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天周氏和覺新都去周家幫忙辦理枚少爺的婚事。周氏到得早些。她還把淑華帶去陪芸表姐玩。這兩個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話向彼此吐露。她暢快地談著這兩個家庭里新近發生的一些事情。
覺新來得較遲,他是從公司里來的。他看見彩行的人搭著梯子在大門口扎彩。他走進大廳,看見中門大開,人們忙著搬動新的木器,他不覺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是馮家送來的,明天就是枚表弟「過禮」的好日子。他連忙往裡面走去。他剛剛跨進中門,忽然看見枚少爺一個人垂頭喪氣似地立在拐門旁邊。他覺得心裡不大好過,便走到枚少爺面前,用同情的口氣問道:「枚表弟,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
枚少爺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覺新,過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
「你要看什麼?」覺新看見枚少爺的神情,覺得奇怪,又問了一句。
「我有點悶。我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我自己也不曉得要看什麼。我有點害怕,」枚少爺皺著眉頭,吞吞吐吐地說。他的臉上本來沒有血色,現在更顯得青白可怕。
「你害怕什麼?每個人都要做新郎官的,」覺新壓住自己的複雜的思想,勉強露出笑容安慰枚道。
枚微微紅了臉,低聲說一句:「我比不上別人。」
「哪個說你比不上別人?」覺新輕輕地拍了一下枚的瘦削的肩頭,鼓勵地說。
「大哥,你怎麼才來?」淑華從對面石階上送來這個清脆的聲音。覺新沒有答應,他等著枚的答話。
「我自己曉得,我沒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結婚。我聽見二表哥說早婚不好,我又聽說新娘子脾氣不好。爹說馮家幾位長輩都是當你大儒。爹又罵我文章做得不好。」枚沒有條理地說著話,這時他心中空無一物。他自己完全沒有主張,卻讓外部的東西來逼他,許多東西從四面圍攻,逼得他沒有辦法,他差不多要哭出來了。
覺新望著枚的枯瘦的面顏。他彷彿在那張青白色的臉上看見了自己的面影。他覺得一陣鼻酸,眼睛也有點濕了。他把嘴唇皮重重地咬了一下。後來他才勉強溫和地說:「現在木已成舟,你也不必再往壞處想。你不是沒有出息,你年紀還這樣輕。」他看見枚用手在擦眼睛,不覺嘆了一口氣:「唉,你也太老實了,你為什麼不早點讓大舅明白你的心思?」
「你快不要說!」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會罵我,他明明是為著我好,我哪兒還敢對他說這種話?」
始終是一樣的見解,並沒有什麼改變,覺新又聽見這同樣的不入耳的話了。他很奇怪:「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見解永遠抓住枚表弟的心。但是他現在沒有思索的餘裕了。一個聲音在後面喚他:」大表哥。「本來應該是淑華站在他背後的。淑華說過那句話就走下石階朝著覺新走去。她走不多遠,忽然從開著的中門看見一個人影,她認出來是什麼人,連忙轉身回去,拉著在堂屋裡的芸往芸的房間里跑。來的是芸的姐夫鄭國光,亡故的蕙便是這個人的妻子。短身材,方臉,爆牙齒,說一句話,便要濺出口沫來。他現在站在覺新的背後,而且他聽見了枚的最後一段話。
覺新回過頭來,見是國光,心裡更加不痛快,但是也只得勉強帶笑地對國光說幾句客套話。枚除了喚一聲「姐夫」外什麼話都不說。他因為姐姐的事情始終憎厭姐夫,雖然他的父親常常稱讚國光對舊學造詣很深,也不能夠引起他的好感。蕙去世以後國光也不常到周家來,這天還是枚的父親周伯濤把他請來的。
覺新和國光兩人同去堂屋拜見周家各位長輩。周老太太對國光很冷淡。但是周伯濤到現在仍然十分看重他這個理想的女婿。他待國光的親切跟蕙在日並沒有兩樣。陳氏不敢得罪她的丈夫,她只得把憎厭藏在心底,裝出笑臉來歡迎這個殺害她的女兒的人(她這樣想)。
眾人在堂屋裡停留了一會兒,周老太太便回到自己的房裡休息。陳氏、徐氏兩妯娌把周氏和覺新拉到新房裡去幫忙布置一切。周伯濤把國光請到書房裡談詩論文,還要枚坐在旁邊靜靜地聽他們講話。
「馮樂老真是老當益壯,他最近那張《梨園榜》簡直勝過六朝諸賦,非此老不能寫出此文,」他們談到馮樂山的時候,國光忽然露出爆牙齒,得意地稱讚道。
周伯濤並沒有讀過馮樂山起草的《梨園榜》,不過他不願意讓國光知道。他含糊地答應一聲,表示他同意國光的見解(其實他平日對川戲並不感到興趣),同時他把話題轉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說:「我看過他那篇《上督辦書》,春秋筆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還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兒的岳父。」周伯濤掉頭看了枚一眼,枚膽怯地變了臉色。他繼續說下去:「叔和翁是當代經學大家。」
「岳父說的是,馮樂老提倡國粹,抨擊歐西邪說,這種不屈不撓的衛道精神,真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聽說有些年輕學生在外面印報紙,散布謠言,專跟他作對,這簡直犯上作亂,目無君父,真正豈有此理!」國光抱著義憤似的說,口沫接連地從他的嘴裡噴出來。
「你說得真對!」周伯濤把右手在膝上一拍,高興地說。他那張黑瘦臉上浮出了滿意的笑容。被濃黑的上唇須壓住的嘴唇張開得較大些,兩頰也顯得更加陷入。「現在一般年輕人的毛病就在『浮誇』二字。好逸惡勞,喜新好奇,目無尊長,這是一般年輕子弟的通病,都是新學堂教出來的。聖人之書乃是立身之大本。半部《論語》便可以治天下。不讀聖人書怎麼能夠立身做人?更說不上齊家治國了!周伯濤講書似地說。他說到這裡,看見國光恭敬地點頭唯唯應著,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撫了兩下他的上唇須。」所以我不要枚兒進新學堂讀書。「他把眼睛掉去看那個縮在一邊的枚少爺。他那略帶威嚴的眼光在枚的慘白的瘦臉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個孩子就是笨一點,不會有多大出息。不過他比起一般新學生卻沉靜得多。「他微微一笑。國光也微微一笑,枚也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有點羞愧,又有點害怕。周伯濤剛剛笑過,又把笑容收了,皺起他的一對濃眉,說下去:」我就看不慣新學生,譬如我第二個外甥,那種目空一切的樣子,我看見就討厭。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居然戴起眼鏡來,說話一嘴的新名詞。近來又同一班愛搗亂的學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願意放枚兒到高家去。我起初還想叫枚兒到高家去搭館,後來看見情形不對,就沒有要他去。這也是他的運氣。伯雄,要是你能夠常常來教導教導他,他倒有進益的,「周伯濤最後又對著國光墾求地微笑了。
國光滿意地張開嘴笑,一面說著謙遜的話。但是枚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暗暗地把國光同覺民兩人拿來比較。他覺得他仍然喜歡覺民。他又想起國光的課卷,他讀過那篇關於民國六年成都巷戰的文章。於是「我劉公川人也……我戴公黔人也……」一類的話就佔據了他的可憐的腦子。他覺得眼前起了一陣暗霧。他父親的話只給他帶來恐怖。這是仲夏天氣,房裡還有陽光。但是他突然感到這裡比冰窖還可怕。
周伯濤只顧跟國光談話。他們談得很投機,他沒有時間去留心枚的臉色,而且他也想不到他自己教的兒子會有另一種心情。
「聽說廣東有個什麼新派人物提倡『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這種亂臣賊子真是人人得而誅之,」國光憤慨地說。
周伯濤忽然嘆了一口氣答道:「現在的世道也不行了。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象馮樂老這樣的熱心衛道的人,要是多有幾個也可以挽救頹風……」
「不過他也鬧小旦,討姨太太」枚覺得有一種什麼多眼的怪物不斷地逼近他,威脅他,便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話只說出半句,就被他的父親喝住了。
「胡說!哪個要你多嘴!你這個畜生!」伯濤惱羞成怒地罵起來。「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你不知道,還敢誹謗長者!給我滾出去!」
枚料不到他的父親會發這樣大的脾氣。他看見那張黑瘦臉變得更黑,眼睛里發出怒火,嘴張開露出尖銳的黃牙,好像他的父親就要把他吃掉似的,他嚇得全身發抖,戰戰兢兢地應了幾個「是」字,連忙退出他父親的書齋。
這一次父親的臉在兒子的眼前失去了一部分的光彩。父親使枚畏懼,卻不曾使他信服。他又在天井裡過道上閑踱起來。她始終不明白「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這句話跟鬧小旦討姨太太有什麼關係。他踱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不好意思到新房裡看他們怎樣布置,便到芸的房裡去。
芸正在房裡同淑華談話。照規矩,小姨不能跟姐夫見面,她們只得躲在屋裡。她們憎恨協光,卻無法把他趕走。她們看見枚帶著陰鬱的表情進屋來,覺得奇怪,芸便問道:「你不去陪客?」
「爹不要我在那兒。爹趕我出來的,」枚訴苦地小聲說。
「趕你出來?你做了什麼事?」芸更加驚訝地說。
「他們在說話,罵學堂,又罵學生。連二表哥也挨了爹的罵。他們又說到馮家,我說了半句,不曉得為什麼爹發起脾氣來,」枚老老實實地說道,臉上還帶著羞愧和害怕的表情。
「你說什麼話,大伯伯會對你發脾氣?」芸驚問道。
「罵二表哥?大舅怎樣罵二表哥?」淑華又驚又氣地問,她的話幾乎是跟芸的話同時說出來的。她從床頭的藤椅上站起來。
枚在靠方桌的椅子上坐下以後,便簡單地把經過情形對她們敘述了。
「我看大舅要發瘋了,」淑華忍不住氣惱地說。
「三表妹,你小聲點,」芸警告地說。她小心地把眼光掉向門口和窗口看了一下。
「不要緊,他們不會聽見的,」淑華毫不在意地說。「即使給大舅曉得,至多我不到你們這兒來就是了。怕他做什麼!」
芸和枚都驚愕地望著淑華,他們覺得她是一個不可了解的人。連芸也奇怪淑華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你們望著我做什麼?淑華也奇怪起來,她覺得自己說的是很平常的話,不明白為什麼會引起他們的驚怪。
芸和枚都在思索。芸忽然笑起來,覺得自己明白了:淑華的話聽起來似乎沒有道理,但是想起來,它們又並不錯。淑華可以說她自己想說的話,她仍然過得快樂,也許比他們更快樂。她並沒有一點損失。然而他們卻並不比她多得到什麼,也許有,那便是苦惱。
芸在她起初認為簡單無理的話中發見了道理,她對那個說出這種話的人起了羨慕的心思。她笑起來稱讚道:「我看你年紀雖小,倒很聰明。看起來你跟我們也差不多,怎麼你的想法卻總跟我們不同?」
淑華覺得她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她走到芸的身邊,拿起芸的辮子,輕輕地摩撫著,責備似地說:「芸表姐,你不該挖苦我。」她放下辮子,又伸手去扳芸的肩膀,閃動著眼睛帶笑道:「你再要挖苦我,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拉到你姐夫面前去。」
芸的臉上略微發紅,她啐了淑華一口道:「呸,人家好心誇獎你,你倒跟人家開玩笑!我不信你就敢去見表姐夫!」
「你說我不敢?那麼你跟我去。你說過就不要賴!」淑華一面笑,一面拉芸的膀子,真的要把芸拉去見鄭國光。
芸望著淑華微笑,讓步地說:「好,你贏了。我曉得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什麼事都不怕。不過要是大伯伯」她停了一下,她的兩邊頰上現出一對酒窩。
淑華不讓芸說完,便接下去說:「我曉得,如果大舅聽見這些話,他會罵我臉皮厚。」她自己也笑起來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芸噗嗤笑了。枚的瘦臉上也浮出了微笑。
「當然羅,我又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哪兒象你這樣臉皮嫩,真正是吹彈得破的!」淑華嘲笑地說,她已經放開芸的膀子了。她又指著芸的臉頰:「你看,這對酒窩真逗人愛。」
「三表妹,你在哪兒學來這種油腔滑調?今天幸好你是來做客的,不然,我倒要教訓你一頓,」芸笑罵道。
「請打,請打,你做姐姐的本事就應該管教妹子,」淑華故意把臉送到芸的面前,開玩笑地說。
芸真的舉起了手。不過她把手慢慢地放下,在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笑著說:「姑念你這次是初犯,饒了你。」
「到底是做姐姐的厚道,」淑華站直身子,誇獎了一句。她又回到藤椅前面坐下去。
枚忽然在旁邊問了一句:「三表姐,你們在家裡也是這樣說說笑笑嗎?」
「自然羅,要不是這樣,我早悶死了。哪個高興看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淑華理直氣壯似地答道。她說得高興,便繼續說下去:「老實說,我就有點看不慣大舅的面孔,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熱氣。我是隨便說的,你們不要生氣才好。」
芸微笑著。枚的臉色馬上變了,好象有一陣風把幾片暗雲吹到了他的臉上似的。
洗牌的聲音開始飄進房裡來。
「他們又在打牌了,等一會兒姐夫輸了錢又會不高興的。不過姐姐已經不在,不怕他欺負了,」芸自語說;然後她掉頭看淑華:「三表妹,你說得對。我也有點怕見大伯伯。在家裡頭他好象什麼人都不喜歡。這也難怪枚弟……」
淑華一時說不出話來。房裡靜了片刻。枚忽然扁起嘴說:「爹單單喜歡姐夫,他常常說姐夫是個奇才。」
「什麼奇才?二哥說表姐夫連國文都做不通,不曉得大舅為什麼那樣誇獎他?」淑華接著說,她轉述了覺民的話,好象要用這句話來打擊她那位古怪的舅父。
「這是定數,這是定數,」枚痛苦地說,於是「我劉公」「我戴公」一類的句子又在他的腦里出現了。
「什麼定數?我就不信?」淑華反駁道。
「三妹,你在說什麼?這樣起勁,」門口響起了覺新的聲音。覺新已經揭起帘子起來了。
「大表哥,你沒有打牌?」芸驚喜地問道。
「他們在打,我推開了,」覺新帶著疲倦的笑容答道。「我不願意跟伯雄一起打牌。他愛嘰哩咕嚕,又叫我想起了蕙表妹,想起她在世的日子,」他說到這裡,眼光正落到蕙的照片上,他的眼圈一紅,連忙把臉掉開了。
「大哥,你到這兒來坐」淑華連忙站起來,把藤椅讓給他。
「我不坐,我不坐,」覺新揮著手說,但是他終於走到那裡坐下了。
「大哥,你不打牌正好。你就在這兒,我們大家談談,倒有意思,」淑華鼓舞地說。
「大表哥,我給你倒杯茶吃。我看你也累了。」芸站起來走到連二櫃前面去斟茶。
「芸表妹,不敢當,等我自己來,」覺新連忙客氣地說。他想站起來,但是他的身子似乎變得十分沉重,他覺得他沒有力量移動它了。他依舊坐著。
「大表哥,你看你氣色這樣不好,你還要跟我客氣。你休息一會兒罷,」芸說著把茶送到覺新面前。覺新感謝地接過了茶杯。他一邊喝茶,一邊望著芸的年輕的臉。那天真的面貌,那關切的注視,那親切的話語……淑華也送來鼓舞的眼光和關心的話。這兩張善良的年輕女性的臉漸漸地溫暖了覺新的心,驅散了他從另一個房間裡帶來的暗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