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軒起來洗臉漱口時,他的冒死破禁而且顯出懷孕徵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紡線車前嗡嗡嗡嗡地轉動著車把兒,錠子上已經結下一枚茭白大小的白色線穗了。母親也早已起來,在自個獨居的裡屋炕上搖轉著紡車。他坐在父親在世時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釅茶,用父親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銅水煙袋過著早癮。父親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親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后都到裡屋里坐一會兒。兩架紡車嗡嗡吱吱的聲音互相銜接,互相重合,此聲間歇,彼聲響起,把沉穩和諧的氣氛瀰漫到四合院的每一個角落。白嘉軒沉浸在這古老悠遠而又新鮮活潑的樂曲里,渾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漲起來。

長工鹿三把犁鏵套繩收拾齊備,從馬號里牽出紅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馬樁上,扯著大步走進院庭,大聲詢問種子的事。嘉軒從裡屋走出來:「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說他不喝,仍然詢問麥子和豌豆摻和的比例,二八還是三七?嘉軒說:「這塊地種藥材。種子你甭管,我拿著。」說著噴出一口煙,吹凈水煙筒里的煙灰,放下水煙壺,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門,進入馬號。鹿三解下紅馬牽著,套上犁杖。嘉軒扛起沉重的鐵齒大耙子,腋下挾著一把钁頭和一把竹條掃帚。,鹿三回過頭問:「你拿掃帚做啥?」嘉軒也不解釋:「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問。主僕二人走過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灘,紅馬拖著空犁在田間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聲響。

田野已經改換過另一種姿容,斑斕駁雜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樣脫光褪盡蕩然無存了,河川里呈現出一種喧鬧之後的沉靜。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積著剛剛從田地里清除出來的包穀稈子。麥子播種幾近尾聲,剛剛播種不久的田塊裸露著濕漉漉的泥土,早種的田地已經泛出麥苗幼葉的嫩綠。秋天的淫雨季節已告結束,長久瀰漫在河川和村莊上空的陰霾和沉悶已全部廓清。大地簡潔而素雅,天空開闊而深遠。清晨的冷氣使人精神抖擻。

紅馬拽著犁杖踏進自家的地頭,鹿三把犁鏵插進土地,回過頭問:「種啥葯?我可沒種過。你說咋種?」嘉軒告訴他,還是像種麥子一樣要細耕,種子間隔一大犁或兩小犁溝溜下,又像種包穀一樣。為了撤播均勻,需得給種子里摻上細土成細沙,因為種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紅馬排起來。一犁緊靠一犁,耕得比麥子的壟溝更精細。嘉軒看了看翻耕過的土壤又改變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塊子弄碎了,再開溝播種。現在這樣子下種不行。」經過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穫時的踩踏,粘性的黃泥土地嚴重板結,犁鏵上翻出大塊大塊的死泥硬塊,細小的種子頂不破泥塊就捂死在土層里了。鹿三禁不住問:「啥藥材嗎比麥子還嬌貴?」白嘉軒說:「罌粟。」白嘉軒說罌粟就跟說麥子包穀或者豌豆一樣平淡。鹿三就不再間。他不懂得罌粟,自己並不奇怪,幾百種中藥材里,他連十個藥名也記不清,罌粟想來也就不過是一種中藥,或者屬貴重稀欠一點罷了。

太陽升上白鹿原頂一竿子高了,這塊一畝多點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鐵齒耙,白嘉軒扯著兩條套繩指揮吆喝著紅馬耙磨過一遍,地面變得平整而又疏鬆。鹿三又解下耙來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過的土地上開溝播種了。嘉軒每隔兩小犁,跟著鹿三的屁股溜下摻和著細土的種子,然後用長柄掃帚順著溜過種子的犁溝拖拉過去,就給那些細小嬌弱的罌粟種子覆蓋上一層薄土了。

這時候,好多在田地里勞作的男人都立在遠遠近近的地方瞧著這主僕二人的奇怪舉動,怎的用掃場掃院的掃帚掃到犁溝里來了?莊稼漢對這些事興味十足,紛紛趕過來看看白嘉軒究竟搞什麼名堂。他們蹲在地邊,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撿起幾粒剛剛溜進壟溝的種子,在手心捻,用指頭搓,那小小的籽粒幾被捻搓凈了泥土,油光閃亮,像黑紫色的寶石。他們嘻嘻地又是好奇地問:「嘉軒,你種的啥莊稼?」嘉軒平淡地說:「藥材。」他們還問,「啥藥材?」嘉軒仍然像說到麥子包穀穀子一樣的口氣說:「罌粟喀!」

大約過了十天,那一壟壟用掃帚漫過的犁溝里就有小小的綠色生命萌生出來,帶著羞法和偽弱的姿容呈現在主人的眼裡。也使白鹿材的庄稼人見識了罌粟。「唔!罌粟就這樣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庄稼人的比喻總是恰當不過,罌粟的幼苗跟那嗆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幾乎一般無二。如果白嘉軒說這是「鴉片煙」。他們準會驚得跌個跟斗,再也不會去跟什麼爛貨芥茉相比較了。為了防備冬天凍死,嘉軒和鹿三用牛車拉了一車麥秸草撒到壟溝里,蓋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從被雨雪漚得霉朽污黑的麥秸稈下竄出綠翠晶寶的嫩葉來;清明過後開始拔節抽稈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開花才顯出與後者的本質差別來。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見慣的碎金似的黃花,而罌粟卻開出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繽紛,花謝之後就漸漸長成一個墨綠色的橢圓的果實。

過些時候,人們看見,白嘉軒和他家的長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親,甚至身形相當笨重的妻子一齊到地里來了,用粗針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綠色的橢圓形果實,收刮下從破口裡流出來的粘稠的乳汁一樣的漿液。他們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時分出村下地,到太陽出來時就一齊回到屋裡,這似乎更增加了這種奇異的藥材的神秘色彩。誰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種乳白的漿液能治什麼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測地重複說:「那是罌粟。罌粟就是罌粟。葯嘛!」

夜晚,嘉軒按照岳父的指點要領在小鐵鍋里熬煉加工這些漿液的時候,一股奇異的幽幽的香氣幾乎使他沉醉,母親白趙氏在裡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間拉風箱的吳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氣從四合院里瀰漫開來。在四月溫柔的夜風裡擴散到大半個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著鼻孔貪婪地吸取著美好的空氣,一個個都沉醉了。那是一種使人一旦聞到便不能作罷的氣味,使人聞之便立即解脫一切心事沉疳而飄飄欲仙起來。第二天一早起來,在麻麻亮的街巷裡,莊稼漢們似乎恍然大悟過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罌粟就是鴉片。」

白嘉軒把煉製加工成功的鴉片裝進一隻瓷罐,瓷罐裝在一條褡褳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車裡進城去了。

白嘉軒從山裡娶回來第七個女人吳仙草,同時帶回來罌粟種子。人們竊竊議論那個十分水色的女子會不會成為白嘉軒帶著毒倒鉤的球頭下的又一個死鬼,無論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見他的藍袍底下的口袋裡裝著一包罌粟種子。他的岳父吳掌柜決定把女兒嫁給他的同時,順便把罌粟種子也交給了他。岳父說,他年初過商州下漢口時,花了黃貨才弄到手這包罌粟種子。他說山裡氣候太冷,罌粟苗兒耐不過三九冰雪嚴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氣候正好適宜。罌粟和麥子一樣秋末播種,來年麥收前後收穫,凡是適宜麥子生長的土地和氣候也就適宜種植罌粟。他強調說,它是專門為恩人自家買的,花黃貨也花。他教給他種植管護採收尤其是熬煉加工的方法,至於銷路那就根本不成問題了。無論是鄉下或是城鎮,有錢人或是沒錢人,普通百姓或是達官貴人,都在尋找這種東西。有人吸食,有人倒賣,藥鋪里更不用說有多少收多少。至於種植罌粟的好處和輝煌的前景,岳父吳長貴隻字不提。誰都知道這東西的份量,金子多貴鴉片就多貴。

白嘉軒背著褡褳走進康復元中藥鋪,這是爺爺領著父親在盤龍鎮收購中藥材時建立的送貨點,互相信賴的關係已年深日久。他先報了爺爺的名字,接著報了父親的名字,最後報出岳父的名字,康復元的康掌柜專意接見了他,又指派夥計當下收購了鴉片,而且熱心地指出他煉製質量不高的技術性毛病,並告訴他火候的把握至關重要。白嘉軒說這是頭回試火,下回肯定就會弄得好些。他出門時心裡不覺往下一墜,褡褳裡頭裝的銀元比來時裝的那罐鴉片的份量沉重得多。

連續三年,白嘉軒把河川的十多畝天字型大小水地全都種上了罌粟,只在漢原和原坡地里種植糧食。罌粟種植的巨大收益比鴉片的香氣更具誘惑。他在一畝水地里採收煉製的鴉片所賣的銀元,可以買回十幾畝天字型大小水地實地所能生產的麥子,十多畝天字型大小水地種植的罌粟的價值足以抵得過百餘畝地的麥子和包穀了。白嘉軒當然不會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噹啷啷的銀元全部買成麥子。他把祖傳的老式房屋進行了徹底改造,把已經苔跡斑駁的舊瓦揭掉,換上在本村窯場訂購的新瓦,又把土坯壘的前檐牆拆除,安上了屏風式的雕花細格門窗,四合院的廳房和廂房就脫去了泥坯土胎而顯出清雅的氣氛了。春天完成了廳房和廂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後冬初又接著進行了門房和門樓的改建和修整。門樓的改造最徹底,原先是青磚包皮的士坯壘成的。現在全部用青磚砌起來,門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經過手工打磨。工匠們盡著自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飾圖案,一邊有白色的鶴,另一邊是白色的鹿。整個門樓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東西,就是刻看「耕讀傳家」四字的玉石匾額。那是姐夫得中舉人那年,父親專意請他寫下的手跡。經過翻新以後,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穩穩地盤踞於白鹿村村巷裡。

馬號是在第二年春天擴建的,馬號里增蓋了寬敞的儲存麥草和干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曬土場和拴馬場的周圍也用木板打起來一圈圍牆。紅馬又生下一頭棕紅色的騾駒,在新圈起來的曬土場上撒歡。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三五年間,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經成為罌粟的王國。滋水縣令連續三任禁種罌粟,但罌粟的種植和繁衍卻仍在繼續。

這年春天,正當罌粟綻開頭茬花蕾的季節,白鹿書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門樓下,欣賞那挺拔瀟洒的白鶴和質樸純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題寫的「耕讀傳家」的筆跡。白嘉軒從門裡走出來,驚喜地禮讓姐夫到屋裡坐。朱先生卻說:「你把我寫的那四個字挖下來。」白嘉軒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說了一遍。白嘉軒連忙說:「哥呀,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釋,第三次重複「把它挖下來」的話。白嘉軒為難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專門為挖這四個字來的?」朱先生點點頭。白嘉軒頓時生疑。朱先生又說:「要麼你去用一塊布把它蒙上。」白嘉軒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就取來黑市,讓鹿三搬來梯子,把「耕讀傳家」四個字嚴嚴實實蒙蓋住了。朱先生仍不進屋,對嘉軒說:「把你的牛和馬借我用一回。」嘉軒說:「這算啥事,你儘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說:「你先把犁套好,套兩犋犁。」白嘉軒不敢怠慢,引著朱先生進了馬號,和鹿三分頭動手,給紅馬和黃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從牆上取下二根鞭子,從鹿三手裡接過犁把,吆喝著黃牛出了馬號,讓嘉軒吆喝紅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從朱先生手裡奪過犁杖,讓朱先生捉著犁杖從村裡走過去太失體統了。朱先生執意不讓,說他自幼就練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領,多年不捉犁把兒手都痒痒了。鹿三隻好替換下嘉軒,嘉軒就空著手跟著,問:「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邊走?」朱先生說:「你跟著只管走就是了。」村巷裡有人發現了穿長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麼捉著犁把兒,紛紛跑過來看才子舉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誰也不搭話,一直吆著牛扶著犁走出街巷,下了河灘,走到白嘉軒最早種植罌粟的那塊天字型大小水地邊停下來。白嘉軒和鹿三看見,地頭站著七八個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驚。朱先生啥話不說吆著牛進入罌粟地,犁鏵插進地里,正在開花的罌粟苗被連根鉤起,埋在泥土裡。白嘉軒跑到眼前,拉住韁繩:「哥呀,你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著犁把兒,一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硬紙示於嘉軒:「哥奉縣令指示前來查禁煙苗。」白嘉軒一下愣住了,蹲在地邊上,雙手抱住頭也說不出話來。朱先生揮一下鞭子吆動黃牛,扶著犁杖在罌粟地里耕翻起來,地邊上已經圍滿了吃驚的人群,遠處還有人正往這邊兒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個來回,對白嘉軒說:「你把那犋犁吆上,進地吧!」白嘉軒從地上站起來,從鹿三手中接過紅馬拉著的犁把兒也進了地。朱先生回頭讚許地點點頭:「兄弟,你還可以。」兩人一先一后,一牛一馬拽著兩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塊罌粟搗毀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塊煙地里去。」

田間路上和翻耕過的罌粟地里已經聚集來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桓也擠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說:「好!朱先生,好哇!」隨之轉頭呼叫兒子子霖和長工劉謀兒:「回去套牲口吆犁,進地把煙苗犁了!」朱先生去了犁杖,雙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請受我一拜!」朱先生隨之站起,面對眾人,宣讀縣府二十條禁煙令。最後又當著眾人的面對嘉軒說:「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門樓上那四個字的用意了吧?」

朱先生所做所為,頃刻之間震動了白鹿原。十天不過,川原上下正在開花的罌粟全都犁毀。這一威震古原的壯舉不久就隨著先生的一聲長嘆變得毫無生氣。新來的滋水縣令沒有再聘用他,而是把這一肥缺送給了另外一個人。罌粟的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美麗的花兒又在白鹿原開放了,而且再沒有被禁絕。好多年後,即白嘉軒在自己的天字型大小水地里引種罌粟大獲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國那位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冒險家記者斯諾先生來到離白鹿原不遠的渭河流域古老農業開發區關中,看到了無邊無際五彩繽紛的美麗的罌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記》一書里對這片使美洲人羞談歷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罌粟發出感嘆:

「在這條從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會勾起他對本民族豐富多採的絢爛歷史的回憶……在這個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膚色發黑的野蠻的人發展了他們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國農村的民問神話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間傳說。……」

「在那條新修的汽車路上,沿途的罌粟搖擺著腫脹的腦袋,等待收割……,陝西長期以來就以盛產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發生大飢荒,曾有二百萬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調查人員,把造成那場慘劇的原因大部分歸咎於鴉片的種植。當時貪婪的軍閥強迫農民種植鴉片,最好的土地都種上了鴉片,一遇到乾旱的年頭,西北的主要糧食小米、麥子和玉米就會嚴重短缺。」

罌粟再次佔據了這片古原大地,小麥卻變成大片大片的罌粟之間的點綴了。人們早已不屑於再叫罌粟,也不屑於再叫鴉片,這些名字太文雅太繞口了,庄稼人更習慣稱它為大煙或洋煙。大煙是與自己以往的旱煙相對而言,洋煙是與自己本土的土著煙族相對而言。豐富的漢語語言隨著罌粟熱潮也急驟轉換組合,終於創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們先前把國外輸入的被林爺爺禁止的鴉片稱作洋煙,現在卻把從自家土地上採收,自家鐵鍋里熬煉的鴉片稱為土煙,最後簡化為一個簡潔的單音字——「土」。衡量一家農戶財富多寡的標準不再是儲存了多少囤糧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鎮每逢集日,一街兩行擁擠不堪的煙土市場代替了昔日的糧食市場成為全鎮交易的中心。

結婚一年後,這個小廂房廈屋的士炕上傳出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趙氏無微不至的服侍。坐滿了月子,跳下炕來的時候,她容光煥發,挺著兩隻飽滿肥實的乳房,完全是一個動人的少婦了。

慶賀頭生兒子滿月的儀式隆重又熱烈。所有重要親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許多年已經斷絕往來的親戚也聞訊趕來了。嘉軒殺了一頭豬,滿心歡喜地待承親朋鄉友。他沒有費多少心思就給孩子取下馬駒的乳名,正如他的父親給他取過拴狗的乳名一樣的用意,越是貴重值錢的娃子越取那種醜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當孩子度過多災多禍的幼兒期進入私塾讀書階段,那時才應該費點心思取一個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眾場合使用。嘉軒聽著眾人不斷重複著的恭維新生兒子的套話——再沒有比這些套話叫人心裡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著更加殷勤更加誠摯地遞煙讓茶,對所有的親朋鄉友不分彼此不管親疏不成遠近一律平等對待。

歡慶的日子雖然熱烈卻畢竟短暫。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實的往後的日月。妻子仙草雖然是山裡人,卻自幼受到山裡上流家庭嚴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體,並不像一般山裡窮家小戶的女子那樣缺規矩少教養。只是山裡不種棉花只種麻,割下麻稈漚泡后揭下麻絲挑到山外來,換了山外人的糧食和家織粗布再挑回山裹去。仙草開始不會紡線織布,這是一個重大缺陷,一個不會紡線織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難以承擔主婦的責任的。嘉軒在訂娶頭幾房女人時,媒人首先向他誇獎的總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嚴格,茶飯手藝如何利落精緻,還會拿來紡下的線穗兒和織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賞。臨到娶仙草時,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考慮能傳宗接代就行了。母親白趙氏明白這個底里,表現得十分通達十分寬厚。一面教授一面示範給她,怎樣把彈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樣把捻子接到錠尖上紡成綾,紡車輪子怎麼轉著紡出的線才粗細均勻而且皮實。紡成的線又怎麼漿了洗了再拉成經線,怎麼過綜上機;上機後手腳怎麼配合,拋梭要快捷而準確;再進一步就是較為複雜的技術,各種顏色的緯線和經線如何交錯搭配,然後就創造出各種條紋花色的格子布來。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兒還耐心儘力。仙草生來心靈手巧,一學即會,做出的活兒完全不像初試者的那樣粗糙,這使白趙氏十分器重,嘉軒自然十分歡心。

孩子滿月時,岳父從山裡用騾子馱來滿滿兩馱簍禮物,吃的穿的玩的一應俱全。一雙精緻的小銀鐲上系著一對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後,小馬駒就把那小棒槌含在嘴裡,像吮吸乳頭一樣咂得吱吱有聲。嘉軒和仙草看著就會心地笑了,自然都聯想到新婚頭一夜系在她褲腰帶上的那六個桃木棒槌。孩子剛剛過歲就斷奶了,馬駒雙手抱著仙草的乳房卻吸不出乳汁,晝夜啼哭。仙草尚無做母親的經驗,急得心神不安問婆婆怎麼回事。白趙氏不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奶汁兒怕是給另一個暗裡奪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紅了臉,又想起夜裡丈夫和她作愛時吮咂乳房的情景。後來才悟出阿婆並沒有取笑的意思,暗裡奪了吃光了奶汁兒的是指自己肚裡又有一個了。

第二個孩子出生以後取名騾駒,這個家庭里的關係才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罌粟引種成功驟然而起的財源興旺和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帶來的人丁興旺,徹底掃除了白家母子心頭的陰影和晦氣。白趙氏已經不再過問兒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軒已經具備處置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過多地過問仙草管理家務的事,因為仙草也已鍛煉得能夠井井有條地處置一切應該由女人做的家務。她自覺地悄悄地從秉德死後的主宰位置開始引退。她現在抱一個又引一個孫子,哄著腳下跟前的馬駒又抖著懷裡抱看的騾駒,在村巷裡驕傲自得地轉悠著,冬天尋找陽婆而夏天尋找樹蔭。遇到那些到村巷裡來賣罐罐花饃、賣洋糖圪塔、賣花生的小販兒,她毫不吝嗇地從大襟下摸出銅元來。那些小販兒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饃簍子、挑著的糖擔子停在白家門外的槐樹下,高聲叫著或者使勁搖著手裡的鈴鼓兒,直到把白趙氏喚出來買了才挑起擔兒挪一個地攤。

白嘉軒把人財兩旺的這種局面完全歸結於遷墳。但他現在又不無遺憾。遷墳那陣兒是他最困難的時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卻沒能用青磚砌了。現在又不好再翻修了,靈骨不能移動萬一衝撞驚擾了風水靈氣,結果可能適得其反。他還是下決心採取補救措施,把墳堆周圍整個兒用磚砌起來,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這不但可以使墳墓遮風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靈安駐,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墳頭滋擾。前幾年植栽的柏樹已很旺盛,後來,又移栽了幾棵枳樹,於是這墓地就成為一座最像樣的墳塋了。

白嘉軒隨之陷入一樁糾紛里。在給父親修造墳墓時,一位前來幫忙搬磚和泥的鹿姓小伙,同他吐露出想賣半畝水地的意向,說他的父親在土壕里擲骰子輸光了家當就沒有再進家門,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軒爽快地說:「你去尋個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要糧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開個口我連回放都不講。」這個鹿姓小伙兒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軒傳遞了賣主開口的要價,他聽了后當即說:「再加三斗。」這種罕見的豁達被當作慈心善舉在村民中受到讚頌。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個寡婦也找到冷先生的中醫堂,求他做中人賣掉六分水地給白家,白嘉軒更慷慨地說:「孤兒寡母,甭說賣地,就是周濟給三斗五斗也是應該的。加上五斗!」

在契約上簽名畫押后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軒來到新買的寡婦家的六分水地里察看,老遠瞅見那地里正有人吆著高騾子大馬雙套牲畜在地里飛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日頭剛冒出原頂,田野一片柔媚。騾馬高揚著脖頸,吆犁人扶著犁把兒疲於奔命。地頭站著一個穿黑袍的人,高個兒,手叉著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軒不由心頭一沉就加快腳步趕到地頭。鹿子霖佯裝不聞不見,雙手背杪在後腰裡,攥著從頭托到臀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辮子,傲然啾視著拽犁賓士的騾馬。白嘉軒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麼在我的地里插鏵跑馬?」鹿子霖佯裝驚訝地說:「這是我的地呀!」白嘉軒說:「這得憑契約說話,不是誰說是誰的就是誰的!」鹿子霖說:「我不管契約。是李家寡婦尋到我屋裡要把地賣給我。」白嘉軒說:「那是白說。昨日黑間李家寡婦已經簽字畫押了。」鹿子霖拖長聲調說:「誰管你們黑間做下什麼事!李家寡婦借過我五斗麥子八塊銀元,講定用這塊地作抵押,逾期不還,我當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長工劉謀兒正吆著騾馬趕到地頭,鹿子霖從長工手裡奪過鞭子接過犁把兒,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來。白嘉軒一躍上前抓住騾馬韁繩。兩個年齡相仿的男人隨之就廝打在一起。長工劉謀兒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顧去逮驚跑的牲畜。騾馬拖著犁杖,在已經擺穗揚花的麥田裡磕磕絆絆地奔跑著。兩個男人從李家寡婦的地里扭打到地頭乾涸的水渠,同時跌倒在渠道的草窩裡,然後爬起來繼續廝打,又扯拽到剛剛翻過的土地里。這時候村子里擁來許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幾個內侄兒插手上陣,接著白嘉軒的親門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捲為白鹿兩姓陣勢分明的鬥毆,滿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丟掉的布鞋。白趙氏和白吳氏婆媳倆顛著一雙小腳跑來時,打鬥剛剛罷場。

冷先生趕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達出事地點,吆喝一聲:「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雙方都垂手駐足。冷先生一手持著長袍走上前去,一手拉著白嘉軒,一手拉著鹿子霖朝鎮子里走去。無論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見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紛紛四散。倆人被冷先生一直拖進他的中醫堂。冷先生先關了門以免圍觀,隨之打了兩盆水,讓他們各自去洗自己臉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給他們抓破的傷口敷了白葯,止了血。冷先生說:「就此罷休的話,你倆現在都回去吃早飯;罷休不了的話,吃罷飯上縣去打官司。」說罷拉開門閂,一隻手作出請出門的手勢。

白嘉軒隨後即弄清,李家寡婦確實先把地賣給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麥子拿了八塊銀元,一俟簽字畫押再算賬結清。這當兒看到白嘉軒給那位賭徒兒子的地價比鹿於霖給她的地分高出不少,心裡一轉就改變主意,要把地賣給白嘉軒,用白嘉軒給她的地款還了鹿子霖的借貸。白嘉軒弄清了這個過程就罵起李家寡婦來:「真正的婆娘見誠!」但事已至此,他無法寬容鹿子霖。他在家裡對勸解他的人說:「權且李家寡婦是女人見識。你來給我說一句,我怎麼也不會再要她的地;你啥話不說拉馬套犁就圈地,這明顯是給我臉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堅定,無論李家寡婦如何婦人見識,這本身與他無關;他現在手裡攥著賣地契約,走到州走到縣郡是有理氣長的官司。他已經向縣府投訴。鹿子霖也向縣府投訴。

李家寡婦與自嘉軒簽字畫押以後,鹿子霖當晚就知道了。當雙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齊按下蘸了紅色印泥的食指的時候,鹿子霖已經作出明早用騾馬圈地的相對措施了。鹿子霖把整個賣地的過程向父親鹿泰桓學說一遍。鹿泰桓問:「你看咋辦呢?」鹿子霖就說了他的辦法,又對這辦法作了註釋:「倒不在乎李家寡婦那六分地。這是白嘉軒給我蹺尿騷哩!」鹿泰桓說:「能看到這一點就對了。」他默許了兒子已經決定的舉措。在他看來,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軒的厄運已經過去,翅膀也硬了,這是兒子鹿子霖的潛在的對手。在他尚健在的時日里,應該看到兒子起碼可以成為白嘉軒的一個對手,不能讓對方蹺腿從頭上蹺了尿騷!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傾家蕩產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白嘉軒從滋水縣投訴回來順便走到白鹿書院,同姐夫朱先生訴說了鹿家欺人過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給知縣提示一下,使這場肯定羸的官司更有把握。據嘉軒得知,每有新縣令到任,無一不登白鹿書院拜謁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說:「我昨日已聽人說了你與鹿家為地鬧仗的事,我已替你寫了一件訴狀,你下回過堂時遞給衙門就行了。記住,回家后再拆看。」

白嘉軒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燈下拆開信封,一小塊宣紙上寫下稀稀朗朗幾行娃娃體毛筆字:

致嘉軒弟

倚勢恃強壓對方,打鬥訴訟兩敗傷;為富思仁兼重義,謙讓一步寬十丈。

白嘉軒讀罷就已泄了大半仇氣,捏著這紙條找到中醫堂的冷先生,連連慨嘆「慚愧慚愧」。冷先生看罷紙箋,合掌拍手:「真是維妙一出好戲!嘉軒你啾……」說看拉開抽屜,把一頁紙箋遞給嘉軒。嘉軒一看愈覺驚奇,與他交給冷先生的那一頁紙箋內容一樣,字跡相同,只是題目變成「致子霖兄」。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軒和鹿子霖一起邀約到中醫堂,擺下一桌酒席,把他們交給他的相同內容的紙箋交換送給對方,倆人同時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謙詞,然後舉酒連飲三杯,重歸於好而且好過已往。倆人誰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婦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歸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同濟給李家寡婦一些糧食和銀元,幫助寡婦度過難關。冷先生當即指派藥房夥計叫來李家寡婦,當面毀了契約。李家寡婦撲通跪到地上,給自嘉軒鹿子霖磕頭,感動得說不出話只是流眼淚。

這件事傳播的速度比白鹿兩家打鬥的事更快更廣泛。滋水縣令古德茂大為感動,批為「仁義白鹿村」,鑿刻石碑一塊,紅綢裹了,擇定吉日,由樂人吹奏昇平氣象的樂曲,親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隱居的朱先生也參加了這一活動。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里,從此白鹿村也被人稱為仁義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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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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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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