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夜,黑沉沉的。挾著寒意的風吹過迷茫的原野,吹過粼粼閃光的河面,吹過一片黑森森的樹林。林子里發出沙沙的響聲。這時,一個人影從林子里悄悄地鑽了出來。人影歪側著頭,緊張地諦聽著四周的動靜。根據地里的狗幾乎都打盡了,這個人卻從風聲里似乎聽見遠遠的犬吠聲,又似乎聽到民兵們巡邏的腳步聲。他忙把身子又縮回林子里。過了一會兒,這個人仔細地審聽了周圍的響動后,像條蛇一樣,慢慢地、輕輕地蠕動著身子從林子的另一頭鑽了出來--像個影子,一下子躥過村邊的圍村壕,躥進了沉睡的村莊。
在黑■■的小衚衕盡頭的一座小門前,這個人影匍匐下身子,從地上拾起幾塊土坷垃,直起身子把土坷垃隔牆扔到院子里。一次--兩次--三次扔過之後,終於,街門輕輕地打開了一條縫,一個浮腫的方臉從門縫裡露了出來。這個人影急切地湊到門縫前,兩個臉一打照面,四隻眼睛一對目光,門縫立刻開大,那個人影一下躥進門裡。大門立刻無聲息地關緊了。
在一間糊得雪白的套間屋裡,李振綱穿著一件駝色毛衣,對坐在椅子上的來人有些驚恐地低聲說:
"世魁,這時候,你--你怎麼來了?"
劉世魁聲音顫抖地說:
"表叔,我、我不能不來找您--您呀!在他們那個、那個隊伍里,我存--存身不住了!"說著,他接過李振綱遞過來的紙煙,划根洋火點著了,用力吸了幾口煙,兩隻眼白向上翻了一陣,緩過勁來,破口罵道:"他媽的,那個老紅軍盧嘉川,好厲害,真像有他媽三頭六臂似的!我在弟兄們當中秘密地做了一點工作,沒幾天工夫,就叫這傢伙了解個底兒朝天。不行了,他們把郭仁給扣起來了。他很可能把什麼事兒都交待出來。我不跑,就得當階下囚了……表叔,咱們乾脆明刀明槍地幹個痛快吧!再叫我待在那裡邊,就快把我折騰死了!"
李振綱光著禿頭,躡手躡腳地走到外間屋,悄悄地打開屋門向院里的四周側著耳朵聽了一陣,又向滿天繁星望了望,然後輕輕關好屋門,仍回到套間屋裡。用手敲著腦袋向炕沿上一坐,瓮聲瓮氣地對劉世魁說:
"表侄,上邊制訂的《異黨問題處理辦法》、《淪陷區防範共產黨活動辦法草案》……那幾個重要文件你都看見了吧?"
"這麼寶貴的文獻,我能不看嗎?早看了六七遍啦!"劉世魁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瘦削的黑臉露出喜色,"這就有個盼頭啦!淪陷區變成了八路軍的根據地,我說呢,上邊不會就這麼甘心認可的……"說著兩個黑影湊在一起,頭碰頭地低聲嘀咕起來。後來,只聽李振綱沙啞著嗓子,說:
"槍桿兒可是個寶物。你隻身一個人離開縣大隊,沒把隊伍拉過來,可是大大地不合算呀!"
"表叔,您也太學究氣了。那曹鴻遠的厲害勁兒並不亞於盧嘉川。馬寶駒這傻小子又叫他們緊緊攥在手心裡,大隊弟兄能聽我的?我這回跑出來,連我的警衛員都沒敢帶--我看那小子也中了他們的邪,倒真心打起日本來了……"說著,劉世魁猛吸了幾口紙煙,懊喪地嘆了一口氣。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李振綱猛一仰頭,在昏暗的屋裡,兩隻眼像手電筒樣露出兩道白光。劉世魁倒吸一口冷氣,向後一閃腦袋,膽怯似的說:
"我來找表叔,當然一切全聽表叔的。您是咱這一地區國民黨的總指揮,我是個國民黨員,當然為黨國效忠,反共到底。"
"反共--那麼容易反的?"李振綱逼進一步,"你打算怎麼個反法?我聽聽你的高見。"
劉世魁看出李振綱繞來繞去的意思,故意裝糊塗,半天,試探似的說:
"我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呀,所以才來找表叔。表叔足智多謀,又和上邊有聯繫,您看怎麼辦好?"沉了一會兒,見李振綱不出聲,劉世魁又說:"現在,日本人對正面戰場改變了主意--看來是以政治進攻為主了。在敵後,日本人卻大大增強了兵力,矛頭直指八路軍。這樣,中日聯合共同反共的可能性是大大增強了。要不,新四軍怎麼會在皖南叫咱們國軍給消滅了哩。依我說呀,如今呀,寧可叫日本人佔了這塊地盤,也不能叫他媽共產黨、八路軍來割據!"說到這裡,劉世魁興奮起來,紅著兩隻眼睛揮著拳頭,忿忿地說:"他們這一過來呀,名為抗日,實際上是犧牲富戶,邀買窮人--這叫鳳凰背了運,落在雞群里。這不,去年,曹鴻遠跟那娘兒們縣長林道靜還支持村裡一幫窮小子起了我家那麼多槍支彈藥--此仇不報非君子……"
聽罷劉世魁的話,李振綱鼓起兩個腮幫子笑道:
"事情就是這個樣呀!老侄子,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外族侵略的事兒是屢見不鮮的。可是,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個外族來到中國,對咱們這些詩書禮儀之家不是著意優待呢?就說宋朝以後的外族--元人也好,清人也好,直到庚子年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洋人,他們對咱們這些詩書丹桂之家也都是以禮相待、視為上民。所以,不管是哪個外族、洋人來坐天下,咱們照樣還是鳳凰。可是,共產黨一來,乾坤可就倒轉啦!那些攥著槍杆子、印把子的窮小子們,別說優待咱們這些詩禮之家啦,簡直,恨不得連咱們的祖墳都要刨了去!所以,上邊才特別欣賞慈禧老佛爺在拳匪之亂時說的'寧贈友幫,不予家奴'這句話。歷史事實也早就給咱們做了證明,這就是:'贈友幫--當鳳凰;予家奴--當狗豬'。大侄子,這話你聽著可對心思?"
"哎--太對心思啦!表叔,您說得太好啦。"劉世魁說著,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壓著嗓門,咬牙切齒地瞪圓眼珠子,"是有種的就不能當那份倒霉的狗豬!當了鳳凰,我還要展翅高飛呢。表叔,您快想辦法跟日本人聯繫上吧!最近以來,全國各地都出現了聯合日本反對共產黨的事兒,人們叫它'曲線救國'。咱們別受洋罪了,也來個'曲線救國'吧……咱們這地方到處是日本兵,又有咱國民黨魏寶善的軍隊駐在這一帶,咱跟日本、魏寶善兩家聯合起來,打它幾個八路軍、游擊隊還不容易么?"
李振綱用手在昏暗中摸索著--摸到劉世魁的肩膀,輕輕一拍,笑道:
"高!高!不負黨國栽培!不愧黃埔出身!汪公'曲線救國'的妙法,正是我輩此刻的唯一出路。所以不少國軍高級將領和黨政要人都降到日本那邊去了。今天,表侄,你也算深得其中奧妙……沒別的法子,咱們只有向八路軍去收復失地了!你要不回來,我還要派人去找你哩。你來的正是時候。告訴你,前些天日本高級特工梅村津子手下紅人白士吾到咱縣的時候,就有人把我引薦給他了。他叫我等待時機,一舉全殲安定縣的部隊,或者把部隊拉過去,活捉全縣的八路幹部。尤其叫咱們一定打死或者活捉曹鴻遠這個人。白先生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是他奪去了白先生的未婚夫人,那個叫柳明的。"
"我聽說了。柳明被皇軍捉走後,為了抗日,為了曹鴻遠,自殺死了。這個傻妞子,放著跟白先生去享受榮華富貴她不幹,倒為了什麼抗日到底,把個青春美貌全白搭上了。"劉世魁說著,惋惜似的嘆了一口氣。因為他在秋水村見過柳明,曾為她的美貌動過心。
接著,李振綱說了一通當前日本人勾結國民黨如何進攻抗日根據地的情況:如國民黨的朱懷冰勾結日本進攻了八路軍的晉東南;石友三勾結日本進攻了河北省的威縣、南宮一帶的八路軍;還有高樹勛也勾結日本率部隊打八路軍;南邊的皖南,更突然出兵把新四軍一萬多人全消滅了……在這種大好形勢下,安定縣的國民黨員要響應上邊的號召,要聯合別的縣的國民黨,一起反共、溶共、消滅八路軍共產黨。日本岡村寧次一來華北,華北的日軍力量越來越強大;共產黨的根據地正在一天天縮小。現在,消滅這一帶的共產黨八路軍,正是大好時機。
劉世魁注意聽著,臉上泛著得意的笑容,彷彿他們的勝利就在眼前。
"表叔,看來您已經是成竹在胸了。那麼,布局如何?城裡和魏寶善部的鉤掛上沒有?可以告訴小侄我么?"說到這裡,劉世魁用手和胳膊肘畫了個大圓圈,"是不是能夠把全縣的共黨一網打盡?是不是能夠繼而進攻全專區?"
李振綱站起身,走向屋外各處聽聽、看看,回到屋裡關好屋門,皺著稀疏的禿眉毛,對劉世魁說:
"現在,暫且不談這個,天機不可泄露呀!表侄,給你個任務--你以養病串親為名,趕緊秘密到各村去聯絡那些對共黨不滿的人,越多越好,三兩天內就要爭取他們能夠配合行動。叫他們多造輿論--說共產黨、,八路軍破壞了統一戰線、破壞了抗戰;說他們不團結各階層人士,一黨獨裁;說他們沒有民主、迫害上層和知識分子……懂了么?大侄子?"
劉世魁連連點頭:
"懂了,懂了,我一定照辦。捉住了曹鴻遠、林道靜,您可得讓我一刀一刀地宰了他們呀!"
李振綱一口吹滅了燈,打著哈欠,說:
"看,天快亮了。大侄子,趁著那曹鴻遠和林道靜正睡大覺的時候,你快走吧。記住,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你就勞其筋骨,多受點累吧。"
昏黑的小衚衕里又躥出一條身影,幽靈般轉眼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