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臘月尾上,快過年那幾天,湖邊寨上的老土改根子,清匪反霸時期被土匪打了腳桿的放牛老漢得急病死了,湖邊寨上家家戶戶圈養的水牛、黃牛,本來都由老漢吹起牛
角,吆到鰱魚湖邊的青草坡上去散放。老漢一死,缺了個放牛的,隊委們開了好幾次會,扯了好幾天皮,也沒定下放牛的人來。放牛這活路,看去好清閑,實際上責任性強,走不開,不管是烈日炎炎,還是颳風下雨,都要在坡上招呼著牛群。隊委會定了好幾個人,哪個也不願干。老年人說腳桿勁不抵事了,親戚、朋友處酒多酒多——即親戚朋友家辦喜事的多。如祝壽啊、結婚啊等等。;中年社員說屋頭拖累大,不能幹這死板活路;年輕小伙更不願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坡上和牛打伴。幹部們也無奈,扯來扯去,被左定法曉得了,左定法說,這事有什麼難的,叫知識青年柯碧舟去,他還敢不去?果然,左定法一句話定了弦,隊委會通知柯碧舟上坡放牛,柯碧舟二話沒說,只問了幾句必須注意的規矩,便接過了那隻黑亮的牛角和長長的放牛鞭。
從開春以來,柯碧舟天天吹響牛角,吆喝著牛,在青草坡上度過一天天日子。湖邊寨的社員們,更少聽到他跟人說話了。有好些日子,他可以悶著腦殼,一句話也不說。
從向杜見春表示好感碰壁,又遭了流氓毒打以後,柯碧舟顯得愈加消瘦和衰弱了。心靈和肉體幾乎是同一天受到的創傷,使得他整日灰心喪氣,深陷進眼窩裡的雙眸,總是透出股絕望的神情。陌生人乍一眼看到他,都會暗暗嚇一跳。被毒打之後,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里,差不多天天都是"捲毛"王連發照顧他。王連發煮稀飯、燒蛋湯、煨開水、沖豆漿,都有柯碧舟的一份,這在無形之中增加了兩人間的友誼。悶得憋不住,王連發常會發發牢騷,和柯碧舟交談幾句。但他們個性不一樣,話總是說不多,而且往往總是王連發先開口說了很多,柯碧舟才接幾句,王連發要不說,屋裡仍是靜悄悄的。消瘦、低沉、蒼白的柯碧舟,受到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擊,相當的彷徨,他常常自怨自嘆,為什麼會生在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庭里,母親為什麼要生下他來,不生下他來,他在人世間不就沒有那麼多磨難了嗎。這些年來,他常常受到人們的白眼、蔑視、譏誚甚至侮辱,久而久之,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所居的屈辱地位。儘管他心頭埋怨、氣惱,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一回那樣感到深重的刺激。他感到悲觀、失望、毫無出路。不是嗎,最熟悉他的老同學謝楠康給他來信說,你生活在艱苦閉塞的山區,物質條件差,尤其要保重身體,能每天出工就不錯了,混一天是一天吧,何必那麼積極出工、賣命幹活呢,你表現再好,不就賞給你一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桂冠嗎!現在"時髦"的觀點,出生在地、富、反、壞、右家庭里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壞的,只有施行教育,才能使他們變好。
艱苦清貧的生活,繁重的體力勞動,精神上的苦悶憂鬱,心靈深處時時錐刺他的創傷,不可知的未來,使得正交二十二足歲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想到了死。
湖邊寨上,長著十幾棵寨鄰鄉親們引以自豪的槐子樹、沙塘樹、大樟樹,每一棵樹都有百歲以上的年齡,兩個人抱不過來。這些蒼勁的古樹,到冬天掉盡了葉子,在青天里橫生著一根根鱗巴打結的枝幹。柯碧舟常常仰臉望著那些枝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腦子裡在想,實在活不下去了,我就找一根繩子,牢牢的麻繩,在夜間悄悄爬到樹上去,吊在任何一棵的枝幹上……
一個二十二歲的知青,竟然想到死。這不是聳人聽聞嗎?不,設身處地替柯碧舟想一想吧,從早到晚出工,辛辛苦苦幹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分到幾十塊錢,被流氓搶走了。他計劃過的,過春節時要買毛巾、牙膏,添置一隻搪瓷茶缸,一隻泡菜罈子。還有,一年的布票沒有用過,該扯些藍布來,做一身替換的衣服,餘下來的留著,備著縫縫補補之用。啥不要錢啊,一年的鹽巴,幾個瓶子里打滿醬油。連集體分給的口糧,穀子要打成米、菜籽要榨成油,都要收加工費。現在他袋無分文,咋個辦啊?到保管員那兒預支一點吧,保管員說,湖邊寨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先例,把錢預支給無牽無掛的單身漢,一個年輕力壯的全勞力。再說,如
今正在備耕,生產隊里窮得叮噹響,集體的錢也緊得很,要鑄新的鏵口,要買棕索,要添新的犁杖,要買公社分給各隊的化肥,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呢。柯碧舟只能垂頭喪
氣地走回來。旁人定睛看看他,就會發現,他確實不成個人形了。不但清瘦陰沉,憂鬱寡歡,頭髮老長,眼光獃滯,那一身衣服,也是破爛不堪,撕破的口子隨風飄蕩著,衣褲上滿
是泥巴點子。這能怪他嗎,他沒衣褲可換啊,他沒錢扯布來補破洞啊。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年輕人,在人世間毫無溫暖,物質生活又清苦到如此地步,他不想到死,那才叫怪呢。
如果承認我們個人的命運中確實有逆境、有危機,那麼可以說,柯碧舟陷入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危機里。好些跡象,表明他有了輕微的神經失常。在坡上放牛,站在一坨岩石上,他可以抱著放牛鞭子,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兒,向著波峰浪谷般的山嶺,向著碧波粼粼的鰱魚湖,一站好幾個小時。你以為他在入神地瞅著什麼嗎?不,他的眼睛里視而不見,他的耳朵里聽而不聞。他像個傻子似的在那兒放牛,遠離了集體和社員,孤寂冷漠地生活著。
暗流大隊的山嶺地勢,有一個顯著的特色,那就是"高處的矮"。貴州山區,一般海拔總在千米以上,暗流大隊團轉的平壩、谷地,卻只有八百多米。五十年代有考察隊來過,說鰱魚湖的湖面是海拔八百一十米。湖邊寨的海拔是八百七十米。由於它所處地勢是"高處的矮",因此就形成了第二個特點,那就是氣候溫暖,無霜期比貴州其他地方長些。因此,暗流大隊原來有橘園、梨園、桃園,盛產蜜甜的水果。外來人總覺得,這兒的氣候有些像亞熱帶接近熱帶邊緣的那種味道。在湖邊寨東北面的大片大片樹林里,這點體現得尤為顯著。
只要一走進大樹林,七鑽八鑽,就不知哪裡是邊兒。各種各樣的大樹、小樹,一棵緊挨一棵,大大小小、長長短短,闊窄不一的樹葉子,你遮我掩,密得不見天日。太陽光費好大的勁兒才從樹葉的罅隙間射進來。知識青年們大著膽子,在邵大山的帶領下鑽過這個林子,看到射進來的陽光,他們都驚叫起來,說像是一把把雪亮的長劍,真好看。大樹林里沒有現成的路,卻有的是野兔、岩羊、黃麂、黃鼠狼、山耗子、貓頭鷹、野豬、豹子和大貓大貓——虎。,在鰱魚湖團轉的村村寨寨,時常流傳著豹子、大貓傷人的消息!至於嘰喳啁啾、競相爭鳴的百鳥,啼叫起來比漲潮還厲害,可很難抓到它們。進林子你要帶把少數民族的長刀,逐漸砍出條路來。腐爛了的枝葉厚厚地覆蓋在地面,露出的嶙峋怪岩上又長滿了綠色的苔蘚,走上去滑溜溜的。濃密的灌木叢和茨藜、荊棘阻擋著路,各種長短繚繞的粗細藤子,把樹榦、竹子、灌木叢纏繞、糾結在一起,好不容易躍過這一段路程,又會突然間叫橫倒在地的大枯樹攔住了。這樣的大樹林,勢必盤纏著許多毒蛇,不要以為那些名字怪異的毒蛇像青竹彪、銀包鐵、野雞行、百步金錢蛇、筍殼斑蛇可怕,更可怕的,是那些終年在林子里積起的枯枝、腐葉、獸屍、銹水,到了開春天,厚厚的腐蝕層就冒出一陣陣難聞的氣息,隨風飄散出來。這便是當地人習慣叫的瘴氣。外方人對其更是恐懼,乾脆把這一帶通通叫作瘴癘之區。
不知是地勢低、氣溫悶熱,水汽蒸發得快呢,還是這一帶水多。臨近晚春初夏,天氣由暖驟轉燥熱,暗流山區鰱魚湖團轉就要下白雨白雨——即冰雹……大隊培養的氣象員邵玉蓉常說:"黑雲紅梢,天上下雹。"那意思是說,每年晚春至初秋這段時間裡,山嶺峽谷里起過陣陣大風,天上隨即烏雲發紅、滾翻,跟著響起雷鳴、扯起火閃,白雨便急遽地砸落下來,氣勢兇猛,破壞莊稼、毀壞房屋、以至傷害人命。
這一天下午,白雨像急石一樣砸下來時,放牛的柯碧舟倒不慌。暗流山區團轉的放牛漢子,都有五件寶:牛角、長鞭、彎刀、蓑衣、竹箍斗笠竹箍斗笠——形狀與普通斗笠一模一樣,但尖頂下有一高圈篾箍,戴在頭上,不怕冰雹砸。道理與建築工人用的安全帽一樣。只是安全帽內裝帆布帶,竹箍斗笠內裝篾圈而已……這最後一樣竹箍斗笠,便是用來防白雨的。一見急雨中夾著白冰球落下來,柯碧舟急忙戴上竹箍斗笠,吹響牛角,兩短一長,提醒幾十頭水牛、黃牛,趕緊避到就近的岩石、山洞裡去。
誰料到,牛群紛紛向大岩洞涌去的時候,有一頭母水牛眼睛上被白雨砸腫了,可能是痛得惱火,母水牛昏了頭,竟朝著鰱魚湖邊的懸崖那頭疾跑而去。冬月間母水牛生下的一頭小牛犢,也跟著它老媽,踢踢踏踏狂奔而去。白雨像鼓點樣打在牛腦殼、牛身架上,愈加刺激著這兩頭牛發瘋樣飛跑。
柯碧舟見了這情景,眼睛里急出火來,他連著吹了兩次牛角,都被雷聲遮掩了。柯碧舟性急一時忘了牛不懂人話,雙手做成喇叭,拉開嗓門大叫:"回來,快回來!"
兩頭牛哪裡聽得懂,只顧甩開蹄子亂顛亂沖。柯碧舟顧不得急驟的白雨下得如亂石直瀉,甩開雙臂,揮著牛鞭,向兩頭牛追去。
白雨像擂鼓一樣擊打在他的斗笠上,沒跑上幾十步,就把他的斗笠砸歪了,他顧不得扶扶正。砸在地下、又飛濺跳躍起來的冰球,尖石一樣打在他腿上身上,他毫不覺得痛。透過一片白雨織起的屏障,他的眼睛里只看見那兩頭往湖邊懸崖狂奔亂跑的牛。
崎嶇的山道陡歪了,柯碧舟在往上跑;開始攀登難行的險路了,他費勁地直蹬上去。身後,似乎是有兩個嗓門在大聲急叫,柯碧舟根本聽不清,他只曉得追、追,追上那兩頭牛,不能讓兩頭瘋牛跳下懸崖,躍進鰱魚湖去喪命啊!
一塊白雨打在他後背上,他痛得咬緊了牙;前頭是筆陡地爬上懸崖的捷徑了,他更加快了腳步。只要搶在兩頭牛前頭上了懸崖,就有辦法了,只消揮起牛鞭,狠狠抽它們幾鞭,兩頭牛就會被阻擋住!柯碧舟四肢一起用勁,抓住捷徑上突出的岩石、縫隙間的草根,拼足全身力氣往上快爬,快爬!哈,再憋足最後一股勁,就上懸崖頂了,柯碧舟跨大步子,一腳蹬住那塊突出的岩石。
"轟隆"一聲雷響,跟著,"霹靂"一下火閃,像有把巨大的閃著寒光的刀,朝柯碧舟頭上劈來。柯碧舟心頭一陣驚慌,腳底下一滑,雙手抓空,沿著筆陡的捷徑,往山下滾去。
白雨收斂了它的威勢,變成了狂風暴雨,頃刻間把滾下坡去的柯碧舟打得透濕。
柯碧舟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他從沉沉的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素凈的單人床上,白蚊帳張得很挺,四壁用石灰刷得粉白,從那兩扇對開的窗戶外,春天的微風送進陣陣喇叭花和康乃馨的郁香。靜寂中,幾隻雀兒的啼叫清晰可聞,鰱魚湖水的微盪聲,也很有節奏地傳送進來。
這是在哪兒啊?柯碧舟睜大眼睛,困惑地在枕頭上移動了一下腦殼,啊,他嚇了一跳,床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修長細彎的眉毛,秀氣的菱形眼溫柔地低垂著眼瞼,直直的鼻樑,小巧的嘴巴。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紅潤的臉色,彷彿燦爛的朝霞總是投射在她臉上般閃爍著釉光。她俯著腦殼,半截月牙形的木梳插在她烏絲般的發叢里,正在專心致志地縫補著什麼,兩條粗大烏黑的辮子,輕盈地擱在她左右兩個渾圓的肩膀上。柯碧舟認出來了,這不是湖邊寨老貧農邵大山的女兒邵玉蓉嗎,挂名暗流大隊貧協主任的邵大山因不贊成左定法當權后的所作所為,被左定法貶到鰱魚湖邊來看守整個大隊的小船。湖邊離寨子還有里把路,知青們和邵家接觸很少。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大隊的氣象員邵玉蓉,簡直都沒說過一句話。柯碧舟有些急了,他怎麼會躺到邵家來的呢。他雙手使勁,想在床上坐起來。
竹笆床"吱吱嘎嘎"響了,縫補著什麼的邵玉蓉聞聲抬起頭來,看到柯碧舟睜開了眼睛,她那麼輕鬆歡悅地微笑了。哎喲,她笑得多麼動人、多麼甜哪,一整個春天的陽光都好似揮灑到了她的臉上,透著強烈的好奇和希冀的目光中掠過少見的欣喜之色。柯碧舟撐著雙臂,愣住了。
"你想干哪樣?"邵玉蓉秀美的臉上始終含著笑,看到他的神情,溫柔地問。
"牛……坡上的牛……"柯碧舟結結巴巴地回答著,當真焦急起來,他想起了坡上下白雨時的情景,斷斷續續地往下說,"那兩頭牛……"
邵玉蓉"噗哧"一聲笑了,她委婉地勸道:"你安心睡吧,那兩頭牛好好的,沒摔死。其他牛也都沒出事。"
柯碧舟仍要起來,他四肢一起用勁,想掀開薄被子下床來,腿剛一用勁,只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咧歪了嘴,低聲呻吟著。
邵玉蓉關切地蹙著眉頭,探身往前說:"你的腳桿跌成骨折了,阿爸說要躺好些天才能下床哩。"
柯碧舟哭喪著臉,焦急地道:"那、那隊上的牛,哪個去放呢?隊長說,一開始打田,就要放早伙牛打田栽秧、春耕大忙季節,貴州農村生產隊的耕牛通通都要犁田犁土,為保證耕牛膘肥體壯,每天早上三四點鐘,就要放牛上坡吃一道嫩草。農村社員習慣稱之為"放早伙牛"。呢!"
"小柯,"邵玉蓉像寨上所有的男女老幼一樣,對外來的
知青一律以"小"字打頭稱呼,她輕聲細氣地勸慰,"你放心吧,阿爸同隊里說了,隊里已經臨時安排了勞力放牛。"
柯碧舟這才安了點心,他想起了什麼,問:"那麼,下白雨後,牛群是你趕回寨子的吧?"
"是我和伯伯趕回來的。"邵玉蓉承認道:"那天,我們正在坡上觀氣象。你追牛時,我和伯伯朝著你喊叫,哪曉得你一句也聽不見。"
柯碧舟用感激的目光望著邵玉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發現,邵玉蓉家的這間小屋,特別整潔乾淨。屋內光線充足,用石灰水刷得粉白的牆上,畫著一張"風力等級表"。等級表旁邊,還抄錄著數十條看天農諺,這些農諺又分門別類,劃為預測晴雨、預測風、預測寒暖、以物象測天幾種,柯碧舟迎頭看到一句"河裡魚打花,天天有雨下",覺得這句農諺既生動、又形象,就是抄在白紙上的黑毛筆字,也顯得很娟秀。在山寨上,由於生活條件的關係,一般社員家庭,總是有老有少,地上、床鋪、牆壁,都不像她家那麼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想到這兒,他才發覺,這間小屋位置處在堂屋後面,恰是邵玉蓉的閨房。柯碧舟心頭不安定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喃喃地說:
"邵……玉蓉,你你你,你讓我回集體戶去躺著吧!我回去……"
"幹啥這麼急啊?"邵玉蓉疑惑地問。
"沒啥,我我我,我要回去!"柯碧舟連望她一眼也不敢了,低著頭局促不安地說。
邵玉蓉入神地瞅了他幾眼,揣摩到了一點他的心意,她
的臉頰上也不由得有些緋紅,說:
"你回得去嗎?"
"請你幫我找一根木棍,我撐著回去。"柯碧舟鄭重其事地說。
"找來木棍,你也回不去啊!"邵玉蓉調皮地撅嘴一笑,扭過頭去。
柯碧舟堅決地說:"我能回去……"
"能,你也不看看穿的是誰的衣服,嘻嘻。"
柯碧舟低頭一瞅,這才發覺,自己穿的是一件粗白布單褂,再抬頭一望,邵玉蓉手裡拿著縫補的,正是他那破爛不堪的衣褲,但這當兒已經洗得乾乾淨淨了。柯碧舟低著頭,不吭氣了。耳邊傳來邵玉蓉的輕柔嗓音:
"在我家歇幾天吧。臘月間你遭打,阿爸就說,幾千里路外來的孩子,即便出身不好,也怪可憐的。他要我給你送點草藥、魚和蛋來。可你們集體戶,我一個姑娘家來找你,不惹出閑話來嗎?你要堅持回去,我們就不好照應你了……"
柯碧舟飽經憂患的心裡淌來了一股暖流,熱烘烘的,直衝他的腦門,下鄉第三年了,從未得到過人的體貼和安慰的柯碧舟,聽了這幾句話,眼裡滿是淚水。他偷偷抹一下眼角,說:
"我出身不好,住在你家,怕連累到……"
"你為啥那麼想呢?"邵玉蓉詫異地揚起了兩條長眉,
"說聲天打雷,烏雲就會蓋住額頭嗎?阿爸是個直腸子人,從來不怕人說閑言閑語,你還怕個啥?"
柯碧舟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邵玉蓉停止了縫補,把柯碧舟的破上衣擱在併攏的兩個膝蓋上,直著腰,仰起臉,侃侃而敘道:"其實,湖邊寨的老少鄉親,都不是瞎子。大家私底下說,集體戶里的幾個上海學生娃,除了唐惠娟,就數小柯人忠厚,勞動踏實,信得過。王連發和華雯雯也還不錯。那蘇道誠和"小偷",簡直不成個話。莫以為蘇道誠和左定法打得火熱,就好像他在群眾中影響很好,才不是那麼回事哩。再憨的人,也不會把青蛙和癩蛤蟆混成一氣啊!他蘇道誠給左定法送禮,還能把癩蛤蟆送成個青蛙!"
啊!三年來,柯碧舟頭一次聽到這樣中肯的話。他萬沒想到,湖邊寨的貧下中農和社員群眾,眼睛是亮的,心底是明的,他們會根據實際表現,實事求是地評判一個知青,哪怕他出身並不好。柯碧舟的心頭感到很是欣慰,他默默地暗自思忖:那麼說,過去的日子裡,是我自己神經過敏,把自己擺到一個叫人不可理解的卑下地位上去了?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邵玉蓉見他不吭氣兒,陡然想起了啥,把縫補的衣服擱在竹籮里,站起來說:
"嗬,我倒忘了。從昨天你摔傷到現在,還沒吃過啥呢。我去給你弄來。"
說著,邵玉蓉一陣風般輕盈地跑出了閨房。望著她的背影走出屋門,柯碧舟這才覺得,自己的肚子餓得厲害,"咕嘟咕嘟"直唱《空城計》呢!他感到異常衰弱,渾身酥軟乏力,頭暈得厲害。湖上吹來的輕風搖曳著窗外棕櫚樹的葉子,太陽光在葉面上嬉戲著。柯碧舟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到湖邊寨插隊落戶以後,柯碧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不是沒有祈望過幸福。但他每想到這個問題,總不由得感到,最先離開山寨,最先能得到抽調的,必然是唐惠娟、蘇道誠、華雯雯這幾個出身好的知青,等他們走光了,也還有王連發和肖永川呢,王連發的父親是高級職員,解放初期做過一筆白鐵皮生意,賺了幾千塊錢,"文化大革命"中被舊事重提,打成漏網資本家,目前成分還未確定。肖永川的父親是個長期病癱在家、拿半職工資的水產工人,出身很好,只因為他偷東西出名,印象很壞。即使這樣,肖永川是出名的小偷、王連發的成分尚未確定,在柯碧舟看來,他們的處境也要比自己好得多,有機會抽調時,他們也要比自己先走。不是嗎,像他這種明碼標價的黑五類子女(噢,"文化革命"中又變成黑八類了),每次招生招工,據說只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真按這比例辦,多少還有些希望哩。可四處盛行的"開後門""找關係""調包",首先擠掉的,就是出身不好的人,誰不知道,這類人最好對付,不怕他們鬧事啊!
種種原因,使得柯碧舟早就對自己的前途死了心。
今天第一次,從邵玉蓉的嘴裡,得到了確切的評價,知道了湖邊寨的社員們,並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樣在看待他,他的心頭不免情緒激動,久久不能平息。彷彿一道燦爛的陽光,突然間照到了他的心靈上。
一陣腳步聲響,邵玉蓉苗條的身影又來到了他的床前,柯碧舟鼻子里聞到一股醉人的魚香,睜開雙眼,只見邵玉蓉端著一隻粗瓷瓦缽,缽缽里一條斤把重的魚兒浸在飄浮著蔥花紅油紅油——辣椒油。的熱湯里,魚頭魚尾處,各有兩隻水泡蛋。她雙手端著缽缽,笑微微地說:
"坐起來,吃吧!"
柯碧舟過年也沒吃上這麼好的雞蛋魚湯,面對著笑容可掬的邵玉蓉,他有些不知所以了,他只怔怔地瞪著魚缽。邵玉蓉笑道:"快接著啊,憨乎乎的幹啥?"
柯碧舟接過魚缽,邵玉蓉又遞上筷子、小匙,柯碧舟先喝了一小口湯。噢喲,是魚湯本身的鮮美,還是他餓久了以後的感覺,他只覺得雞蛋魚湯奇美無比,心胸中感覺舒適、
愜意極了。
"哪兒來的魚?"他問。
"鰱魚湖裡打的呀,你不知道?"邵玉蓉疑訝地睜大稚氣十足的眼睛,"虧你在湖邊寨快三年了呢!這魚不是鰱魚,這是岩花魚,我們又叫它紅尾子,是在湖裡天生的,好認得很,你看,它的鱗片白亮白亮的,閃銀光,尾巴是紅的。要逮到大的呀,那才好!足足有二十多斤。你沒得吃福,這是小的,才一斤多重……"
"已經夠美啦!"柯碧舟滿意地插話,"多承你。"
看到柯碧舟吃得香甜,邵玉蓉的話也多起來。也許是
談到了山鄉的特產和可愛的鰱魚湖,逗起了她的話題,她
話不打頓地說:
"鰱魚湖名字叫鰱魚湖,湖中沒得鰱魚,只有鯉魚、草魚、花魚,最多的就是紅尾子。"文化大革命"前,暗流大隊往湖中放過魚秧,也給集體增加過收入。可大革命一開始,左定法說養魚是以副擠農,賣魚是棄農經商,走資本主義道路,哪個隊也不敢搞了。現在這湖頭魚越來越少,你吃到的,還是阿爸餵養的兩隻魚鷹逮來的呢!"
"那麼,為啥又叫這湖作鰱魚湖呢?"柯碧舟對事關政治、路線的議論歷來不接嘴,聽了這有趣的話題才關切地問。
"嘻,你這也不曉得。這是因為長湖的形狀活像條橫躺著的鰱魚,才這麼叫它!"邵玉蓉興緻勃勃地介紹,"你沒到湖上耍過嗎?我知道你沒耍過,要耍的人都要到這兒來領小船。嗨,等你的腿好了,隊頭放假,我搖船帶你看看,不管是下雨、出太陽、陰天,鰱魚湖都叫人看不夠哩……"
邵玉蓉眉飛色舞,比畫著雙手熱情洋溢地給柯碧舟介
紹著,柯碧舟被她說得心痒痒起來,恨不能馬上下湖看看。
"哎,你吃呀!怎麼聽愣了。"邵玉蓉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光顧聽講,忘記吃魚了,忙催促說。
柯碧舟拿筷子挑了兩塊雪白肥嫩的魚肉吃著,想起了什麼,忙問:
"你、你咋個沒得出工?"
"阿爸被湖邊寨請去修杉枝了,隊上叫我在屋頭守小船。"邵玉蓉解釋道:"你這個人真怪,一天到黑都沉著臉,沒個笑的時候。好比那顆心老是懸著,怕出什麼禍事,對啵?"
柯碧舟低下頭,嘆了口氣。她說得很對,但她這麼個無憂無慮的山寨姑娘,咋個能曉得他的苦衷呢!他要是也有個老貧農父親,會這樣憂鬱嗎!
"瞧你,又嘆氣了,有哪樣不舒心的事啊!"邵玉蓉著眼,菱形眼一睜一鼓,靈活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活潑中帶著點兒頑皮地說,"今天我非要逗你露個笑臉!你聽著。"
說完,不待柯碧舟回話,她把手一揚,張開嘴巴,用活潑喜悅的輕柔調門,唱起了暗流山區勞動人民逗樂的"倒歌調":
說倒話來唱倒歌,
山下石頭滾上坡。
那天我從你家門口過,
看見外孫抱外婆。
千萬個將軍一個兵,
千萬個月亮一顆星。
聽你唱的顛倒歌,
逗得聾啞笑呵呵。
生了爹爹再生爺,
生了弟弟再生爹。
妹妹都在上學了,
媽媽還在託兒所。
……
詼諧有趣的歌詞,悅耳動聽的嗓音,邵玉蓉唱歌時活靈活現的表演,終於把柯碧舟逗得捧住魚缽缽,放聲"哈哈哈"大笑起來。笑畢,他放聲說:
"真有趣兒!"
"有趣嗎?"邵玉蓉把一條板凳拉到床邊,坐在板凳上,雙手撐著床沿,溫順地提醒般地說,"生活本來就充滿了樂趣的。你說呢?"
柯碧舟的笑容又從臉上消失了,停了片刻,他點著頭說:
"也許,對大家來說是這樣。可對我……"
"聽我說,"邵玉蓉忽然截住了他的話頭,沒頭沒腦地低聲問,"你是不是想死?"
這尖銳準確的發問,叫柯碧舟驚疑了,自己心頭陰鬱地暗忖,從未對第二個人說過,怎麼會被邵玉蓉察覺得呢。面對邵玉蓉那雙秀美的眼睛,不會撒謊的柯碧舟臉色泛紅,忍不住反問:
"你……你咋個曉得的?"
"這也瞞得了人嗎?"邵玉蓉坦率地說,"你往常價那種獃痴痴的模樣兒,又瘦又孤獨,眼睛里老有著一股絕望的光,我還看不出來?再有,唐惠娟跟我擺過,你在集體戶里的生活;特別是昨天,從坡上摔下來,明明有樹枝、草根可抓住,你卻任憑自己身體往下滾。這不是想死是啥呢?"
沒想到,這個與自己漠不相關的姑娘,還時常留心到自己呢!柯碧舟鬱悶的心思被她點穿,有些羞慚地低下頭,望著魚缽缽說:
"你知道,我出身不好,處處忍辱受氣。做好事嗎,人家會說你把真實面貌掩飾起來,想削尖腦袋鑽營;做壞事嗎,我還不至於那麼墮落。唉,活下去真沒有意思……"
"不該這麼想啊,小夥子!"門口傳來一個洪亮的嗓門,柯碧舟驚訝地抬頭望去,小屋裡走進來一個中等身材的陌生人。他近六十歲,漆黑的頭髮剪得不長不短,齊整地覆蓋在頭頂上,眉目清秀,臉色不像山寨的老人那麼粗黑,穿一身洗淡了的線卡人民裝,腳穿一雙塑料涼鞋。
"伯,觀天回來了?"邵玉蓉站起身子,親熱地迎到老人面前,轉過身來,對柯碧舟說,"小柯,這是我伯邵思語,他在縣頭氣象局工作。"
柯碧舟明白,昨天就是他和邵玉蓉救了自己。他尊敬地叫了邵思語一聲,掙扎著想下床。邵思語伸手連連擺了幾下,示意他躺在床上:
"你不能動,大山說,你還要好生歇幾天呢!"
柯碧舟聽他和藹可親的說話聲,略呈緊張的心弦鬆弛下來了,他兩眼望著老人,不知說啥好。
邵思語在玉蓉剛才坐的板凳上坐下,雙手扶著膝,語意深長地說:
"小柯,你的事兒,玉蓉都跟我細細地擺過。我是個老年人啰,說不出啥豪言壯語,也背不全大道理。只同你說一點吧。一個人,大腿上生了個瘡,化了膿,腐爛惡腫了,能因為自己疼痛,就整天撩起褲腿,叫人家來看嗎?就該讓所有人都來看著傷口皺眉、不悅、難受嗎?顯然,抓破了自己的傷口給人家看,那是不好的。況且,你還沒生那麼個傷口,你只是家庭出身差,不能盡背那麼個包袱,讓人家一看你的臉色,就想到你精神上的傷口,你說對嗎?"
親切溫順的話語,含蓄深沉的比喻,像一道涓涓細流,流進了柯碧舟的血管。他思忖著仰起臉來,發現邵玉蓉正兩手扶著床欄,大睜著那對充滿稚氣和憧憬的眼睛,凝神屏息地注視著他。那深思的目光,彷彿在說:你要把伯的話,好好聽進去呀。
邵思語接著說:"小柯,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不要受錯誤思潮的影響,年輕人嘛,目光該遠大一些,展望得遠一些。只看到個人的命運、前途,只關注眼前的人和事,只想著狹窄的生活環境,那就同關在籠籠里的雀兒差不多。要練好翅膀飛啊,小柯,把自己的青春,與祖國、與人民、與集體利益聯繫起來。你會看到自己的前程似錦,會意識到生命真正的意義。"
倚著床欄的邵玉蓉發現,凝神細聽的柯碧舟臉上,逐漸開朗了,伯伯的一番話,使得他那一向滯晦陰鬱的雙眼,變得明亮澄澈、目光炯炯,令人深長思之的啟示,在小柯的精神上,產生了一股奇異的力量。意志和毅力,在潛移默化般回到他的身上。
邵玉蓉的眼裡閃爍出了一絲欣悅的光彩。
邵思語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柯碧舟的手背,耐人尋味地說:
"小柯,我看你是個聰明人。趁著養病,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吧。看你的模樣,還很虛弱,今天就安心再睡一陣,我們改日再談。"
說完,邵思語向玉蓉使了個眼色,兩人收了柯碧舟吃光了的魚缽缽,走出了小屋子。
…………
杜見春隨著邵玉蓉走進磚木結構的農舍,躡手躡腳來到邵玉蓉的閨房時,柯碧舟剛剛睡熟。
杜見春剛想張嘴叫,邵玉蓉連忙擺手,把手指豎放在嘴唇上,繼而湊近杜見春低語:
"他才睡著,不要鬧醒他。"
柯碧舟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鬆軟的枕頭墊起了他長而蓬亂的頭髮。杜見春看到他比兩個多月前愈加消瘦、蒼白的臉,尖尖的下巴,心頭抽緊了。她不忍心望這張臉,稍站片刻,便悵惘地走了出來。
看到她的行李重而又多,邵玉蓉主動提出送她去鏡子山大隊,杜見春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這漂亮的湖邊姑娘的幫助。邵玉蓉找出一根楠竹扁擔,把杜見春帶的兩個包包、三個旅行袋,分做兩頭,一肩挑了便走。杜見春甩打著雙手,跟著閃悠扁擔的玉蓉邊走邊擺談。
邵玉蓉輕鬆自如地挑著行李,一面走,一面把柯碧舟的近況,細細地擺給杜見春聽。
聽說柯碧舟被流氓毒打,卧床好幾天,杜見春憤怒了;聽說柯碧舟幾個月來總像泥塑木雕一般痴獃,杜見春心頭暗暗震驚,略有些不安;聽說柯碧舟喪失了生存的信心,幾乎想到要自殺,杜見春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深處的波瀾,淚水直從眼底湧上來,糊滿了她那雙流光泛彩的眼睛。她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略微走在邵玉蓉後面一些,她不能讓這個山寨姑娘看到眼眶裡的淚水。不知啥原因,杜見春總覺得柯碧舟之所以遭到這樣的命運,是與她拒絕了他的愛情有關的。
像有一隻厲害的小蟲子,在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地吞噬著她的心靈。杜見春覺得內心深處隱隱作痛。走了好一陣,她都勾倒腦殼,沒有說什麼話。她在心頭思忖:不管怎麼說,當初拒絕他,並沒做錯。現在看來,柯碧舟是可憐的,是值得同情的;但也僅此而已。誰叫他出生在
反動的家庭里呢。他的青春很可悲,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也許他不該生下來。他一生下來,投身在這麼個家庭里,本身就要演出悲劇。要是我接受了他的愛,那我不也要隨著他演一場悲劇嗎。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這麼想著,杜見春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心情也略微平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