天兩個人都對坐在一鋪小炕上交換意見,商量辦法,兩個人的心上都壓著巨石般的沉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