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戴齊把自己關進琴房已經三天了。他想醞釀一個充滿他內心渴望的作品,但始終寫了上句沒了下句,每想一個音符都象摳腸扒肚一樣吃力。他想得多寫得少。直到崇拜他的莉莉聽得連連打哈欠,他才深深感到歉意。他從沒見過這麼忠實的聽眾。
莉莉自從到戴齊琴房之後,經常和戴齊合作協奏曲。她相信戴齊完全有才能寫出世界第一流的優美作品,有時她聽著戴齊的鋼琴小品就感到象浸在純凈的空氣和水中一樣。但自從戴齊想投入比賽后,戴齊卻什麼象樣的句子都沒寫出來。莉莉天天坐在那裡聽,失望之餘又覺得筋疲力盡。但她仍舊堅持坐在那裡,在戴齊需要時就拿起提琴。她替戴齊買飯打水,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戴齊還是老重複著一個很美的樂句。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不進行下去?」莉莉奇怪地問。
「進行不下去。」戴齊哭喪著臉,又彈了一遍這個樂句。
「我已經可以倒著唱它了。」莉莉疲倦地打個哈欠。
戴齊把這句倒著彈了一遍。然後茫然地在琴鍵上摸索。
「真奇怪。」莉莉坐在椅子上伸直長腿,「怎麼這麼難?」
「我已經死了。」
「什麼?」
「我已經死了。」戴齊指指腦袋,「全僵死了。不能動了。」
「你是不是覺得冷?」莉莉摸摸戴齊的頭。
「可能吧,反正在作曲史上這個人已經沒了。」
「你這是神經失常,你的頭是溫的,」莉莉使勁搖著戴齊的腦袋,「你別裝蒜了,你必須寫出第二句來。」
戴齊在琴上又倒著彈了一遍那個樂句:「這就是第二句。」
「扯淡!」莉莉大叫一聲。
戴齊哀傷地彈起一首德彪西的曲子。聶風推門而入。
「怎麼樣?進展如何?肖邦。」聶風一進門就帶來一股活力。
戴齊搖搖頭,接著彈他的德彪西。
「他說他已經死了。」莉莉說。
「我看他真死了。」聶風的手在琴上給戴齊搗亂,「你要是真死了,我會想你的,不過你死了我還挺高興的。」
戴齊仍舊彈他的德彪西。
「你得相信你自己,肖邦。」聶風大聲說。
戴齊全力以赴彈那串兒固定低音。
「我給你指揮,保你滿意。」聶風沖著戴齊耳朵喊。
戴齊的手指飛快地在琴鍵上滾動,吵得莉莉心煩意亂。「別彈了!別彈了!你這個神經病!」她大叫。
兩隻手全飛快地彈奏琴鍵,象一群蒼蠅一樣討厭。莉莉捂住耳朵。但很快她就鬆開手,仔細去傾聽,那滾動出來的旋律注入了戴齊的靈魂。戴齊的全身充滿了活力,他手上飛快地彈奏,腳下飛快地換著踏板,這些動作加上那些穿透一切的音響,使他從頭到腳都彷彿浸透了透明的音符。
「我去鋼琴系。」戴齊輕輕彈下最後一組和弦。
戴齊真的去了鋼琴系。他的演奏即使在鋼琴系也出類拔萃,因為他全身充滿了樂感。在舞台上,他端坐在三角鋼琴前,燈光打出他的臉側部的秀美輪廓,他的手無論是表現力與外型都令人驚嘆。「簡直就是肖邦。」大家說得戴齊也覺得自己是肖邦再世。
「你算個什麼?」莉莉問。
戴齊從三角鋼琴前抬起頭。他們正在排練,莉莉指著空曠黑暗的觀眾席:「你真想讓他們覺得你是肖邦?」
戴齊得意地看了一眼台下。
「其實你狗屁都不是。」
「誰說的?」
「我說的。你不是鋼琴王子。」
「那是什麼?」
「一個逃犯。神經病院里逃出來的逃犯。」莉莉笑起來:「人家都說你們作曲系全是神經混亂。」
「我現在不是了。」
「更是。」
「為什麼?」
「你應該繼續來你的神經混亂,因為你本來就是。」
「我不願意。」
「所以你更是神經混亂,是個膽小的神經混亂。」莉莉用弓子拉出一聲怪叫。
「噢,你別管我的事!」戴齊把耳朵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