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柳明托白士吾買葯,三天過去了,沒見小白的面,葯也不見買來,心裡有些著急,便在中午休息時間到東城白士吾的家中去找他。

白士吾的家是一座油漆一新、有幾個跨院的大宅院。大紅的漆門外,有兩個大石獅子虎視眈眈地蹲在大門的兩邊。走進兩重院落,經過月亮門才進到花磚漫地的正院,這兒還搭著高高的席涼棚。院子里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大花瓷盆,裡面套著泥做的大金魚缸,整齊地排列在正屋兩旁的窗下。開著紅花的石榴樹和粉紅花的夾竹桃,順著甬路兩旁,一排排從月亮門一直伸展到北屋的石階下。柳明望望白士吾父母所住的一大溜房間,寂然無聲——大概睡午覺了,就從屋旁邊的一條小過道走進後院去找白士吾。

白士吾住在後院一溜三間北屋裡。兩明一暗,油漆得又紅又亮,大玻璃窗上掛著白綢子窗帘。柳明走進開著的屋門——外屋只有幾個大玻璃書櫥和一套皮沙發,並沒有人。只有裡屋的留聲機傳出輕輕的唱聲。她想,白士吾可能在裡屋睡覺了;因為他有個習慣,必須放著留聲機或收音機聽著京戲才能入睡。柳明站在關著的裡屋門外,輕輕喊了一聲:「白士吾,在家沒有?」躺在席夢思床上正在翻著照片的白士吾,懶洋洋地捏著照片,沒好氣地吼道:「李媽,我正在睡覺。你這時候幹麼來了?」柳明一聽喊「李媽」,知道白士吾不是沖她來的火。可她心裡也沒好氣,一下子把屋門拉開,闖到白士吾床邊睨著他:「誰是你的李媽?!就是對下人也不該這麼大聲喊叫呀!真是個大少爺!……」說著,把留聲機的機頭挪到一邊,一個女人正嬌媚地說著「這廂有禮」的聲音戛然而止。

白士吾一見是柳明,頓時慌了神,急忙把手裡捏著的一張大照片往枕頭底下一塞,跳下床來,慌慌張張地說:「呵,小柳是你呀!我當是李媽給我送水來了呢。」說著,又把床上的照片也往枕頭下邊塞。

柳明眼尖,早看見白士吾先往枕下塞的照片是一個年輕女人的放大頭像,而後塞在枕下的照片里還有一張是她的。她盯著白士吾的臉,冷冷地說:「白士吾,怎麼我的照片忽然飛到貴府里來了?我並沒有送過你照片呀!」「那、那是……」白士吾囁嚅著,白臉有點發紅了。

「那是什麼?我的照片怎麼會飛到你這兒來了?還和別人的照片摻在一起……你得說實話!」「小柳,你請坐。」白士吾冷靜下來,一邊讓柳明坐在一把藤椅上,自己坐在她旁邊的軟椅上,笑嘻嘻地說,「這是你媽媽送給我的。我找你要照片,你總不給我,我只得向你媽媽求援了。她給了我一張,我把它放大了……小柳,你不知道吧?我很喜歡照相,也會沖洗。所以,我能把你的照片翻成底片,又把它放大——你看……」他剛想把枕下那張柳明的照片拿給她看,好顯示他高超的照相技術。忽然,又覺得不妥——枕下還有幾張別的女人的照片呢,叫她看了,豈不糟糕!於是縮回了手,改變了話題:「小柳,你輕易不登寒舍,怎麼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居然大駕光臨了?真是蓬蓽生輝呀!」「你這闊氣的公館,清朝王爺孫少爺的寢室,還自稱『寒舍』,真有點謙虛得過分了吧?我那個破家,叫做『寒舍』倒還合適一些……小白,我還有事,不跟你閑扯。你要我的照片幹嘛?那不是我給你的,你應當還給我!」柳明說著,抬頭望望米黃色的牆上懸挂著幾張電影明星的照片——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她感到有些不快,但不便說,只拿眼瞅著白士吾,看他說什麼。

「還給你?」白士吾微微一笑,「還給你這一張,我再放大它十張,反正底片在我這兒。小柳,怨不得有人說你牛頓脾氣——叫大貓走大洞,小貓走小洞,就是不叫兩隻貓兒走一個洞。」白士吾說著,哈哈笑了起來。

柳明想了想也對,媽媽巴結白士吾,看上他家有錢,總想叫自己跟他好。送給他照片也沒什麼。只是怎麼還有那些年輕女人的照片?……柳明壓住心頭的疑惑,強打精神問:「小白,托你買葯的事怎樣了?蘆溝橋戰事這麼緊,各醫院都缺葯,你快些給我買吧!」「怎麼又是醫院缺葯了?不是你那位朋友托你買葯么?倒是誰買葯?你必須說清楚了,我才給你買。」聽白士吾這些挑刺兒的話,柳明真想斥責他兩句。但她忽然想起曹鴻遠——雖然年紀也不大,可那種穩重、沉著、不懼不忙的勁頭,跟自己一比……自己這麼容易激動——尤其是對這個「影子」。她雙眼望著窗外一棵長滿了翠綠葉子的海棠樹,沉了一會兒,說:「小白,上次是你親口答應我很快能買到葯的,還說三天就可以買到。今天已經三天了,怎麼說話不算數呢?『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還是快點給我買來吧!今天,我是特為這個來找你的。醫院裡一大堆事情我都放下了。」「不為買葯你就不肯來看看我是不是?」白士吾盯著柳明的臉,露出愁悶的神色。因為有許多親戚、朋友正在給他介紹女朋友,並且拿來了她們的照片。他把這些照片一一放大,今天中午正躺在床上仔細看著,也把柳明的放大照片拿來放在一起,一個個地端詳比較著。看來看去,比較來比較去,他覺得還是柳明最漂亮:她那兩隻大眼睛雖然是在照片上,也好像烏亮烏亮的,放著嫵媚的光彩。於是,他決定先不要別的女人,還是得先追柳明。他的朋友們對他說過,多麼強硬的女人,你只要耐心地用柔情、用眼淚,或者用金錢追上二年,準保追到手。可是追這個現在一心撲在抗日工作上的女人呢,卻又不是那麼簡單易行的。她似乎愛他,又似乎不愛——若即若離。「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怎麼辦好呢?……白士吾坐在椅子上正痴痴地胡思亂想的時候,柳明又一本正經地發了話:「你好好的,又沒有生病,又沒有負傷,我哪有時間來看你……時局這樣緊張,白士吾,你還是多參加點抗日活動,少在家裡相看女人的照片……」話沒說完,柳明一陣羞澀,臉緋紅了。

白士吾兩眼緊盯著柳明的臉,見她忽然兩頰緋紅,不由得神魂飄蕩。他把椅子向柳明身旁挪了挪,也紅著臉,訕訕地說:「小柳,我是在看女人的照片。這都是一些親戚、朋友們幫我提親送來的。不瞞你說,我拿這些照片和你的照片來比較,覺得她們哪一個也比不上你……」「別亂扯行不行?」柳明紅著臉打斷了白士吾的話,「小白,我和你同過學,你姑姑又是咱們小學的校長,她為人正派,對學生好,對我也不錯,所以我才和你常來往。可是,你幹嘛老是胡思亂想?我和苗虹,還有千百個同學、千萬個不願當奴隸的中國人——包括苗虹的爸爸苗教授夫婦,想起國亡無日,中國的前途不知將會變成什麼樣兒,大家心裡都非常難受。唯獨你,一點兒不關心國家大事,就知道——就知道關心你那些密斯……快說,你給我們買的葯,倒是給買不給買?要是不行,你痛痛快快地說明白,我立刻就走!」說著,柳明當真站了起來。

「看你,又是我懨菕上來了!沖這懨菕字,我就不管買;沒有懨菕,只有你,我就管。」柳明一聽白士吾這些話,又想發火。可當曹鴻遠那沉靜的目光在她心上一閃時,她剋制了自己,放低了聲音:「小白,不要總在字眼上挑刺兒了。買這些葯難道是給我一個人用的么?當然是給許多人買、許多人用的,那當然就得用懨菕字了。……你快說,到底買好了沒有?醫院裡還有許多事——你不知道吧?從前天起,我已經轉到北大三院那邊去了。那兒安置了許多傷兵,新成立了一個傷兵收容站。我在那兒日夜都不回家。」「哦,你又挪到北大三院的傷兵收容站去啦?怨不得我找不著你了呢。連你爸爸、媽媽、弟弟都不知道你的去向。好吧,明天上午我到北大三院去找你,給你送去發貨票——葯是買了,就是人家不肯開發貨票,怕有人知道一下子賣了這麼多葯不好交待。怎麼樣?我的女神,明天我去找你行不行?」白士吾說著,溫存地握住柳明的手,眉目含情地望著柳明的臉。柳明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沉默一會兒,輕聲說:「行!」她看了看白士吾,站起身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對緊挨在身邊的男友說,「你去了,別光跟在我身邊瞎轉悠,這不但耽誤我的工作,別人看了也不好。你去了就當是救護傷員的學生,也干點實事兒。要是明天你騙我,不把藥品的提貨單交給我,那——咱們以後就一刀兩斷。」白士吾仍然扭頭盯著柳明的臉,走著,望著她那雙魅人的大眼睛。一直等到把她送出自家的紅漆大門外,這才有點兒傷感地低聲說:「小柳,你放心!我也是有愛國之心的。只是近來——近來為了你……我這才心神不安……怎麼樣?咱倆現在到北海去玩玩,散散心好么?小柳,我心裡很苦惱,有好些話想跟你說……」柳明搖搖頭:「我實在沒有工夫。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好不?可你明天上午一定得把提貨單給我送去,不然……」柳明沒有把話說完,拔腳就向衚衕口走去。

白士吾站在自家大門外的石獅子前,望著柳明的背影,直到她出了衚衕口望不見背影了,才快怏地嘆了口氣,沒精打采地邁進大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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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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