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白嘉軒第三個兒子降生以後,取名為牛犢,在二兒子騾駒和三兒子牛犢之間,仙草按照每年一個或三年兩個的稀稠生過三男一女,全都沒有度過四六厄運就成為鹿三牛圈裡的鬼。四個孩子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如出一轍:出生的第四天開始啼哭,日夜不斷,直到嗓子嘶啞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見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趙氏冷冷他說:「還是一個短命的。」其實在孩子剛剛發生尖銳的啼哭時,她就料就了這種結局。她拿一撮干艾葉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腦門上,用火點燃。那冒著的煙和燃著的火漸漸接近頭皮,可以聽見腦門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聲,燒焦的皮毛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氣味。白趙氏不管抽搐扭動的孩子,硬著心腸又把同樣的艾葉栽到孩子的兩邊臉頰上,燒出兩塊黑斑。這四個孩子都經過艾葉的炙烤,卻沒有一個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注悼淚,尤其是那個女兒。白趙氏不哭也不勸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話:「註定不是陽世的人。」

白趙氏一生生過的男孩和女孩多數都死於四六風,唯一能對付的就是那一撮艾葉,大約只有十之一二的僥倖者能靠那一撮艾葉死裡逃生,腦門上和嘴角邊卻留下圓圓的疤痕。白趙氏從炕上抱走已經斷氣的孩子,交給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里挖一個深坑,把用席子裹纏著的死孩子埋進去。以後挖起牲畜糞時,把那一坨地方留著,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後,牛屎牛尿將幼嫩的骨肉腐蝕成糞土,然後再挖起出去,晒乾搗碎,施到麥地里或棉田裡。白鹿村家家的牛圈裡都埋過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過滲著血肉的糞肥。

牛犢註定是陽世之物。白趙氏的三柱艾葉挽住了他的小命,腦門和嘴角留下三個圓溜溜的疤痕,笑的時候倒添了一種嫵媚。白趙氏據此訓斥對艾葉失去信心的仙草說:「你不信!這下你信不信?老輩子人傳下的辦法能錯了?」仙草卻不無遺憾:「牛犢要是個女子就合人心上來了。」

白嘉軒有一晚站在炕下對正在給牛犢餵奶的妻子說:「你給白家立功了。白家幾輩子都是單崩兒。我有三個娃子了,鹿子霖……倆。那女人這二年再不見生,大概已經腰干①了?」

隔了一年多點兒,仙草又坐月子了,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一她現在對生孩子坐月子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夠準確把握臨產的時日。她的冷靜和處之泰然的態度實際是出於一種司空見慣,跟拉屎尿尿一樣用不著驚慌失措,到屎墜尿憋的時候抹下褲子排泄了就畢了,不過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煩一點罷了。她挺著大肚子,照樣站在案板前擀麵條,坐在木墩上拉風箱,到井台上扯著皮繩扳動轆轤拐把絞水,腆著大肚子紡線織布,把藍草製成的靛攪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經驗,這樣干著活兒分娩時倒更利素。

這天她上在木機上織布,腹部猛然一墜,她疼得幾乎從織機上跌下來,當眼睛周圍的黑霧消散重新復明以後,她已經感覺到褲襠里有熱烘烘的東西在蠕動。她反而更鎮靜,雙手托著褲襠下了織布機,緩緩走過庭院。臨進廈屋門時,頭頂有一聲清脆的鳥叫,她從容地回過頭瞥了一眼,一隻百靈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樹上叫著,尾巴一翹一翹的。跨過廈屋門坎,她就解開褲帶坐到地上,一團血肉圪塔正在褲襠里蠕動。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著牛犢串門子去了。剪刀擱在織布機上。她低下頭噙住血腥的臍帶狠勁咬了幾下,斷了。她掏了掏孩子口裡的粘液,孩子隨之發出「哇」地一聲哭叫。剛才咬斷臍帶時,她已經發現是個女子。她把女兒身上的血污用褲子擦拭乾凈,裹進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備置停當的小布單把孩子包裹起來,用布條捆了三匝,塞進被窩。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從容地溜進被窩,這才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

白嘉軒回家來取什麼工具,看見廈屋腳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氣,大吃一驚。他搖醒她問怎麼回事,她眼也不睜手也不抬只是說:「快燒炕。」他扯來麥秸塞進炕洞點著火就燒起來。青煙瀰漫,仙草嗆得咳嗽起來。他問她:「人好著哩?」她說:「渴。」他又鑽到廚房燒了一碗開水給她端來。她嘴唇不離碗沿一氣飲盡,感動得流下眼淚,這是她進這個門樓以後男人第一次為她燒水端水。她緩過一口氣來,就忍不住告訴他:「是個女子!」嘉軒說:「這回合你心上來了,也合我心上來了。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說了孩子落草時有百靈子叫的事,嘉軒背抄著手在腳地上踱步,沉吟著:「百靈……百靈……白靈……白靈……就是靈靈兒娃嘛!」

白靈順順噹噹度過了四六大關,順順噹噹出了月子,仙草繃緊的神經才鬆弛下來,如此順當地躲過四六災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實。這天晚上,她將一月來反覆琢磨著的一件心事提出來:「給靈靈認個干大。」嘉軒聽了,「嗯」了一聲,隨即附和,表示贊同。他現在偏愛這個女兒的心情其實不亞於仙草,單怕靈靈有個病病災災三長兩短,認個干大就有護蔭了。他說:「認誰呢?」仙草說:「這由你看著辦。」嘉軒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說:「你去問問咱媽,咱媽說認誰就認誰。」

吃罷晚飯,白嘉軒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師椅上,把綿軟的黃色火紙搓成紙捻兒,打著火鐮,點燃紙捻兒端起白銅水煙壺,捏一撮黃亮黃亮的蘭州煙絲裝進煙筒,「噗」地一聲吹著火紙,一口氣吸進去,水煙壺裡的水咕嘟咕嘟響起來,又徐徐噴出藍色的煙霧。他拔下煙筒,「哧」地一聲吹進氣去,燃過的煙灰就彈到地上粉碎了。

白趙氏已經脫了褲子,用被子偎著下半身,一隻手輕輕地拍著依偎在懷裡的小孫子牛犢,嘴裡哼著貓兒狗兒的催眠曲兒,輕輕搖著身子,看著兒子嘉軒臨睡前過著煙癮。她時不時地把兒子就當成已經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著煙壺右手指頭夾著火紙捻兒的姿勢,那吸煙以及吹掉煙灰的動作和聲音,鼻腔里習慣性地噴出吭吭吭的響聲,簡直跟他老子的聲容神態一模一樣。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煙具吸煙,完全是為了盡守孝道:他白天忙得馬不停蹄,只有在臨睡前就著油燈陪她坐一陣兒,解除她一個人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進屋來先問安,然後就坐下吸水煙,說一些家事。她相信兒子在族裡和在家裡的許多方面都超過了父親:她恪守幼時從父母,出嫁從丈夫,老來從兒子的古訓,十分明智地由兒子處理家務和族裡的事而不予干涉。嘉軒過足了煙癮,就說起了給女兒認干大的事。白趙氏沒有確認兩代交好的冷先生,說:「就認鹿三好!」

嘉軒收拾了煙壺,捏滅了火紙到馬號去了,鹿三正在馬號里給牲畜餵食夜草。馬號寬敞而又清整,槽分為兩段,一邊拴著紅馬和紅馬生下的青騾,一邊拴著黃牛和黃牛生下的紫紅色犍牛。槽頭下用方磚箍成一個攪拌草料的小窖,鹿三往草窖里倒進鍘碎的穀草和青草,撒下碾磨成細糝子的豌豆面兒,潑上井水,用一隻木杴翻搗攪拌均勻,把粘著豌豆糝子的濕漉漉的草料添到槽里去。黃牛和犍牛舔食草料時,掛在脖子上的銅鈴丁噹噹響著。鹿三背對門口做著這一切,放下木杴,回過頭來,看見嘉軒站在身後注視著他的勞作,他沒有說話,更不用驚慌,仍然按他原先的思路在槽頭忙著。白嘉軒也站在槽頭前,背抄著雙手看騾馬用彈動的長唇吞進草料,牙齒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他又挪步到牛槽邊站住,看著黃牛和犍牛犢用長長的舌頭卷裹草料。鹿三轉身走到炕沿邊坐下來,抽著旱煙,主人不說話,他也不主動說什麼。嘉軒幾乎每天晚上陪老娘坐過之後都要到馬號來,來了就那麼背抄著手站著看牛馬吃草嚼料,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看著牲畜吃光整整一槽草料才回去睡覺。白嘉軒從槽邊轉過身走到鹿三當面:「三哥,你看我那個小女兒靈靈心疼不心疼?」鹿三說:「心疼。」白嘉軒說:「給你認個乾女兒你收不收?」鹿三驚奇地睜大了不大靈活的黑眼睛,隨之微低了頭,捏弄著煙鍋,腦子裡頓時緊張地轉動起來,綜合,對比,肯定,否定,一時拿不定主意。白嘉軒誠懇地說:「我們三人商量過了,想跟你結這門乾親。當然……這是兩廂情願的事,你悅意了頂好;不悅意也沒啥,咱們過去怎樣,日後還是怎樣。你今黑間思謀思謀,明兒個給我見個回話。」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

鹿三捉著短管煙袋依然吸煙,煙霧飄過臉面,像一尊香火煙氣籠罩著的泥塑神像。這是一個自尊自信的長工,以自己誠實的勞動取得白家兩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實地從白家領取議定的薪俸,每年兩次,麥收后領一次麥子,秋後領一次包穀和棉花,而白家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短斤少兩的事。在他看來,咱給人家幹活就是為了掙人家的糧食和棉花,人家給咱糧食和棉花就是為了給人家幹活,這是天經地義的又是簡單不過的事。掙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熱的,不好好給人家幹活,那人家雇你於什麼?反過來有的財東想讓長工幹活還想勒扣長工的吃食和薪傣,那賬工還有啥心勁給你幹活?這樣,財東想要雇一個順的長工和長工想要擇一家仁義的財東同樣不容易。白家是仁義的。麥收時打下頭場麥子,白秉德老漢就說:鹿三取口袋去,先給你灌。你屋裡事由緊等著吃哩!一石麥子按十一斗量,刨一斗水分。」秋後軋下頭一茬棉花,白秉德還是那旬話:先給你稱夠背回去,叫人看該咋樣用,天冷了。」遇到好年景,年終結賬時,白秉德慷慨他說:「今年收成好,加二斗麥,鹿三你回去跟娃們過個好年。」鹿三自己只有二畝旱地,每年種一季麥子,到了播種麥子的時節,白秉德就說:「鹿三,你套上犁先把你那二畝地種了。」他用白家的牲畜和犁具用不了一晌時間就種完了。春天,女人鹿張氏提著小鋤去鋤草,麥子不等黃透就被女人今日一坨明日一坨旋割完了,一捆一捆背回家去,在自家的小院里用棒褪一個一個捶砸乾淨。鹿三整個夏收期間都一心註定給白家收割碾打晾曬麥子和播種秋田麥子成熟進入洪期,白秉德「臨時從白鹿鎮雇來幾個麥客搶時收割,鹿三自然成為麥客們的頭領,引著他們辨認白家的地塊,督察他們不要偷懶怠工和割麥留下太高的茬子。鹿三有時也忍不住發火:「你看你割過的麥茬像不像人割的?賊偷也留不下這麼高的茬口!出門給人幹活就憑這本事,掌柜的算瞎了眼叫下你這號二道毛!」鹿三的莊稼手藝在白鹿村堪稱一流,他看見那些做得不入轍的活計就由不得發火。白秉德死了以後,鹿三和平輩的白嘉軒關係更加和諧。白嘉軒很真誠地稱他為三哥,他對他不稱主家不稱掌柜的而是直呼其名,自然是官名白嘉軒。鹿三一般不參與白家家庭內部的事務,不像有些淺薄勢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個就掂不來輕重也沉不住氣了,騷情得恨不能長出個尾巴來搖。他只諾守一條,干好自己該乾的事而決不干他不該乾的事。給白家寶貝女兒當干大還是不當呢?鹿三權衡了當這個干大和不當這個干大的種種利弊后,仍然拿不定主意,最後只是反覆想著一句話:嘉軒已經開了口,這個臉不能傷!

為女兒靈靈滿月所舉行的慶賀儀式相當隆重,熱烈歡悅的喜慶氣氛與頭生兒子的滿月不相上下。親戚朋友帶著精心製作的衣服鞋襪和各種形狀的花饃來了,村裡的鄉黨湊份子買來了紅綢披風。白嘉軒殺了一頭獵,做下十二件子的豐盛席面,款待親朋好友和幾乎整個村莊里的鄉黨。在宴席動箸之前,點亮了香蠟,白嘉軒當眾宣布了與鹿三結下乾親的決定。仙草一手抱著靈靈,跪拜三叩,代孩子向鹿三行禮。席間頓然出現了混亂,男人女人們一擁而上,把從鍋底上摸來的黑灰和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紅水一齊抹到白嘉軒的臉上,又抹到鹿三的臉上,婦人們幾乎同時把仙草也抹得滿臉黑紅了。鹿三憨笑著擠出人群,跑回馬號,用木瓢在水缸里舀水洗臉,看見兒子黑娃坐在炕上,像個大人似的用一隻手撐著腮幫,眼裡淌著淚花。他問兒子怎麼了?黑娃不吭聲。他拉黑娃到白家去坐席,黑娃斜著眼一甩手走掉了。謬種!鹿三自言自語罵著,這狗日是個謬種!

唯一的缺憾是冷先生沒有到場。白嘉軒很鄭重地邀約了冷先生。冷先生被一位親戚攀扯到城裡給一位親戚去看病,順便給靈靈買一件禮物,講定來去三天,一定趕在滿月喜慶日子的前一天回來,結果沒有回來,過了十天也沒有回來。這時候開始傳播著一個撲朔迷離的消息:城裡「反正」了!第十二天夜裡冷先生回到白鹿鎮的中醫堂,立即指派跑堂抓藥的夥計叫來了白嘉軒和鹿子霖。倆人幾乎異口同聲問:「先生哥,你可回來了!」冷先生坐在他的那把羅圈椅子上:「差點兒回不到咱原上來了!」

白嘉軒問:「是不是反了正了?」冷先生答:「反了正了!」

鹿子霖又介面問:「』反正』是咋回事?」

冷先生說:「反皇帝,反清家,就是造反哩嘛!說是反了正了,還說是革了命了!」

白嘉軒問:「那皇帝現時……」

冷先生說:「皇帝還在龍庭。料就是坐不穩了。聽說是武昌那邊先舉事,西安也就跟著起事,湖廣那邊也反正了,皇帝只剩下一座龍庭了,你想想還能坐多久?」

鹿子霖問:「是要改朝換代了?」

冷先生說:「人都說是反正,革命……」

白嘉軒問:「反正了還有沒有皇帝?」

冷先生說:「怕很難說。城裡清家的官們跑了,上了一位張總督。」

鹿子霖問:「總督是個啥官職?」

冷先生說:「總督就是總督。管咱一個省,該是二品……」

臼嘉軒說:「沒有皇帝了,往後的日子咋樣過哩?」

鹿子霖說:「糧還納不納呢?」

冷先生抿了一口茶,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沒有了皇帝的日子該怎麼過,卻神秘他講起他在城裡經歷的驚心動魄的事件。

那一夜,他給親戚看了病,早早吃了飯,親戚家人領他去三意社看秦腔名角宋得民的《滾釘板》。木板上倒孔著一寸長的明燦燦的釘子,宋得民一身精赤,在密密麻麻的釘子上滾過去,台下一陣歡呼叫好聲。此時槍聲大作,爆豆似的槍聲令人魂飛魄散。劇場大亂。宋得民赤著身子跑了。冷先生和親戚已經失散,他跑上大街,被一聲沉悶的爆炸嚇得蹲下身子,然後慌慌張張鑽進小巷。回到親戚家裡,病人已經死掉,槍聲把人活活嚇死了。親戚一家既不敢燒香點蠟擺設靈堂,連哭也不敢大聲。城門已經關死,連續多日,進城的人進不去,出城的人出不來,冷先生後來隨著親戚家發喪的靈柩才出了城門。冷先生帶著劫難餘生的慨嘆笑著說:「我的天!我在大街小巷鑽著跑著,槍子兒在頭頂咕兒咕兒響,要是有一顆飛子撞上腦袋,咱弟兄們也就沒有今日了!」

白嘉軒說:「先生哥,你再甭出遠門了。就坐在咱們白鹿鎮上,誰想看病誰來,你甭出去。」

鹿子霖附和道:「這是實實在在的話。先生哥,你大概還不知道,原上出了白狼了!」

「知道。我回來一路上聽過十遍八遍了。」冷先生說:「皇帝再咋說是一條龍啊!龍一回天,世問的毒蟲猛獸全出山了,這是自然的。」

城裡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卻造成最直接的威脅。白狼是從南原山根一帶嘈說起來的,幾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跡已經踩踏了整個白鹿原上的村莊。那是一隻純白如雪的狼,兩隻眼睛閃出綠幽幽的光,白狼跳進豬圈,輕無聲息,一口咬住正在睡覺的豬的脖子,豬連一聲也叫不出,白狼就嘬著嘴吸吮血漿,直到把豬血吸干咂盡,一溜白煙就無影無蹤地去了。豬肉豬毛完好無損,只有猜脖下留著兒個被白狼牙齒咬透的血眼兒。人們把豬趕出豬圈,臨時關進牛棚馬號里,有的人家甚至把豬拴到火炕腳地的桌腿上。可是無濟幹事,關在牛棚馬號里的豬和拴在火炕腳地上的豬照樣被白狼吮咂了血漿而死了,誰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樣進出關死了門窗的屋子。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豬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裝作熟睡,故意拉出牛吼似的鼾聲。夜半時分,桑老八就聽見炕下有吱兒吱兒的聲響,像娃兒吮奶汁的聲音。桑老八俏悄偏過頭,睜開眼朝腳地一瞅,一道白光穿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摜出。待他點上油燈,光著屁股下炕來看時,豬已斷氣,尚未吸吮凈盡的血冒著氣泡兒從豬脖下的血口子里湧出來。最有效的防範措施終於從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創造成功,人們在村莊四周點燃麥草,徹夜不熄。狼怕火,常見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白鹿原一到夜幕降臨就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壯觀,村村點火,處處冒煙,火光照亮了村樹和街路,煙霧瀰漫了星空。

白嘉軒說:「咱們白鹿村只靠那個跛子老漢打更怕是不行了。堡子的圍牆豁豁牙牙,甭說白狼,匪賊騎馬進村也無個擋遮!」

鹿子霖說:「修吧!把豁口全部補齊,晚上輪流守夜,立下罰規,不遵者見罰!」

第二天一早,白嘉軒提著大鑼,從白鹿村自東至西由南到北敲過去,喊過去,宣告修補村莊圍牆的事。人們丟下活計,扔下飯碗就集中到祠堂院子里。白嘉軒一宣布修補破殘圍牆的動議,就得到一哇聲的響應。整個村子驟然形成災禍臨頭的悲愴激昂的氣氛,人人都熱情而又緊張地跑動起來了。

按照修建祠堂的慣例,白嘉軒負責收繳各家各戶的糧食,鹿子霖負責指揮工程。圍牆工程經過短促的準備,當天後晌就響起石夯夯擊粘土的沉悶的聲音。民眾的熱情超過了族長和工頭,一致要求日夜不停,輪換打夯,人停夯不停。白嘉軒和鹿子霖商量一下就接受了。翻修祠堂時拆掉的鍋台又壘盤起來,日夜冒著火光,風箱晝夜呱嗒呱嗒響著,管晚上打夯的人吃兩頓飯。五天五夜連軸轉過,圍繞村莊的土牆全部修補完好。白嘉軒和鹿子霖又把十六歲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劃分成組,夜夜巡邏放哨。放哨的人在圍牆上點燃麥草,手執梭鏢和鐵銃,在高至屋脊的圍牆上嚴陣以待。有一夜,白嘉軒睡得正香,猛然被一聲沉重的銃響驚醒。他爬起來抓起靠在炕頭牆上的梭鏢,拉開門就沖了出去。村巷裡腳步踢踏,人影閃動,奔到圍牆的出口,那兒已被手執梭鏢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值班巡邏的人說他看見白狼躥上圍牆,就放了一銃,一道白光又摜出圍牆去了。「白狼來了!」凶訊像沉重的烏雲籠罩在白鹿村的上空,村民們愈加驚恐,愈覺修復堡子圍牆的舉措非常英明十分及時。成功地修復圍牆不僅有效地阻遏了白狼的侵擾,增加了安全感,也使白嘉軒確切地驗證了自己在白鹿村作為族長的權威和號召力,從此更加自信。

白嘉軒背著褡褳朝縣城的方向走去。秋未冬初的黎明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凝滯不前。冬走十里不明。濃霧籠罩著的村莊仍然有驅狼的火光明明滅滅。雄雞的啼叫沒有住日的雄壯,而顯得粘稠滯澀,像是雞脖子里全部塞滿了雞毛。白狼的凶訊持續流傳。後來又傳聞朱先生憑一張嘴,一句話,就解除了從甘肅反撲過來的二十萬清軍,朱先生因此被張總督任命為第一高參。白嘉軒忙於修復圍牆而不聞姐夫朱先生的種種傳聞,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帶著一臉驚奇詢問他關於朱先生的消息時才知道的。他帶著驗證傳聞和反正以來的種種疑懼和慌亂去找朱先生,聽他斷時論世。

朱先生在他的書房裡接待白嘉軒,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神態。白嘉軒腦子裡頓時蹦出「處世不驚」四個字來。他忍不住說起鄉間關於白狼的傳言,朱先生笑笑說:「無稽之談。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條白蛇,一隻白虎,一隻白狐狸,一隻白烏鴉,你將防不勝防。」姐夫對白狼的冷漠,使白嘉軒感到掃興,他隨之問起朱先生斥退二十萬清軍的事。朱先生用像冷漠白狼一樣的口氣說:「傳言而已!」白嘉軒不好再問,卻又忍不住:「哥!我想你是不會為張總督當說客的。」朱先生卻笑了:「你又猜錯了,我這回樂意當了張總督的說客。」

那天清晨,朱失生正在書房裡誦讀。誦讀已經不是習慣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間一切佳果珍饈都經不得牙齒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後來就連什麼味兒也沒有了:只有聖賢的書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樣一句話,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體味和新的領悟,不僅不覺得味嘗己盡反而覺得味道深遠: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得住一輩子誦讀。朱先生誦讀聖賢書時,全神貫注如痴如醉如同進入仙界。門房老者張秀才來報告,說省府衙門有兩位差人求見。朱先生頭也不抬:「就說我正在晨誦。」張老秀才回到門口如實報告:「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大為驚訝,晨誦算什麼?不就是背書念書嗎?念書背書算什麼擱不下的緊事呢?隨之就對門房張秀才上了火:「我這裡有十萬火急命令,是張總督的手諭,你問先生他接也不接?」張秀才再來傳話,朱先生說:「我正在晨讀。願等就等,不願等了請他們自便。」差官聽了更火了,再三申明:「這是張總督的手諭,先生知道不知道張總督?」張秀才說:「皇帝來也不頂啥!張總督比皇帝還高貴?等著!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只好等著,張秀才不失禮儀為他們沏了茶。

朱先生晨誦完畢,挽著袍子來到門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張總督的親筆手渝。張總督的信慷慨陳詞,婉約動人,言簡意賅地闡釋了反正舉事的原義,擺置出目下嚴峻的局勢,又說反正時逃跑的清廷巡撫方升,從甘肅寧夏攏集起二十萬人馬反撲過來,大軍已壓至姑婆墳紮下營寨,離西安不過二百里路,要決一死戰。張總督說他的革命軍同仇敵害,士氣高昂,完全可以擊敗方升的烏合之眾,只是戰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塗炭,古城必遭毀滅,於理不通於心亦不忍。因此想請朱先生前往姑婆墳,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與方升之交誼,勸方升退兵,這裡亦不追擊,由他自去隴西。如果方升情願留住西安,張總督可以保護其頤養天年。

朱先生看罷,對兩個差人說:「儒子只讀聖賢書,不曉軍事,又無三寸不爛之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張總督,免得貽誤戰機。」說罷就轉身走了。兩個差官氣得臉色驟變,讓司機發動了汽車,氣呼呼跳上車走了。朱先生聽得門口清靜下來,立即告訴妻子:「快點給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擔心地問:「你到哪達去?不是說不去嗎?」朱先生說:「我得出去躲幾天。我算定張總督還要派人來纏的。」朱白氏放下心來,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朱先生夾了一把黃油布傘就出了白鹿書院。午時,兩位差官果然又駕著汽車來了,而且帶來了一位大官,是張總督的秘書。門房老者張秀才仍然以禮相待,如實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時分,在張總督的總督府門前,一位背著褡褳夾著油傘的人徑直往裡走。荷槍實彈的衛兵橫槍擋住。那人說:「我找張總督。」衛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裡連續呼出五個「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門口大聲呼叫起張總督的名字,而且發起牢騷:「你三番兩次請我來,我來了你又不讓我進門。你好不仗義!」這時候一輛汽車駛到門口停下,車上跳下兩個人來,順手抽了衛兵一記耳光,轉過身就躬下腰說:「朱先生請進。」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壞他晨誦的那兩位差官,便跟著差官走進總督府見了張總督。張總督挽著朱先生坐下,親呢地怨喧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蟲兒不得死了?放著汽車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說:「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聞見汽油味兒就噁心想吐。」張總督說:「我真怕你不來哩!正準備三顧茅廬,我親自去你的書院哩。」朱先生笑說:「縱是孔明再生,看見你這身戎裝,也會嚇得閉氣,何況我這個土人。」

第二天一早,張總督起來時,已經找不著朱先生,連連嘆惋:「這個獃子書獃子!」隨之帶了一排士兵乘車追出城去。

朱先生已經踏上咸陽大橋,一身布衣一隻褡褳一把油傘,晨光熹微中,仍然堅持著晨誦,連嗚嗚吼叫的汽車也充耳不聞,直到張總督跳下車來堵住去路,朱先生才從孔老先生那裡回到現實中來,連連道歉:「總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擾你的瞌睡就獨自上路了。」張總督好氣又好笑說:「這十二個衛兵交給你,請放心。我已經給他們交待過了。」朱先生轉過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兒的兵士,搖搖頭說:「這十二個人不夠。把你的兵將一滿派來也不夠。要是你能打過方升,你還派我做什麼?回吧回吧,把你這十二個兵丁帶回去護城吧!」張總督不由臉紅了說:「那你總得坐上汽車呀!」朱先生不耐煩了:「我給你說過,我聞不慣汽油味兒……」說罷一甩手走了,嘴裡咕咕嘟嘟又進入晨誦了。張總督追上來再次相勸,要他坐上汽車,帶上二十名經過特種訓練的衛士以防不測。朱先生卻輕輕鬆鬆地說:「你誦一首咸陽橋的詩為我送行吧!」張總督心不在焉又無可奈何地誦道:

謂城朝雨悒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夫無故人。

朱先生擊掌稱好之後,自己也吟誦起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那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朱先生吟誦至此,熱淚涌流,轉過身扯開步徑自走了。

日暮時分,朱先生走到一條小河邊,隔水相望,那邊已是穿著清家服裝的兵勇。他走過木板弔橋,就被兵勇們截住,喝問不止。朱先生放下肩頭的褡褳,取出一方紙呈給兵勇們的頭目,那是方升當巡撫時親筆題贈給他的一幀條幅:學為好人。朱先生考中頭名舉人那年,曾經連續三次婉言辭謝了方巡撫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僅不惱,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擇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話「孺子願學為好人」題書回贈。這幀條幅現在成了通行證,在劍拔弩張的兩軍對壘中顯示奇效,兵勇們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於是就把他帶有強迫性地弄上汽車。朱先生真的聞不得汽車的汽油味兒,一路上吐得攪腸翻肚。

方巡撫在他的行營里接見了朱先生,並備下一桌豐盛的晚餐,朱先生卻遠遠坐著不上餐桌。方巡撫謙和他說:「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賊收復西安之後,再請先生。」朱先生搖搖頭,仍不動身。方巡撫問得緊了,朱先生才說:「我害怕。」方巡撫問:「這裡就你和我,怕什麼?」朱先生囁需道:「我沒見過你的這身打扮。我看見你這一身戎裝就好像看見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不進飯。巡撫你脫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撫聽罷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瞞你說,我從隴西起身時把便衣全都燒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說罷便脫下戎裝。朱先生這才坐到桌前說:「這才像個人了。」

席間,朱先生一雙筷子只搛素菜,不動葷菜更不動酒,見方巡撫剛放下筷子,便從褡褳里掏出一隻瓦罐,把盤中剩下的葷菜素菜傾盤倒進瓦罐里去。方升皺了皺眉問:「先生,你……」朱先生憨憨他說:「我把這些好東西帶回家去,讓孩子嘗嘗。」方巡撫驚問:「何至於此?」朱先生說:「天下大亂,大家都忙著爭權逐利,誰個體恤平民百姓?我今日專程求恩師討活路來了。」方巡撫頓然激憤起來:「先生為關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為此披掛戎裝,平叛討賊,重振朝綱,百姓正翹首以待。」朱先生模稜兩可地問:「你能平定關中,我深信不疑。武昌呢?湖廣各省呢?誰去平叛?」方升說:「我為清臣,誓為朝廷盡忠。我丟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於武昌湖廣,那非我轄地,鞭長莫及。」朱先生笑說:「一樹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榮茂,這一枝一梢還能維繫多久?」方巡撫聽了,警惕地打量著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賊當說客來了?」朱先生坦然他說:「我剛才已經說過,是向你討活路來了。恕我直言,清廷猶如朽木難得生髮,又如同井繩難以扶立。你縱然平復關中,無力平復武昌湖廣。你一技一梢獨秀能維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攆出關中,怕是難得立足之地了。」方升聽到此時,臉色驟變,站起身來:「先生免言!我原以為你清高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門庭,為叛賊充當說客!」朱先生坐著不動,稍微提高了話音:「恩師聽我坦白。張總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條,我只領受三條,一為剪辮子,一為放足,一為禁煙,我仍矢守白鹿書院,月里四十不曾下山,晨誦午習,傳道授業解惑;仍然恪守『學為好人』的宗旨。」說著就掏出方升題贈的條幅。方升怒氣難平:「我只要親自腰斬了那個負義之徒,寧可肝腦塗地亦不顧及。」朱先生聽了不以為然地笑了:「不義之徒自有災池等著他,何必你興師動眾?」

張總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經方巡撫親自監考得中的舉人,那是方巡撫到陝赴任第一年的事。次年,方巡撫力薦當時的張舉人官費赴日本國留學,他在日本參加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回陝后就成為方巡撫的頭號政敵,直到反正成功,方巡撫倉皇逃出關中。朱先生說:「恩師常言『順時利世』,在秦為政多年,頗獲人心。而今挾刃領兵幾十萬進入關中,腰斬的豈止張某一人?目下城裡城外驚慌失措,謠傳恩師要洗城。戰事一起,遭傷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罵名了。」說到此,朱先生背起褡鏈就告辭了。方升挽留說:「天明再行。」朱先生笑說:「我一身粗布衣,匪賊看不上,囊中無一文錢,誰殺我圖不得財又賺不得物,划不著啊!」說罷徑自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於他的老師家中。老師姓楊,名撲,字乙曲,是關中學派的最後一位傳人。朱先生住了兩日回到省城復命張總督。張總督一見面就跪下了:「我代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朱先生這時才得到確鑿消息,方巡撫已經罷兵,帶領二十萬大軍撤離姑婆墳,回歸甘肅寧夏去了。

張總督立即傳令備置酒席,為朱先生接風洗塵壓驚慶功。朱先生從褡褳里掏出瓦罐,抱著罐子大吃大嚼起來。張總督難為情他說:「先生這不寒磣我嗎?」朱先生不以為然地笑著:「朋友之交,宜得刪繁就簡。」吃罷喝了一杯熱茶,背起褡褳告辭。張總督死拉住不放:「我還想請先生留下墨寶。」朱先生又放下褡褳,執筆運腕,在宣紙上寫下兩行稚頭拙腦的娃娃體毛筆字:

腳放大,發鉸短

指甲常剪兜要淺

張總督皺皺眉頭不知所云。朱先生笑說:「我這回去姑婆墳,一路上聽到孩童誦唱歌謠,抄錄兩句供你玩味。」說罷又背起褡褳要走。張總督先要用汽車送,又要改用轎子,又要牽馬馱送。朱先生說:「不宜車馬喧嘩。」

白嘉軒由不得大聲慨嘆,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險了。說罷白狼,白嘉軒就提出諸多疑問,沒有了皇帝的日子怎麼過?皇糧還納不納?是不是還按清家測定的「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納糧,剪了辮子的男人成什麼樣子?長著兩隻大肥腳片的女人還不噁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聽著妻弟發牢騷,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抄寫工整的文章,交給嘉軒:「發為身外之物,剪了倒省得天天耗時費事去梳理。女人的腳生來原為行路,放開了更利於行動,算得好事。唯有今後的日子怎樣過才是最大最難的事。我這幾天草擬了一個過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軒接過一看,是姐夫一筆不苟楷書的《鄉約》:

一、德業相勸

德謂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僕能敬

長上能睦親鄰能擇交遊能守廉潔能廣施惠能受寄託能救患難能規過失能為人謀

事能為眾集事能解鬥爭能決是非能興利除害能居官舉職凡有一善為眾所推者皆

書於籍以為善行。業謂居家則事父兄教予弟待妻妾在外則事長上結朋友教後生

御憧仆至於讀書治田營家濟物好禮樂射御書數之類皆可為之非此之類皆為無益。

二、過失相規

犯義之過六:一曰酗酒斗訟二曰行止喻違三曰行不恭遜四曰言不忠信五曰

造謠誣毀六日營私太甚。犯約之過四:一曰德業不相勸二曰過失不相規三曰禮

偕不相成四日患難不相恤。不修之過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兇惡及

游情無形眾所不齒者若與之朝夕游從則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暫在還者非二曰游

戲怠情游謂無故出入及謁見人止多閑適者戲笑無度及意在侵侮或馳馬擊鞠之類

怠惰謂不修事業及家事不治門庭不潔者三曰動作無儀進退疏野及不恭者不當言

而言當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飾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四曰臨事不恪主事

廢妄期會後時臨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節不計家之有無過為侈費者不能安貧而非

道營求者以上不修之過每犯皆書於籍三犯則行罰。

三、禮恰相交

…………

白嘉軒當晚回到白鹿村,把《鄉約》的文本和朱先生寫給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給學堂里的徐先生。徐先上看罷,擊掌讚歎:」這是治本之道。不瞞你說,我這幾天正在思量辭學農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見先生親書,示我幫扶你在白鹿村實踐《鄉約》,教民以禮義,以正世風。」

白嘉軒又約諸鹿子霖到祠堂議事。鹿子霖讀罷《鄉約》全文,感慨不止:「要是咱們白鹿村村民照《鄉約》做人行事,真成禮儀之邦了。」三人當即商量拿出一個在白鹿村實踐《鄉約》的方案,由族長白嘉軒負責實施,當晚,徐先生把《鄉約》全文用黃紙抄寫出來,第二天一早張貼在祠堂門樓外的牆壁上,晚上,白鹿兩姓凡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齊集學堂,由徐先生一條一款,一句一字講解《鄉約〉規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須向白嘉軒請假。要求每個男人把在學堂背記的《鄉約》條文再教給妻子和兒女。學生在學堂里也要學記。鄉約恰如鄉土教材。白嘉軒鄭重向村民宣布:「學為用。學了就要用。談話走路處世為人就要按《鄉約》上說的做。凡是違犯《鄉約》條文的事,由徐先生記載下來;犯過三回者,按其情節輕重處罰。」

處罰的條例包括罰跪,罰款,罰糧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傳出莊稼漢們粗渾的背讀《鄉約》的聲音。從此偷雞摸狗摘桃掐瓜之類的事頓然絕跡,摸牌丸搓麻將抹花花擲骰子等等賭博營生全踢了攤子,打架鬥毆扯街罵巷的爭鬥事件再不發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

白嘉軒從街巷裡走過去,瞥見白滿倉之妻坐在街門外的捶布石上給娃子餵奶,扯襟袒脯,兩隻豬尿泡一樣肥大的奶子裸露出來,當晚就在眾人聚集的祠堂里當作違反禮儀的事例講廠。白滿倉羞得赤紅著臉,當晚回去就抽了丟人現眼的女人兩個耳光。從此,女人給孩子餵奶全部自覺囚在屋裡。

白嘉軒又請來兩位石匠,鑿下兩方青石板碑,把《鄉約》全文鐫刻下來,鑲在祠堂正門的兩邊,與栽在院子里的仁義白鹿村豎碑互為映照。這鐫刻工程繼續多日,兩個石匠叮叮咣咣鑿石刻字,白嘉軒不管田間勞作多麼緊張多麼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來觀看一回。

這天後晌,他坐在一隻小凳上看著石匠刻字,鹿子霖走進祠堂來,笑嘻嘻地告訴他:「嘉軒哥,縣府任命兄弟為白鹿鎮保障所鄉約了。」白嘉軒問:「鄉約怎的成了官名了,」鹿於霖說:「人家就這麼稱呼。」

①腰干:俗說斷止月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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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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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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