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夜深了。當我們又鼓起勁頭的時候,肚裡卻餓了。許久以來,我已經沒有吃過饃饃了,晚飯通常是一鍋綠乎乎的野菜,點綴著幾粒黃燦燦的包穀糝子。現在回到家裡,自然無法找到任何可以充饑的食物。他家的狀況和我家不相上下,也不會有什麼可以指望填充肚皮的東西。於是,他去扒拉柴禾,我就悄悄溜進早熟的包穀地里去摸幾穗嫩棒子。沒有辦法,未來的兩位文豪,現在不得不屈身喪德去……

火苗在柴枝上跳躍,從這一枝上又躥到那一技上,呼呼呼燒燃起來,高高的堤壩擋住了火光,躥起的柴煙與朦朦朧朧的夜空攪和在一起,不大分辨得出來,河灘里的守田人不會發現我們的蹤跡的。

我和惠暢坐在火邊,再沒有勁頭談論其它什麼事,肚子太餓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綠皮的嫩包穀棒子,在火焰烘烤中逐漸變成白色,繼而變成黃色,接著就燒成黑色了,發出吱吱吱的細微的響聲,隨之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飄散開來,刺激人的鼻膜,撩撥人的食慾,肚子里受到這樣美味的食物的誘惑,翻江倒海似的蠕動起來,發出咕咕咕的叫聲,嘴裡也溢滿了口水。我簡直忍耐不住,等待不及了。

「聽說巴爾扎克一度也很窮……」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一聲很重的咳嗽,從堤壩頂上傳下來,震得自命為受大任於天地的我倆,同時驚恐地揚起頭來,就看見了堤壩了兀然站著一個人,半截鐵塔似的,右手裡攥著一柄梭鏢。我一眼看出,這是看守莊稼的馬羅。

惠暢有點慌,似乎忘記了自己是將受大任的偉人,怯生生地悄聲問:「這是誰?怎麼辦?」

我與馬羅已經有過一次交往,半月前,他曾經邀請我到他在河灘看守莊稼的庵棚里,親自給我犒賞過一頓燒烤包穀棒子。被他抓住嚴懲不貸的,是那些用麻袋偷下棒子到城裡去賣錢的真正的賊;對我好像比較客氣,不過是燒幾個充饑罷了,他不會過分計較的。

他依然站在那裡,瞅著我們問:「誰?」

「馬羅大叔,阿克西尼亞今晚沒來嗎?」

他嘿嘿一笑,把直豎著的梭鏢放倒了,「是你個崽娃子,我當是賊伙哩!」河堤是用水泥和河石漿砌的直面,又光又滑,他下不來,繞那邊的小路去了。

惠暢噓出一口氣,釋然了,坐下來。

我給他介紹,這是我們村一個老光棍,終年四季,給生產隊看守莊稼,夏收看守麥子;秋天守護包穀和棉花;冬春兩季,吆攆拔食麥苗的大雁。他在河那邊的村子里有個情人,常常在夜靜時涉過小河來,在他的小庵棚里幽會,那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我稱她為阿克西尼亞。馬羅雖然沒讀過《靜靜的頓河》,卻知道我說的是誰,指的是哪一檔子事。

馬羅已經走到火堆跟前,扔下梭鏢,準備找一塊地方坐下來。

「葛利高里大叔,歡迎你。」惠暢抓住馬羅的胳膊,「你真是個浪漫的人兒哩!」

「你可甭聽他胡糟踐我!」馬羅哈哈一笑,佯裝斥禁的口氣,對我說,「你盡給我造謊!」

「咋能是我造謊呢?」我故意逗他,「馬羅叔,你對月亮發誓,有沒有一個阿克西尼亞?」

馬羅從火堆里捏起一粒火星,按到煙鍋上,喉嚨里發出咯咯咯的憨笑,得意地仰起頭,淡淡地說:「那是牛年馬年的陳事了。而今那個可憐人,日月恓惶哩!我可憐她,周濟她一升半斗……人家娃兒大了,咱還不自覺行嗎?」

「馬羅叔哎!」惠暢親熱地叫。他對馬羅十分感興趣,眼裡閃出生動的光芒,說,「你一年四季給隊里守護莊稼,很辛苦了。」

「不苦。」馬羅頭一擺。

「真不容易哩!秋天下陰雨,冬天下雪……」

「人家隊長給咱工分哩!」

馬羅吐不出一句更崇高的話,惠暢有點失望地閉了嘴。他大約想聽聽馬羅說出諸如「為集體咱不怕冷」之類的話,然而他只能失望。

「你們倆說你們倆的話吧!」馬羅自動撥著火,翻搗著已經燒得黑乎乎的包穀棒子,義務為我們服務,「有文化的人說話,中聽!鄉村人盡說粗話。」

「我們說話有啥好聽的?」惠暢問。

「好聽。一樣的話,你們文化人一說出口,味兒不一樣羅!」馬羅笑說,「比方我跟那個可憐人兒的事,我其實也不怕誰說。你們說成『阿』啥子『亞』,我就知道說的那個可憐人兒。鄉村那些粗莊稼哥們,一開口就是,『馬羅夥計,這幾天跟野婆娘弄了幾回?』你說難聽不難聽?」

我和惠暢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惠暢猛然撲到馬羅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用自己的臉頰在馬羅的腦袋上磨搓,親昵地喊著:「馬羅大叔,我的真正的葛利高里……」

馬羅從火堆里撿出一個黑炭棒子,甩到惠暢的懷裡,接著又甩給我一個,那熟悉的動作,使人感到豪爽而又親切。我撕開一層燒焦灼外皮,就露出冒著熱氣的內皮來,一層層撕開,就咬著了軟乎乎甜膩膩的包穀粒兒。惠暢動作更麻利,已經啃得滿嘴響起咔嚓的聲音。

「你倆誰有戲本呢?」馬羅問。

「你要啥戲本?」惠暢口齒不清地問。

「《鍘美案》、《五典坡》都行。」馬羅說,「《周仁回府》也祐哇!啥戲本我都愛看。」

「你識得字嗎?」惠暢好奇地問。

「識得幾個。」馬羅說「我一邊認,一邊前後揣摸,也就碰出意思來了。」

「你上過學嗎?」惠暢似乎才找到話頭了。

「上學上了四年哪!」馬羅沉吟著,自己也有趣地笑著,「那時候的學堂,先生愛打娃娃。怪得很哪!我在下邊背書背得溜溜熟,一叫到先生跟前,瞧見那根二尺長的竹板子,背熟的書全忘光了,先生就撈起竹板子,抽得我的手心連碗也端不住了……」

「你要是不伸出手呢?」

「不行啊!那時候念書就興打板子。」馬羅莫可奈何地說,「有一回,先生的板子剛抽下來,我的手往回一縮,糟了,先生抽在自個的膝蓋上,這下了得!先生左手掐住我的指頭,咬著牙,在手心打。我閉上眼睛,手心疼到後來,倒是不知道疼了,也不知他打誰的手哩!」

「噢喲!馬羅大叔,你認得的幾個字,代價不低呀!」惠暢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為了你好不容易認得的那些字不致忘記,我無論如何也要給你搞來兩本戲本子!」

我心裡知底,馬羅大叔的嗓門是很不錯的,有鐵嗓子的美譽。在夏天傍晚的餘輝里,晚霞給鬱鬱蔥蔥的青紗帳塗一片赤紅,從河渠邊的楊柳林帶里,常常傳出馬羅粗壯而雄渾的聲音。白雪蒙地的冬夜,在廣漠的河灘上,他吆雁吆得煩了,就放開喉嚨吼唱。他愛唱戲,更愛看戲,每逢縣劇團下鄉,他常常追到一二十里遠的岱峪口去看戲,要是五里鎮有戲,他是一晚也不會空缺的。看得多了,那些最流行的秦腔劇,他不僅能背唱大板大板的唱詞,連人物的對白也能大段大段地道出來,他唱起「亂彈」來,嗓門難免跑調,詞句也很難讓別人聽清,但人一聽都能猜出是某一本劇里某某人的唱詞,而味道則是純粹不過的秦腔的戲味。關鍵是品嘗那種不易說清的味道,而戲文和唱詞不清倒在其次了。

「馬羅大叔,唱一板『亂彈』吧?」我慫恿他,「揀你最拿手的來一段。」

「要唱『亂彈』,還數《牧羊》里蘇武那一板唱腔好。」馬羅一經觸及,戲癮就來了,他盯盯我,又瞅瞅惠暢,「你倆誰會唱不會?蘇武和李陵,兩人對唱才嶄勁!」

十分遺憾,我對我們的秦腔聽來雖也順耳,卻從來沒能學會唱控。惠暢是個文娛活動的活躍分子,在學校里上過台,演過戲,可惜在他演過的幾折小戲里,總是扮演著小生的角色,大都是和姑娘、小姐對唱,蘇武在《牧羊》中的唱詞他一句也唱不下來。馬羅也不勉強我們,已經乾咳幾聲,清理嗓子,猛然揚起頭來,就暴發出一聲天崩地裂般的聲音:「漢蘇武在北海……」

他的臉在火光中更顯得紅了,脖頸上的筋絡暴突起來,慷慨激昂的劇情和戲詞,大約正適宜他的嗓門。我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聽人唱戲,此時才覺得體味到了真正的秦腔。他一人身兼蘇武和李陵兩角,放開嗓門吼出蘇武威武凜然的戲詞,接著壓細嗓子唱出李陵哀婉曲屈的心聲,在緊密激烈的對唱中,把蘇武以死報效祖國和李陵變節屈膝的兩種氣質活活地表白出來了。

我已經多次聽過馬羅大叔的嗓門,不足為奇,惠暢聽完,已經激動得滿臉喜悅,熱烈地說:「馬羅叔,我下回把板胡拿來,我拉你唱,咱們搞個自樂班。」

馬羅卻笑笑說:「我跟弦嗩唱不到一塊。」

惠暢甩掉一根啃完了的包穀棒子,又從火堆里揀起一個來,撕開了,玩笑似地說:「馬羅大叔,我將來要是當了縣長,首先接你去享福。吃烤包穀聽『亂彈』,皇帝怕也享不到這樣的福分!」

「那也說不定。」馬羅笑著,「興許你還當省長哩!」

他挺認真地舉出實例來,說他家在山裡的一個遠門親戚,在山坡上看守莊稼,山裡狗熊特多,夜裡出來啃包穀。有天半夜,他的表哥剛轟走狗熊回來,窩棚里滾進一個人來。他的表哥打著火鐮引著火,一看,那人腿上淌著血,就把那人救了。傷好了,那人夜裡又走了,他的表哥也沒敢問人家是啥人,倒忘了。解放了,鄉上來了三個人,要接他表哥出山,不由分說,就用抬桿轎把他表哥抬到鄉政府去了。爺!鄉政府門口停著一輛卧車,那個傷員從車裡走出來,抱住他的表哥……人家是北京一個部長!

「馬羅大叔,等著吧!」惠暢笑著,煞有介事地說,「我將來用直升飛機接你!」

馬羅哈哈笑著:「我可害怕坐飛機。你說,那東西要是在天上正飛著,像馬一樣驚了咋辦?」

惠暢給馬羅大叔開下空頭支票,馬羅大叔也暢快地吼喊了一陣「亂彈」,主要是我倆的肚裡都裝滿了真正的糧食,在月亮已經溜下西姬的黑下來的夜色里,三個人沿著三條路,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後晌,惠暢興沖沖跑到我屋裡,喜不自勝地說:「昨黑我回到屋,寫下一篇小說,用馬羅作模特。你坐下,聽我給你念……」

縣文化館的浦老師給我們倆寄來兩張藍色的門票卡片,市裡的文化館為文學愛好者舉辦一次文學講座,特邀省報文藝副刊的一位肖編輯主講,講題是《散文散談》。接到信時,已是昨天傍晚,我們昨黑就約定了,今天後晌動身,晚上宿在城邊,明天一早趕進城去,正好跟得上聽講,母親特意破費給我用包穀面烙了五個小燒餅,沒有給裡頭摻進豆渣或者菜葉,那是真正的純粹的糧食烙制的燒餅了。我焦急地等待著,卻不見惠暢來。我忍耐不住,又趕到他家去,想不到,他正跟新媳婦拌嘴吵架。

新媳婦秀花,鼻子和嘴巴全都因為生氣鼓勁而挪位;那秀氣的鼻子,因為臉腮變色而顯得又小又扁;那蕩漾著溫情的眼睛籠罩著污氣濁水,顯得難看了;嘴唇撅著,更使得臉型愈加不協調。我看見她的這副模樣,暗暗一驚。她也有點不好意思,立時扭轉身,坐在炕邊上,把微微顫抖著的背脊朝向門口。

「你咋這樣狹隘!」惠暢氣呼呼地說,「真是莫名其妙!」

我看看惠暢氣憋憋的臉色,勸他冷靜一下。好在那秀花見有人來,也不再開口,我就拉著惠暢出門,迴避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上路以後,惠暢的情緒逐漸恢復正常,我不好問兩口子因為什麼發生口角,只是勸他不要和她一般計較,那畢竟是一位只讀過小學四年級的鄉村女子,長這樣大隻進過兩次西安,都是和他訂婚、結婚時,由他引著她去買衣服,去照相,去登臨大雁塔的。

「嗨!為什麼正經事來呢?」惠暢喪氣地說,「全是小心眼!看來……農村女子的心眼更狹隘!我總以為鄉下姑娘樸實敦厚……」

「天下的女人,無論白種或黃種,都有一個不可克服的先天性的通病——」我記不清在哪本書上看見過這樣的話,統統搬出來,故作高深地說,似乎我對女人有專門研究似的,「這就是疑神疑鬼,對丈夫尤其如此。」

「為了一封信,跟我憋了三天氣。」惠暢說,「我的一個女同學給我來了一封信,問候了我幾句,有幾個讚美我的詞兒。她讀得半懂不懂,居然說那個女同學是我的『野婆娘』。我今日後晌正準備走,她可有話了,說我要去尋『野婆娘』,所以才急的愁的……你看看,遇見這號女人,我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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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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