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黑娃賣掉了娶妻時在縣城買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學仁巷買下一字三合院舊房,把妻子高玉鳳搬到離縣城的省城裡去了。黑娃這樣做的用意僅僅出於一種心理因素。他在縣保安團,妻子就住在縣城裡,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作妻子的一舉一動,一點響聲,不消一時半刻就傳到娘家屋裡,甚至傳進炮營士兵中間;作為保安團炮營營長的太太在娘家門口處人處世更是左右為難,稍有不慎就會引起市民們的議論,說她跟上營長眼高了,品麻了,肉貴重了,燒包了。黑娃反這個想法告知老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達:「親戚要好結遠方,鄰居要好高打牆。」黑娃和妻子玉鳳搬進城裡學仁巷的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環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間,黑娃和玉鳳都覺得小縣城裡被注目的芒刺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鳳在新居的灶鍋上第一次點燃炊火,炒下四樣菜,倆人在小炕桌上吃著飲著。黑娃說:「你猜我這陣兒心裡盤思啥哩?」玉鳳瞅著黑娃熠熠閃光的眼睛,恬然地搖搖頭。黑娃謙謙地笑笑說:「我想當個先生。我想到哪個僻遠點兒的村子去,當個私塾學堂的先生,給那些鼻嘴娃們啟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們在一個窩裡攪咧!」高玉鳳稍感意外,說:「朱先生把你的氣性也改換咧!」黑娃搖搖頭說:「不是朱先生。我自下山到現在總是提不起精神。」高玉鳳瞅了瞅丈夫沒有說話。黑娃喝下一盅酒說:「我老早鬧農協跟人家作對,搞暴動跟人家作對,後來當土匪還是跟人家作對,而今跟人家順溜了不作對了,心裡沒勁兒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說想當個私塾先生。」高玉鳳點點頭說:「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時勢不好,我看退出來當先生倒安寧。」黑娃慨嘆著:「我乏了,也煩了。」他們在新居睡下以後,黑娃緊緊摟抱著溫柔的妻子動情地說:「甭看我有那麼多稱兄道弟的朋友,貼心人兒還是你一個。」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學仁巷與妻子,沒有緊急軍務時,就住上三五天。每次回城時,他都脫下保安團的軍服,換上一身長袍,學仁巷的居民誰也搞不清他的真實身份。這天晚上,黑娃興緻勃勃回到家裡,妻子照例問:「你想吃啥飯?」黑娃說:「水飯。」妻子作難地笑笑:「可這會兒黑燈瞎火到哪兒去挖薺薺菜?」黑娃把一隻布兜翻倒過來,倒出一堆綠瑩瑩的薺薺菜。玉鳳揀出一個嫩生生的勺兒菜,沒有涮洗就塞到嘴裡咯噌咯噌嚼起來,歪過頭羞羞地說:「我有了。」黑娃聽到就把玉鳳抱起來:「我可沒想到這些薺菜挖對了!」
玉鳳做成了水飯,稀溜溜的包穀糝子里煮著綠乎乎的薺薺菜,這是春二三月里度春荒的飯食。玉鳳在懷了娃娃以後就膩味油腥,這種連鹽也不用的甜淡水飯可口極了,喝得額頭上冒出細汗來。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縷深長的懷舊心緒。小時候,二三月的每一頓午飯,幾乎都是這種粥少菜多的水飯,喝得人看見薺菜就頭暈。自從走出白鹿原的多年裡,他再也沒有機緣喝一頓水飯。響午他在炮營駐紮的古關峪口騎馬時,看著綠色如氈的麥田,頓時想起小時候挖薺菜的情景。他把馬拴到一棵樹上,就在麥地里挖起薺菜來,后響就趕回城裡來了。黑娃喝下一碗又喝一碗,半是遺憾地說:「你把菜切得太碎。」妻子說:「我娘就是這麼切的。」黑娃說:「你們城池縣裡飯食細做俺娘做的水飯,薺菜根本不用刀切,筷子一挑就是一串,那更有味兒。」一陣敲門聲傳進來,黑娃放下碗走到大門跟前問:「誰?」門外傳熟悉的聲音:「原上鄉黨。」黑娃聽出是兆鵬的聲音,立即拉開門:「你怎麼摸到這兒來?」兆鵬走進門笑著說:「只在你跑不出地球,我就能找見你。」
黑娃引著兆鵬走進三合院上房,對站在桌邊迎候客人的妻子介紹說:「這是咱兆鵬哥,在城裡當教書先生。」鹿兆鵬瞧瞧黑娃,又盯住玉鳳說:「不要哄她。我是共產黨。」高玉鳳愣怔一下,恍然大悟:「噢呀天哪!我小時候在縣城還見過通緝你的布告……」鹿兆鵬對多年以前的事不再有興趣,瞅著桌上黑娃的飯碗歡聲叫起來:「哦呀,你們吃的薺菜水飯呀!給我舀一碗,我都饞死咧!」高玉鳳轉身就去舀來了。鹿兆鵬接過碗來,挑起一團綠乎乎有薺菜送進嘴裡:「世上再沒有比薺菜再好吃的東西了!」黑娃對妻子說:「弄倆菜,讓俺弟兄喝一盅。」鹿兆鵬連連擺手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馬上要起身出遠門了。」黑娃動情地說:「我辦喜事時沒法子邀請你,今黑間難得你來,咋能不喝兩盅?」鹿兆鵬說:「我也真想喝你不杯喜酒哩!只是時間不允許喀!」黑娃會意地點點頭:「你乾的那種事不敢馬虎,這我清白。你到哪達去?」鹿兆鵬說:「延安。」黑娃驚奇地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他的寧靜的心翻騰了一下,不同的問:「你要走了,我才敢問一句,你這多年都在哪達呀?」鹿兆鵬笑了:「在原上。我沒離開過咱們白鹿原。他們逮不住我。我這些年在原上發展的黨員比你那個炮營的人數還多。」黑娃苦笑一下說:「我們弟兄卻成了兩路人!」鹿兆鵬把一隻手搭到黑娃肩頭:「既是弟兄就不說這號話。你佔住炮營營長比誰占那個位位都好。萬一到了交緊時,還要你幫忙,有人會去找你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送給黑娃。黑娃看著封面上印著一個人的頭像,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輪廓,驚奇地叫起來:「毛?」鹿兆鵬點點頭:「記得咱們在原上鬧農協嗎?那時候毛澤東在湖南也鬧農協。」黑娃久久地瞅著那幅墨印的頭像:「這是毛寫的書?」鹿兆鵬說:「你看看就明白。革命勝利的日子不遠了,掃蕩中國反動派的「風攪雪」真正要刮起來了。」黑娃聽到「風攪雪」的話又啞了口。鹿兆鵬說:「你看罷了送給朱先生聽說老先生現在心境不好。你把我去北邊的話捎給他,我來不及去看老先生了。」黑娃點點頭表示肯定辦到。鹿兆鵬臨走時叮嚀說:「小心咱們鄉黨!」黑娃明白那個鄉黨所指是白孝文,即然說:「放心。」鹿兆鵬告辭走到大門口,忽然轉過身邊連咂著舌深表遺憾:「哦呀呀黑娃兄弟呀……你怎能跑回原上跪倒在那個祠堂里?你呀你呀……」未及黑娃回話,鹿兆鵬已經轉身出了大門進入巷子了。
白鹿原出現了一個前所未聞的賣壯丁的職業。這種純粹以自身性命為賭注的買賣派生於國民政府的大徵兵。二丁抽一的征丁法令很快被廢棄,因為那樣徵集的兵丁遠遠滿足不了政府擴軍的需要,隨之就把征丁變通為壯丁捐款分攤到每一家農戶,無論你有丁無丁,一律交納壯丁捐款,田福賢用收繳起來的這一筆數目龐大的款子再去購買壯丁。凡是不能近期交納壯丁捐款的農戶,就留下一個違抗民國法令的口實,田福賢聯保所里的保丁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抓他們家裡不算壯丁的任何一個男女。壯丁四處逃跑隱匿躲避。聯保所的何丁便多方打聽,到處追捕,往往卻是無果而返。田福賢隨機應變出相應的對策:「弟兄們,你們這樣東捕西抓太費勁,太勞神了。壯丁逃了就把壯丁他爸抓來,他爸跑了就把他媽抓來,不管他爸他媽他娃他姐他妹子哪怕是他爺他婆,抓一個押到聯上,看他狗日回來不回來?」這個辦法很有實效,好多逃走的壯丁果然自動投入聯保所,換下被捆被吊被雨淋著被毒日頭曬著的大大媽媽或者奶奶,有的就咬牙賣掉牲畜賣掉土地,把壯丁捐款自動送進聯保所贖回被扣押的人質……聯繫政府和百姓之間的唯一一條紐帶只剩下了仇恨。
民國政府在白鹿原徵收的十餘種捐稅的名目創造了歷史之最。那些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兩次甚至三次;不要說一般農戶傾家蕩產了也無法抵義,即使富裕農戶也招架不住。百姓們根本不再相信有關這些捐稅的必要性緊迫性和合法性的說詞,由最初的竊竊私怨到聚眾公開謾罵。有人在白鹿鎮十字街道上發現一個畫寫著田福賢模樣和名字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都扎著鋼針,很快被往來的人踩成粉末。詛咒的對象由本原的田福賢逐漸升級到滋水縣縣長和縣黨部書記岳維山,隨後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國最高統治者頭上,白鹿鎮街心十字道又一次發現畫著蔣介石臉譜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樣扎著一支支鋼針……
賣壯丁這個職業便應運而生。最早被抽丁當兵的壯丁,根本不以為進行這場戰爭對自個有任何好處,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屍首就紛紛開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來后被田福賢的保丁抓住又捆縛送入軍隊。他們已經有了進出軍隊的經驗,往往在開戰場的半路上就尋機逃走了;一來二去,他們已經精通此路,於是就自告奮勇賣起自身來了。他們把賣得的現洋交給父母或妻子,讓他們去糴糧食,自己就走進聯保所準備開拔,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他們毫髮未損,又重新出現在村巷裡。他們越賣越精,越賣越滑,迫使押解他們的軍人不得不動用繩索把他們一個個串結起來押上戰場。這無疑是自欺欺人的更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縛了手臂的士兵無法捉槍打仗,一旦解開繩索,他們逃跑的自由和機會就同時到來,一個靠繩索捆綁的士兵所支撐的政權無疑是世界上最殘暴的政權,也是最虛弱無能的政權……
鹿子霖被釋放出獄回到白鹿村。他走過村巷時沒有遇見一個族人鄉黨,徑直走到自家屋院門前時,幾乎認不出來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獨一無二的門樓沒有了,從白孝文手裡買下來從白嘉軒房址上拆遷搬來的門房也沒有了,做為門樓門墩的兩青石雕刻的獅子歪倒在廈屋的山牆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來的椿樹苗子已經竄過圍牆了。鹿子霖垂手駐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殘斷的葦箔地上,想到了從白嘉軒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賀氏從上房裡屋出來,走到台階上瞅見了站在廢墟上的男人,顛著一雙小腳跑出二門時幾乎栽倒,重新站穩之後就說:「他爸,你甭難受,門樓門房是我為救你賣的。」鹿子霖朗聲說:「你賣得對,賣得好!這房嘛,不就是買來賣去的一碼小事喀!」
「你不記得朱先生說的一句話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咱而今沒招牌沒累也沒催命鬼了,只要你渾渾全全回來就好。」鹿賀氏一邊倒茶遞煙,一邊給男人解心寬。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麼些年月里,這個家庭的內務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職能只是撫養兩個兒子。兆鵬和兆海小小年紀被丈夫送到遠離家屋的白鹿書院去念書,她就在惶寂中跪倒在佛龕面前了,早晚一爐香。後來她的興緻又集中到趕廟會上,方圓幾十里內的大寺小廟的會日她都記得準確無誤,不論颳風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蠟紙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過是出於自己的興趣,不無逛熱鬧尋開心的成份,後來就變成一種迫切擬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誠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爺觀音菩薩藥王爺關帝爺馬王爺面前,祈禱各路神主護佑兩個時刻都處在生死交界處的兒子……鹿子霖被押監,須得她自作主張的時候,鹿賀氏表現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決和幹練,她不與任何親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牆壁夾縫和香椿樹根下的黃貨白貨挖掏出來,把拭凈了綠斑的銀元和依然黃亮的金條送給那些掐著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僅沒有唉聲嘆氣痛心疾首,反而獨自開心說:「我說嘛,把這些東西老藏著還不跟磚頭瓦碴一樣?而今倒派著用場了。」她接著賣牲畜賣田地,又賣了門樓和門房,辭退了長工劉謀兒,把所有錢財一次又一次間接或直接送給法院法官,縣府的縣長以及獄卒,只有送給縣黨部書記岳維山的一塊金磚反彈了回來。只要鹿子霖一天還蹲在縣監獄的黑屋子裡,她就準備把這份家產賣光踢凈,直到連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堅定又單純,絲毫也不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儘管這個男人有過最令女人妒恨的風流勾當,但這個家庭里不能沒有鹿子霖。她的小兒子已經戰死,大兒子尋不見蹤影,要是再沒有鹿子霖,她還有什麼活頭兒?無論在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個臉面還要頂用。她像往昔里四處求神拜佛一樣,終於感動了國民政府的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處奔走搭救男人的社會活動開闊了她的眼界,也改變了她的氣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驚地說:「整個滋水縣凡我求拜過的神神兒,只有岳書記是一尊不吃素不吃葷的真神。」
鹿子霖對妻子的解釋不感驚奇,淡淡地問:「你把門房和門樓賣給誰家了?」鹿賀氏說:「反正是賣,賣給誰家都一樣。」鹿子霖說:「那倒是。我不過想知道誰買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賀氏說:「還能有誰買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團干闊了,正好……」鹿子霖聽了不僅不惱,反而嗤地一聲笑了:「我說嘛,這房子買來賣去搬來了又給拆走了……就那一碼子事喀!」他想起當初從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壯舉,又覺得可笑了,對於白家重新把這幢房子遷回而現顯的報復意味也覺得可笑了。「不就是遷來搬去那一碼子事喀!」鹿子霖在監獄蹲了兩年多,對一切國家家事的興頭兒都喪失殆盡了。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飛了,連一個後人也沒有人,縱有萬貫家財又有何益?如果自己悶死在這長年不見天日的號子里,鹿家當即就徹底倒灶了。他對妻子說:「你還留下二畝地沒有?」鹿賀氏說:「就留下水車井那塊地沒賣,我不忍心賣了你安的水車。」鹿子霖的心猛的跳彈起來:「噢喲,好好好!留下這幾畝水地夠你我吃一碗飯就成喀!」
到天黑時,開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鄉黨來看望鹿子霖。他們多是一些年長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來問一聲安,接著便悲戚地訴說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聲咒罵本村繼任的保長、本聯的聯保主任以至蔣委員長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牲;對比起來,鹿子霖當鄉約和後來當保長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離開白鹿村以後的重大變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這種鄉親情誼的看望持續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親戚也都繼來看望過了,鹿子霖已經不耐煩一次再一次向他們複述自己的冤情。到第三天晚上,白嘉軒拄著拐杖來了,他進門就扔掉拐杖抱緊雙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賠情謝罪,不該乘人之危買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來你再遷去那一碼小事喀!」鹿賀氏說:「哥呀!你快坐下。賣房的事是我尋你要賣,不是你尋我要買嘛!你買了房,我得了錢才救下人來,我該感你的恩哩!」白嘉軒坐下來說:「接我的法程,咋也不能買你的房。孝文插手要買,我擋不住人家,子大不同父喀!再說——」白嘉軒坦誠地說:「孝文那年把房賣給你,而今是想撈回面子哩!雖說他是我的兒,我也要向你戳破這一層!」鹿子霖對這幢房子已不大感興趣:「嘉軒哥,我坐了一回監,才明白了世事,再沒爭強好勝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買來傷了白家的面子,孝文再買回去傷一傷鹿家面子,咱們一報還一報也就頂光了。」白嘉軒慨嘆說:「現時還提那些陳穀子爛米弄啥嘛!而今這世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說:「瞎也罷好也罷,我都不管它了,種二畝地有一碗糝子喝就對哩!」白嘉軒看著鹿子霖完全是一幅看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裡倒真誠地同情起來,處於鹿子霖這種孤單無後的家庭境地,再心強的人也鼓不起精神來。他告辭出門時候說:「甭光悶在屋裡,閑了到我那兒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來的第六天,仍然不見田福賢來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語地嘲笑說:「世上除了自個還是自個,根本就沒有能靠得住的一個人。」田福賢是他許多年來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兩年多監獄回來后不來看一看,未免太絕情了。然而他也不太上氣,種二畝地喝包穀糝子的光景,與田福賢來往與不來往關係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這種平淡心境的是一個絕對意料不到的人,一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人引著個男娃子,走進院子問了一聲:「這是鹿兆海的家嗎?」鹿子霖站在台階上回話說:「就是的。」那女人問:「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說:「我是他爸。」那女人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庭院濕漉漉的方磚上:「爸呀,媳婦給你磕頭。」鹿子霖驚詫地問:「你是誰的媳婦?」那女人揚起淚花浸濕的臉說:「我是兆海媳婦。這是你的孫子。」鹿子霖「噢呀」一聲驚叫,端在手裡的水煙壺撇開了,跳下台階時又踢飛了一隻趿垃著後跟的布鞋,連忙把那個躲躲閃閃的孩子抱到懷裡,「哇」地一聲哭了:「爺的親蛋蛋,親孫孫呀……」
鹿賀氏從門外回來,鹿子霖對兒媳婦說:「這是你媽。」兆海媳婦又跪下磕頭。鹿子霖哭著又像笑著說:「這是咱兆海的媳婦……這是你的親蛋蛋孫子……」鹿賀氏愣呆一下丟開了挎在胳膊上的柴籠,撲上前把兒媳抱在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兒媳婦操一口河南陝西混雜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訴說她的經歷,她家住北邊的金關城,父親是個挖煤工。她到菜市買菜回家的路上遇見過隊伍,鹿兆海就在那會兒瞧見了她。她往家走去,鹿兆海派了一個衛兵跟住她,跟到家門口又轉身走了。後晌,鹿兆海便跟著衛兵來到她家的窯洞口,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聘禮由他們隨意開口,要多少就給多少。她爸看見是個軍官,根本不敢要一文錢,只是提出一句:「長官,我不要錢,只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鹿兆海在金關城買下一幢民房,她就跟他合婚了。她問他當著團長那麼大的官,為啥不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偏要娶個窮窯戶的女子?鹿兆海說:「我一眼瞅見你跟我原先訂下的媳婦像神了。」
鹿子霖聽著這個編排得過於離奇的故事,反倒懷疑她八成是個婊子。為圍剿延安的共產黨,政府不斷往北邊增派軍隊,金關城的賣淫業也隨之急驟發展興旺起來。鹿子霖以不在意的口吻探問:「兆海……原本沒訂過婚喀!」說罷裝出迷愣愣的神情瞅著妻子。鹿賀氏當即證實丈夫的話說:「兆海自小出門念書,人家不要家裡給他訂親。」兒媳也瞪起眼迷惑地說:「可他說他訂過親,女方叫……靈靈?」鹿子霖愣怔一下,又轉過頭瞅了鹿賀氏一眼,繼續裝出愣實實的樣子說:「沒有。」旋即又換作一種思慮的口吻:「那也許是他……在外邊私訂終身……」兒媳沒有再開口,鹿子霖再留心觀察一下兒媳的眉眼,這才驚奇地發覺她和白嘉軒的那個叫做靈靈的女子確實相像,因此倒相信她剛才敘說的與兆海成婚的經過不是編排的謊話。
兒媳提出要給兆海去上墳。鹿子霖被絡繹不絕的親戚鄉黨纏住了,回家好幾天也未能抽出身來去祭祖墳,於是就領著兒媳抱著孫兒到墳園裡去了。兩年多未上祖墳,幾株冬夏常青的柏樹似乎變化不大,潑勢的枳樹和柞樹組成了一個密密匝匝的堡壘。在樹叢外轉的草叢裡,已經乾涸的和散發著臭氣的新鮮大便使人無法插腳。很顯然,這堆密不透風的樹叢給過路的行人和在田間幹活的男女提供了方便,抹下褲子拉屎時,既可以遮醜,又可以乘涼,鹿子霖的鼻子里早鑽進一股屎屎騷臭氣息,一下子氣得臉都黃了。「媽的!我在村子里的時光,狗也不敢到這兒拉一泡屎;我鹿子霖倒霉了坐牢了,祖墳倒成了原上人的一個官茅房了!」想到身邊跟著剛剛回家的兒媳,鹿子霖壓住一陣又一陣從心躥上來的火氣和憤怒,努力做出寬厚的長者姿態向兒媳和孫孫介紹,那個是你爺爺的墳頭,這個是你老爺爺的墳堆。他領著她從墳園的東邊款款轉到西邊,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墳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墳堆前站住了,這是兆海的墳墓。墓前那塊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著一泡稀屎,也已乾涸的稀屎從碑石頂端漫流下來,糊住了半邊碑面,可以看出惡作劇的人是不惜冒險爬上碑石頂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壓抑不住憤怒,把抱在懷裡的孫子撂到地上就跑到官路上跳罵起來了:「讓日本人打進潼關,開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了,把男人全都殺了!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個個全都不知廉恥,沒長人的心肝,該當殺盡滅絕!我的兒呵,你捨身忘死出潼關打日本,保衛的竟是一夥給你臉上拉屎尿尿的流氓無賴死狗胚子……」兒媳從官路上把瘋癲了一樣的阿公扯回到墳園。鹿子霖氣得坐在墳堆前喘著粗氣。兒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樹枝刮掉碑面上乾涸的屎巴巴,然後從籠里取出一瓶燒酒洗刷污痕,字跡重新顯亮起來。她在墳前清理出一塊乾淨的場地,從籠里取出蠟燭和紫香點燃,然後插在土地上,接著燒著了陰紙,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下的燒酒奠灑在墓前,便扯開喉嚨痛哭起來。鹿子霖看著兒媳虔誠的舉動,把孫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給你爸嗑頭。」孫子「哇」地一聲哭了。鹿子霖緊緊把孫子抱在懷裡,涕淚縱橫著大聲說:「人還是不能裝鱉哇!裝了鱉狗都敢在你頭上拉屎……」
兒媳在家住了三天,一天三頓幫著婆婆做飯,第一碗從鍋里舀出來的飯敬奉給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墳園裡為兆海燒一堆紙,哭上一場。直到第三天晚上,她才向阿公和阿婆說出她的心思,她已經決定改嫁,男方是個生意人;她在決定嫁給這個生意人之前,已經拒絕了不下十數家提媒說親的親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盡到唯一能盡的責任:撫養孩子,不能讓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繼父壞的哪怕是好的印象。她把一摞銀元和一大堆紙票掏出來交給阿公說:「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後隊伍上給我的撫恤金,這幾年俺娘兒倆花了不少,就剩下這些……」鹿子霖拒絕接受,鹿賀氏動手硬塞回兒媳的提兜。兒媳說:「兆海的錢都花在他的獨苗身上……」兒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時孩子尚和甜睡中。鹿子霖叮囑妻子看護甜睡中的孫子,自己送兒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點捨不得放走這個好媳婦了。
鹿子霖回到家門口,就聽見了孩子的哭聲。那哭聲完全是憤怒的反抗和絕望的嚎叫,震撼著整個屋院。這給了他一縷傷情,也給了他一份生機;這個拆掉了門房門樓的屋院所呈現的荒寂頹敗的氣氛,一下被幼稚的滿是生機的哭聲沖淡了。他無法保持出獄回家以來那種慢條斯理的散淡的腳步,急匆匆起腳跑進上房裡屋,從鹿賀氏懷裡接過亂撲亂抓的孫子,用一種本能的溫柔親近著哄寵著孫子。孫子拒絕一切溫柔的親昵的話,拒絕奶奶也拒絕爺爺一絲一縷的溫情接近,只是鼓足力氣哭著嚎著「媽呀──」。老兩口把孫子換來抱去都無可奈何,死了父親又走了母親的孫孫,將從今日開始他無父無母的苦命的人生歷程。鹿子霖瞅著孫子哭得發直發獃的眼睛,突然連孫子和鹿賀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憐的孫娃子呀……」鹿賀氏早已淚流滿面,現在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孫子在兩個老人的哭聲中反倒逐漸減緩了哭叫,終於無奈地停止下來,只是倒噎著氣。
隨後就開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攏,由淺入深由僵硬到自然。鹿子霖站著時就把孫子架在脖子上顛著,躺下時就拉著孫子騎在自己的肚子上,把自己記憶深處的童謠一句一句回憶起來教給孫子,常常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笑出眼淚。孫子有時玩得正開心,突然冒問一句:「媽呢?」鹿子霖認真而又漫不經心地說:「你媽個海獸跳了海了。」孫子漸漸表現出對爺爺和奶奶踏實的依戀與信賴,鹿子霖對鹿賀氏說:「你瞅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種系,連一絲假都沒慘。」鹿賀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親吻孫子睫毛很長的深凹凹眼睛,咕噥說:「俺娃不聽你爺爛尻子嘴唚道的瞎話。」鹿子霖轉身要出門去,孫子撲過來要爺爺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寵孩子說:「爺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辦正經事,給俺娃去──要饃饃吃!」
鹿子霖走進白鹿聯保所。因為過去對這裡太熟悉,現在反倒就顯得陌生了。他徑直走到田福賢辦公房的門口,矜持地推開門板,停住腳步,瞅見田福賢低頭在桌子上寫著什麼。田福賢抬起光亮的腦袋,那雙露仁大眼睛掠過一縷驚奇,隨之就笑了:「子霖兄弟,你回來了我知道。」鹿子霖氣嗔嗔地應著:「算我命大,還能來拜見你。」田福賢連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沒去了。這一茬壯丁交不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陰陽怪氣地說:「當然嘛,老兄公務繁忙喀!」田福賢毫不介意地笑笑,拉著站在門口的鹿子霖走進裡間:「有話好好說。你回來準備咋辦?」鹿子霖賴腔賴調地說:「我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產踢賣光凈了,還能咋樣?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糝子喝就不錯羅!」田福賢說:「我在你還沒回來時,就給你把立腳的台窩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盡給我撇涼腔。」鹿子霖心裡一動,立即回話說:「我現進龜頭龜腦的這架勢,能幹啥嘛!」田福賢說:「你就到聯保所來,給老哥幫忙。」鹿子霖沒有吭聲……
鹿子霖今天走進聯保所可以說是來者不善。從他被搡進囚室的頭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夠救他的只有田福賢一個人,只要田福賢出馬到岳維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兩年零八個月,才磨滅了對田福賢的期望。回來后又得知,全部家當的半數都是鹿賀氏通過田福賢之手送給受賄人的……這就成為一個無法揣測驗證的良心賬了。他苦笑著對鹿賀氏說:「你把黃貨白貨塞給這個塞給那個,倒不及全都塞給田福賢。田福賢到岳維山那兒說一句話,也許比省主席說十句還頂話哩!」鹿子霖今天來找田福賢,就看怎樣說話;說好了,他也就好說;說的不好了,他就準備耍無賴,寧可耍無賴也不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乞求田福賢;田福賢夠哥們兒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們兒;田福賢不講義氣的話,鹿子霖就耍死狗無賴,尿田福賢一身騷水讓他見識見識。看著田福賢誠摯的舉動,鹿子霖捨棄了耍無賴裝死狗的想法,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語:「啊呀!我再不想當官了,再不想到人前蹦達了……」田福賢從抽屜里取出一隻紅綢包,鄭重地擱到鹿子霖面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給別人塞黑食,也給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歸趙。」鹿子霖用手抓起來,觸摸出那紅綢包里既有白貨也有黃貨,「咚」地一聲又蹲到田福賢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嗎?」田福賢沉穩而又平淡地說:「我要是圖你的黑食,我還有臉見你嗎?快拿回去,算我給你保存了一點家產。」鹿子霖開始為自己剛才進門時懷揣的小人之見懊悔,慶幸沒有耍無賴相裝出死狗來。田福賢說:「你明日個就來聯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個得力人手來幫忙呢!」鹿子霖點點頭應承下來,心裡自然想到了那個小孫孫,爺給孫娃討到白饃饃吃了。
鹿子霖以高漲的氣勢到聯保所供職來了。不過,他沒有按照田福賢說的第二天來,而是推遲了兩天。這兩天里,鹿子霖進了一趟省城西安,買了一件地道寧夏九道彎皮襖,真正的狐尾圍領,又買了一副鍍金的硬腿石頭眼鏡,一頂黑色的呢質禮帽。他原先的這套行頭被鹿賀氏送進典當鋪子了。鹿子霖這身裝束一下子改變了兩年獄牢生活撲稀邋遢的倒霉相,變得精神抖擻起來。鹿子霖到聯保所去時經過白鹿鎮,正好撞見白嘉軒。白嘉軒拄著拐杖正從冷先生的中醫堂出來,揚起臉問:「子霖,你穿這麼排場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來:「田主任硬拉我到聯上替他幹事,我推辭不掉喀!」白嘉軒瞅著鹿子霖遠去的脊背說:「官飯吃著香喀!」
白嘉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謹慎地經營著這個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頭一年,他讓孝武躲到山裡去經營中藥收購店,不是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為了躲避總甲長和保長的差使。後來事情的演變完全證實了他的預測。甲長和總甲長成為風箱里兩頭受氣的老鼠,本村本族的鄉鄰臉對臉臭罵他們害人,征不齊壯丁收不夠捐款又被聯保所的保丁訓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壯丁和一茬捐稅派下來,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長和總甲長……最後原上各村普遍實行挨家挨戶輪流擔當甲長和總甲長的現象。白嘉軒那時候有興緻開一句玩笑:「全中國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長是推來讓去的君子官。」
白嘉軒交了捐稅又出了一丁,三兒子孝義是大徵兵的頭一茬壯丁。他隨著隊伍開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倖免於死而且未傷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他對戰爭的恐懼和稀奇,心裡頓時派生出對戰爭根深蒂固的厭惡。他看見那麼多死人,己方的和敵方的屍首交錯疊壓在一起,使他聯想到麥收時原上田地里的麥捆子。他與生俱來的那一股拗勁兒從心底沖盪起來:這都是圖個啥為個啥嘛?剛剛長成小夥子還沒出過大力,「嘎嘣」一聲倒下就把伙食帳結了!我不想算別人的伙食帳,也甭讓旁人把我的伙食帳算了。我不想變成麥捆子,也不想把別人變成麥捆子,我不是回去種莊稼喂牲吆牛車踩踏軋花機子好些。他趁一個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兩個月才回到家鄉。他沒有回原上,而是找到縣保安團的大哥孝文。孝文讓隨從拿來一套團丁服裝叫他換上。孝義說:「耍槍杆子這碗飯我吃不了。哥你給我另尋個活兒吧!」孝文說:「那你去喂馬。」孝文說:「喂馬這活兒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學會了。」孝義在保安團餵了半個多月馬,被聞訊趕來的父親叫回家去了:「咱們家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團啦?」隨後幾茬子壯丁派下來時,甲長和保長都繞著白嘉軒的門樓走,令白嘉軒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攔住保長問:「這回給我派下多少?你是免征戶。」白嘉軒真的糊塗了:「免征戶?」保長說:「是呀是呀!聯上給我專門說了,你屬免征戶。孝文兄弟給聯上田主任打過招呼,說他在保安團任職頂得一丁。還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屬同一情況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沒人敢撞你們兩家……」
白嘉軒起初有點尷尬,免征戶無疑是依賴孝文的權勢得到的特殊保護,這將使他在族人面前以至原上都處於一種特殊的地位。他把這個意料不到的好事說給冷先生:「做官還是好啊!有兒當朝官,老子就是免──征──戶。」冷先生說:「這你又何樂而不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頂喀!你交得再多也還是把銀錢往茅坑撂!這個熊國家成了熊了……」這幾句冷言冷語鎮靜了白嘉軒的心緒。第二天,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里:「各位父老兄弟!從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尋孝武也甭尋我了。道理不必解說,目下這兵荒馬亂的世事我無力回天,諸位好自為之……」
孝文接著買來了鹿子霖家的門房和門樓。這件事白嘉軒持堅定的反對態度。白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這房是我經你做中人賣給鹿家的,現在還需要你做中人再贖回來。我把被鹿家拆遷走的房子再拆遷回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生爽朗地說:「你也就圓了面子了!有種哇小夥子!」
孝文從保安團回到原上住了半月,先議妥了買房,然後再說服父親允許他在原宅基地上蓋房。白嘉軒仍然堅持原先的主意:「你要買房我擋不住你。你要蓋房嘛……我還是老話一句,你另置庄基另立門戶,兄弟仨擠一個門樓終究不行喀!」白孝文就徹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話對著哩!弟兄仨擠一個院子誰也伸不開手腳。我另置庄基蓋房得緩二年,眼下太忙,等剿滅共匪天下太平時,我打算用心修一座四合院,老來告老還鄉有個窩兒。這回我執意把我賣了的房子買回來重新蓋上,算是對贖罪。房子嘛,給你和孝武孝義用,我是不要的……」
直到鹿子霖的三間門房和那座的門樓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豎起昔日的格局,三合院又變成一座密不透風四圍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兩個兒子。小兒子在縣城繼續上學,大兒進了保安團當團丁。他與年輕的繼母見第一面就產生了無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團里成為一個比連排長還牛皮哄哄的特殊團丁,在縣城賭錢搞女人吸大煙,偷保安團的麵粉槍支換得「泡兒」過癮,接著就偷父親和繼母的私藏。白孝文是在被偷了家私才發覺兒子的毛病的,一頓飽打之後,兒子攜著一枝短槍逃走了。這個兒子誕生以後,孝文正處於和小娥如膠似漆之中,幾乎沒有抱過他。女人餓死以後,兒子由祖母撫養長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兒子逃走了以後,孝文連尋也不尋,對同僚們輕鬆地說:「興許再見面時他當師長了哩!」
白嘉軒無力再去管孫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馬亂的白鹿原上維持著一坨安寧之地,不僅壯丁免了,各種捐稅也都免了。原上許多村子里都有一戶或幾戶這樣的免征戶。有錢有勢的家庭通過種種渠道種種手段弄得了免征戶,不僅免去了人財捐失,而且成為一種特殊的榮耀。白嘉軒腦子很清醒,對孝義和鹿三的兒子兔娃說:「免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嗎不懂?甭在人前張狂!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條命就成了。」他開始形成一種憶舊的癖好,對孩子們教管起來總是憶及往事:「年饉厲害不厲害?餓死了多少人?可那光景只不過一年多時間就過去了。兩頭放花的瘟疫厲害不厲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過半年不到也就過去了。再往前推,烏鴉兵厲害不厲害?還是沒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這些子災禍比起眼下這世事都不算厲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現在咱村有多少後生出去再沒回來?賣地賣房倒灶閉戶的人家還在增加,要命的是這種日子根本看不到盡頭哩!」孝義在家裡自覺承擔起責任,一是哥哥們都不在家該輪到他了,二是他已經娶過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執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氣相結合,既體現了白家的傳統,又不免往往走極端。把許多事情搞僵了。在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莊稼和牲畜事務上,他絕對精明。他為多種什麼少種什麼常與父親發生爭執,結果往往證明他盤算合理。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覺,就是婚後多年妻子仍沒有生養娃娃。白嘉軒早已為此事擔著心。
白趙氏領著孫媳婦求遍了原上各個寺廟的神靈乞求生子,卻毫無結果。白趙氏從來也不趕廟會。白家從來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許女人到處胡亂求神燒香叩頭。白趙氏起初領著孫媳婦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禱舍子娘娘,燒一對紅色漆蠟再插一攝紫香,然後跪下磕頭。孫媳婦照樣做完這一切拜謁禮儀之後,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裡頭去摸,泥捏的梳小辮的女孩或留著馬鬃頭髮的男孩都摸到過,每天晚上睡覺時夾到陰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難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攆著拗熊孝義交歡,但終究不見懷娃的任何徵兆。拗熊孝義沒了耐心罵:「你狗日是個漏勺子不盛尿。」媳婦羞慚得哭也不敢。白趙氏又領著孫媳婦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氣色,然後號脈,詢問飲食睡眠經血來潮一類現象,先用祖傳秘方,後來換了偏方單方,藥引子儘是剛會叫鳴的紅公雞和剛剛閹割下來的豬蛋牛蛋之類活物,為找這些稀欠東西一家人費了好多周折,結果孫媳婦依然故我。白嘉軒於絕望中對冷先生說:「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兒子孝義這一股兒到此為止而絕門。冷先生笑著問:「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辦?你休了這個,重娶一個還是留不下后……」白嘉軒吃驚地問:「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這個神秘難解的生育之跡深化為通俗易懂的比擬:「你看窩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開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開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倆誰是狂花,那會兒休不休她就好說了。」白嘉軒問:「可怎麼弄清誰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說:「上一回棒槌會。」
在白鹿原東南方向的秦嶺山地有一座孤峰,圓溜的峰體通體勻稱,形狀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樑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裡頭坐著一尊怪神。那神的腦袋上一半是女人的髮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亂髮;一隻眼睛如杏仁顧盼多情,另一隻眼睛是豹眼怒,一隻細柔精巧的耳朵附著耳環,另一隻耳朵直垂到肩上;半邊嘴唇下巴和半邊臉頰細膩光潔,另半邊嘴唇下巴和臉頰則鬚毛如蓑草;半邊胸脯有一隻渾實翹起的乳房,另半邊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兒似的黑色乳頭;一隻腳上穿著粉紅色繡鞋小到不過三寸,另一隻腳赤裸裸綁著麻鞋;只在臀部裹著一條布巾,把最隱秘的部分掩蓋起來;一條光滑豐腴的手臂托著一隻微微啟開的河蚌,另一條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著一把鐵鑄的棒槌。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諧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為棒槌神會日,會的時間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時分達到盛期。近處的人一般在家喝過湯去趕會,遠處的人早早動身趕天黑時進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著不孕的媳婦裝作走親戚出門,竹條籠兒里裝著供品和自食的乾糧,上邊用一條布巾嚴嚴地遮蓋起來,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後婆媳倆人在棒槌神前點蠟焚香叩拜一紼,再擠出廟門時,婆婆給媳婦從頭頂罩下一幅蓋臉的紗布,倆人約好會面的地點,婆婆就匆匆走開了。這時候,藏在樹榦和石頭背後的男人就把蓋著臉的女人拉過去,引到一個僻靜的旮旯時,誰也不許問誰一句話,就開始調逗交媾。這些男人多是臨近村愛佔便宜的年輕人。完事以後,媳婦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還不放心,引著媳婦再燒一回香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婦推開黑暗裡去,而且說:「咱們遠遠地跑來婦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穩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婦仍由婆婆領著來謝神。那時候,婆婆牽著媳婦的手絕不鬆開,謝罷棒槌神就早早歸去了。白鹿原流行著許多以此為題的罵人的話,倆人發生糾紛對天賭咒時說:誰昧良心誰就是棒槌會上拾下的……
白嘉軒聽了冷先生主意悶聲不語。擱任何人說出這種惡毒的侮辱性的話來,白嘉軒的棗木拐杖早掄到他的鼻樑上去了。白嘉軒說:「冷大哥,你的話越說越冷。」冷先生卻不以為然地擺擺頭:「話丑理通。讓她去一回,懷上了就能斷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懷,你就休她。再說回來,萬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懷上了也就有了后了,總比抱養下的親些。誰能知道這個底哩?」白嘉軒只顧著一袋接一袋吸悶煙,許久才瓮聲瓮氣地說:「那一條路先擱下甭走。你先給三娃子治病,全當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萬一治不好再說……」這時候,他在心裡構思完成了一個比冷先生說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後交給母親趙氏去實施。
那天晚上,白趙氏把饃饃切成薄片下油鍋炸了,又打下五個荷包蛋,親自到馬號里去叫兔娃吃晚飯。兔娃看著黃亮酥脆的油炸饃片和白晶如玉的雞蛋傻愣愣不敢動手,問:「俺叔哩?」白趙氏說:「你叔吃過了,尋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罷咧,給婆幫個忙。」兔娃嘿嘿嘿笑起來:「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還做這些好吃喝做啥?」白趙氏說:「乾重活就得吃飽啊兔娃。」兔娃就風捲殘雲似的吃喝起來,直吃得熱汗騰騰連連打著飽嗝:「婆你說幹啥重活,我去干。」白趙氏說:「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說要個童男陪睡做伴驅邪,你就給你三嫂做兩夜伴兒。」兔娃自幼受到鹿三嚴厲的管束,對男婦間的隱秘渾然不通,天真的笑了:「這有啥哩嘛!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趙氏說:「婆跟你說笑哩!牲口餵飽了沒?」兔娃說:「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趙氏淡淡地說:「也甭急。神說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兒。」兔娃說:「等牲口咆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趙氏壓低聲音告誡兔娃:「陪你三嫂睡覺做伴兒的事,對誰都不敢說一個字兒,說了神拔你的舌頭!」
一切都設計得天衣無縫不留間隙。時間的選擇是最關鍵的事情,白趙氏早探准了孝義媳婦「騎馬」和「撤鞍」的規律性時間,直等到二媳婦要去娘家參加小弟弟婚禮的時日。孝義被白嘉軒打發到山裡去找哥哥孝武,讓他跟上馱騾把藥材發回西安,家裡需得錢用。孝義就帶著冷先生為他焙制的藥丸藥麵兒進山去了。白嘉軒早早躲到中醫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給小兒子完婚,他和抓藥的相公對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經常性娛樂。整個四合院里剩下三媳婦和白趙氏。白趙氏在兔娃吃飽出門以後,突然感到心口裡頭敝悶難忍,撈起桌上那把白銅水煙壺抽起來。難挨的沉悶等待中,終於聽見院里響起兔娃歡蹦蹦的腳步聲。三媳婦廈屋門板扭一聲響,白趙氏的心猛然跳彈起來,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聲關了街門,返回來經達廈屋門外時說:「天不早了,快睡覺,明早還要起早幹活哩!」說罷,佯裝回上房去睡覺,又踅過來貓兒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氣靜聽。她不能安心去睡覺,好傻愣愣的兔娃萬一不從叫喊起來怎麼辦?準備採用緊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達?」
「你順勢就睡炕邊那達。」
「三嫂呀,你害啥病還要人做伴兒?」
「不興問,問了神拔舌頭!」
一陣嗄嗄啦啦脫衣的聲音,之後便是一片沉靜。兔娃突然嘎氣地叫起來:「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長大了你還給我吃奶……」三媳婦禁斥說:「瓜熊,再喊神拔你舌頭!」兔娃忍俊不禁壓低聲兒又說:「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婦大約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嗚嗚哇哇地還在說:「三嫂,你咋這樣子……哎喲媽呀!三嫂呀……這樣子僚得很呀……」
白趙氏鬆了一口氣離開廈屋窗戶,臉孔燒辣辣的輕腳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驚訝地問:「啥響哩?」三媳婦說:「貓。」白趙氏走回上房裡屋忍不住罵:「你媽才是貓!」
三個月後,三媳婦出現嘔吐現象。白嘉軒送給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襖:「你的醫術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謝酬的同時,也接受一個弄虛當真的事實,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來。六月三的棒會還遙遙未到,三娃子媳婦懷孕的事實只能歸功於冷先生的藥方,至於毛病在誰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軒第二件處理的善後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飯桌上很親熱地對兔娃說:「兔娃,你不小了,該娶媳婦了。房子是拆爛補渾呀,還是重蓋?」兔娃說:「俺爸給我說過,不準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錢,他給也不要,不準俺哥在老屋蓋房。」白嘉軒說:「噢!我明白了,你是錢不夠。你說你有多少錢,讓叔給你盤算一下。」兔娃說了他爸死時留給他的錢數。白嘉軒說:「這點錢嘛,只能逮個椿媳婦。」兔娃羞羞在笑了。白嘉軒說:「先訂媳婦,再拾掇房屋,過年就把媳婦娶回來。錢嘛,叔給你包了,也算是補你爸舊情。」
當三媳婦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時,白趙氏對她的厭惡也一天天增長,幾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臉,甚至發展到一看見三媳婦端來的飯食就噁心,卻又說不出口罵不出聲。白趙氏日漸消瘦,到麥收后三伏酷暑的悶熱氣浪里,終於咽了氣。白嘉軒本想隆重埋葬勞苦功高的母親,可是愈來愈可怕的兵荒馬亂不容許他盡孝心,村裡的年輕人跑躲一空,連幾個得力的幫手也找不到。白嘉軒在母親靈前禱告說:「過三年時世太平了,兒再給你唱戲……」
第二年春天,孝義媳婦生下一個娃子。那時候,兔娃已經和新娶的媳婦的自家廈屋裡過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軒給兔娃撥過二畝「利」字型大小坡地,讓他和媳婦去過自家日月,在原上又傳為義舉。白嘉軒再沒有僱用長工,只在收麥時叫幾個麥客來打打短工。
在為母親舉辦葬禮時,朱先生來弔孝,臨走時點了一句:「辭掉長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種不過來咋辦?」朱先生笑說:「好辦!撂給窮人就完了。」白嘉軒只聽從了姐夫的一半話,辭退了兔娃,撂給兔娃二畝地,其餘的土地怎麼也捨不得撂給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產劃定成份時,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話,不禁感佩萬端:「聖人聖人,真正的聖人!」因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沒有僱用長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來,才倖免被劃成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