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淑華和翠環把覺新攙進他的房裡。她們打算把他扶進內房去,讓他在床上睡一陣。但覺新不想睡,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神志也清醒了。他向她們說了兩三句感謝的話。他要坐在活動椅上看書,便離開她們,獨自走到書桌前去。
琴和淑貞進來了。翠環看見琴便說:「琴小姐,請你勸勸大少爺,他不肯歇一會。他精神不好,還要看書。」
琴點點頭,連忙走到覺新的身邊。覺新已經坐在活動椅上了。琴伸手輕輕地拉他的膀子,溫柔地勸道:「大表哥,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你也該愛惜你的身體。」
覺新沒有答話。淑華也走過來幫忙琴勸他:「大哥你還是去睡一會兒罷,你的氣色很不好。」
「你們都看見的,象我這樣活下去有什麼意思?不如索性讓我死了,她們也就安心了,什麼事情都沒有了,」覺新又用兩隻手蒙住臉,絕望地說。
「大哥,你怎麼說起死來?我們受了氣就應當想個法子出氣。你一個人悄悄地死了,又有什麼好外?」淑華關心地抱怨道,她想不透為什麼她哥哥會說出死字。
「大表哥,三表妹說得很對,」琴接下去說,「對那些人,你不該再讓步。你應當跟他們奮鬥。你自然容易明白:你還有前途,他們卻沒有將來。你應該好好地保重你的身體。」
「保重身體?我這個身體有什麼值得保重?我活下去又能夠做什麼事情?」覺新痛苦地掙扎道。他忽然放下手掉頭看淑華,驚訝地問道:「怎麼你也來了?她們沒有責罵你嗎?二哥呢?」他好象從夢中醒過來似的,他的淚痕未乾的臉上忽然現出了恐怖的表情。
「姑媽喊我攙你出來的。她沒有罵過我一句,」淑華溫和地笑道。她的笑容里有一點得意的成分。覺新的恐怖馬上消失了大半。淑華又說:「二哥多半還在那兒。不過我想姑媽也不會罵他。我看,姑媽後來也好象明白了。不然她怎麼肯放我走?」
「翠環,」覺新看見翠環也在屋裡,便喚了一聲。
翠環答應著,就走到了覺新的面前。
「難為你去看看二少爺是不是還在大太太屋裡頭,有沒有什麼事情?」覺新溫和地吩咐道。
翠環愉快地答應著。但是她剛剛掉轉身子,便看見覺民掀開門帘從外面進來。她喚了一聲:「二少爺。」
「二哥,你挨到罵沒有?」淑華驚喜地問道。
「二表哥,事情就了結了?」琴看見覺民的安靜的面容,便也放了心,只是低聲問了一句。
「我連一句罵也沒有挨到。你們走過後,姑媽就喊我走了。不過我出來還站在窗子外面聽了一陣,」覺民帶笑答道。
「以後又怎樣?你聽見什麼訴沒有?」琴繼續問道。
「以後自然是四嬸同陳姨太兩個人說話。不過她們說了兩句,就氣沖沖地走了,」覺民滿意地說,他覺得今天又是他們得到了勝利。
「這倒是想不到的,我以為今天至少要挨一頓好罵,」淑華高興地說。
「三妹,你少高興點。我看她們一定會想法報仇的,以後恐怕有更多的麻煩,」覺新皺著眉頭說。
「再多的麻煩我也不怕!她們總不敢殺死我!」淑華毫無顧慮地接嘴道。
「她們會找到我身上來的。你們得罪她們,她們會在我身上報仇,」覺新焦慮地說。
房裡靜了一會兒,翠環忽然說:「大少爺,我去打盆臉水來,你好洗帕臉。」她便到內房裡去拿了面盆出來,又到外面去了。
覺民的眼光落在覺新的臉上。覺民似乎想用他的堅定的眼光來安定他大哥的心。他溫和地勸導說:「大哥,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軟弱?你總是這樣看輕你自己!我們跟你又有哪點不同?固然你是承重孫,不過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們家裡頭,什麼都完了。沒有人可以管我,也沒有人可以管你。那些長輩其實都是些紙燈籠,現在都給人戳穿了。他們自己不爭氣,立不出一個好榜樣,他們專做壞事情,哪兒還配管別人?只要你自己強硬一點,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可以傷害你?都是你自己願意服從,你自己願意聽他們的話,他們才厚起臉皮作威作福……」
「二弟,你悄聲點,」覺新懇求道。他對覺民的話還有一點疑惑。他帶了點固執地答道:「你的話固然有一點道理。不過你還不大清楚我們家裡的情形。事實並不象你所說的那樣簡單。」
在這間屋子裡的人,除了淑貞外,都不滿意覺新的話。淑貞靜悄悄地坐在方桌旁邊,她的眼光就在寫字檯前面那幾個人的臉上慢慢地移動。淑華站在窗前,把身子靠在窗台上。琴靠著寫字檯向外的一頭。覺民立在覺新的背後。但是覺新把椅背轉向窗檯的時候,覺民的腳並沒有移動。
「大表哥,我總覺得你想得太多一點,」琴不以為然地說。覺新沒有答話。翠環端了一盆水從外面進來,她把面盆捧到內房去。琴又說一句:「你把事情看得太複雜了。」翠環絞了到張臉帕拿出來,送到覺新的面前。
「翠環,難為你。你沒有看見何嫂?」覺新接過臉帕,對她說。
「何大娘在後面洗衣裳,」翠環答道。等到覺新把臉帕遞還給她的時候,她又問一句:「大少爺,你再洗一帕嗎?」
「我夠了,難為你,」覺新客氣地答道。
「琴小姐,你看大少爺真客氣。這一點事情,他就說了兩回『難為』……」翠環望著琴帶笑說。
琴好心地笑了笑。她溫和地說:「翠環,不說大少爺,連我也不好意思把你當丫頭看待。」
「二姐昨天來信還囑咐我們好好地待你。她不是要你給她寫信嗎?你寫了沒有?」淑華插跟說。這最後一句話使得翠環的臉上泛起了紅霞。
「我沒有寫,我寫不好。二小姐只教我認得幾個字,我不會寫信,」翠環害羞地答道。
「寫不好,也不要緊。我也寫不好。你寫罷。你寫好就請琴姐給你改,」淑華鼓舞地說。
「我寫不好,哪兒還敢拿給琴小姐看?」翠環略帶窘相地答道。
綺霞在房裡出現了,好象她是來給翠環解圍似的。她對覺新說:「大少爺,太太、姑太太喊我來問你現在好些沒有……」
「我現在好了,你回去對太太、姑太太說,多謝她們,」覺新帶笑答道。
「綺霞,我問你,太太她們現在在做什麼?」淑華插嘴問道。
「剛剛擺好桌子,就要打牌了,」綺霞答道。
「打牌?人怎麼夠?」淑華覺得奇怪地問道。
「還有五太太,她今天倒做個好人,連話也害怕多說,」綺霞笑著回答。
「綺霞,你聽見太太、姑太太她們說什麼沒有?」覺新還帶了點憂慮地問道。
綺霞明白他的意思,便答道:「她們說四太太、陳姨太不對,故意找事情來鬧。」她望著淑華微微一笑,再說:「不過姑太太、三太太都說三小姐、二少爺的脾氣也太大一點……」她不說下去了。
琴馬上看了覺民一眼,覺民笑了笑,也沒有說話。但是淑華卻不高興地說:「我這個脾氣是生就的,她們也把我改不轉來。」
「這倒對,她們現在想改我們的脾氣,可惜太晚了」覺民同意地加上這一句。他又笑笑。
「大少爺還有什麼吩咐?我要回去服侍太太她們,」綺霞望著覺新說。
「好,你去罷,」覺新有氣無力地答道。「我等一會來看姑太太她們打牌。」
綺霞應了一聲。翠環便說:「綺霞,我跟你一起去。」她要去給張氏裝煙。
「你不要去,三太太喊你就在大少爺屋裡頭服侍大少爺同琴小姐,」綺霞對翠環說。「不過你不要忘記等一會兒去看倩兒的病。我多半去不成了。」
綺霞匆匆地走出房去。淑華便問翠環:「倩兒怎樣了?她害什麼病?凶不凶?」
翠環聽見說到倩兒,便收起笑容,憂慮地回答道:「倩兒病了幾天了,連飯也不能吃。四太太到昨天才喊人請了醫生來,開了方子撿葯來吃,也不見效。她瘦得只有皮包骨頭。我同綺霞昨晚上去看過她。」
「醫生說是什麼病?」覺新問道。
「醫生說不要緊,吃一兩副葯就好了。不過我們看見倩兒一天比一天更不行了。四太太起初還罵她裝病,等到她實在爬不起來了,才沒有管她,」翠環痛苦地說,同情激動著她的心,她不知不覺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這屋裡另一些人的眼中,倩兒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婢女。他們跟她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但是翠環的話卻把一股冷風帶到房裡來了。
「四嬸也不請個好醫生給倩兒看病,」淑華抱怨道。
「三小姐還說好醫生?我們做丫頭的害病,只要有醫生來看,那就是很好的福氣了,」翠環的聲音裡帶了一點諷刺的調子,她自己也不曾注意到。
「那麼你帶我去看看倩兒,」淑華忽然下決心吩咐翠環道。
「三小姐,你真要去?」翠環驚問道。
「當然是真的。你看我從來說話有沒有過不算數的?」淑華自負地說。沒有人阻止她。大家都用鼓勵的眼光看她,她便催促翠環道:「你還耽擱什麼?我們要去,現在就走!」她站起來,預備動身。
「不過我們太太吩咐我在這兒服侍大少爺,」翠環忽然遲疑地說,她望了望覺新。
「不要緊,你去你的,」覺新溫和地說。他又掉頭謹慎地提醒淑華道:
「三妹,你當心點,不曉得是什麼病,會不會傳染。」
「我曉得,」淑華並沒有留意覺新的話,不過含含糊糊地把它們聽進了耳里,順口回答了一句,便和翠環兩人走出去了。
她們跨進通桂堂的小門,經過克安住房的窗下,進了桂堂,再從一道門出去。在桂堂後面,那個長了幾株大核桃樹和梧桐的大壩子里(地上凌亂地躺著一些折斷的樹枝),有兩間陰暗低狹的偏屋。她們走到門口,翠環忽然問淑華道:「三小姐,這兒你沒有來過罷?」
「我從前來過兩三次,不過已經很久了,」淑華帶笑地答道。她忽然聽見輕微的呻吟聲,馬上把笑容收斂起來。
翠環先跨進門檻。屋裡只有粗劣的桌子、板凳和木板床。沒有人,卻有一種觸鼻的臭味。沒有地板,土地好象是濕的。這裡還有一道小門,淑華跟著翠環跨過它進到裡面房間去。
這是一個更小的房間,而且比外面的一間更陰暗。房裡只有一張方桌,兩張床和兩根板凳。倩兒睡在靠里那張矮床上,床前一根板凳上放著一個空葯碗。床頭角落裡還有一個馬桶。淑華一進屋,便看見一張瘦小的黑臉靜靜地擺在枕頭上。
「倩兒,三小姐來看你了,」翠環走到床前親切地對床上的病人說。
病人想說話,沒有說出來,卻哼了一聲。她慢慢地把臉掉向外面看。
淑華走到床前,把眼光投在病人的臉上,溫和地喚了一聲:「倩兒。」
倩兒的眼光終於找到了淑華的臉。她無力地動著嘴,勉強做出微笑,但是這微笑還是被痛苦的表情掩蓋了。她喚出一聲:「三小姐。」她把手壓著床板想撐著坐起來。
「倩兒,你不要起來。你好好地睡下,」淑華連忙做手勢阻止道。她又對翠環說:「你喊她不要起來。」
翠環俯下頭去對倩兒講話。倩兒的身子動了幾下,她勉強坐起來。但是她馬上發出兩三聲痛苦的呻吟。她的手鬆了,她又倒了下去。過了片刻,她才睜大眼睛,喘吁吁地對淑華說:「三小姐,多謝你。」
「你今天好點嗎?」淑華憐憫地問道。
「今天不見得好,心裡難過得很,」倩兒感激地望著淑華,剛睜大了眼睛,又把眼皮垂下來,她喘著氣一字一字地說出這兩句話。兩隻蒼蠅在她的臉上爬著,她也沒法趕走它們。床沿上和那幅黃黑色的薄被上,都有好些蒼蠅安閑地爬來爬去。板凳上和葯碗口也都貼著幾隻金蒼蠅。倩兒的嘴閉上以後,屋子裡就只有蒼蠅的叫聲。
「怎麼蒼蠅這樣多?」淑華帶點嫌厭地說。她的袖子上也貼了一隻蒼蠅,她揮手把它趕開了。
翠環剛在病人的床邊坐下來,便回答淑華道:「倩兒害了病,這兒還有哪個人肯來打掃?」她又側頭問倩兒:「你熱不熱?她們也不給留一把扇子。」
「有點熱,不過現在也不覺得了,」倩兒有氣無力地答道。她又看看淑華然後央求翠環道:「我想吃點茶,不曉得外邊有沒有。難為你,給我倒半杯冷茶也好。」淑華無意地把眼睛掉去看方桌。那裡並沒有茶壺和茶杯。
翠環站起來,氣憤地抱怨道:「李大娘她們也太不近情理,連茶壺也不給你拿來。」她走出去,拿了一個粗茶杯進來。她把茶杯放在板凳上,一面對倩兒說:「倩兒這兒只有冷茶。等我出去在三太太屋裡給你倒杯熱茶來,好不好?」
倩兒看見茶杯,她的眼裡發了光,連忙伸出手,著急地說:「翠環,快遞給我,我就要吃冷茶。我口渴得很。」
「冷茶吃不得。吃了怕翻病,」翠環關心勸阻道。
「不會,不會。我心裡燒得厲害。我就要吃冷茶,」倩兒張開口,喘著氣,用盡氣力對翠環說。她的眼光好象是一股快要熄滅的火,還對著那個茶杯在燃燒。她又訴苦地說:「她們連一杯茶也不倒給我。我又請不動一個人。翠環,你可憐我。」「翠環,你就給她吃罷,」憐憫攪亂了淑華的心,她覺得應當滿足病人的這個小小的要求。
翠環遲疑了一下,才從板凳上端起茶杯,給病人送去。倩兒看見茶端來了,便撐起身子,伸出顫抖得很厲害的手去接茶杯。翠環連忙扶著她。她兩手捧著杯子,把這杯紅黑色的冷茶當作美味似地捧到嘴邊去。翠環還在說:「你少吃點。」但是倩兒俯下頭,張開口,咕嘟咕嘟地喝著,很快地便把茶汁喝光了。茶汁還從她的嘴角滴下來,落在那幅薄被上。她痛快地嘆了一口氣,把杯子遞還給翠環,自己力竭似地倒在床上。
「三小姐,你回去罷,這兒髒得很,」倩兒注意到淑華的眼光還定在她的臉上,感激地望了望淑華,慢慢地說。
「不要緊,」淑華溫和地答道。她又安慰倩兒說:「你好好地養一下。你的病不要緊。過幾天就會好的。」
「三小姐,多謝你。不過我吃了葯也不見效,只有一天比一天凶。我曉得我多半活不長了,」倩兒絕望地說,她的眼裡忽然淌出了淚水。
淑華覺得心裡很難過。她看看翠環,發覺翠環的眼圈也紅了。她默默地站在那裡,咬著嘴唇。她聽見翠環說:
「你這點小病,哪兒會醫治不好的?你不要胡思亂想。我等一會兒給你送把扇子來。你今天什麼時候吃的葯?」
「今天早晨吃過一道,這副葯就只吃過一道,」倩兒低聲答道。
「那麼現在應當吃藥了。李大娘她們也不給你煨一下,」翠環接著說。她用眼光在屋裡找尋藥罐。藥罐靜悄悄地立在板凳腳邊。她又說下去:「我就去把葯煨給你吃。害病不好好吃藥,病怎麼會醫得好?」她變著腰拿起藥罐來。
「如果明天再不見效,還是另外請個好點的醫生來看罷,我去對大哥說,」淑華溫和地說。
「是。三小姐,你請回去罷。我去給倩兒熬藥去。我等一會再出來服侍大少爺,」翠環拿著藥罐對淑華說。
「三小姐,多謝你,請回去罷,」倩兒在床上動著頭吃力地說。「我平日沒有服侍過你,你倒來看我。我病好了,再給你道謝。她的微弱無力的眼光表示著深的感激。
「你還是好好地將息將息。翠環她們會照料你的。你吃過什麼東西嗎?」淑華親切地說。
「我沒有吃。李大娘給我端來的飯菜,我實在不能吃。我一天就只吃點茶,還常常想吐,」倩兒望著淑華差不多一字一字地說。
「四嬸也太狠心了,」淑華不平地抱怨了一句。她又換過語調對倩兒說:「不要緊,你想吃什麼東西,告訴翠環,我喊人去給你買。你明天如果好一點,我喊人給你熬點稀飯。」
「多謝三小姐,三小姐真厚道,」倩兒感謝地說。她的臉上開始露出一點血色。但是接著她又帶一種恐懼的表情說:「不過我們四太太一定不答應。她曉得一定不高興。」
淑華聽見這意外的話,怔了一下。翠環在旁邊點醒地說:「三小姐,四太太的脾氣你是曉得的。你要給倩兒買東西,只有偷偷地交給她,不要讓四太太知道才好。」
「好,好,」淑華心裡略微暢快地接連說。她又囑咐病人幾句話,便跟著翠環出去了。
她們跨出門檻,剛剛走了三四步,忽然聽見房裡響起嘔吐的聲音。翠環連忙站住對淑華說:「三小姐,請你先回去。等我進去看看她。」她撇下淑華,一個人迴轉身往倩兒的房間去了。藥罐仍然拿在她的手裡。
淑華站在院子里,她不舒服地嘆了一口氣,便急急地走上石階,跨進了桂堂的門檻。