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杏樹坡一帶的環境很幽靜,在往昔和平的日子裡,倒是年輕人幽會的好去處。在這裡,鴻遠和柳明「同居」兩個多月了。他們白天分,夜間合。合的時候也是談工作,談問題,談各人的理想。生活節奏緊張,卻又單調枯燥;逛公園、看電影等娛樂,更是從來沒有的事。今夜一聽鴻遠邀她同去公園,柳明心頭的愁雲頓時一掃而光,高興得像個孩子,急忙幫鴻遠找出便衣——藍綢子夾袍,灰呢子禮帽,還換上一雙禮服呢布底鞋。她自己也打扮得格外漂亮——紫紅色錦緞旗袍外面,罩上一件火紅毛衣,腳上是雙黑漆半高跟皮鞋。烏黑的捲髮上還歪戴著一頂紫紅色的絨線小帽。亭亭玉立的頎長身材,襯得那張荷花樣的臉,似乎更加光彩照人。
鴻遠叫小顧持槍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他輕輕挽著柳明的臂膀,一同走進公園。在長長的柳堤上,鴻遠心頭忽然一陣激動——他雖然每天都可以和柳明見面,甚至追溯到以前的多次來往,也只有今天晚上,他才彷彿第一次發現她是這樣的美,這樣的使人目眩神搖——這美,不僅是外形的,也是內在的。她的軀體和她的心靈一同在他眼前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澤,使他情不自禁地半摟著她的細腰,輕聲說:「柳明,你現在覺得快樂么?」「快樂。快樂極了!只要你在我的身邊,我就覺得非常幸福——幸福……」公園的山坡上,排排杏樹已綻出艷麗的嬌紅。夜,霧(氵蒙)(氵蒙)的,月色如紗。朦朧中,有一股春天的氣息瀰漫在他們的周圍,潮濕的空氣,散發出陣陣醉人的馨香。這氣息使得他們長久處在戰鬥環境的緊張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二人默默無言地漫步著,似乎被這遊人稀少的幽靜,和大自然的美色所陶醉了。
「柳明,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我非常珍視它。不是我悲觀,歷史的使命恐怕很難讓我們長久相處在一起,離開你——我是難過的。」很少表露感情的鴻遠,今夜一反常態,忽然說出充滿離情別緒的話來。
柳明緊緊摟住鴻遠的胳膊,生怕他跑掉似的。聲音微微顫抖著:「鴻遠,我們不分離行么?我多麼害怕離開你!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作假夫妻我也感覺非常幸福。……告訴我,你要到哪裡去?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虎狼窩裡,真有些害怕。……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柳明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了。
「說不準。如果情況沒有變化,十天半月就可以回來;如果發生意外,那就……至於到哪兒去?我還是不告訴你好。」「你回來,你一定要回來!」柳明把鴻遠的胳膊摟得更緊了,「我等著你,等著你回來!……」曹鴻遠緘默不語。半天,他忽然說:「柳明,我向你背點我喜歡的詩——不,這不是詩,這是羅曼。羅蘭寫給瑪爾維達夫人信中的一段話,好么?」爬上一個土坡,他倆都靠在一棵樹旁,鴻遠用帶著感情的低聲說,「柳明,你聽著,我念給你聽:」我不會和你分離的,在巴黎或羅馬,我都在你身邊……無論你在哪兒,無論我在哪兒,你將永遠和我在一起,你是我的一部分——最好的一部分。『我很喜歡他們那種崇高、真摯的感情,所以,背下了他們通信中的一些句子。柳明,記住!無論我們分離得多遠、多久,我們也都是在一起的。是永不分離的——你說對不對?「」鴻遠,你的記憶力真好。這些文學家的話,你會記得這麼清楚。你說得對,我們不會分離的,永遠不會!可是你要走了,我真怕,真怕你不再回來……「說著,柳明伏在鴻遠的肩頭上不出聲了。
鴻遠把柳明的頭輕輕挪開。拉著她穿過樹林,走上凸凹不平的小道。
「咱們該回去了。柳明,你這個人表面看起來還冷靜,可你性格中卻蘊蓄著過多的感情成分。我們是在敵區戰鬥,你這種性格不太適於在這種環境中工作啊!冷靜些,為了事業,我們只好犧牲個人的情感——事業第一,愛情第二,你說對不對?」「那你剛才還給我念羅曼。羅蘭的信……」「我承認我也有脆弱的時候,也有動感情的時候。但最後,我還能控制自己,叫理智佔上風。你已經體會到了,我們這對假夫妻,需要我們付出多少痛苦和自我剋制的毅力,尤其是我。」「這點,我向你學習……」說著,柳明的眼淚簌簌地滾向腮邊。
夜色,無邊的溫馨,無邊的宏偉,無邊的美。它並不黑暗,它是使萬物休息、生長的搖籃。夜,這樣一個美好的夜,將永遠留在鴻遠和柳明這對愛人的心靈中,使他們更加感受到生的喜悅。
回到家裡,兩人都換了衣服,鴻遠似乎話興未盡,又坐在沙發上和柳明繼續傾談:「柳明,我走後,你有什麼事,或出了什麼問題,就叫爸爸趕快去找『老爺』。爸爸的身份不易暴露,你通過他和『老爺』聯繫,聽『老爺』的指示辦事。當然,你還得掩護我,還得掩護和保證那幾位病員首長的安全。好在有楊護士長幫助你,我看這個人還可靠。對那個日本人,你得分外留神,最好先不要回這個家住了,留下華媽媽看家。你能不能跟楊護士長商量,讓你和她住在一起。有什麼事——萬一發生什麼事,就叫她趕快去通知爸爸。爸爸還住在迎賓旅館里,他們又很熟,這很有利。」柳明頻頻點頭。心裡有千言萬語,半句也說不出。忽然,她跑進自己的小屋裡,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精緻的小本子,羞澀地把它放在鴻遠的手裡。
「這一分別,也許再也見不到你。偶然翻著這首詞,它很貼合我現在的心境,我把它抄在這個小本子上了——我什麼也沒有寫,只抄了這詞。這樣,你可以隨身帶著。假如你想念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念一念,或者,把你的感想也寫在上面,這樣,當咱們還能再見面的時候,你也給我看……」鴻遠沒說話,打開本子,輕聲念著:「鷓鴣天——辛棄疾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鴻遠念完了,把小本子鄭重地放進內衣口袋裡,對柳明微微一笑:「和你常在一起,我的感情也變得複雜了,豐富了——我能夠算個知識分子了么?你說我夠不夠格?」說著,兩人都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