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陰云云密布。陣陣雷聲轟響在北平的上空。
蘆溝橋邊的炮聲一陣激烈,一陣沉寂。眾多的市民都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糧價飛漲,各種必需物品也跟著漲價。然而,當冀察政務委員會的委員長宋哲元號召市民募集麻袋、運送沙土、築建街壘時,人們卻頂著三伏天的烈日,踴躍出動。沒幾天,北平的重要街頭都築起了準備巷戰的堡壘。
北平宣武門內大街的街壘旁,有兩個青年人在溜達著,觀望著。他們撫摸著那些壘起有半人高的沙包,眼睛流露出憂鬱的神情。其中一個戴著眼鏡、年歲稍大的人,對另一個身穿潔凈竹布大褂、一副小職員打扮的青年說:「國民黨里的汪精衛還在高喊,『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蔣介石在七月九號那天,就命令南京外交部去向日本求和——去商量什麼『撤兵辦法』;還夢想『和平解決華北戰事』……」「我們這邊呢?」另一個焦灼地向四處瞥了一眼,見附近沒人,輕聲說,「老師,好幾天沒見到您,當前形勢變化很快,我知道的太少。您給我講講吧!」「靠近點兒,」戴眼鏡的拉了對方一把,「蘆溝橋事變第二天,黨就在陝北向全國各界同胞發出了緊急通電,堅決主張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進攻;提出武裝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形勢嚴覽呵,中國已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二十九軍的抗戰很艱苦,很不容易——我看這些街壘不會用得上了……」「老師,我也看到了形勢的嚴重性。幾天幾夜睡不好,吃不下——北平的市民也是如此……老師,您說這些街壘用不上了,難道二十九軍會撤退么?他們抗戰熱情很高,打得很英勇啊!」「國民黨遲遲不發兵;而日本兵卻源源不斷從山海關外大批開到華北各地來。看這形勢,二十九軍孤軍奮戰,再英勇也扭轉不了敵眾我寡、敵強我弱的局面啊!」兩人都不說話了,望著那些孤零零地彷彿在風中戰慄的、新新舊舊好好壞壞地堆起的麻袋,輕輕地搖頭嘆息。
咱們談別的吧。公司的買賣,這幾天可有進展?「戴眼鏡的人關切地問道。
「買到手的貨物都已由火車託運走了。還剩下一筆款子沒有買成現貨,因為蘆溝橋戰事一起,商家都不肯賣貨了。再說火車,從十一號起北平市對外的一切交通都斷絕了。我正發愁買賣沒有進展,才找您商量辦法。」「我知道你的處境困難……但這筆買賣怎麼也得做成呵!」「對,我也是這麼想。」小職員打扮的青年點點頭,兩人默然無聲地又向前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電影院門前,牆上一幅外國金髮女郎的招貼畫和旁邊的兩行大字,赫然映入他們的眼帘:光芒萬丈的歌壇新彗星黛安娜杜萍主演《滿庭芳》十年來第一部真善美的音樂愛情細膩浪漫名片看著這張大得佔滿一面牆壁的電影廣告畫,他們不由得皺緊眉頭,沉鬱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想起幾天來北平街頭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各行各業的市民們,冒著炎熱酷暑,汗流滿面地用裝滿沙土的麻袋築著街壘,在準備和日本帝國主義者決一死戰的情景,再一看電影院還在歌舞昇平地演著浪漫名片。小職員打扮的青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吧?老師,我真恨不得立刻回到媽媽身邊去。可事情沒有辦妥,怎麼走呢?」「別著急,小曹,媽媽那邊恐怕一下回不去了。其他事情嘛,咱們共同想辦法。」被稱做小曹的青年正是曹鴻遠,他是從延安由組織上派到北平來購買藥品的。他的同行者張怡,既是他過去的老師和朋友,也是他來到北平后的黨的領導者。他們現在正在接頭,商量著買葯的工作。
「小曹,蘆溝橋戰事一起,中國人民的抗日熱情更加高漲了,這一點,你一定看得很清楚吧?」張怡走著,拿出手帕擦去眼鏡片上的塵土和汗水。
「老師,您問我這個問題,一定有它的用意,對不對?」聰明的曹鴻遠一聽張怡提出這個問題,已經意識到這裡面有文章。
張怡笑了笑:「你說得很對。你提出來的困難,怎麼解決呢?我看,只有依靠你說的那些熱愛祖國的群眾去解決。只有依靠人民群眾才能贏得戰爭的勝利,這個道理你是清楚的。」聽了張怡的話,鴻遠沒有立時回答,默默地沉思著。想了一會兒,想明白了,想透徹了,於是,站住腳,緊緊握住張怡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激動的神色。
「老師,有辦法了!我新認識的柳明和苗虹都和醫藥界有關係,我可以通過她們想辦法去完成——」說到這兒,曹鴻遠停頓了一下,向左右看了看,微微一笑說,「利用這些關係去完成咱們這樁買賣。您說對不對?」「對,你應當通過那些愛國的朋友——不管新認識的、早認識的,去買那些還沒買到手的東西。我有個表弟名叫華興,在西單裕豐西藥房當夥計,可以介紹你去找找他,叫他幫助你去買。趁現在二十九軍還在抗戰,咱們就說買葯去救護傷員和難民。有這樣合法的理由去辦事,事情不是好辦一些么!」張怡的話,使鴻遠的心情舒暢豁亮起來。當他們走到西四牌樓前,張怡在一個小衚衕口站住了,握住鴻遠的手,關切地說:「小曹,看你瘦多了,一定是發瘧疾的緣故。你手裡不是還有些錢么,應當用一點在治病和加強營養上,應當把你買到手中的金雞納霜吃一點治一治你的瘧疾——這是為了更好地工作嘛!」鴻遠笑了,感激地望著張怡:「老師,您放心,我這點病不算什麼,請不必惦記。下回,咱們還在原來的地方碰頭吧?我希望那時候您這位經理能夠滿意我這個小僱員的工作。」張怕輕輕點點頭。看看四處無人,就拍著鴻遠的肩頭,低聲說道:「我相信你——可你一定要愛護自己的身體。最好搬到城裡來住,比較方便。要不,你就先住在我表弟華興家裡——我姑媽是個很好的老太太,表弟華興是從東北關外逃難來北平的,他熱愛祖國,也有頭腦——以後,有了適當的地方再搬家。你住的地方得經常變動,要隨時提高警惕——雖然日本目前成了我們的頭號敵人,可是……」張怡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老師,您放心,我已經從長辛店搬到城裡來了……今天,您的淡話叫我又領會了一個真理……」「什麼真理?」「這就是依靠群眾!」鴻遠調皮地一笑,「我大概也沾上了知識分於的毛病——理論脫離實際。理論上我也懂得這個道理,但是一遇到實際工作,我就把它忘在脖子後頭了。」「那你就趕快把它搬到脖子前頭來。這樣,你每天都望著它,念叨它幾遍,理論就不會脫離實際了。」張怡說話風趣。這些天來,心頭總像壓著塊重石的鴻遠,不由得微微笑了。
「你說說,你新認識的柳明和苗虹是兩個怎麼樣的人?」他倆又向阜成門方向緩步走著。
「這兩個人都是大學生,也都熱心抗戰……」接著,鴻遠把他如何認識柳明、苗虹的經過向張怡敘述著,同時,把怎樣認識王福來父子的事也說了。
張怡仔細聽完鴻遠的敘述,最後對鴻遠笑笑說:「你新結識的這幾個人都很不錯,而且你對他們還有點恩情,要多做他們的工作,多培養他們——你會明白,無論何時,你不能光當個買賣人、小僱員,得同時做些發動群眾的工作。剛才你已經明白這個懤礪蹝了,可是,得把他們搬到脖子前頭來——」「老師您說得對,我一定照辦。您會相信我的,對不對?」「不過我還得說說你,你做事情還有點不夠穩當,還帶著一股傳奇式的英雄味道——你沒有對王永泰多做細緻的思想工件,卻聽任他拿著鍘刀去殺日本人;又緊跟著冒險去救他……你這些做法,是不是有點兒欠妥當?」曹鴻遠的臉刷地紅了。從十幾歲起,每當他的工作出了差錯,犯了毛病,張怡總是毫不留情地批評他、糾正他。他也能接受批評,努力改正自己的缺點。想不到今天說了王永泰的事情,又受到批評了。他紅著臉,沉思了一陣,覺得張怡批評得有道理——自己是肩負黨的重任來北平採購藥品的,那種到處出頭露面的英雄式的行為不僅會毀掉自己,還會給黨帶來巨大的損失……
「老師,我明白了自己的毛病了。小時候,看了那些俠義小說,挺受影響。一遇見某種場合,就忍不住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相信我吧,老師,我會改正的。」「好,今天就談到這兒,三天後,我帶你去見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