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鹿子霖重新雇回了長工劉謀兒,又一塊一塊贖回坐監期間被女人賣掉的土地,乾涸的牲畜棚圈裡重新瀰漫起牛馬糞尿和草料的混合氣味,一隻金黃毛色的伢狗在屋院里竄出竄進,屋裡院里都更迫切地要振興這個屋院。現在又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土地牲畜木料磚瓦直至訂親的彩禮都在掉價,只有壯丁這個特殊的時興商品的一茬漲過一茬,鹿子霖也無須算計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拆掉的門房和門樓也一定要重新建築,而且要比被白家拆遷走了的原有規格和樣式更講究更漂亮,只是得往後拖一拖,得把騰空了的家底墊實起來。
鹿子霖在聯上干著一門無異無欽差大臣的工作。田福賢沒有給他具體分工,也沒有給他封官,對他說:「給你加上個股長沒啥意思,給你封個聯保主任那不能由我,你權當你是主任一滿都管上。」田福賢又在保長甲長會上宣布:「鹿子霖代我行事,無論到了哪一保哪一村哪一甲,他說的話就是我的話,他要你們做的事就是我要你們做的,諸位都掂掂這個輕重。」鹿子霖成了真正的欽差大臣本原上的無冕王,他每到一個保公所去,果然受到所有保長們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對田福賢本人還要殷勤。保長們都很靈醒,在田福賢面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責,畢竟是臉對臉眼對眼,而鹿子霖回去給田福賢戳弄起來就摸不清底細也探不來深淺了。鹿子霖天天像過年,保長們見到他就擺宴置酒,都知道鹿子霖愛抿兩口;抿了兩口以後的鹿子霖回到聯上就會把一一切不滿意的事部化釋了,擺宴喝酒請客送禮在聯上和保上早已超越了風氣而成為習慣,關鍵在於一茬接一茬的捐稅客觀上提供了財源,聯上和保上的頭兒以及幹事們都在發財。鹿子霖在牢獄騰空了的皮囊開始充填起來,腦門上泛著亮光,臉頰上也呈現出滋潤的氣色。
鹿子霖起初卻不大滿意田福賢對他的安置,竊以為是田某人不放心自己因而不給實權,後來就感覺到這樣安排反而倒是好極了。他無職無權卻威震原上各個保各個甲,不能如期交付壯丁和捐款他可以不擔責任,任何弄環了搞糟了的事情也追查不到自己,又可以自由地接受這個保那個保的保長們在完成一茬丁或捐的徵集任務之後的「分紅」。他很快就看透了當今的世態變化和其中的奧秘。鹿子霖的職責是以田主任的名義到各個保上催丁催捐。他給自己劃了一個嚴格的界線,只到保上催促保長,絕不到任何村子去催促甲長,更不會具體揪住某一家農戶的領口要糧要錢。無論什麼捐什麼款最終要由一戶一一家百姓掏出來,而不是由保長們掏腰包:鹿子霖只催保長,把翻箱倒櫃鞭便繩縛的害人差使由保長們去完成。鹿子霖吃了喝了對保長們耍了威風之後回聯上去,走在路上就忍不住得意起來:田主任你逛得靈,我比你逛得還靈。你想叫我替你挨罵,還不放心我,我不當你的官只受你的祿真是好扎咧!
鹿子霖又雇下一個年輕的長工和劉謀兒搭夥兒替他經營土地和牲畜。從屋院到畜棚再到田地里,開始呈現出一種人歡馬叫的蒸騰歡悅的氣氛,與整個村巷和闊大的田野上的清冷孤凄的氣氛形成明顯差異。鹿子霖一想到剛從監牢回到家時的那種日月就不寒而慄,除了女人鹿賀氏撲沙撲沙走路的聲音,這個屋院里從早到晚便是空廟古寺一般的沉寂,衰敗破落的家戶是怎樣一副架勢?就是自家眼下這種架勢!鹿子霖一次又一次在心裡凝鍊這種痛哭的感覺。小孫孫不期而至,一下子給衰敗的屋院注入了活力,使情緒跌到谷底的鹿子霖的心裡開始盪起一股暖氣。鹿子霖大聲憨氣地對女人說:「你說啥最珍貴?錢嗎地嗎家產嗎還是勢嗎?都不是。頂珍貴的是——人。」鹿賀氏一時摘晃透他的真實心思,默默地應付似的點點頭。鹿子霖進一步闡釋他新近領悟的生活哲理:「錢再多家產再厚勢威再大,沒有人都是空的。有人才有盼頭,人多才熱熱鬧鬧;我能受獄年之苦,可受不了自家屋院里的孤清!」
鹿子霖雇回來劉謀兒不久,又雇來一個年輕長工就有圖得幾分熱鬧的意願,因為劉謀兒畢竟老了,寡言默語手腳遲鈍而掀不起熱鬧歡蹦的氣氛來。新雇傭的年輕長工正好彌補了這種缺陷。鹿子霖對小長工說:「地里活兒緊了你給劉叔幫幫忙,沒啥緊活兒你就引上娃娃耍,甭把娃娃跌了摔了就行了。」小長工就引著鹿子霖的寶貝蛋兒孫子玩耍。鹿子霖從聯上回到屋裡,往往跟小孫子和小長工玩得忘了長幼主僕。小長工是渭北高原上的人,一口奇怪的發音讓鹿子霖聽來十分開心,小長工把「重」說成「沖」,把「讀書」說成「頭失」;更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小長工把「狼」叫作「騾」,而又把真正的「騾」叫成「卻」等等等等。鹿子霖一個一個名詞跟著洋人學洋話一樣,傍晚時屋院里就掀起活躍的聲浪。鹿子霖對小長工唯一不滿意的一點,是這個小傢伙時時處處對他表現那種巴結討好,以至自作自踐的神氣,於是正言厲色說:「該做活你做活,該吃飯你吃飯,該哭你就哭,該笑你就笑,該罵你就暢快罵,從今往後不准你盡給我說騷情話!」小長工反而愣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個小長工是鹿子霖拾來的。
那天晚上,鹿於霖從南原催捐回來時,月亮很好,帶著七分酒醉三分清醒甩甩蕩蕩在牛車路上走著,一路亂彈吼唱過來,引逗得沿路村莊里的大狗小狗汪汪汪亂咬。路過自家的墳園時,從黑森森的墓地樹叢里躥出一個人來,嚇得鹿子霖啞了口愣了神。那個人躥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到了,一口一聲大爺大伯地懇求要給他當長工,聲明不要一個麻錢也不要一升糧食,只要給吃黑饃就心滿意足了。鹿子霖鬆了口氣,踢了那人一腳又罵了一句,說他把他差點嚇死了。跪在地上的人繼續乞求雇他當長工,情願大伯大爺再踢他兩腳壓驚消氣。鹿子霖從稚聲嫩氣的嗓音判斷出這是一個半大小伙兒。他讓他再踢兩腳的話似乎觸動了心頭的某一根弦索,就問:「你為啥偏偏纏住我要給我熬活?」小夥子說:「我看你是個好人。」鹿子霖對這種露骨的討好和巴結很反感:「你憑啥看我是好人?」小夥子說他在這個墳園裡躲了三天三夜了,幾次看見鹿子霖從這條路上走過。「你娃子鬼得很咧!」鹿子霖說:「你是看我穿得闊,斷定我能雇得起你;你是看我像個官人,給我當長工沒有敢拉你壯丁,你說是不是龜孫?你不說實話我就把你掐死!」小夥子連連在地上叩頭:「是的是的爺;你說的著著的對對的。」鹿子霖又問:「你小小年紀逃出來是因為啥事?偷了人家閨女搶了人家糧食還是逃壯丁?」小夥子哇地哭了:「爺呀,我是逃壯丁哩!俺兜弟三個有兩個都給抓壯丁沒回來,俺爸叫我逃出來尋個活命……你收下我全當積德行善哩!」鹿子霖大體信下了小夥子的話,他的笨拙的渭北口語可以使人的生信賴,問:「你叫啥名字?」小夥子說:「我叫三娃。」鹿子霖說:「三娃,你起來跟我走。」
鹿子霖把自稱三娃的小伙讓到前頭走,自己在後面和他保持著三五步的間距。小夥子不時回過頭來說著討好巴結謅媚的話。鹿子霖心頭的某一根弦索似乎又被撞擊了一下,忍不住直言相告說:「你娃子跟誰學的這張糜子面兒乖嘴?你知道不知道我頂討厭溜尻子的小人!你要是再說這些舔尻子撓腳心地話,我把你馬上扭到聯保所去,這兒正征一茬壯丁哩!」三蛙嚇得轉過身又跪下了,聲音都抖顫著:「好爺哩我沒啥瞎心。俺爸俺媽教我出門嘴學乖點……」鹿子霖說:「我的長工可不要乖嘴軟舌頭。你的嘴能不能學硬?能學硬了跟我走,硬不了嘛,你就滾蛋!」三娃連連應諾:「學乖不容易學硬好辦。我再不說騷情話了。」鹿子霖說:「你先站起來。我想當場試驗你一回。」三娃站了起來侍候著。鹿子霖說:「你罵我一句。你揀最難聽的話罵。你想怎麼罵就怎麼罵。罵吧——」三娃一聽就愣住了:「大伯,我咋能平白無故罵你哩?」鹿子霖脖子一仰朗然笑了:「我一天從早到晚盡聽奉承話騷情話,耳朵里像塞滿了豬毛,倒想聽人當面罵我一句哩。罵吧三娃——」三娃嗅到一股酒氣,想到這人肯定喝醉了,他要當真罵了,他酒醒后還不把他捶死?於是說:「大伯,你另換一樣試驗我的方子吧,我一定做到。」鹿子霖往前走了兩步躬下身來,把臉拱到三娃胸前:「你抽我兩個耳光子!」三娃大驚失色,不由往後退了兩步,心想這人不是瘋子就是魔鬼,幾乎嚇得魂不附體,下意識地往後瞅瞅,尋找逃跑的路徑,盤算逃跑的機會。鹿子霖卻哈哈大笑著仰起頭:「不是不敢吧?那好,我再說第三件掏出你的傢伙來給我臉上尿一泡——」三娃子聽罷「媽呀」叫了一聲扯腿就跑。鹿子霖躍起一步就拽住了他的后領:「我費了這麼些唾跟你磨牙,你連我一件事部做不到還想逃跑?我馬上把你送到聯保所去。」三娃子蹲下身子雙手捂著臉悲哀地哭起來。鹿子霖急了就罵起來:「你哭你媽個屁!我沒打你罵你,叫你罵我打我尿我凈佔便宜你還哭!憑你這號痴熊鱉蛋賤胚還想給我當長工?」三娃子哭喪著聲兒哀求:「大爺,我不敢纏你了,你放我走。」鹿於霖眼一瞪冷笑著:「要來要走都由你了?沒有那麼容易。我今日個要把你變成個歪熊靈種硬蛋高貴胚子。就是罵、打、尿那三樣兒,你任選一樣。站起來——」三娃抖抖索索站起來說:「大伯,你先罵我打我尿我吧?」鹿子霖說:「甭羅嗦!我讓一步,我閉上眼。我知道我睜著眼閻王也不敢罵我。」三娃子豁出來了,聚足了氣跳起來,「啪」地一聲抽了鹿子霖一記耳光,以腳落地時罵出一句:「我日你媽!」隨之就凝固地上等待自己的未日。鹿子霖睜開眼睛笑了:「打得好也罵礙好哇三娃!好舒服呀!再來一下,讓我那邊臉也舒服一下。」說著閉上眼睛把那邊臉轉到三娃迎面。三娃想著反正已經豁出去了,掄開巴掌又抽一下,跳起來罵:「我日你婆!」鹿子霖猛然撲上來把三娃攔腰抱起來,在原地轉了一圈哈哈哈笑著又扔到地上,說:「小夥子有種!」三娃子懵懵地站著。鹿子霖一隻胳膊摟住三娃的脖子往前走,竟然哭了說:「三娃,你不知道哩!俺祖先就是挨打受氣的角色!我咋也嘗不來挨打挨罵是個啥滋味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三娃怎麼也解不開這個瘋子這個醉鬼的意思,卻應酬道:「明白,我明白。」鹿子霖並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你明白個啥子!我活到這歲數還沒全明白,你牙沒扎齊的小犢羔子明白個啥……」
從鹿子霖往上數五輩,鹿家的日月已經破落到難以為繼的谷底,兄弟三個有兩個都出門給財東熬長工去了,剛剛十五六歲的老三是靠討吃要喝長大起來的,原上遠近的大村小庄的男人女人幾乎沒有不認識這個孩子的。他沒學會走路是由母親抱著討飯的,學會了走路就自己去討飯了。他褲帶上系著一隻鐵馬勺用來接受施捨,吃完了在水渠涮一涮又繫到褲帶上,人們不記得他的名字,就叫他馬勺娃或勺兒娃。有一晚,長年累月癱在炕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動腿的父親對他說:「你現在不能要飯吃了。你小著要飯人家可憐你給你吃,你而今長大了再要飯人家就罵你哩!去——自己掙飯吃去!」自己掙飯吃就是像大哥二哥一樣熬長工。馬勺娃聽了點點頭,第二天天未明出了門再沒回家,原上人誰也看不到那個倚著街門攥著馬勺的孩子了。
馬勺娃避開熟悉的村莊和熟悉的原上人下了北邊原坡,在滋水川道陌生的村莊陌生的人家繼續倚靠陌生的門板,沿著滋水彎彎曲曲的河道走下去。有一天走進城門樓子就驚奇地大叫起來,「城裡比原上好多了!」他不需再哀求任何人,只需瞄準飯館里進餐的對象,把他們吃剩的麵條包子或肉萊扒進馬勺就是了。他隨後被一家飯館僱用燒火拉風箱洗碗刷盤子。坐在灶鍋下拉風箱時,爐頭卻一邊炒菜一邊又用蘸著汕花調料的小鐵勺子敲他剛剛揚起的腦袋;開頭用勺背敲,後來就用沿子敲,有兩次就敲出了血來。他咋也不明白燒人拉風箱為哈不準抬人揚臉?還以為是炊飲熟食行道的規矩,於是終於記住了就只顧悶住頭燒火,在爐頭減了「熄火』的間隙里仍然低垂著腦袋。有一天,他突然茅塞頓開終於想明白了,爐頭是怕他得了手藝才不准他揚頭看各種炒菜的操作過程。
勺娃弄明白了這個隱秘,反倒滋長起野心來了。媽的,你不敲我腦袋我還沒想到學手藝哩!於是他就變得殷勤了;早上給爐頭打洗臉水倒尿盆,晚上又打洗腳水提回尿盆;給爐頭洗衣裳逮虱子捶背揉腿:剛一瞅見爐頭摸煙袋,就把火兒吹紅遞到他臉前。爐頭一聲不吭接受他所有殷勤周到的侍奉,依然用勺子毫不手軟地敲他從灶鍋下揚起的腦袋,絕不允許他偷瞅一眼炒鍋里的菜饌由生變熟的奧秘。這樣的打雜活兒幹了一年多,為爐頭無償服侍了一年多,馬勺娃燒火抹桌子端盤刷碗的技藝完全精通,炒菜的手藝卻仍然等於零。
一天晚上,照例在掌柜家樓上睡下后,爐頭說:「勺娃子,你給我再騷情也不頂啥。你憑你騷情那兩下子就想學手藝,門都沒有。你知道我學這手藝花了多大血本?」勺娃說:「肯定是你花好多錢才學下一手絕活兒。我沒錢。等我把錢攢多了再拜你為師。」爐頭不屑地笑起來:「憑你一月掙那倆銅子,攢到鬍子白了也不得夠。」勺娃悲哀地說:「那我就洗一輩子碟子燒一輩子火。」爐頭換一種同情的口吻:「看你這娃娃是個靈醒娃,也是個好娃。我不要你錢,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教你手藝。」勺娃忙說:「甭說三件,三十件我都答應,只要你肯教我學手藝。」爐頭壓低聲音說:「我罵你一句你不許惱。」勺娃以為爐頭要他給他出力幫忙,怎麼也料不到是這種事,就沉默不語;想想也不算太難接受,罵一句風刮跑了也沒有任何實際損失,於是就「嗯」一聲算是接受了。爐頭把腦袋湊到勺娃耳旁悄悄罵:「勺娃,我操你媽。」勺娃耳朵里像澆了一勺子滾油,氣得渾身都顫抖起來,還是咬牙忍住了。爐頭問:「你咋不吭聲?」勺娃不無氣恨地說:「你罵我我聽見了,我沒惱嘛!」爐頭說:「呃!我罵了你,你得應聲願意不願意。你不應聲,我不操到空里去了嗎?」勺娃的手在被窩裡攥得嘎巴響,一拳就能把那張噴著煙臭的油嘴打啞,然而他忍著說:「我應聲。」爐頭嘻嘻罵:「勺娃,我操你奶!」勺娃答:「你操去。」爐頭興奮地連著罵:「勺娃子,我操你姐。」勺娃答:「你操去。」爐頭興奮得格格格笑起來,直至睡在樓下堂屋的飯館掌柜干涉起來:「還說啥哩笑啥哩?早點歇下明早起早點。」爐頭興猶未盡地收擾嘴巴睡去了。此後許久,幾乎每晚入眠以前,爐頭都像溫習功課一樣把勺娃的媽媽奶奶姐姐以至擴大到姑姑姨姨齊操一遍,勺娃已不在意,也無羞辱,只是例行公事似的應著「你操去」的口訣。爐頭的「操」癮很大,不僅晚上入睡以前要操,白天支著一條腿站鍋台前,抓住吃客間斷的空閑時間,一雙淫氣四溢的肉泡眼斜瞅著坐在灶鍋下的勺娃說:「啊呀勺娃,我又想操你娘了。」有一天早晨,剛搭著爐火,爐頭一邊在鍋里哧啦哧啦煎油,一這樂不可支地說:「勺娃子,我昨個黑間做夢把你姐操了!你姐模樣跟你一樣,只是頭髮辮子很長,也是兩隻黑窩深眼長眼睫。你說你姐是不是跟你相像?」勺娃半惱地說:「我姐倆眼長了一雙蘿蔔花……」
直到爐頭再生不出什麼罵人的新招兒,他才向勺娃提出第二件事。那是在午飯過後的消閑時間提出的。勺娃渴盼著儘早實施新的折磨,以期實現捉摸炒勺兒的心愿,就說:「你說吧,我聽著。」爐頭笑說:「第二件事很簡單。看鏢——」說時已掄出巴掌抽到勺娃臉上,接著說:「好不好?」勺娃被打得暈頭轉向,清醒過來時就明白第二件事是挨打,於是不加思索說:「好。」爐頭又抽那邊臉一個耳光,而且給手心吐了唾沫兒,抽擊的聲音異常響亮,問:「受活不受活?」勺娃已忍不住淚花溢出,仍然硬著頭皮答:「受活。」掌柜的在屋裡問:「你倆弄啥哩,啪唧啪唧響?」爐頭哈哈笑著說:「我跟勺娃子耍哩!」爐頭打勺娃的花樣也是挖空心思地變換著,抽耳光、頂胸捶、踢屁股屬家常便飯,撕耳朵、捏鼻子、擰臉蛋是興之所至,頂使勺娃難以忍受的正當睡得極香時,爐頭猛然在他臉上咬一口,疼得他合著被子蹦起來時,爐頭剛剛撒完尿又鑽進被窩。飯館掌柜終於察覺了勺娃受虐待的事,暗中窺到爐頭正在擰勺娃耳朵的時候,便走到他們當面,貌似平和的口氣下隱含著憤怒:「你不能打人家勺娃。你看看勺娃給你打成啥樣子了?滿臉滿身都是青疤。」爐頭嘻嘻笑著還是那句話:「我是跟勺娃耍哩!」掌柜的再也不相信什麼耍的鬼話:「哪有這麼耍的?勺娃的紅傷青疤給人看見了,還說我手腳殘狠哩!我也不是沒打過勺娃,他是我雇的相公,我打他他媽他爸沒話說,你打不著人家娃娃嘛!」爐頭有點尷尬地笑著:「算哩算咧,我往後跟勺娃再不耍了。」掌柜的仍不放鬆:「你還把打人說成耍?」轉過臉問勺娃:「是不是跟你耍哩?」勺娃囁嚅頭半垂下眉:「是……耍哩……」掌柜的轉身拂袖而去:「該當挨打……賤胚子!」
這天晚上睡下以後,爐頭用胖滾滾的手掌撫摩著勺娃的傷處,綿聲細語說:「勺娃,我真的是跟你耍哩!誰倒真操來?我說操你媽操你奶操你姐全是說著耍的,我打你擰你是看娃子臉蛋奶嘟嘟的好看,打你罵你都是親著你疼著你。既然掌柜的犯病了咱就不要了,我看就剩下一件事,你做了就開始學手藝。」勺娃忙說:「你快說吧,我也該熬到頭了。」爐頭貼著勺娃耳朵說:「我走你的後門。」勺娃愣愣地說:「俺家裡只有單擺溜三間廈屋,沒有圍牆哪有後門?你老遠跑到原上走那個後門做啥?」爐頭嗤嗤嗤笑著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勺娃驚詫地打個挺坐起來,沉悶半天說:「我把我的工錢全給你,你去逛窯子吧?」爐頭說:「要逛窯子我有的是錢,哪在乎你那倆小錢!」勺娃自作自踐地求饒:「尻子是屎個罐子,有啥好……」爐頭把他按下被窩說:「皇上放著三宮六院不操操母豬,圖的就是那個黑殼子的抬頭紋深嘛;皇姑偷孫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細能短能長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憐地乞求:「你另換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替你賣命……」爐頭當即表示失望地說:「那就不說了,咱倆誰也不勉強誰。」勺娃想到前頭的打罵可能白受了,立即順著爐頭的心思討好地說:「你甭急甭躁呀……你只說弄幾回……就給我教手藝?」爐頭即然說:「這話好說。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樣菜的炒法。」勺娃還價說:「兩回……最後雙方在「三回」上成交。
五年後,鹿馬勺學成了一個真正的爐頭,技藝已經超過了師傅。這個小小的一個間門面的飯館生意日見興隆,掌柜的不失時機地停斷了麵條油殺一類便飯,改為專營各色炒菜的菜館。城裡兩三家大門面飯莊菜館私下出高薪想挖走鹿馬勺,掌柜的聞訊十分擔心,先自給馬勺提了身價。馬勺很坦然地對掌柜的說:「放心吧,馬勺不是貪財無義的小人,憑你對爐頭打我時說的那幾句話,我不要一分一文身價至少給你干五年。」掌柜的聽了竟然感動得湧出眼淚,又氣憤地說:「把那個狗東西攆走。」馬勺卻說:「不,就叫他在這兒。」
馬勺真是春風得意時來運至。一位清廷大員巡視關中,微服混雜於市民這中,漫步於大街小巷體察民情,看見這家小小門面的菜館吃客盈門,便走進去點了四樣菜要了一壺酒,正吃著就忍不住驚叫:「天下第一勺。」隨即喚來菜館掌柜要來筆墨,把「天下第一勺」的感嘆書於紙上。吃客中有人看見題辭下款的題名就跪下來,連呼大人。眾吃客聞聽此人大名,紛紛跪下一片,大員微微笑著走出門去。掌柜的捧著題辭又驚又喜,隨後花重金做了匾牌,門楣上掛起「天下第一勺」的金字招牌,生意紅火興盛極了。
鹿馬勺揚名古城,達官貴人富商巨頭每遇紅白喜事,祝壽過生日或為孩子做滿月宴請賓客,都以請去「天下第一勺」為榮耀。官府衙門情兵標營遇有重大慶典活動犒勞會餐,也必是請鹿馬勺去做菜。勺娃子不僅得到份量沉甸的紅包賞銀,而且與古城上流社會的人物有個私交。「鹿師傅有啥事用得著時就開口。」有錢有有權的有勢的包括死狗賴此街楦子都這樣許諾……勺娃終於有了出氣報復的機會。
爐頭剛剛洗了手臉準備就寢,兩個標營兵勇來傳話說,請他去給鹿師傅幫幫忙做菜。爐頭絲毫也不敢怠慢,掂上煙袋就走了。爐頭跟著兵卒走進軍營,又走進一間拐角的屋子,看去像是壘堆馬料的一個倉庫,裡面獨自坐著勺娃一人在不停地抽煙,他就奇怪地問:「不是說叫我來給你幫忙嗎?勺娃說:「你先抽袋煙緩緩氣兒。」爐頭剛坐下裝煙點火,勺娃矜持地問:「你還想讓我給你做『罵打操』那三件事不?」爐頭從嘴裡拔出煙袋,從椅子上溜下來就雙膝跪倒了,連連求告寬恕。勺娃陰冷地笑笑:「你這膝蓋兒很軟和,和彎就彎到地上了?」爐頭說:「好鹿師,我叫你碎爺!你現在咋樣釀製我,我都不吭一聲。」勺娃說:「我罵你嫌臭了我的嘴,打你還怕髒了我的手,用你們河南的話不說日說操,操你尻子會賤了我的求!」爐頭虛汗直冒:「我不是人,是豬是狗是王八是畜生……」勺娃說:「你先前怎樣罵我,現在就怎樣罵你自個;先前怎樣打我,現在你就照那樣打你。站起來開始——」爐頭站起來,左手抽左邊耳光,右手抽右邊耳光,自己撕自己耳朵,擰自己臉皮,口裡連續罵著自己:「我操我媽,我操我奶,操我姐,操……」勺娃抽著煙靠坐在椅背上欣賞這個怪物自打自罵,一邊說:「使勁罵使勁打,不準停下……」直到爐頭掄不動胳膊罵不出聲來死豬一樣癱倒在磚地上為止。勺娃說:「好嘛,你就歇一陣兒起來再干。」爐頭緩過氣歇出了勁,又爬起來重新表演一直反覆表演到後半夜,抽打撕擰得臉皮青紅綠紫耳朵淌血,癱在磚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勺娃說:「算咧,到這兒為止。現在該做第三件事了。脫衣抹褲子,快點!」
勺娃走到門口拉開門,在門前台階上折了三下手掌,停不大會兒走進五個人來,全是勺娃托街楦子在城裡找來的要飯的,個個都是精壯小夥子。爐頭已經脫光了衣服蜷在牆拐角。勺娃說:「弟兄們,明白到這兒來做啥不?」五個人都面面相覷搖頭不曉。勺娃說:「我跟弟兄們一樣,也是討吃要喝進城的。牆拐角那個人,見了叫化子就拿勺子砍砸腦袋。弟兄們,今日個出口氣吧!」五個人嗷嗷叫著拘挽袖伸胎膊。勺娃說:「這個人是個尻子客賤種。你們操他的尻子。操一回我給你一塊大洋,誰當場操完了我立即兌現。」說罷就把一摞子白光光的銀元堆到桌子上。五個人瞪大了眼睛瞅著銀元,眉里眼裡都活泛起來了,竟然為爭先拿一塊銀元而爭執起來。勺娃把五個人按個頭從高到低徘了順序,說,「弟兄們甭爭甭搶,銀元你們掙不完,我還怕你們掙不完咧。開始操吧,操完畢自己去拿錢。」說罷就退到裡間套房裡去了……過了許久,勺娃走出套間,桌子上的銀元摞子還沒消下去一半,爐頭已經像死豬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胯骨底下壓著一堆腥臭的血污。勺娃說:「弟兄們,把剩下的銀元分了,順手把這人抬出去撂到城牆根完事。」
鹿馬勺隨後回到原上。他雇了一輛雙套馬車,車上裝著整袋整袋的麵粉蔬菜牛羊肉和炒鍋炒瓢勺子等等。他請大哥二哥幫忙在豁敞的院子里壘起鍋台安上風箱,晚上煮爛了牛羊肉,第二天就到村子里請那些過去給他施捨過飯食的大爺大伯婆嬸嫂子來吃一碗羊肉或牛肉泡饃。白鹿村裡的施主吃過以後,再邀請到臨近的村莊,隨後就成為整個原上所有施主自動趕來享受了。馬勺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從早列晚侍立在灶鍋旁親手掌勺,把一碗又一碗煮熟的泡饃送到恩人手裡,他們就蹲在院子里吃。馬勺沒有空閑和人們說話,許多人看著累得皮鬆眼戲的小夥子滴下了眼淚,這個討飯娃子是個情深義重的君子哩!有個沒有施捨過的人也混雜進來撈一碗泡饃吃,用筷子一攪攪出一窩麥草,悄悄放下碗溜了。原來這個人非但沒給馬勺一塊饃,反吆喝狗咬爛了馬勺的腿……馬勺報答了所有有恩於自己的人,也報復了傷害過自己的人,那個臨時壘砌的灶鍋才宣告熄火。
隨之,馬勺便開始置田買地修築房屋,驟然間成為白鹿村的首富。兩個哥哥不再出門去熬長工,反而僱用起長工來了。馬勺仍然到城裡去繼續耍勺子,然後把銀元不斷送回原上,交給兩個哥哥擴大耕地、增添牲畜、建築房舍……那時候,白嘉軒的祖先還在往那只有進口而無出口的木匣里塞著一枚銅元或兩隻麻錢。馬勺發財的事強烈刺激著原上人,隨之出現了一個進城學炊的熱潮。窮漢家娃子長到十四五,不再像以往那樣會都出門去給人家熬長工打短工,而是背上薄薄的被卷進城學烹調手藝去了。鹿馬勺獲得的成功成為他們忍受艱辛和凌辱以圖出出人頭地的強大動力。人門尊稱開創這條生活新路的鹿馬勺為勺勺爺,而後來不斷加入到這個行業里的人被稱為勺勺客。從此升端一直延續到百餘年後的今天,烹調手藝仍然在六十四行謀生手藝佔有主體位置,白鹿原以出勺勺客聞名省內外。
鹿馬勺無可置疑地成為鹿姓這一門族裡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一個人。不僅僅是把瀕臨倒灶的家業振興起來,重要的是他具有自己的思想和理論,深深地影響著鹿家門族裡一代又一代的子孫,顯示著與白家迥然相異的家風和氣性。鹿馬勺用他掄勺子掙來的薪金和賞銀在白鹿村置地蓋房,僅僅控制到土地房屋牲畜可以在村子里數上頭家的程度就適可而止,然後把心力轉到孩子的讀書上頭。馬勺靠一把勺子出入官府和上流社會的各種場合,經見的大世面大人物在整個家族的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大世面的氣魄豪華和大人物的威儀舉止,深刻地烙刻到心頭,在他感到幸運的同時又伴隨著自卑。那種不斷重複的生活經歷和越烙越深的印象終於凝結一個結論,要供孩子念書,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上流社會坐一把椅子佔一個席位,那才是家族真正的榮耀;至於自己嘛,說到底還是個勺勺客,是把一碟一盤精美的萊饌燴炒出來供大人闊人們享用的下人,只能在灶鍋前舞蹈而絕對不能進入自己創造的宴席。馬勺娶妻生子以後就開始實現這個目標。為此他一胎趕著一胎讓女人為他生育後代。女人確也像個愛生蛋的母雞一共生過十五胎,直到紅絕腰干不來經血。他的命里註定兒少女多,十五胎里有十一個女子四個娃子,最後只有五女二男成人。他在孩子啟蒙的頭一天,就對孩子說:「好好念書。中秀才爸給你放草炮,中舉人就放銃子演大戲。」兩個兒子許是智力平庸,也許是運氣不佳,只有老二考中秀才,此後連連再考都不能中舉。馬勺死時就把遺願留給後代:「記住,孫子曾孫子誰中秀才中舉人或者進士,就到我墳上放炮響銃子,我就知道鹿家出了人了。」這個奮鬥目標一代一代傳下來,竟然連在老馬勺墳頭放草炮的機會都不再有。鹿子霖對兩個兒子兆鵬兆海十分看重,瞅定有實現祖宗遺願的寄託了了,不料中途而廢。
鹿馬勺艱難曲折的人生經驗是留給鹿姓門族的第二大理論思想。他對兩個剛剛懂事的兒子簡明扼要地灌輸這種思想:無論你將來成龍或是成蟲,無論是居宮還是為民,無論你是做莊稼還是經商以至學藝,只要居於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於人,就要受欺,你必須忍受,哪怕是辱踐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只是忍受而不思報復永遠忍受下去,那你註定是個沒出息的軟蛋狗熊窩囊廢;你在心裡忍著,又必須在心裡記者,有朝一日一定要蹺到他頭上,讓他也嘗嘗辱踐的味道……越王勾踐就是這樣子。「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踐!」鹿馬勺一句話概括了自己,把一個千古傳育的卧薪嘗膽以圖復國的越王勾踐個性化具體化了。為了加深娃子們的記憶和理解,他把自己醉辛的經歷經過適當的改編進給他們,特別把自己冬天穿著單褲攜著討飯馬勺走進省城的經過講得格外詳細,在哪個村子被狗咬,在哪個村子的廟台上過夜都講得一絲不亂;到飯館被爐頭用勺背勺沿兒敲腦袋打耳光撕耳朵擰臉蛋也都一件不漏地講了,只是把爐頭走自己「後門」的醜事做了重大修改,說那個老畜生把尿撒到他的臉上,那時候他就是卧薪嘗膽的勾踐。他對後來報復那個老畜生的情節也做了重大修改,說成了皇城裡的兵卒成百人一撥接一撥往那個老畜生臉上撒尿,直到淹得半死……那時候,他就是重新得國凌遲吳王的勾踐。這個個性化了的勾踐精神就一代一代傳下來,成為鹿家在白鹿原撐門立戶的精神財富。
鹿子霖在墳園路上拾到小長工時的一番作派是對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種體驗,一種發泄或者是一種心靈感應。小長工三娃子乖覺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里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變。鹿子霖很滿意這個小長工卻仍然不大滿足,因為這個古老屋院里的孤清氣氛只有外表上的改變而沒有根本上的變化。尤其是到了晚上,三娃子和劉謀兒在牲畜棚棚里就寢以後,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難以人眠,屋樑上什麼地方吱嘎響了一聲,前院廈屋什麼地方似乎有污土唰唰溜跌下來,他就有一種天毀地滅的恐懼。那種短暫的恐懼感從心頭緩緩退凈以後。便是無盡的孤清冷寂。那時候,他的心裡連一絲力氣也煥發不出來,覺得整個世界整個白鹿原整個白鹿村都沒有一處令人留戀,整個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軒父子、田福賢和岳維山等等,也都一下子變得十分可笑十分沒意思了,和這些人爭鬥或交好都變得沒有必要了。在那種心緒里,他甚至安靜地企盼,今夕睡著以後,明早最好不要醒來。
每天早晨他都醒來。醒來以後的心境就絕然不一樣了。冬天披上二毛皮襖,夏天穿上蠶絲黃衫,到聯上所轄的各個保去督查丁捐官事。有一天,他路過擊桑村時,聽見一個婦人叫「叔叔」,聲音聽去很熟悉,卻一時記不起來;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茅廁牆頭露出來一個女人的臉,正朝他笑著。他想起來這是一個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溫舊情了。鹿子霖對男女之事已經厭倦,發生這種心性轉折的關鍵是大兒媳的死亡,以及引起與冷先生的關係淡泊。他對那個系好褲腰帶走出茅廁的女人支應一聲就重新扯開步子,那女人緊走幾步擋到路口對他抑起臉噘起嘴唇。鹿子霖還是無法違反眾人給他的「見了女人就走不動」的評語。這個女人給他留下永久紀念的是那張嘴唇。她的紅潤的嘴唇薄厚適當細膩光潔,一張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滿千般柔情萬般嫵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搖蕩。他看見她已經變得灰白的嘴唇雖然的點失望,然而那種最令人神住的記憶卻被勾動起來。鹿子霖無力拒絕那個嘴唇發出的「到咱屋坐坐嘛」的邀請,於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門口。看見這個熟悉的院子和依舊的庵間房屋,鹿子霖心裡就產生一股燥熱,過去出入這個院子和屋子的驚嚇和甜蜜一齊活現出來。進屋坐下后,他想向這個女人表示一下關切之情,不料這女人嗔怨中夾著怒氣發泄起來:「你日出娃來就不管娃的死活了!」鹿子霖嚇得臉色灰白,瞧瞧屋裡似乎沒有人,當即後悔不該進這個院子,心裡也開始鄙視這個女人。他坐監以前,隔三錯四地總給她接濟一些錢,並沒忘記嘛!凡是跟他相好過的女人,都可以證明他不是負義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倆銀元出來了事,那女人接著告訴他,他的娃都過十五歲生日了,常年躲在外邊不敢回家,開始躲原上,後來躲到山裡,越躲越遠,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進山去看娃娃了。鹿子霖一聽就噢呀一聲慨嘆:「噢呀呀,你咋不早說?」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淚。鹿子霖斷然說:「叫娃回來!回來回來,回來!」女人說:「你光說叫回來!回來了抓壯丁咋辦?」鹿子霖斥責說:「我說叫娃回來,就是敢保險嘛!原上的壯丁一個個都從我的手裡過,我還沒這點把握!」女人說:「我想把娃認到你膝下……給你……做干娃……」鹿子霖驚喜地笑了,把立在旁邊的女人攬到懷裡說:「這主意好!本來就是我的娃嘛!」他無法控制重新膨脹起來的那種誘惑,緊緊貼住了那張依然柔媚的嘴唇……
鹿子霖從這個女人身上得到了一個重要啟示,逐個在原上村莊搜尋干娃,把一個個老相好和他生的娃子都認成乾親,幾乎可以坐三四席。干娃們到家裡來給他拜年,給他祝壽,自己也得到絕對保護而逃避了壯丁。鹿子霖十分歡喜,一個個干娃長得都很漂亮,濃眉深眼,五官端正。因為和他相好的女人都是原上各村的俏麗女人,孩子自然不會歪瓜裂棗了。鹿子霖瞧著那些以深眼窩長睫毛為標記的鹿家種系,由不得慨嘆:「我倆兒沒有了,可有幾十個干娃。可惜不能戳破一個『干』字……」他對干娃們說:「有啥困難要辦啥事,儘管開口!乾爸而今不為自己就為你們活人哩!」干娃們說:「乾爸,你有事要幫忙也只管說,俺們出力跑腿都高興。」鹿子霖感動得淚花直涌:「爸沒啥事喀!爸而今老了還有多少事嘛!爸只是害怕孤清喜歡熱鬧,你們常來爸屋裡走走,爸見了你們就不覺得孤清,就滿足咧……」
白鹿聯保所遭到一次沉重的洗劫,田福賢倖免被殺。事後從種種跡象分析,洗劫的重點目標在田福賢,僅田福賢住的那個套間屋子就扔進去三顆手榴彈,然而田福賢卻沒有睡在裡頭。田福賢逛得詭,他在套間安著床鋪著被子,只是午間歇息用,晚上就出其不意地敲開某個幹事的門擠到一張床上,像皇帝隨心所欲進入某一宮院一樣,他許久以來就不單獨在自己屋子過夜。
洗劫是土匪幹的不是游擊隊乾的,眾說紛紜。縣保安團一營營長白孝文親自上原來偵察追蹤,沒有抓到任何確鑿的證據,判斷不出究竟是什麼人乾的。聯上儲存的捐款沒有來得及上交就搶掠一空,聯上的保丁被打死五個傷了三個,白孝文據此判斷保丁們多數都躲起來根本未作抵抗。出於種種利害關係,權衡各方得失,白孝文終於給岳維山彙報說:「土匪幹的。」這樣做主要是出於安定人心,以免為共黨張揚的顧慮。
田福賢對白孝文的結論完全接受,心裡地不無疑慮。他裝作看病走進鎮上的中醫堂,接受冷先生號脈望診時,不在意地問:「這幾天有沒有誰到你這兒來買刀箭葯?」冷先生先愣了一下,隨之以素常的冷冷的口氣回答:「沒有。」田福賢從灑在聯保所門外的一攤血判斷,洗劫者有人負傷,肯定隱匿在某個村子里。他想從冷先生這兒找到一絲線索,卻沒有成功。
冷先生被這個詢問驚擾得心神不寧,恰恰是白嘉軒來向他要了一包刀箭葯。天亮后,白鹿鎮上聚集著一堆堆人議論昨晚發生的事情,本原上第一次發生交戰的騷亂震驚了從未經歷過槍炮的鄉民,白嘉軒拄著拐杖佝僂著腰走進來,向他討要一包刀劍葯。冷先生隨口問:「誰有傷了?」白嘉軒接過藥包揣到懷裡說:「甭給誰說我要過這葯。」冷先生現在急於想告訴白嘉軒,田福賢追問哩!他在鎮子上碰見一個匆匆走過的女人,說。「捎話叫你嘉軒伯來下兩盤棋。」
白嘉軒一邊下著棋,一邊給冷先生敘說刀箭葯的來龍去脈。那天晚上,聽見有人敲後門,他就起來了。沒料到進來的是自己一個已不來往的老親戚的兒子,他叫他聲「老舅爺」,就說打劫聯保所的事是他乾的,他是做游擊隊的底線兒,因為沒打仗經驗恰好負了傷。白嘉軒大為震驚之後,就壓著聲訓斥:「你家人老幾輩都是仁義百姓,你也是老老誠誠的庄稼人嘛!嘟四十上下的人了,你咋弄這號出圈子的事?」他卻笑著說:「老舅爺,你甭害怕。日子過不成了,不單是我,原上現時暗裡進共產黨的人多著哩!」白嘉軒暗暗吃驚,連這麼老誠的莊稼漢子都隨了共產黨,怎麼辯得出誰在暗裡都是共產黨呢?他不再過多詢問,就把他藏起來,給弄了一包刀箭葯……白嘉軒對冷先生說:「像這個親戚一樣的莊稼漢,直戳戳走到聯保所,誰也認不出他個是共產黨!據此你就根本估摸不清,這原上究竟有多少共產黨……」冷先生說:「這誰能說清!田福賢成天剿共也摸不清……要是有一天共產黨真箇成了事得了天下,你再看吧,原上各個村子的共產黨一下子就蹦出來了,把你把我能嚇一跳!」
倆人隨之把話題轉移到鹿子霖身上,而且收了棋攤兒專門議論起來。白嘉軒說:「原上而今只有一個人活得頂滋潤。」冷先生說:「你說田福賢?」白嘉軒說:「他才最不滋潤哩!他在原上是老虎,到了縣上就變成狗了,黑間還得提防挨炸彈!」冷先生說:「那你是說你?」白嘉軒也搖搖頭:「你還是老樣子,沒啥變化喀!」冷先生悶住頭認真猜想起來。白嘉軒不屑地說:「鹿子霖嘛!」冷先生反感地說:「這人早都從我眼裡刮出去了。我早都不說這人的三綱五常了,不值得說。」白嘉軒卻說:「你看看這人,當著田福賢的官,掙著田福賢的俸祿,可不替他操心,只顧自個認干娃結乾親哩……」冷先生說:「我只說從監獄回來,該當蜷下了,沒料想在屋蜷了沒幾天,又在原上蹦達開了。這人哪……官癮比煙癮還難戒!」白嘉軒說:「這是祖傳家風。鹿家人輩輩都是這式子!冷先生說:「我在這鎮子上幾十年,沒聽誰說你老弟一句閑話,這……大難了!」白嘉軒做出自輕自薄的口吻,又很惡毒地說:「咱們祖先一個銅子一個麻錢攢錢哩!人家憑賣尻子一夜就發財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