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隨風而逝
1、
醫院裡。
盧家四口、吳家兩老以及程之方,都齊齊守在病房,聽醫生公布最後的會診結果:
天池的心跳和呼吸暫時恢復,不過腦部積水無法取出,因此大腦宣布死亡。
盧越的頭轟地一下,一個概念猛地刺入腦中:植物人!冰雪聰明一往情深的天池將變成一株沒有感情沒有思想的植物!再也不會說話不會歌唱!天哪!
盧母立刻哭出聲來。而吳媽媽則口口聲聲念著:「命運,命運……」
植物人,天池的諾言果然實現,替代吳舟,做了新的植物人。多麼殘忍的一場交易!
琛兒猶自不解:「什麼叫大腦死亡?她明明活得好好的!你們看,她臉上還有紅暈呢!」
醫生臉上現出惻隱之色,耐心解釋:「她已經不能思想,這在醫學上已經是實際意義的死亡。以後她會一直這樣昏睡下去,重新醒過來的機會幾近於零。所以我想同你們商量一下,有沒有必要繼續她心臟和呼吸功能的工作?也許讓她……」
「不!」琛兒恐懼地大叫起來:「她還活著!我不能讓她死!她會醒過來的!」她衝到天池病床前,天池熟睡的面容平靜中仍帶著一絲難言的哀楚。琛兒淚如雨下:「紀姐姐,你醒醒,跟我說說話。我不相信你會死,你那麼聰明,那麼理智,那麼堅強,你怎麼會甘心就這麼輕易地去死……」她握著天池的手,搖著天池的手,身體抖得如一枚風中的葉子。
盧越含淚上前拖開妹妹:「琛兒,別說了,天池聽不到的。」
「我不信!」琛兒尖叫著,掙扎著,忽覺痛不可抑,不假思索地,她一低頭猛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咬下去。盧越渾身一震,努力忍住,眼看著血絲浸過毛衣滲透出來,那一刻只想就站在這裡任琛兒咬破血脈,讓他流盡全身的血化煙化灰化為虛空,那樣,他的心也許會好過一些。
還是程之方上前拉開琛兒:「琛兒,別這樣,你哥哥他心裡也不好受。」
琛兒放了手,悲凄地望著哥哥:「對不起……」接著放聲嚎哭起來,哭得那樣痛切,那樣絕望。
盧越也是聲音哽咽,求助地望著醫生:「醫生,她醒過來的概率有多少?」
醫生嘆息:「很難。而且,撫養一個像她這樣的……病人,是需要很大精力也花費許多金錢的,據我了解她並沒有工作單位可以報銷,好像也沒什麼親人……」
「誰說她沒有親人?」琛兒猛一抬頭,拂去淚水,眼裡是無比的堅定和果決:「她有一個妹妹願意支付她所有的醫藥費並照顧她,就是我!」
吳家兩老盧家父母也都擁上來說:「我們都是她的親人,醫生,求你一定要救救她,不惜代價,說什麼也要讓她醒過來!她,實在是太年輕了呀!」
醫生驚訝了,從病歷上他知道這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可是現在看來,資料是錯誤的,她居然擁有這麼多真心的朋友。而且,這位叫盧越的,好像是病人的前夫吧,他看來是這樣地憂傷焦慮,分明對前妻有著一份極深的真感情,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什麼會離婚呢?但是這些都是病人的家務事,做醫生的,只好見怪不怪,守住本份。他向病屬解釋:「病人的確是太年輕了一些。如果腦積水可以自行吸收,重新醒來不是不可能,這,就要看親屬的耐心和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求生意志?盧越不由回頭看了天池一眼,睡在病床上的天池面容如此沉靜,好像在為自己終於可以放棄一切而沉沉睡去感到慶幸似。固然,她微微蹙著眉,可是她平日里睡著也是習慣皺眉的,彷彿不勝煩惱。她是太累了,從小到大,短短25年中,一直孤軍奮戰,苦苦掙扎,何嘗有一天輕鬆快樂過?反是此刻最為平安寧靜,終於得到真正休息,無思無慮,再不理會人間的紛擾傾軋,欺騙和辜負。
求生意志,天池有求生意志嗎?盧越深深嘆息了。
2、
當吳舟終於趕回國內時,天池已經搬回付家莊自己的住處。
琛兒取出全部積蓄來繳付了天池的醫療費用,「雪霓虹」的幾個老客戶如陳凱、楊先生等聽到消息,也都慷慨解囊,盧吳兩家和程之方更是義不容辭。最後,連老美老高絡繹都被驚動了,站在天池床前連連說:「怎麼可能?迦利不像是一個會倒下來的人。那樣的一個戰士!」他一直記著天池氣勢洶洶對他嚷「It』sunfair!」的情形,對自己以往的刻薄忽然慚愧起來,主動提出願為「雪霓虹」提供半價出片服務。
即使是這樣的東拼西湊,也終究是杯水車薪,腦科護理畢竟是一筆龐大的開支,有限的捐款很快見底。好在這時候醫生終於做出診斷,說天池的情況已經穩定,不必繼續留在醫院觀察。
盧母曾經提出不如接天池來自己家,但是琛兒不同意,她說不出具體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覺得,如果天池有知,一定不會願意再寄人籬下。於是寧可自己搬到天池處,以方便日夜照顧。
白天她請了一位鐘點女傭按時為天池進食流體食物、按摩和讀報紙,晚上便自己坐在天池床邊與她喁喁私話,一如從前的肝膽相照,無話不談,只是天池卻再也沒辦法幫她分析處境,為她開解煩惱。
當年為吳舟治病的陸老醫生和心理醫生程之方甘作志願軍,輪流上門探視天池。
看到吳舟,陸醫生露出苦笑:「我與你們兩個,倒是結下不解之緣。」
吳舟不及答話,急急走到天池床前,只看了一眼,便禁不住淚如雨下,喃喃說:「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他承受了天池那樣深重的恩惠,正經連聲謝謝也沒好好說過。上天怎能這樣懲罰他,都不給他回報天池的機會?天池是那樣好,那樣真,那樣善,躺在這裡的怎麼會是天池?天池,這世界真的如此負你,令你毫無留戀地閉上眼睛再也不願面對?醒來吧,告訴我可以為你做點什麼?天池,只要你肯醒來,我願付出任何代價絕不吝惜,天池,只要你肯醒來!
琛兒梳理著天池的頭髮,因為做手術,天池一度剃了光頭,如今剛剛長出短短一茬,有點像調皮的小男生。她俯下身,低低地在她耳邊傾訴:「紀姐姐,這是吳大哥,吳大哥看你來了。你不會不記得他的,你曾為他付出十幾年的沉默情懷,陪在他床邊整整一年之久,又為他寫下整本發不出去的《點絳唇》,如今他來了,就站在你的面前,紀姐姐,你睜開眼看一看好不好,紀姐姐……」
以前她陪天池去等吳舟下班,每次吳舟身影一出現,天池就大為緊張,握著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用力。可是現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可是天池的眉梢眼角也不動一下。怎麼會?
琛兒的淚一滴滴落下來,落在天池的頭髮上,宛如暗夜星辰。
吳舟更加難過:「天池,我夢見你向我告別,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絕別。為什麼不多說幾句?難道你真的對我再無話可說?」
琛兒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回屋取出《點絳唇》,這是盧越當年扔給她看時被她悄悄保存下來的。
「吳大哥,這是紀姐姐寫給你的,你以前沒有看見過,現在,她再不會為自己說話了,只剩下這本東西留給你,你帶去做個紀念吧,也好常常想著她。紀姐姐睡了一個多月,雪霓虹的老客戶都漸漸不來了,以前的舊朋友來過幾次也都……我怕,我怕她再睡下去,人們漸漸地都會把她給忘了。」琛兒說不下去,顫抖著手把信稿遞給吳舟。
吳舟接過,只翻了數頁,就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仰頭望向蒼穹:「上帝這樣捉弄我?如果這真的是一場交易,我不要!上帝,收回你的籌碼吧!我不要天池替我!我情願躺在這裡的那個人是我!」
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程之方上前拍拍吳舟的肩膀:「吳先生,別這樣。一個天池這樣自我折磨已經夠了,你再不要鑽進這個輪迴的牛角尖里了。」
吳舟回頭,愣愣地看著程之方,但很快想起來:「程醫生,是你。」
程之方不禁感慨,他們只在吳舟婚禮上見過一面,他隨盧越去吃蹭席,統共只說過兩句話,「恭喜多謝」之流,沒想到他竟然記得。由此可見,天池對這人痴情多年並非無因。他開口邀請:「要不要出去坐一坐?」
3、
由琛兒開車,載著吳舟和程之方一起來到港灣橋那家最有情調的茶館「水無憂」,上次天池同冷焰如開談判的地方,這次,則是他們三位約了盧越做一次面對面的傾心交談。
路上,琛兒感慨:「吳大哥,這還是你醒來以後第一次坐我的車呢。你知道嗎?你睡著的那一年,我可是給你做過好幾次司機呢。」
「是嗎?」吳舟驚奇,「可惜我一點也不知道。」
琛兒嘆息:「就是你被撞醒過來的那一次,也還是我開的車呢。當時車上還有我哥和紀姐姐,一起接你從醫院複診回來。哥坐我旁邊,紀姐姐和你在後座,出事的時候,我被撞斷了脅骨,哥撞破了頭,紀姐姐最慘,手臂骨折,又內出血,只有你,因為紀姐姐整個撲在你身上,你不但連點皮外傷都沒有,反而因禍得福,被撞醒了……」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來,琛兒的眼睛模糊了,不得不把車停在了路邊,「可是現在,紀姐姐也變成了這樣,不知道有沒有你那麼好的運氣,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琛兒的哭聲越來越響,再說不下去了。
吳舟心如刀絞,自回國以後,一年前的往事一點點被喚回,逼真殘酷地展現在他面前。讓他清楚地面對一個鐵一樣的事實:他的命是天池給的,天池是為了他才落到今天的地步,他愧對天池,他欠天池的,一生一世也還不清!這不僅僅是一筆情帳,更是道,是義,是一個男人為人在世的責任和根本!
程之方下車繞到前座打開車門:「琛兒,讓我來開車吧。」
一行三人趕到茶館,盧越已經先到了,面前放著一壺茶,可是他鯨吞牛飲的姿勢分明像是在喝酒,一杯杯灌下去,雙眼充血,看到琛兒和程之方,彷彿不認識。可是看到吳舟,卻有明顯的震動,既有點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遷怒,也有點悔不當初罪孽深重的心虛,似乎本能地想站起來,但立刻便放棄了,只做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點頭說:「你也來了。」
吳舟點點頭,心頭也是百感交集。琛兒自從天池出事後便和哥哥勢同水火,然而看到他這般憔悴落魄也不由憐惜,眼圈由不得又紅了。只有程之方,相對置身事外,又是權威人士,還可以拿出旁觀者清的理智態度來主持大局。
對於天池重蹈吳舟命運覆轍的巧合,程之方的解釋是:「這又是心理疾病的一個典型例子,在心理學術語上有一個名詞,叫做『自我實踐諾言』。患者一再重複某種命運的可能性,並且不斷給予自己心理暗示,認為那種情形必定會發生,結果事情往往就會像她預言的那樣,真的發生了。說到底,其實是患者的一種自我放棄,就好像有些懷疑丈夫有外遇的妒妻,每天想方設法要找出丈夫不忠的證據,變著花樣逼壓猜疑,結果做丈夫的不堪其苦,果真變心離去,那妒妻不知道是自己的行為逼得丈夫變心,還以為是自己當年的預感做了准。」
「天池不是妒妻。」盧越悶悶地打岔,仰頭灌進去一杯伯爵紅茶。以前他一直討厭英式紅茶香精太多,有股子異味兒,可是此刻思緒大亂,再辨不出好壞。
程之方看他一眼,繼續說:「天池的情況的確同這有所不同,但是原則上出自同一道理。自從婚變后,她便對一切產生懷疑,沒有鬥志,而且因為在意識上產生這是為吳舟醒來付出的代價這樣一種心理暗示,更覺得一切都是命定,不思進取,不求改變,結果終於釀成悲劇。為今之計,只有希望她自己可以在沉睡中進行心理調解,恢復生趣,有求生的意志,否則真是針葯無效了。」
一番話說得盧越心膽俱裂:「是我害了她。我不該同她離婚,逼得她覺得人生沒意思,甚至不願意活著。是我錯,我沒想到離婚會帶給她這麼大的傷害!」他求助地看著程之方,似乎希望得到某種安慰,「老程,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天池還會不會醒?什麼時候醒?」
程之方沒有回答,卻望著他和吳舟,忽然換了種口吻說:「好,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現在,作為一個普通的男人,我想問二位一句,今後,你們對天池有什麼打算?」
吳舟毫不遲疑地回答:「我要留下來照顧她,直到她醒為止。」
「你太太那邊……」
「我會在國內等她畢業。如果到那時她仍然不打算回國,我也只得由她。但是我自己,天池一天不醒,我一定不會離開中國。我的命運,由天池決定。」
程之方看著盧越:「你呢?」但是不等他回答,又說,「盧越,有一件事,我要明白告訴你:以前,作為你的朋友,我一直把天池看成嫂子,只有仰慕的份兒。但是這回天池出事,讓我想清楚了,愛情不應該一味退讓……」
盧越大驚:「老程你在說什麼?」
「我愛上了天池!」程之方明明白白地宣布,「我也要等天池醒來,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無緣參與,但是她的來生,我希望預訂。」
盧越腦中驀地泛起一行字:「來生,我願仍為一個女兒,如雪般溫柔,卻無雪的清冷……」那是天池寫給吳舟的《來生的約會》。而今,程之方卻也要和天池訂一個來世之約。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憑什麼?」
「就憑我比你更了解天池。」程之方正色問:「盧越,我還記得,當初你跟我說過,所以和天池吵架,是因為她一夜不歸又不肯解釋,以至於誤會越來越深,終於絕裂。可是今天,我已經約摸猜到這件事的真相了。現在,你還想不想知道天池那天晚上究竟去了哪裡?」
盧越遲疑:「你?你怎麼會知道她去了哪裡?」
程之方嘆息:「盧越呀,當年同學中以你最聰明,可是當局者迷,竟連最簡單的分析能力也沒有。你說過,那天晚上琛兒失蹤,接著天池也一夜不歸,回來后你告訴她琛兒的事她又毫不驚訝,當時我就懷疑她是知情人,可是不太敢相信女人間的友誼可以做到那麼徹底,直到現在看到琛兒這樣照料天池,我才相信了,以她們的交情,天池是真的可以兩脅插刀的。」
盧越茫然:「什麼兩脅插刀?什麼知情人……」
然而琛兒已經明白過來了:「哥,你說你曾經為了天池一夜不歸同她吵架?你是為了這個才同她分手的?是為了這個嗎?」她忽然失聲痛哭起來,「可是,可是那天晚上,紀姐姐是去送我了呀,她在為了我出生入死,你還要同她吵架,誤會她……」
盧越徹底呆住了,眼前昏黃一片,再也聽不清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事物。一切是錯!錯!錯!錯!而他就這樣錯過了天池!永遠地錯過!天池從頭到尾都是為了他,為了盧家,她隱瞞去向,承受自己那麼刻薄的責罵而毫不辯駁,原來都是為了琛兒!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知道了琛兒的去向,是很難克製得住不告訴父母的,而那段日子,警察出入盧家那樣頻繁,一旦爸爸媽媽知道真相,就難保不在言語中透露出去。那樣,琛兒就一輩子不要想再回來了。天池正是看清了這一切,才要忍辱負重,把所有的苦楚都自己咽下,一心只希望盧家好。她是盧家當之無愧的兒媳,可是自己,自己做了什麼?責罵她,侮辱她,拋棄她,終於逼她走上絕路。自己,真是禽獸不如,羞於為人!
盧越舉起茶杯澆在自己的臉上,伏桌大哭起來,惹得整個茶館的人紛紛側目。
程之方提醒:「盧越,你怎麼了?鎮定點。這是茶,不是酒!」
一句話提醒了盧越,狂態畢露,大叫:「酒!酒呢?我要喝酒!」大力推開好友,匆匆跑下樓去。程之方還待再追,卻被吳舟勸住了:「算了,讓他去吧,發泄一下也好。」
盧越大醉,把酒如水一樣地倒下去,直吐得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似。
醫生說天池在落水之前曾經嘔吐,那是為了什麼?她到底在怎樣虛弱的情形下蹈水自沉的?盧越渴望時光倒流,讓他看到當日的情形,喚住天池,告訴她他的悔恨與渴望,告訴她他們還有大好的青春還有無盡的未來要一起度過,告訴她只要她醒來他再也不會負她。只要,她醒來!
鍾小青沿街沿巷地尋找,終於在一家小酒館里找到已爛醉如泥的盧越。
可是盧越已經不認得她,只是不斷重複著:「我是愛她的,我追求她那麼久,當然是因為愛她。我提出離婚,也是因為愛她。她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死?」
小青搖撼著他:「盧越,你醒一醒,紀天池並沒有死。她不過是睡著了。倒是你,再這樣下去,早晚會把自己醉死的!」她抱著他哭起來。盧越欠了天池,而她,她欠了盧越。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筆糊塗帳呀!
然而盧越根本聽不進任何勸說。天池一日不醒,他就一日不可能輕鬆振作。
他仍做著他的攝影工作,只是再也不敢拍攝大海。
繼天池的懼風之後,如今又多了一個怕水的人——昔日的弄潮好手而今竟然聞水而逃,絕足不到海邊了。
4、
冬去春來,而紀天池依然沉睡不醒。
陸醫生每周兩次前來探詢,程之方則把診所營業時間改為下午,留出上午時間來專門陪護天池,他一直說,天池的眼睛常常會不自覺地動,證明她是有夢的,換言之,她還有思維,只是被局限住了,彷彿遊離的電波那樣不能約束。但是他同陸醫生都堅信,藉助藥力和人心,天池一定會一天天好起來,直到醒來,他們充滿信心。
吳舟果然遵守諾言留了下來,為了多賺一點錢,他又重新做回酒吧歌手的老本行,一個晚上常常要跑兩三個場唱歌,白天則同程之方輪流照顧天池,每天替她塗上雅詩蘭黛的唇膏。塗了紫唇的天池怎麼看都不像一個病人,於是更加讓人相信,她總有一天會醒來的。裴玲瓏幾次催促吳舟去英國,被明確拒絕後也就不再堅持,反而像當年一直給吳舟寄葯一樣,如今又依樣畫葫蘆地把同樣的葯不斷地寄給天池,並且表示一畢業她就會回國來同吳舟團聚,要和他一起照顧天池,報答天池當年對吳舟的救命之恩。
盧越每天下了班都會來付家莊探視天池,卻總是站在樓下不肯上來。那是他舊日的新房啊,如今鎖著她沉睡的前度新娘。在她的不為人知的酣夢裡,可仍然有他的蹤影?他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天池真的是毫無知覺的,堅信在天池清冷絕寂的外表下必然有著世人難以捕捉的思維意念。也許天池的沉睡只不過是她的一種抉擇,是她有意識迴避紅塵的一種無言無為的選擇。他離開了她,她也就離開了歡樂離開了希望,宛如一朵空中的浮雲沒有方向沒有追尋,那麼除了閉上眼睛不再思慮她又能做些什麼?不過他仍然不相信天池是自殺,他寧可想天池只是到海邊去尋找他們舊日相愛的足跡失足落水,也許是一時的心神恍惚,也許是下意識的萬念俱灰,但絕對不會是存心的自殺。釋薇自殺,是為了她對田壯的恨,對命運的控訴和抗議,但天池心中仍是有愛的,她絕不會用這種方式報復自己。天池處處為他著想,天池怎忍令他不安傷心?
在大家的幫助下,天池的醫療營養費終於暫時解決,可是仍然十分吃緊。「雪霓虹」的盛世已成昔日黃花,漸漸連每個月的房租都成了問題,公司規模已經縮小至不能再小,只剩下小蘇、梁祝兩個老臣子死頂。琛兒幾次都想把公司出讓給同行算數,可是想到「雪霓虹」曾是天池全心著力的事業,終究不忍看到它在自己手上關門,只得仍苦苦地支撐著。有時累到極處,她會忍不住握住天池的手痛哭:「紀姐姐,你醒來啊,我不成的,我真的撐不住了。你幫我,幫幫我啊!」
可是天池卻不語不動,永遠地沉睡著正如長白山頂冰封千古的天池水。
午夜夢回,琛兒常會想起大學時熄了燈又睡不著,和天池躲在被窩裡一個撐著被子一個打著手電筒擠在一起看小說的情形,那時總有用不完的精力,如今卻每天都覺得好累好累,睡下時幾乎不願再醒來,恨不得就此息勞歸主。行中人都認為她夠堅強,可是琛兒自己知道,那不是堅強,是沒辦法,所以還不曾崩潰,只是因為她根本沒條件崩潰。古代仕女扶著丫環肩膀對準一朵白海棠,單是傷春悲秋已經可以噴出血來,那不是嬌弱是富貴,在琛兒,就算吐出那一口血也得吞回去,無他,精力體力都已經嚴重超支,哪裡捨得浪擲?
她幾乎要羨慕天池,多希望也可以像她那樣,一眠不起,再無煩惱。她有些懂得天池的境界了。
有風的夜裡,琛兒總會臨窗點亮一盞燈輕聲呼喚:「天池,回來,天池,回來……」
天池不答,可琛兒卻總似乎聽到風中依稀而深情的回應:「琛兒,琛兒……」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琛兒念起天池的名字,她就會從風中聽到這天籟般的綸音。
「紀姐姐,我聽到你在喊我,你有什麼話對我說?紀姐姐,回來,跟我說說話,回來哦……」
天池,聰明如你善良如你長情如你,怎忍心如此置摯友的心聲於不顧,怎堪得琛兒的嬌顏日見憔悴?天池,你的靈性如今飄蕩何處,你可聽得到友人最真切的呼喚?
一日下班后,琛兒到超市買了大堆日常用品,去地下室取車時,忽然有個物體爬過來拉住她靴子:「盧琛兒,救救我。」
琛兒嚇了一跳,整包東西掉在地下,她彎腰拾起,看清楚那物體原來是一個人——蟈蟈!她披頭散髮,衣衫襤褸,渾身發出餿味來,蜷蛐著,正像是一隻捱不過冬的蟈蟈。琛兒大奇:「你怎麼會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救救我,我要沒命了!盧琛兒,你心好,再救我一次。」蟈蟈說著開始抽搐,一邊打哈欠,擤鼻涕。
琛兒雖然沒經驗,但到這時候也已經大約明白髮生了什麼:「你吸毒?」
蟈蟈點頭,人到了這一步是無所謂自尊的,她合盤托出:「我吸毒,已經有好幾年了……錢都用光了……老是不夠用……所有的路都走絕了……白給人都沒人要……一身針孔……盧琛兒,幫幫我,我要死了……我已經在這地下室里藏了三天,三天沒吃東西了……救救我……」
琛兒全明白了。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故事。三陪女賣身吸毒,毒癮日深而進項日少,終於山窮水盡,連房子也抵出去,最終流落街頭,躲在地下停車場里避冬……電視里雜誌上不是沒看過類似的故事,但沒想到會由熟人現場表演。而且,是怎樣的一個熟人?!
她們曾經有過那麼多那麼深的恩怨。甚至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鍾楚博許弄琴的悲劇根本由她一手造成。如果不是她通風報信煽風點火,如果不是她偷拍照片又給許弄琴出主意演出隧道撞車,如果……
琛兒有一點發抖,看著腳下那企憐的活物。她一直想報復她的。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可是琛兒忽然發現,她下不了手,面對今生唯一的仇人,她能說能做的,居然僅僅是:「爬上車來吧,我送你去醫院。」
啟動車子,她忽然流淚了。
原來她並不想置她於死地。她一直以為她會,以為自己恨透了她,如果她手上有一把刀,會毫不猶豫捅進她的胸口。
可是原來她不會。
當敵人當真站在面前,刀子同樣也擺在面前,她卻流了淚。
如此外強中乾。
手上有刀又怎麼樣?她的心中無刀。
她想起天池的話,愛不是為了報復。
原來,恨也不是為了報復。
說到底,她同天池一樣,是一個心中無恨的人。
琛兒忽然又高興起來。沒有比知道自己其實可愛而更讓人高興的事了。
她甚至輕鬆地吹起口哨來。
回到家,她把這一切說給天池聽,然後自己誇獎自己:「做得多漂亮,原諒敵人比殺死敵人一百次更有價值。」
她知道,如果天池有知,天池會這樣回答的。
寬恕之所以是美德,是因為寬恕首先是一種自愛。
琛兒坐下來,替自己做一杯黑咖啡。以前天池每次那樣喝她都笑她「自討苦吃」,可是如今她也漸漸染上此好,這才明白,所以嗜苦是因為精神實在疲倦,只得借外物提神。
一杯落肚,自覺恢復精神,於是推天池出門。
為了方便天池出入,這段日子她已經自己做主將天池住處換到了一樓。正像當年天池照顧吳舟一樣,她也每天會推天池到海邊散一回步。
這天的海水很清,浪花潔白清脆。琛兒告訴天池:「以前我哥哥是習慣冬泳的,可是現在他簡直連海邊也怕來。而且開始發胖,就快變成小老頭了。」
停一下,又說:「紀姐姐,如果你一睡十年才醒,我想你的外貌大概也還和現在一樣,可是我同我哥哥卻都老了,那時候,不知道咱們誰該叫誰姐姐。」
正沿著沙灘邊走邊聊,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而來,站在遠處似乎猶疑了一下然後就筆直地走了過來。
琛兒愣了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緊接著便驚喜地叫起來:「小峰,是你?真的是你!」
那眼前因為風塵僕僕而略見憔悴,卻仍然不掩英氣逼人的大男孩,不是許峰卻又是哪個?一年多不見,他高了,壯了,也黑了,更主要的是,一年多的異國生活,讓他的神情態度起了很大變化,有了以前所不具備的堅毅穩定。此刻,他深情地凝視著琛兒,低沉地說:「你瘦了……」低頭看到天池,聲音忽然哽咽,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下來:「怎麼會這樣?琛兒,你受苦了,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琛兒已比過去沉靜許多,她變得很少笑,卻也不大曉得流淚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好久都沒有給我寫信了,我寫了好多信你也不回……」
「我很忙。」琛兒的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疲憊。這個冬天裡她的體力精力都透支得太多了,經濟和精神的雙重壓力讓她幾乎要忘記自己曾經快樂且依然美麗。
他看著她,化妝糊在臉上,髮絲粘在額上,襯衫貼在頸上,整個人一塌糊塗。從小到大,他視她為豌豆公主,還從未見她如此狼狽拉沓過。可是正因如此,這女孩就更令他心折。無法想象她是怎樣一邊撐持著公司一邊照顧著完全不能自理的天池的,這裡面,該有怎樣的堅強毅力和深厚愛心!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後來我忍不住給你們家打了越洋電話,越哥告訴了我一切。我辦妥手續就儘快回來了。」
琛兒抬起眼睛:「那又何苦?」
「琛兒,讓我幫助你,讓我為你和天池做點什麼,好嗎?」許峰跨上前握住琛兒的手,目光堅定地直視她的眼睛:「我在國外專門學習了電腦製版,業餘時間我一直在一間電腦公司打工,我會幫你振作雪霓虹,也會幫你照顧天池。琛兒,不要拒絕我!」
琛兒驚異:「可是,你又怎麼會……」
「是天池告訴我的。她說如果我有機會,最好學會電腦製版,將來回國一定會用得著。她還斷言,我將來必有一天同你攜手江湖並肩做戰,幾個月前,她甚至有一次寫信給我,流露出厭戰的意思,說她大概不會做得太久,但慶幸後繼有人,雪霓虹必會在你我手中重振聲威。」
琛兒愣住,原來天池什麼都早已想到,原來天池曾經默默地為她做了這麼多事。她的心更加疼痛,到底還是流下淚來:「紀姐姐這樣清醒的人,現在卻睡得這樣沉。她,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
許峰也看著天池,是這位真心的朋友幫助他堅定了愛琛兒的心,在他最失落的時候,一直鼓勵他,安慰他,並且同他分析琛兒的性格和為人,讓他一點點走近琛兒的心,重新認識她。可是現在,他回來了,真心朋友卻從此長眠。他脫下外衣,披在天池身上,安慰琛兒:「我剛才先去了你家,看到你哥哥,也知道了吳舟和程之方的事,有這麼多人真心愛護天池,關心她,照顧她,她一定會醒來的。」
琛兒點點頭,望向大海,海水起起伏伏,彷彿在永久地絮語著一些沉默百年而不為人知的故事。天池究竟是怎樣落水的至今都是個謎,但是大海,大海也許是知道的吧?
在琛兒望向大海的時候,許峰卻在靜靜地深深地注視著她。琛兒依然秀麗的臉上比過去多了許多滄桑,清如秋水的眼裡寫著沉靜和堅毅,這是一個怎樣嬌美智慧,外柔內剛的女子哦!許峰心裡對她充滿了憐惜,敬重,和關切。就是她了,這就是他誓死追尋終生相悅的女子了。從認識她那一天起,這個念頭就從未動搖過,而今是愈發地堅定和執著。寂寂長空,漠漠滄海,天地間他本是無欲無求從容淡定的一個人,唯一的願望也就是攜著身畔這個女孩的手共同走過紅塵。
「琛兒。」許峰的手忽然覆在了琛兒的手上:「讓我陪你一輩子照顧天池,好嗎?」
一輩子?琛兒震動地望著許峰,他知道他在說什麼嗎?一輩子,一輩子的許諾豈是輕易說得的?
她看到了許峰堅定的目光,是的,他是知道的,這是一個任何時候都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的人,一個有擔待有愛心有責任感的人,一個值得託付終生的人,一個真正了解她欣賞她關心她接受她的人,她還求些什麼呢?她曾經得到並付出過很深的愛,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婚姻,婚姻至需要的不是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愛情,而是寬容和了解,心心相印,相濡以沫。
她與許峰之間,無疑有著最深刻的了解,過去雖然有過許多分歧,可是現在,繞了一個大圈子,經過那麼多風風雨雨,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他,她也不再是過去的她,可是殊途同歸,反而志同道合,終於可以走到一起。就像天池說的那樣——攜手江湖,共振雪霓虹。
她忽然想,也許這一切,天池都早已料到了,無論是雪霓虹的將來,還是她同許峰的故事,都早已寫在天池的心中。天池,竟然一直為了別人活著……
琛兒的眼睛再次濕潤了,她在天池的輪椅邊輕輕跪下來,含淚低語:「紀姐姐,你聽到小峰的話嗎?紀姐姐……」
海風拂動天池的頭髮,淚光依稀里,紫色的雅詩蘭黛有一抹奇異的珠光,琛兒似乎又看到了天池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