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禮明天舉行
事故發生的時候並無任何預兆。
這是一個常被詩人歌頌的五月的早晨。
乳白色的霧剛剛被海風吹散,空氣和鳥鳴都像被水洗過一樣,有種透明的清澈。
大連老虎灘之濱景山小區的林蔭路上,稀疏地停著幾輛中小轎車,行人不多,早班車剛剛啟行,一切都惺忪而美好。
尤其看在準新郎吳舟的眼中,更比往日格外有種溫馨的感覺。
明天就要舉行婚禮,然而今天,他還是像往日一樣地晨跑,同時在心裡暗暗計劃,晨跑結束后,他要去宴客的王子酒店最後定一次菜單,然後陪新娘裴玲瓏去美容院做皮膚護理,出國手續和機票也要再核定一次,再然後……
而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馬路對面,一位少婦背對上坡,正彎腰從一輛黑色賓士轎車打開著的後車箱里取東西,而她身後,一輛停在高坡處的中巴車忽然無人自動,無聲無息地滑行下來,速度越來越快,像一個天外飛來的噩夢。
眼看少婦即將被兩輛車擠在中間變成肉餅,吳舟大喊一聲:「小心!」直衝過去。
少婦被推開了,中巴車和「賓士」轟然相撞。
刺耳的摩擦聲中,吳舟被撞中頭部,整個人打橫飛了出去,平展展地落在草地上,失去了知覺。
那一聲巨大的轟響把周圍的人都驚動了,人群迅速地圍集過來,有人高喊:「不要靠得太近,給留點兒空氣。」一邊立刻蹲下來給吳舟做胸部按壓急救。
遠遠地有位中年男子驚惶地大叫:「老婆!弄琴!」踉蹌地奔跑過來,手上還抓著一包煙。
大難不死的少婦許弄琴毫髮無傷,只是受了驚嚇,伏在丈夫懷中「嚶嚶」哭泣:「楚博,我怕,我怕,我們回家吧。」
她的年齡已經不輕了,可是相貌殊為秀麗,一頭天然鬈髮飛揚如瀑,身材嬌小,腰肢纖細,做小鳥依人狀時仍然有種楚楚可憐的韻味。人們先是覺得她嚇壞了,情有可原,但後來見她一味地向丈夫尋求安慰,問也不問一句救命恩人的死活,便有些看不過眼,紛紛道:「別忙著親熱了,你沒事兒了,看看人家有沒有事兒吧?」
鍾楚博推開妻子,蹲到吳舟身旁,看著幫忙急救的人問:「他怎麼樣?」
那人皺著眉搖了搖頭。
鍾楚博懷疑:「我看他就是昏過去了,血都沒出,應該沒什麼大事吧?」
那人答:「他受了這樣的重創,頭上卻沒出一點血,反而情況不妙,流出血來,倒沒事兒了。」
旁邊圍觀的人也都七嘴八舌,紛紛議論:「趕緊送醫院吧,叫救護車。」
又有人說:「這得110還是120呀?」
「還有122,一齊打。」
「這中巴是誰的?怎麼忽然就滑下來了呢?」
「我認識這小夥子,這是老吳家的獨子,就住咱這區C座,聽說明天就要結婚了,出了這事兒,老吳知道了還不定怎麼著急呢?」
人們唏噓起來,有手機的人便主動報訊的報訊,報警的報警,報醫的報醫,都忙碌起來。
小賣鋪的胖老闆也來湊熱鬧了,比比劃劃地對眾人說:「剛才鍾先生敲開我的窗子買煙,我還沒醒呢,剛一開窗,才把煙遞出去,就聽到『砰』的一聲,往這邊一看,媽呀,撞車了!撞的可不就是鍾先生的賓士么?鍾先生一下子就急了,說『我老婆還在車上呢』,就趕緊往這兒跑。好在沒出什麼事。那小吳身手可真好,唉,他明天結婚的事兒我也聽說了,他媽還說過要給我送喜糖呢。要不是他呀,鐘太太這回可就出大事兒嘍。」
鐘太太許弄琴牽著丈夫的衣襟,猶自跟在身後絮絮叨叨地說:「我怕,楚博,咱們回家吧,回家吧。」
急性子的人便對她瞪起眼來,覺得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人家為了救她連性命都搭進去了,她卻毫不關心;細心的人卻暗暗點頭,看出她雙目無神,似是心智有異常人,不十分清楚。
對於這一總的人情世故,躺在草地上的吳舟全無知覺。他的臉色慘白,可是絲毫不奪其英俊,看著,就像一尊古希臘的英雄石像。
如今,這石像閉上了眼睛。
醫院急救室外的長椅上,吳家夫婦和鍾楚博面面相覷,吳媽媽至少已經問了三四遍事故是怎樣發生的,如今又在問了:「好好的,怎麼就忽然出事兒了呢?早晨我說過不讓他去跑步的,明天就結婚,大後天就出國,要辦的事兒多著呢。他不聽,非要去,非要去。他天天都跑步的,我就沒管,哪想到就偏偏在今天會出事呢?鍾先生,你同我說說,這事故是怎麼就會發生的?」
這兩天,道喜的人擠破了門,都賀他們吳家結婚、出國雙喜臨門。而吳舟和裴玲瓏訂婚一年,特意挑這個日子舉行婚禮,為的就是這句彩頭。
可是如今,「雙喜臨門」卻忽然變成了「禍從天降」,怎不叫老人家驚痛失色呢?
鍾楚博滿心不耐煩,卻不得不捺下性子再一次解釋:「早晨我和我太太出門,忽然想起來沒煙了,就去買包煙,讓我太太去行李廂里取點東西。具體怎麼出的事我也沒看見,就是聽旁邊的人講,好像是上坡的中巴忽然自己啟動,滑了下來,眼看就要和我的車撞上了,吳先生跑步恰好經過那裡,救了我太太,自己卻……」
話未說完,一個年輕女子匆匆跑來:「爸,媽,吳舟怎麼樣?」
等在走廊里的三個人一齊回過頭去。
此女渾身上下皆是名牌,化妝謹嚴,即使在這樣的匆忙狀況里也不忘了戴上鑽石耳釘和珍珠項鏈,一望可知是某個寫字樓里出來的高級白領。
「玲瓏!」吳媽媽迎上去,抱著準兒媳哭出聲來。
裴玲瓏珠淚雙拋,急著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就會出事了呢?」
鍾楚博少不得又要將方才的話重複一遍,說:「吳老先生、吳老太太、裴小姐,你們放心,吳先生是救我太太才出的事,他所有的醫藥費、營養費,我都會負責到底。」
吳媽媽紅著眼睛說:「賠錢有什麼用?賠錢能讓我兒子馬上沒病沒災地站起來,活蹦亂跳地去參加婚禮嗎?能讓我兒子照常上飛機,風風光光地出國嗎?」
鍾楚博惱怒,心想你兒子逞英雄給我找麻煩,已經讓我啞巴吃黃連了,你還要說這樣的話,倒像是我推你兒子撞車的。然而到底犯不著同個年過半百的小老太太計較,只皺了眉沉吟不語。
裴玲瓏人如其名,正是八面玲瓏,打眼一看已經掂出鍾楚博斤兩,立即賠笑說:「鍾先生別介意,老人家傷心過度,難免說話沒分寸。」不等婆婆反駁,趕緊打岔:「爸,媽,那明天的婚禮是不是要通知親友取消?」
吳媽媽想到後面還有一系列理不清的麻煩事,兒子又在急救間里生死未卜,忽然崩潰下來,拍腿大哭:「舟呀,舟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媽也不想活了呀!」
鍾楚博更加煩惱,走又不能走,勸又不便勸,只是看著吳老先生乾咳。
還是裴玲瓏有辦法,急忙攙起婆婆哄道:「媽,這是醫院,醫生還在裡面給吳舟做手術,你這樣哭,分了醫生的神,對吳舟可不好。不如我陪你到樓下走一走,時間也過得快點。說不定吳舟就是普通的昏迷,等會兒就沒事兒了。那您不是白哭了嗎?」一陣風地撮著吳媽媽走了。
鍾楚博暗暗點頭,心想這個女孩子不簡單。看她渾身妝扮,含蓄而不寒酸,名貴而不誇耀,和吳舟正是一對璧人,若不能成就姻緣,倒也可惜。
急診室外終於靜下來,掉一根針在地上也聽得清楚。
鍾楚博抬頭看看吳老先生,覺得似乎該說點什麼,可是所有的話都說盡了,方才吳媽媽在的時候他只覺得吵,如今靜下來卻又更加令人不安。
正在尷尬,忽然有位少女走近來,畢恭畢敬叫了一聲「吳伯伯」,凝眉說:「我剛才代紀姐姐去你們家送禮物,聽鄰居說你們在這裡,我就來了。吳大哥怎麼樣了?」
吳老先生卻似對那美少女並不熟悉,遲疑地說:「你是……」
少女微微一笑,自我介紹:「我姓盧,盧琛兒,是紀天池的同學,和紀姐姐一起去你們家玩過的。」她將手中的禮品盒拆開來,是一對名貴的情侶手錶。
吳老先生若有所悟,感慨地說:「天池有心……」長嘆一聲,說不下去。
輪到鍾楚博,反客為主,將事情前因後果向這少女又仔仔細細重複一遍。
盧琛兒越聽越驚奇,櫻桃小口張開了就合不攏,聽到最後,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待到開口,說的卻是:「紀姐姐知道了,一定很傷心……」
鍾楚博驚奇:「你口口聲聲『紀姐姐』,這紀姐姐是吳家的什麼人?」
琛兒只淡淡答:「是吳家的鄰居。」然而神情哀凄,擔憂至極。
鍾楚博從她的態度中看到兩點:第一,她對那位紀天池十分維護;第二,事實本身遠遠不止這樣簡單。
那盧琛兒大約十八九歲年紀,雪白的臉,漆黑的眼,一頭長發,明黃短裙,童話里的白雪公主什麼模樣,她便是什麼模樣。鍾楚博對她有莫名好感,覺得她雖然舉止天真,卻是古道熱腸,頗想多聊幾句。
而琛兒亦覺得他的說話平實懇切,毫無推諉。儘管不諳世事,她也知道,十個人中至少大半在這種情況下會雙手狂搖,說:「不關我事」。然而這鐘楚博卻肯承擔責任,一口擔當:「這件事,我願意負全責。」
這時候鍾楚博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聽:「請問哪裡?」
「警察局。你是鍾楚博先生吧?我們請了你太太許弄琴來協助調查,可是……這裡有一點麻煩,需要你幫忙。」
鍾楚博嘆息,他當然明白這「有點麻煩」是什麼意思,許弄琴離了他,簡直就話也講不清楚。急診室外的等待也實在難捱,他向吳老先生說明情況,也就告辭。走到長廊拐彎處,卻忽然站住,回頭,再望一眼那嬌媚如花的童話公主。恰恰盧琛兒也正看向他,兩下里目光一撞,都是微微地一愣。
警察局。
小賣鋪的胖老闆正在替鍾楚博大做廣告:「要說鍾先生,真是沒說的。他太太這病也不知有多少年了,總之從搬到『景山』來就是這樣子,看著挺明白,心裏面糊塗,別說這會兒,就是平時也一問三不知的,又三天兩頭地出意外,可是人就是這點怪,她呆歸呆,可是運氣好,總能化險為夷,遇難呈祥……」
警察打斷他:「你說她三天兩頭地出意外,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總闖禍。光是我記著的吧,聽說去年夏天到付家莊游泳,她不會游,卻賊大膽,一個人套著太平圈一直漂到浮標那邊去,結果太平圈不知怎麼忽然漏氣了,差點兒沒淹死,幸虧旁邊有人把她給救了;還有一次,她無端端從自己家樓上掉下來,摔得一身血,可是送到醫院一檢查,嘿,你猜怎麼著,居然只是一點皮外傷……」
另一邊,中巴司機在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會的,我明明記得我昨晚停車時拉了手剎的。我是十多年的老司機,怎麼可能犯這種小兒科的低級錯誤?這是起碼的動作要領,都習慣成自然了,我就是上廁所忘了脫褲子也不能停車忘了拉手剎呀。」
說得警察笑起來,然而法律大如天,無可託辭。「我們檢查過,的確是由於你手剎沒拉,造成車子無人自動滑行下坡,才發生意外的。至於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啟動,初步懷疑是旁邊有車經過,或者是下坡位置的『賓士』開啟行李廂,引起震動。現在我們要暫時扣押你的駕駛證、事故車行駛證、營運證,等事故調查清楚再做處理。」
鍾楚博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大致處理得七七八八,一個面善的中年警察交待他:「你太太情況不妙,你這兩天最好看得她緊點,別讓她到處亂跑,免得再出意外。」聽得鍾楚博心裡「別」地一跳,忙點頭答應著,又依例做過筆錄,把一上午已經重複了七八遍的話再說上第九遍,簽了字,便領太太出來了,猶自周到地向小賣鋪的胖老闆問候:「回不回景山?回的話我送你一起走吧。」
許弄琴自丈夫進門起,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似乎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可是不敢多問,只頻頻偷看丈夫眼色,這時見終於說要回家了,十分雀躍:「好啊,回家回家,我們快走吧。」
鍾楚博煩惱地看著他,眉間擰出一個川字來。直到他們已經走出好遠,警察局裡幾個做筆錄的人還在議論:「鍾楚博不是有名的廣告界高人嗎?怎麼娶了這麼個太太?」
「誰知道?大概他認識這許弄琴的時候,她還沒病吧,一個有錢,一個有貌,不是挺正常的嗎?」
「也是,許弄琴要是沒病,還真是個美人兒。」
鍾楚博並沒有聽到這些個議論,可是也沒什麼損失,因為類似的話早已聽得太多。便是這會兒,在回家的路上,胖老闆也仍在羅嗦著溢美之辭:「鍾先生真是熱心,我剛才在警察局就說呢,鍾先生是好人,所以這好人就有好報,你看鐘太太,儘管總出意外,可是每次出事都能逢凶化吉,準是鍾先生做好事積德,才給家裡人帶來好運。」
鍾楚博的臉色忽然沉下來,黑如鍋底,冷冷問:「誰說我太太總是出意外?」
胖老闆一愣,見鍾楚博辭色不善,忙推干係:「我也是聽說。」
「聽誰說?又說些什麼?」
「我聽小區里的人說,鐘太太大概撞了邪,心裡不大清楚,常常出事故,好在總能遇救,都說這是鍾先生積德,保佑太太。」
鍾楚博凜凜一笑,眼中忽然露出殺氣來,一踩油門,車速驀地加快,海風的腥氣迎面撲來。
胖老闆不安地叫:「鍾先生,車速太快了,海邊危險。」
話音未落,鍾楚博的手機又響起來,這一次,卻是女兒小青。「爸爸,我聽鄰居說媽媽出事了,出了什麼事兒?」
鍾楚博吸一口氣,平靜地說:「什麼事也沒有,你媽安全著呢。你在家等著,我們馬上就回來了。」
車子的速度重新慢下來,平穩地駛上了虎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