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樣子。
一頂陳舊的小布轎,綉著鳳凰、牡丹、紅花綠葉的圖案,在兒個吹鼓手的前引下,吹吹打打地走上了蘆溝橋。那雕刻在橋上的數不盡的石獅子,彷彿也帶著驚喜的目光瞧著從它們身邊走過的娶親的人群。
小轎抬到小禹庄東頭王永泰家門前停住了。他家沒有院牆,只有一架絲瓜棚支在房前,算是一道門牆。小轎放在瓜棚下,吹鼓手被孩子們圍著,在一片嘻嘻哈哈的喧笑聲中,起勁地敲著大鑼,鼓著腮幫子吹著嗩吶,雙手不停地擂著大鼓——「冬冬冬」、「鏘鏘鏘」、「嗚哇嗚哇」的響聲,給娶親的人家增添了異常歡樂的氣氛。
王永泰家的小板門緊閉著。迎親的三嬸挨著瓜棚下的小轎,拍著門板,按著傳統習慣,拉著長聲喊道:「新娘子來啦!吉時吉刻到啦!開開門吧!」「冬冬冬」、「鏘鏘鏘」的鑼鼓聲,「嗚哇嗚哇」的嗩吶聲,「看新娘子呀」的喊叫聲,歡快地沸騰著,淹沒了迎親三嬸的叫門聲。
三嬸看看吹鼓手們臉上、手上的汗珠,望望嬉笑著看熱鬧的孩子們,第二次拍著門板喊道:「新娘子來啦!吉時吉刻到啦!快開門吧!」站在屋門裡的王永泰,渾身火辣辣的,早就忍不住了。他伸手就要開門,被旁邊一位老奶奶一把拉住,氣喘吁吁地說:「孩子,等會兒!這是有說道的呀!不叫第三回門,不到吉時吉刻,可不能開門呀!」新郎王永泰二十三歲,身材魁梧,寬肩細腰,是個誠實健壯的小夥子。在長辛店機車修配廠當學徒。因為上下班總打小柳庄過,時常看見一個梳著大辮子、扎著紅頭繩的大姑娘,在路邊的碾子旁,抱著碾棍推碾子。漸漸的,他看中了這個俊俏的大姑娘。王永泰的父親王福來,老伴早死,就這一個兒子。便千方百計託人說妥了這樁婚事。
花轎臨門了。嗩吶越吹越歡,鑼鼓越敲越帶勁。
永泰的心像小鹿似的亂蹦。香蘭就在門外,只隔著一層門板——多少日子了,他想著她,盼著她來,她可來了,就要進來了……香蘭的眼裡,彷彿也已經看見了永泰。想到就要和自己看中的、有情有意的小夥子過日子了,坐在花轎里的香蘭,心也撲通撲通地激跳著……
三嬸第三次拍著門板,高聲喊道:「吉時吉刻到嘍!」屋門立刻打開了。永泰已經看見花轎了。三嬸剛要伸手掀開轎簾——就在這人聲笑鬧、鑼鼓喧天的頃刻間,突然,空中掠過一聲驚人的呼嘯,接著是一聲霹雷般的巨響。衝天的火光,滾滾的硝煙騰空而起——一顆炮彈在人群中爆炸了!
炮彈落在娶親的王永泰家的門前。
柳明和苗虹跑到王家門外附近,正並肩向前擠著,想挨近花轎。突然在一陣狂風似的呼嘯聲中,她們倆的脊背上,都像被一根大木棍狠狠地頂撞了一下,霎那間身不由己地都跌倒在地上。當聽到炮彈驚人的爆炸聲后,她倆互相望望,發現對方的臉上、頭髮上,都已被塵土塗抹得面目全非,像個土人。兩個姑娘的心此刻都驚惶地蹦跳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飛來炸彈?又是什麼東西把她們倆突然推操到地上?……她們在地上愣怔了一會兒,再向王永泰家門前望去時,剛才吹吹打打、歡呼慶賀的人群都不見了,只有一個個倒在血泊中的人——不知是死人還是活人,橫七豎八倒在那頂破碎的花轎前。
炮聲停止。
柳明一躍而起,踉踉蹌蹌跑向花轎——香蘭不見了。映入柳明眼帘的,只有一隻慘白色的胳臂;連接在胳臂上的一隻慘白色的手裡,還捏著一條大紅綢子手帕。她心裡一驚,正想向碎轎旁邊尋找香蘭時,有人拉了她一下,她抬眼一望,一個滿臉塵土的男人對她說:「新媳婦已經沒救了,咱們快去刨出王家父子要緊!」柳明拉了一下跟在她身邊的苗虹,二人緊跟著這個陌生的男人,撲向已經坍倒的廢墟。那個男人一邊用雙手奮力扒著高高低低像墳堆似的土坯,一邊喊著:「王大叔,王兄弟,你們在哪兒呀?快起來!快起來呀!」「王永泰,你在哪兒?快出來呀!……」柳明一邊用手亂刨土堆,一邊心慌意亂地跟著那個男人呼喊。苗虹也學著柳明的樣子邊刨土邊喊叫。
廢墟上一片沉寂,沒有回聲。
忽然,一陣哭喊聲從村裡涌了出來,倒在花轎旁邊的死者、傷者的家屬趕來了,一片呼兒喊娘的悲哭聲,揪抓著柳明的心。但她顧不得多想,一心想幫助那個男人救出王家父子。這時,幾個小夥子拿著鐵銑鎬頭跑到王家的廢墟上,他們正要掄鎬刨土,那個滿身滿臉塵土的男人,發出了制止聲:「鄉親們,人埋在土裡邊,掄鎬可不成。咱們大夥還是用手刨吧!」人多了,不一會兒,王家父子倆被從土堆里刨了出來。他們都已經昏迷過去,直挺挺地躺在破碎的瓜棚下。
柳明把他們嘴裡的土掏乾淨,要給他們作人工呼吸。那個刨土的男人也自告奮勇來幫助柳明。他的大手和柳明一樣靈巧,不過比她更矯健。柳明心裡有些驚異,也有些納悶:這是個什麼人呢?……剛才,像大木棍一樣猛地把她和苗虹推倒的,莫非就是他?……柳明一下一下地推動著昏迷者,一邊向旁邊的人望了一眼。
王永泰先醒過來了,翻身坐了起來。他茫然四顧,卻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當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頂破碎的花轎上時,他才真的蘇醒過來,一個猛子跳起身來撲向花轎。炸毀了的花轎,只有幾根木杆雜亂地橫在地上,片片紅紅綠綠的碎布在風中顫抖。他搜尋著,當他的眼睛看到了那隻白色的斷臂,和那斷臂的手中捏著的紅綢手帕時,他縱身撲了過去,一下子把斷臂緊緊地抱在懷裡,緊緊地抱住。好像香蘭還活著,這隻慘白的手臂就是他心愛的姑娘……
柳明看見這情景,難過得伏在苗虹的肩膀上抽泣。苗虹也眼淚汪汪的。
「明姐,這是怎麼回事?哪兒打來的炮彈炸死了香蘭姐和這麼多人?你看見了么,那個迎親的三嬸,還有幾個吹鼓手也炸死啦!……」柳明緊緊抱住苗虹。看見那麼多老鄉嚎哭自己死去的親人,看見王永泰緊緊抱住香蘭的斷臂那種痴獃失神的樣子,終於放聲大哭,淚如雨下。
「二位小姐,您們跟這老王家的新娘子認識,對不對?」柳明從苗虹的肩上抬起頭來。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站在她們身邊,呵,這不就是剛才替昏迷者做人工呼吸的那個男人么!那會兒太緊張,看不清他的面貌。這會兒,也許他擦了臉,撣掉了身上的塵土,好像變了一個人——變成一個高高的俊氣的大學生。柳明立刻想到自己和苗虹還是滿身滿臉的塵土,有點不好意思了,立刻止住了哭泣。苗虹卻滿不在乎地回答那個人:「先生,您真是個好人!要不是您想到先去搶救王永泰父子,也許他們會叫土給憋死啦。……(口歐),炮彈飛來那時候,我和明姐好像有人把我們一下子推倒在地上,這個人就是您吧?您大概打過仗,知道在戰場上怎麼趴下來躲避炮彈,是嗎?」柳明柔聲補充:「謝謝您,救了王家父子,也救了我們……」那青年搖著頭,嚴肅地長吁了一口氣,卻說著別的:「很可能是日本人打出的炮彈。最近兩天,他們在蘆溝橋一帶不斷進行軍事演習,似乎在找岔兒進攻中國……二位小姐,你們貴姓?」「我叫苗虹——樹苗的苗,長虹的虹。她叫柳明——柳樹的柳,光明的明。她是北平醫學院二年級的學生,我是學唱歌的。我們倆是好朋友。」不等柳明開口,苗虹又對這青年人呱呱地說起來:「先生,您貴姓?一定是您推倒了我們,救了我們吧?您怎麼這麼客氣,不肯承認呢?告訴我們,我們會永遠感激您……」那青年人說他名叫曹鴻遠。至於是不是他推倒了兩位女士,他既不承認,也沒否認。使得柳明對這個陌生人更加產生了一種欽敬感。
「呀,瞧咱倆這模樣!明姐,咱們趕快回你姥姥家洗臉、換衣服去吧。兩個土猴子多叫人笑話——先生,呵,曹鴻遠先生,您不笑話我們么?呵,您說這是日本人打的,是怎麼一回事?」曹鴻遠微微一笑,並且向兩位女大學生謙恭地鞠了一躬,用低沉的聲音說:「他們在軍事演習中,借口丟失了一名日本兵,要求進入宛平城裡搜查。我方沒有答應,聽說他們已經包圍了宛平縣城。說不定形勢會很快緊張起來。他們打了第一炮,恐怕接著還會打第二炮、第三炮,你們還是離開這塊地方好,趕快回城裡去吧!」柳明和苗虹都忘了去洗掉臉上的塵土,聚精會神地聽著曹鴻遠的敘述。這時一群老鄉也圍了過來,為首的就是剛從土裡刨出來的王永泰的父親王福來,他用大手一把緊攥住曹鴻遠的胳臂,滿臉的淚水混合著滿臉的塵土,喘著粗氣大聲說:「恩人,救命的恩人!請您留下個姓名吧!」「他叫曹鴻遠,好像是個大學生……」不等曹鴻遠本人說話,快嘴的苗虹先替他說了,「他還知道剛才炮彈爆炸的原因,叫他給咱們大夥多說說好吧?」曹鴻遠搖搖頭,只輕輕說:「一定是日本鬼子打的炮。老鄉親們,快回家作點準備吧!不少人家都有傷亡,該料理料理後事……」說到這裡,一扭頭,看見仍然抱住慘白斷臂的王永泰也站在他父親身邊,兩眼直獃獃地瞪著曹鴻遠,那樣子很嚇人。
曹鴻遠立刻從人群中走出,來到王永泰身邊,一雙大而亮的眼睛緊盯在他懷中的斷臂上。
「王兄弟,死的不是你媳婦一個人,心放寬點!以後咱們想法子報仇就是了。這隻胳臂,你就放下它吧!」「報仇?」王永泰一雙血紅的眼睛仍緊盯在曹鴻遠的臉上,好像他就是殺害香蘭的仇人。
「兄弟,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咱們一定要報仇!要報仇!」「報仇!報仇!……」不等曹鴻遠說完,王永泰嚎叫般連聲喊著。突然,他把香蘭的斷臂一扔,蹲在地上抱住腦袋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頓時,王福來,還有一些死了親人的人也都放聲大哭。小禹庄沉浸在一片沉痛的哀號聲中。
柳明看呆了。又伏在苗虹的肩上低聲啜泣起來。她的眼前閃過那個背著筐子、甩著辮子的美麗身影,跳過一雙靈活的大眼睛,把頭上的花環羞答答地摘了下來的玫瑰花樣的臉,以及臉上綻開著的幸福的微笑……她剛才還活著啊!這個對未來、對人生、對幸福,正充滿了美好憧憬的十八歲的姑娘——她的童年夥伴,一霎間,血肉橫飛,消失了,從世界上永遠消失了!多麼不可思議,生和死竟如此地緊緊相連……忽然,她又想起那個陌生的男子,假如不是他靠近自己的身邊,不是他在緊急中推倒了她和苗虹,也許她也和香蘭一樣,和其他死去的、受傷的鄉親一樣消失了、殘廢了……她思緒沉重、又情思繚繞。當她抬起頭來尋覓曹鴻遠時,那個陌生的青年人已經不見了,只有他對王永泰激憤地連喊著「要報仇」的聲音,還在她耳邊迴響。
「曹——鴻——遠……」柳明在心裡默念著,「鴻雁的鴻,遠大的遠。這名字倒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