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巍巍太行山,起伏連綿,聳立雲霄。
群山中,雲霧籠罩著壑谷、峰巒,遠遠望去,宛如萬馬奔騰的海水,上下繚繞,左右翻騰,顯現出各種奇妙的景色。
太陽升高了,雲霧漸漸消散。山峰又把它重巒疊嶂、崢嶸雄偉的本來面目展現在人們眼前,給人一種氣象萬千、胸襟開闊的愉快感覺。
曹鴻遠帶領著一小群穿著各式服裝的男女青年,走在這些山間的崎嶇小路上。他們的身影不時出沒在奇妙的雲海中,也不時挺立在高高的山巔上。
他們艱難地走過了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
山傲然挺立在藍天下,人奮力繞行在山徑中……
曹鴻遠帶領的人,在北平城裡就分成了幾個小組——每組兩三個人,分頭奔向門頭溝山區。在那裡集合后,就開始跋山涉水奔向太行山區。因為那支曾活動在北平周圍的游擊隊,已經向太行山區轉移了。曹鴻遠他們只好徑直去太行山區,尋找由紅軍改編的八路軍。
他們這一行,除了柳明、苗虹、高雍雅等十幾個青年學生外,還有王福來父子、醫學院的聞雪濤和幾個工人。
開始過一種新的生活,人們的興緻都很高。十幾個青年學生尤其活躍。在杳無人煙的深山密林中,曹鴻遠常叫苗虹領著人們唱起歌來:工農兵學商,一齊來救亡,拿起我們的武器——刀槍!
走出工廠田莊課堂,到前線去啊,走向民族解放的戰場……
他們放聲歌唱,唱了一支又一支。
歌聲繚繞在飛奔的白雲中,歌聲回蕩在燦爛的陽光下。歌聲使他們振奮,使他們勇敢,也使他們忘掉疲勞。
他們爬山過河,朝著群眾指引的道路走去。這些知識分子多數都從來沒有到過山區的農村,看見什麼都覺得新奇。
在高高的崖畔,紅紅的山丹花嬌艷、挺拔地搖曳在蕭勁的秋風中。苗虹遠遠一見,禁不住欣喜地喊叫起來:「看哪,多美的花兒呀!……我去摘下來!」她不顧疲勞,向亂草叢生的崖畔跑過去。
大姐姐般的聞雪濤趕上去,一把拉回她,像哄小孩似的:「苗虹,那地方只有猴子才能爬得上去。要是失足摔壞了,咱們還怎麼去找八路軍、打日本呢?」苗虹瞪著圓眼,看看聞雪濤,小嘴噘起老高。
高雍雅對山區特有的核桃樹、柿子樹、栗子樹發生了興趣,他看見一棵棵樹上結滿了翠綠的圓球球、桔黃色的圓砣砣或毛茸茸的刺蝟樣的果實,不禁驚訝地左顧右盼。想用手去摘,被曹鴻遠制止住了:「小高,咱們不能摘群眾的東西。」有一次,看見農民靠窗的土炕。他眯起近視眼鏡後面的兩隻眼珠子凝視了一會兒,發出奇怪的詢問:「這個大塊頭是什麼?」人群爆發出一陣大笑,算是對他詢問的回答。
傍晚走過一個山村旁,引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波。
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高雍雅,看見山村外的碾子旁,一個穿著紅布褂子、梳著一條大辮子的姑娘,正邁著輕捷的小步推碾子。霎時,他詩興大發。儘管這支小小的隊伍已過了山村,向嶺后的山道攀登過去,他卻坐在碾子旁的一塊石頭上,掏出鋼筆、小本子寫起詩來。推碾子的姑娘看著這個陌生人忽然坐下,對著她寫起什麼來,一賭氣收拾起要碾的糧食走開了。可是高雍雅仍痴痴地對著碾子——彷彿那個紅衣姑娘還在推碾,並在小本子上興緻勃勃地寫下幾句詩來:好像一隻紅蝴蝶,她翩翩地飛舞在雲霞上。
這滾動的巨石呀,像磁石吸住了她嬌嫩的翅膀。
高雍雅還在凝神搜尋著詩句,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後推了一下,一個聲音冷冷地吹到他耳邊:「喂,走哇!你這是幹什麼呀?」高雍雅一回頭,原來是王永泰站在他身邊。隊伍走了一段路,不見了高雍雅,鴻遠叫王永泰回來找他。
高雍雅被打斷了詩興,不高興地皺起眉頭:「不要干涉別人的自由——我在寫詩!」王永泰看見高雍雅那股酸溜溜的味兒,火暴脾氣上來了。但他還是抑制住自己,催高雍雅說:「什麼詩不詩的——天晚了,快走吧!大夥都在等你一個人哪!」高雍雅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跟在王永泰身後向山道走去。一邊走一邊咕噥:「只知道打斷別人的煙士披里純(註:音譯,英語中靈感之意,)——什麼也不懂!不懂!」王永泰的火壓不住了,猛一回頭盯住高雍雅:「什麼不懂!不懂!你說說什麼不懂吧?」高雍雅得意地搖晃著腦袋,眯縫起小眼睛,沖著王永泰似笑非笑地問:「你知道波特萊爾、普希金、萊蒙托夫是誰么?你知道莎士比亞是幹什麼的么?」王永泰見高雍雅那種得意的挑戰神態,火更大了,他對著快要落山的太陽大聲喊道:「我就知道農民不種地你就得挨餓!工人不織布你就得凍著!別的呀,我看知道不知道全是那麼回事!」高雍雅也伸著脖子嚷道:「不吃飯不穿衣可以!不叫我作詩就是不可以!王永泰,讓我告訴你——『無知是智慧的黑夜,是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黑夜』……你懂么?」「我不懂又怎麼著?」「不懂就是無知。」兩個人正嚷著,曹鴻遠轉回身來找他們,兩個人都不出聲了。
鴻遠拉住高雍雅的胳臂向前趕著路。邊走邊說:「小高,你很喜歡作詩是吧?以後到了目的地,你來教我寫詩好么?」一句話說到高雍雅的心坎上,怒氣立刻消失了。他歪過頭露出驚奇的神氣:「你們講政治的也喜歡詩?」鴻遠歡快的大眼睛,熱情地瞥了高雍雅一眼,點點頭:「怎麼不喜歡!馬克思、列寧、毛澤東都很喜歡詩。毛澤東的詩就寫得非常好,你讀過么?」高雍雅搖搖頭,表示沒讀過。
「到了地方我給你抄一些下來。我還背得出幾首。」高雍雅扭過頭,驚奇地盯住鴻遠看個不停。心裡想:這個平凡的、沒有文化的人,竟能背詩詞?……
曹鴻遠望著高雍雅疑惑的眼神,不經意地說:「小高,你看,咱們頭上是飛奔的白雲,腳下是起伏的群山——多麼美!真是詩情畫意……」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眺望著遠方,竟滿懷激情地朗誦起來: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高雍雅歪著腦袋聽完了,驚愕地用右手扶著眼鏡框,連聲說:「好!很好!想不到你竟有這麼高妙的朗誦才能……有了時間,你給我抄幾首好吧!」「我演過話劇,所以會一點……」曹鴻遠點點頭,拉著高雍雅的胳膊,急急向山上走去。
這支小小的隊伍,曉行夜宿繼續前進。
走了幾天,除了有時遇見逃跑的國民黨散兵,卻找不到八路軍的蹤影。人們著急起來。幾個人走路開始一拐一拐的,不像頭兩天那麼精神了……
這天黃昏,隊伍走到一個村子,因為找不到村裡辦公的人,沒人給他們安排食宿,鴻遠就領著人們來到一座古廟裡。
山中的古廟,破爛、荒涼。除了幾尊泥菩薩,大殿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鴻遠各處察看了一下,見東、西兩座偏殿也是空著的——沒有齜牙咧嘴的泥像,也沒有任何傢具、雜物,就和王永泰一起把屋地上的磚瓦石塊撿了撿,然後兩個人匆匆走出廟門去。工夫不大,他們每人背上一大捆沉重的茅草踏著荒徑走了回來。剛走到廟門外,就聽見高雍雅像哨子一樣的聲音在院子里喊叫:「要飯吃沒有飯吃,要床鋪沒有床鋪,這哪裡是什麼富有詩意的戰鬥生活,簡直成了一群叫化子……」「小高,瞧你……」苗虹瞅見曹鴻遠背著草已經走到了廟門口,趕快朝高雍雅擺手。
曹鴻遠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把草背到東邊偏殿的地上。幾個男同學幫他攤開來,這些乾草立刻變成了鬆軟的地鋪。
曹鴻遠抹著汗,沖著院子里喊道:「高雍雅,吳華林,你們都走累了。快來!倒在這地鋪上休息休息。這是羊鬍子草,可暖和了。」說著,他又轉臉對站在屋門口噘著嘴的王永泰說,「把你那些草放到對面偏殿的地上,叫柳明、苗虹她們也去休息一下。今晚,咱們大夥都睡草鋪——這比老鄉的熱炕還暖和哩!」王永泰瞪了一眼已經倒在草鋪上的高雍雅,轉身把草送到對面偏殿里去。
曹鴻遠和王永泰拿著繩子、鐮刀,又走出廟門去。不過,這次他們身後多了一個大學生吳華林——他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的學生,開朗爽快,瘦瘦的高個子,愛開玩笑。
天色不早了,王福來從後殿一個角落裡走了出來。昏黑中,只見他張著兩隻手笑呵呵地站在院里大聲說:「飯熟了,今兒個大夥吃頓新鮮飯吧!」「王大叔,什麼新鮮飯呀?」苗虹餓極了,急忙從地鋪上爬起來,跑到院里,拉住王福來的胳膊就向後面去找飯鍋。轉眼又跑回來喊道,「好新鮮的飯呀!熱騰騰、香噴噴的,大家快來吃吧!」人們帶著各自的搪瓷缸子和筷子——也有帶著小勺的,來到後殿的灶房裡。在昏沉沉的松明子火光前,聞雪濤滿頭大汗地站在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旁。她一邊給每個人盛了滿滿一缸子飯,一邊笑盈盈地說:「這種飯營養價值可高,很解餓,趁熱吃了,出身透汗還解乏。」柳明走得兩腳打了泡,動一動,疼得鑽心。但她忍住,一瘸一拐走到廚房門前,問聞雪濤:「什麼飯這麼好吃呀?你給老曹、小王、小吳他們留了么?他們餓著肚子去打草,咱們應當叫他們多吃一點。」聞雪濤笑著說:「這還用你擔心么!保准叫他們吃得飽飽的。」大家坐在大殿前面的台階上吃起飯來。因為鋨了,都吃得挺香。
高雍雅和苗虹並坐在離人群稍遠的台階上。他用一把精緻的小勺子在缸子里攪來攪去,見裡面除了北瓜、豆角和山藥蛋外,只有不多的小米粒兒。他不往嘴裡送,卻皺著眉頭對苗虹說:「小苗,你看看,這是人吃的么?……」「少說點吧!」苗虹推了高雍雅一下,「就你事兒多。」蹲在他們不遠處的王福來,聽見高雍雅的牢騷話,站起身來大聲說:「今兒個這頓飯叫大夥受屈,都是我的不是。咱們前幾天到村裡都能找到辦公的,他們給咱們號房、張羅飯食。今兒個住的這個村子,前兩天叫一群土匪搶劫了一場,老百姓都嚇得逃跑了,辦公的一個也找不著……」「王大叔給咱們做的這頓飯可是不易呀!」聞雪濤手裡拿著飯勺子接過話來,「在村裡找不到辦公的人,又找不到老百姓,王大叔就拉著我山上山下的轉悠起來。好不容易才在一個山坳坳里找到一家人家。王大叔費了多少話呀,那家老鄉總算答應賣給咱們這些瓜菜——因為老鄉的日子也苦呀!……把這些東西背回來以後,他又忙著去弄水、拾柴禾,又忙著洗、切。做熟了,大夥才能夠吃上這頓飯。」好像接力賽似的,不等聞雪濤說完,背著大捆茅草走到院子里的王永泰大聲喊道:「叫我說呀,要抗日就不能怕吃苦!怕吃苦、怕受累,趁早住在公館、洋樓里當少爺小姐,別出來……」「小王,大家都很累,不要說了!」月光下,曹鴻遠出現在廟門口。他背著大捆茅草,背壓得彎彎的,仰著頭對王永泰命令似的說。
「哼,聽您的,不說就不說!」王永泰果真不再出聲。
正在吃飯的人們,見曹鴻遠、王永泰、吳華林背著柴草回來了,就扔下飯碗擁到他們身邊,急忙幫著解下套在他們肩上的繩子,搶著把草抬到殿里去。苗虹拉住鴻遠被荊棘刺破了的手指,難過地說:「曹大哥,走了一天夠累的了,可你又一趟趟地去給大夥打草鋪地……這麼晚了還沒吃上一口東西,聽說你還生病剛好……」說著,眼淚就要滾下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她急忙跑向灶房給鴻遠他們端飯去了。
站在旁邊的柳明,看鴻遠的手傷痕纍纍,便低下頭,輕輕把他的手拉過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準備下的紅藥水和棉花棍,她仔細地往鴻遠的手上塗著紅藥水。給他塗完了,又去給王永泰塗。永泰笑著說:「用不著!」一扭身走開了。
這支小隊伍,都倒在偏殿里鬆軟的茅草上睡熟了。
睡了不久,王福來醒來。皎潔的月光下,他發現有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面朝外做著什麼。從那兒還發出一種輕微的響聲。
王福來悄悄爬起來,悄悄走到這個人的身邊。
原來是曹鴻遠。
他的身邊放著幾根木棍,枝枝杈杈的,顯然是剛從樹上砍下來的。他的手裡拿著一把鐮刀,正就著月光,一根一根地削著這些木棍兒。
王福來蹲在他身邊,小聲說:「小曹,你怎麼不去睡一會兒呀?削這些棍子幹什麼?」鴻遠仰臉望著王福來,壓低嗓門說:「您看,大夥都走累了,有的人腳上還打了泡。我想給咱們每個人準備根拐棍,拄著爬山、走路,會輕快點兒。大叔,您睡去吧,我一會兒就削完了。」「你睡去吧,我來削——這點活兒我會幹。」王福來要搶鴻遠手裡的鐮刀。
鴻遠推開王福來:「您年紀大,又勞累一天了——晚上這頓飯要不是您,可真成問題了。以後,咱們也得學著紅軍的樣子——背上個乾糧袋子,對不對?」王福來仍然不走,又要去搶鴻遠手中的鐮刀。
「大叔,您看,這深山野廟地方,豺狼虎豹的,說不定什麼都有。這破廟連大門、殿門都沒有了,萬一有野牲口一一或者壞人來了,咱們都睡著了怎麼行!我在這兒一邊削拐棍,一邊還可以站崗放哨呢。」說著,他拍拍掖在腰間的手槍,笑了,柳明倒在地鋪上,睡了一會兒就醒來了。她想起白士吾,心裡有點難過;也有點兒慶幸——他幸虧沒有來,要來了,也許一天也受不了。她心神不安,悄悄爬起身,坐在殿門口。忽然發現對面偏殿門口,曹鴻遠和王福來在爭著削拐杖。想起他那雙傷痕纍纍的手,如今還在為大家廢寢幹活,她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攪了一下——眼前忽然閃過白士吾家的金絲籠子、花斑鸚鵡;也響起了那首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並不是真愛我,他愛的是他自己——他還不如高雍雅……柳明獃獃地注視著曹鴻遠的雙手。……她悵惘地長長地嘆了口氣,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