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個上午,找了一個老鄉作嚮導,林道靜一氣走了五十多里地,來到文安鎮。

她從來沒有步行過這麼遠的路。平原的黃塵灑落在黑布鞋上、洋線襪上、藍布褲的褲腿上,就像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黃色小蟲。但她顧不得這些,帶著頭髮和臉上的灰塵,急忙找到村公所,一見辦公的人,就急忙問道:

"你們村裡住著剛從鐵路西邊過來的幹部么?"

村幹部搖頭:

"這村沒有呀。同志,你到吳柳庄去看看,聽說那兒有打山裡來的幹部。"

"吳柳庄離這兒多遠?"

"二十五里。"

道靜不再問,頂著中午的驕陽,按照村幹部指的方向,直奔吳柳庄。腿已經又酸又疼了,肚子餓,嗓子也渴。可是一個意想,一個企盼支持著她,給了她力量--江華來到附近了。他們已經兩年多不見,通信也少。如今,聽到他來到平原的消息,她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他是自己的丈夫,也是她走向革命的引路人之一;他魁偉、粗壯的身影,這兩天不時閃現在她的眼前。所以,她決心去找他。走著路,望見遠處有個騎馬的人影。她立刻踮起腳尖,手搭涼棚極目望去--莫非這是江華的坐騎?

她仍然激動不安,雖然那不是江華。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沒有想到為找他,已經離開安定縣六十多里了。因為是去找丈夫,她沒帶警衛員,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除了縣長常里平知道她的去向,誰也鬧不清她到何處去了。當她找到吳柳庄時,她又失望了:這村確實住著從山裡來到平原的人,但不是江華,而是一部分作戰部隊。她找到部隊的負責人打問,回說江華還要過幾天才能來。天快黑了,她累得一步都難挪動。部隊同志給她號了房子,給她送來晚飯,她太累了,吃飽了,一頭倒在房東老太太的炕上,就呼呼睡著了。

突然,她被推醒了。一個急促的聲音,使她悚然驚悸:

"快!鬼子進村了!你聽外面槍響……"

道靜一骨碌翻身坐在炕上,側耳一聽,果然如房東老太太所說,砰砰、嘭嘭,似乎就在村外響著槍聲。啊,可能是敵人聽說這村住著新開過來的八路軍,才來個突然襲擊?

"閨女,怎麼辦?俺家沒有地道。"老太太拉住林道靜的手,驚惶地哆嗦著。

"這村不是住著部隊么?是不是打起來了?"

"部隊天大黑以後就走啦,這村沒有咱部隊啦,這槍八成是--是鬼子打的。"老太太渾身哆嗦得更厲害了,拉住道靜的手,顫抖得使道靜也不禁發抖。

"大娘,別害怕,我立刻離開你家--我記得你家後院外邊不遠就有大堤,下邊是河。我從你家後院出去行么?"道靜邊說邊往地上走。為了一個人走路方便,她來時脫下軍衣,換了一身樸素的便衣--一身毛藍布褲褂,頭上包著一塊白羊肚毛巾,除了臉白凈些,儼然一個農村少婦。

"對!對!閨女,俺家不敢留你。後院沒院牆,只有個矮籬笆,你從那穿過一家院門,就是大堤了。阿彌陀佛,大堤上要是沒有鬼子,你快過河,水不深,趁著天不亮,逃出村去吧!"

"姐,我送你!"一個小姑娘一把拉住道靜的胳臂就向外走。她是老太太唯一的小女兒,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老太太一把拉住姑娘的胳臂:

"小多兒,你可不能走!丟下老娘一個人怎麼--成!要死--咱娘倆死在一堆兒。"

道靜用力推了小姑娘一下,急著說:

"小妹妹,不用你送我--我一個人行,你留下陪著大娘吧!"

顧不得多說什麼,道靜一個箭步,躥出屋門,躥出院里,幾步躥過了籬笆,躥出另一個院子的大門外。

昏昏的黑夜,沉重地籠罩著大地。槍聲稀疏了,村裡喧騰、哭喊著的人聲被甩在身後。沒有別的路可走,道靜只有從緊挨村邊的大堤上逃出去,逃到一個沒有敵人的村莊去。當她跑到村邊,冷冷的星光照著她,俯身地上四處觀察:眼前的大堤上沒有聲音,沒有人影,靜悄悄的好像一座高大的墳場。兩側望去,她吃了一驚:離她約三、四百米外的蜿蜒的大堤上,火光閃閃,隱隱傳來人喊馬嘶聲……這些人馬,絕不會是八路軍,除了突然出擊的敵人,沒有別的。道靜孤零零地趴在潮濕的土地上,心慌意亂:這村沒有人認識她,不知她是什麼人,不可能掩護她,怎麼辦?大堤兩旁不太遠處都有敵人,能衝出去么?她回頭望望村裡,哭喊聲靜了下來,這更增加了她的恐懼感,她遲疑了幾十秒鐘,把心一橫:堅決衝過大堤去!

她不看兩旁三百米以外的敵人,也不再向村中帶著某些企盼地■望,筆直地朝前面的大堤躥跳過去。剛才,疲倦的身子還是沉甸甸的,此刻忽而輕飄飄的,飛奔到了大堤旁。當她俯身在斜斜的堤坡上,耳朵挨著堤土,凝神細聽周圍的動靜時,忽然一個小小的、硬邦邦的東西頂在肋骨間。她立刻醒悟到這是一支隨身攜帶的鋼筆。這是她從大城市帶出來的,美國派克牌鋼筆,她很珍視它。在根據地里,蘸水鋼筆都難得,這支珍貴的派克筆,她幾年來都是刻不離身。但此時,她感到它的可怕性--自己正處在敵人的包圍圈內,隨時都可能被敵人捕俘。一身便衣容易避開敵人的注意,可這支鋼筆卻要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一個農民小媳婦,哪有身帶派克鋼筆的!這麼一想,她向兩旁的堤坡望了望,昏黑中影影綽綽一棵小樹,在冷風中搖曳。道靜像狸貓般飛速地爬到樹下。近了,才看清這是棵小楊樹,道靜一邊用力扒土,一邊心裡念叨:"小楊樹,記住這棵小楊樹--它是在堤坡半腰、面對村北的小楊樹--"她想等敵人走後,再從小楊樹下面取回鋼筆。

埋完了筆,她扭頭向兩側大堤上■望一下,人喧馬嘶聲聽不大清了,只有點點火光仍在黑夜中閃爍。她不再猶豫了,只有一個意念支配著全副神經--跳出敵人的包圍圈,找個沒敵人的村莊隱蔽起來。她奮力爬到大堤頂上,向下一望:大堤下一條大河橫在面前,波光水影在星光照映下,清晰可見。再向前望去,兩旁三百多米外的曠野里,人聲鼎沸,喊聲、呼聲、馬嘶驢叫聲,隱約傳來。道靜的心突地凝滯不動了,她剛到平原不久,還沒有經受過反掃蕩的磨練,也沒有對付敵人掃蕩的經驗,更沒有單獨一個人和敵人如此近迫的遭遇。現在,孤零零,她必須從敵人的包圍中逃出去。前面是大河,兩旁又出現了敵人,怎麼辦?"走,向前面曠野里闖!"她又下了決心。立刻一骨碌從大堤上滾下來,一下子滾到河水裡。深夜,水冰涼,渾身衣服全濕透。幸而河水不深,她猛地從水裡站起身來,昂起頭,筆直地向河水中流走去。這時,她不覺冷,也不覺怕,兩側的敵人正在向她迎面而來,她不看,也不想,兩眼直直地盯著河對岸。近了--更近了。她彳彳亍亍(足堂)著冰冷的河水,徑直走向岸邊。當她終於揪住了河邊不高的蘆葦時,一下跌坐在葦地上。高度的神經緊張,再加上連續奔走的過度疲勞,使得道靜突然全身癱軟倒在葦地里。泛著微光的泥水浸泡著她濕漉漉的身體,她失去知覺般閉上了眼睛。

多麼難熬的時間啊!為了避免兩旁的敵人發現她,她在麥地里、莊稼地里爬著向對面的一個大村莊奔去。莊稼都不高,她不能站著走,那樣很容易被敵人發現。爬,爬,爬得腿酸手疼,可為了趕時間--趕在天明前逃進對面村莊去,她有時也站起來跑幾步。看看東方顯出了微微的曙色,她急了,顧不得暴露目標的危險,她跑起來,一個人跑起來,徑直跑向堤岸環繞的一個村莊,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村口。

村街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人們似乎都在沉睡。道靜心頭一喜,看樣子這村不會有敵人。她想找個人家躲進去。抬頭見路西有個大黑門敞開著,她站在門外躊躇了一下:"進不進去?不,開著大門,主人不是逃走了,就是有什麼人在裡面,不能進去。"道靜剛扭身向村裡走了幾步,突然,橫刺里閃出兩個手拿簸箕的老頭兒,長袍、鬍子、帽盔,像村裡辦公人模樣。道靜搶步走到老頭兒跟前,急促地低聲說:

"這個村裡有敵人么?我是八路軍!"

"哎呀!我的媽呀!"不知是哪個老頭兒低低驚呼一聲,二話沒說,就把道靜推到旁邊的街牆邊。這牆又高又長,挨牆直直地戳著一排高粱秸。老頭兒手疾眼快地搬開一捆粗大的高粱秸,將道靜向里一推,一邊放回柴秸,一邊驚慌地叮囑陌生的女人:

"同志,鑽在裡邊可千萬別動彈!我們不叫你,你可一動不能動啊!"

老頭兒不見了。道靜蹲在高粱秸擋著她身子的高牆下,天微明了,快破曉了,雖是仲春天氣,拂曉前依然寒氣襲人。尤其道靜全身衣服--從裡到外全被河水浸泡得精濕,這更增加了寒冷。她蹲在高粱秸里,蹲不住了,就坐在潮濕的土地上,茫然地想:沒想到這個村子里也有敵人,自己競莽撞地闖了進來,那即將出現的會是什麼情況呢?當俘虜?被打死?……她不願多想下去。……啊,為找江華,擅自離開工作崗位,且闖了這麼大的禍。這時,江華如果帶著部隊打到這裡,把這次出襲的敵人全部消滅,該有多好!……不,他還沒有到平原來,這不可能。可是--盧嘉川的部隊就在這一帶,假如,他能趕來……道靜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微笑:別夢想了,怎麼可能……忽然,像有什麼東西在心上一戳,重重地一戳--怎麼沒有設法要一支手槍帶在身上呢?最痛快、也是最有意義的結局是--一梭子彈打死幾個敵人,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她正坐在高粱秸後面胡思亂想著,猛地,篤篤篤的大皮靴聲就在離她幾步以外響了起來。她一驚,所有的意想飛逝了,她豎起耳朵傾聽這聲音是不是正走向這個高粱垛--只不過是戳在牆邊供主人隨時取用的不多的幾捆柴草。假如敵人來取柴,只要隨便哪捆一挪動,她就會立刻暴露在敵人的眼前……還有,還有另一種可能,她聽說過,為了尋找隱蔽的八路軍,敵人用刺刀向柴垛、向草堆,甚至向戳在牆邊的高粱秸、玉米秸亂刺。她剛到平原就聽說過,文工團的一位女團員就是藏在高粱秸里,被敵人用刺刀刺死的。

道靜慢慢地閉上眼睛,腦子一片混沌--連濕透的衣服裹在身上的寒冷感也消失了。除了大皮靴聲不時沉重地在她耳邊轟響外,世界上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天早就大亮,太陽已經升起。過了好一陣,寒冷似乎減輕,她的腦子慢慢地恢復了知覺:敵人就住在這個村莊里,自己鑽進了虎狼窩。幸虧遇見了那兩個老人,不然……她不敢想下去。

除了大皮靴聲,不時還有開著下流玩笑的混濁聲傳過來。這是支偽軍隊伍,他們和她的距離不過三、五米……

一分一秒,時間好難熬。也許已經快到中午了,大皮靴聲消失了,街上的聲音才靜下來。道靜正在詫異,忽然高粱秸動了一下,一個老頭兒探進頭來,低聲對道靜說:

"快,快!快出來跟我走!"

道靜渾身像根木棍僵直了。好不容易才扶著磚牆站起身來。剛站穩,她就像彈簧般彈跳著衝出了柴禾垛。老頭一把拉住她,幾步就把她推進高粱秸旁的一個小門樓里。門洞里站著一位白髮老太太,她一把拉住道靜,嘴都不張,急急向院里走去。

老頭兒跟著,三個人誰也不出聲。一直走過兩進院子,終於把道靜領到最後院的一間小屋裡。

進屋后,老太太指指小炕上放著的一疊乾淨布衣服,含著笑意開了口:

"閨女,快換上。看你身上的衣裳又濕又臟,還有那麼多的柴禾葉子。換完衣裳,再洗洗臉。瞧你那臉上,一道子灰一道子黑的……"

道靜順從地換了衣服洗了臉;看小炕桌有一大碗水,也不管是什麼水,她端起來一仰脖幾下就喝光了。這時站在門外的老頭兒走進屋來,對老太太說:

"七嬸子,這位同志就交給你啦,保安隊還沒走,我還得去應酬他們。"說完,也沒和道靜打招呼,老頭兒轉身走出屋外去。

"閨女,你受驚了!一夜沒睡,累了吧?吃點兒東西,你就倒在俺這小炕上睡上一覺--那伙子漢奸隊要來了,俺就說你是俺閨女。"說著話,老太太端上一碗熱騰騰的白麵條遞到小炕桌邊。道靜突然覺得渾身發冷,肚子不知是餓,還是怎麼的,一陣難過。喝了些麵條湯,她倒頭便睡。老太太給她蓋上一條厚棉被,還替她把被角掖好。當掖被的時候,林道靜忍不住伸出手來用力握了一下老太太粗糙的手--她心中多少感激的話,都從這隻手上流瀉出來。

不知睡了多少時間,道靜被一陣唧唧喳喳的談話聲驚醒來。

"嬸子,這位同志福分大啊,差一點兒--就差那麼一兩分鐘的工夫,這位同志的命也許--就完了。……她不知道咱這村駐紮著縣保安隊的白脖兒,就闖進村來。她進村的工夫,巡邏的偽軍剛打村口過,她算闖過了頭一關。進了村又在保安隊隊部住房的大門口外站了會兒。那房上站崗的,許是因為天快亮了,身上冷,剛下房找口水喝,就在這工夫,她來在大門口外,又闖過了第二關。這第三關,啊,更是湊巧,兩個管糧秣的張頭兒,吳頭兒,剛端著簸箕給保安隊送白面去,就碰上了這位同志走上來。一聽她自報是八路軍,兩個老頭兒又驚又嚇,趕緊把她推到你家牆外的高梁垛里,幸虧有這幾捆高粱秸。要不滿街都是漢奸隊,她那個樣兒,一看就是女八路,那還不完了……後來,張頭兒趕快給我送信來,說高粱秸里藏著一個女八路,那地方正在大街筒子上,又緊挨著保安隊的大隊部,敵人過來過去的,可危險了。我一聽說真著了急,急忙找了幾個跟保安隊有熟人的上層,叫他們想法兒把那個大隊部挪到後街去,這才叫這位同志,離開那危險的高梁秸……"

"李支書啊,咱村准得又給那些王八羔子送禮了吧?"老太太打斷了支書的話。

"唉,有什麼法子啊,一千大洋啊。沒說的,救咱們八路軍同志要緊……"

聽到這裡,道靜突然坐起身來,一把拉住坐在她身邊的中年漢子的大手,喘吁吁地說:

"同志,同志!……你們真--真--好……"道靜的眼睛潮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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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華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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